冬天从北方的老人脸颊开始,
然后死在南方的女人腿上。
我从一只苹果的中途啃咬,
吃到它腐烂的瞬间。
苹果啊
我为你送葬。
我用担架抬着你的核,
葬你在活水之滨,
让那无主的残舟为你守灵吧,
我要回家去,
等待你明年漫过河堤的时日。
念完,他用大手把诗稿揣回衣服里,说,“念完了,觉得怎么样?”
“不懂。什么意思?”
“你写诗吗?”
我想了想说,“有时候写。”“能不能念念?”
“不能,太冷了,你刚才怎么张开嘴的?”
他手中的蜡烛烧到了一半,烛泪把下面的雪滴出了一个细洞。看不见他的鞋子。
“我的脚没有知觉了。”他说。
“我也是,我们走吧。”我说。
“去我寝室聊聊,我走的时候烧了热水。你说我的脚会坏掉吗?”
“不会的,雪这东西保温。”
“坏掉也没关系,什么事情都有代价。”
他说完笑了,颧骨动了动,眼毛冻得像树挂一样。我们俩走出操场的时候,他还举着蜡烛,已经烧成了一个小方块。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儿,穿得极多,把自己捂得溜圆,她朝操场中间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说,“同学,我来晚了吗?”
后来我们三个来到他的寝室,聊到天亮,女孩儿也读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大个儿找纸记了下来,改了一些词句。我在雪停的时候睡着了,完全忘记了那首诗的内容,只记得女孩儿脱下外套后,胸口扁平,十分瘦弱纤细,声音却平静坚定。我还记得一直没有听见教堂的钟声。
电话响了半天,小米才接了起来。“老萧怎么死的?”我听见那边好像传来了放鞭炮的声音。“很难说清楚。你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发短信?”她说。“我很好,卖东西,你找我什么事情?”“老萧临死的时候,让我找你帮他一个忙,他说你不会拒绝。”“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我不会拒绝?”“因为他死了。”她说,“而且你是他的朋友。”然后又是一声鞭炮响,好像就在她身前炸开了。“我现在事情很多,客户都缠着我,即使我想帮,也可能力不从心,况且死了又如何,死了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在乎,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你现在在哪?”“他想让你把他下葬,他不想被烧掉。”我把电话挂掉,走回了公司。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着鼠标乱晃,找不到想要点开的那个图标。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和老萧动过一次手,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桌角上撞,他用手死死推住桌子,把桌子推得如磨盘一样在日租房里打转,小米坐在床上,光着身子看着我们。老萧踩中地上的一只避孕套,摔倒了,我骑在他身上,打他的脸,他想用手把脸捂住,我用一只手把他的手扯开,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光。小米走下床去,拉开窗帘,外面是普通的夜晚,远处闪烁着陌生人家的灯光。“我跟他走,”她说,“我决定跟他走了,我已经决定跟他回去了。”我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把地址给我。小米很快回复了,并且详细写了在何处换车还有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因为那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北方的农村,下了火车需要换乘长途汽车,然后再叫跑夜路的黑车。我知道那是老萧的老家,他曾经跟我讲过,冬天的时候,尿出的尿会马上结冰,村子周围有一条清澈的河,村子里念书的孩子不多,可是他却学会了写诗,我还记得他说起此事的时候不是洋洋得意,而是有些悲伤。
下午我跟上司请了假,说自己被诊断出得了肾结石,明天要去医院体外碎石。上司同意了,并告诉我一个偏方:你可以尿尿的时候跳一跳,对,像这样跳一跳,然后用两只手拍你的后腰,后腰是假,拍的是肾,肾知道吗?对,就是那。边跳边拍,小石头就会出来。那大石头呢?我问。大石头出不来,你以为你的输尿管有多粗,也不是松紧的。那中号的石头呢?中号的石头?他想了想,会卡住吧。还是去医院体外碎石吧,卡住了就麻烦了。我照着小米的指示买了车票,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只有我一个下车的乘客,车门在我身边迅速地关闭了。站里面也没有几个人,候车室里都是空座位,有人躺在上面,发出鼾声。站外有人摆摊,算命的,卖袜子的,还有卖艺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有人在街头卖艺了,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不停地把板砖砸在自己的额头上,粉末从脸上流下,中年人光着膀子对着一支火把喷着火,时不时向观众龇一龇两排黑牙。我找到了到那镇上的长途汽车,那个镇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玻璃城子。上车的时候我问司机,师傅,到玻璃城子大概多久?车上竟然一个人没有,好多座位都坏了,锈迹斑斑,有的地方油漆掉了,落出肉一样的白铁。车门也有些问题,打开之后迟迟无法关上,司机用手把车门关严,说,你到玻璃城子?我说,是。一定要去?我说,是。那你还问它干吗?他说。我被噎得够呛,鼓起勇气又问了一个问题,师傅,为什么车上没有人呢?他说,你去之前不知道那是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去那干吗?一个朋友去世了。他从副驾驶上拿起一个带着白毛的皮帽扣在脑袋上,说,那里几乎没人住了,因为正在塌陷。我说,塌陷?他拉起手刹,把车子发动了,说,来,坐在我旁边,和你说说。我坐下,他说,先把票买下。我不知道要多少,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些零钱,他伸出一根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摇了摇说,得要张整的,这么大个车给你一个人用,看你小子不错,我送你到村子里,把叫黑车的钱也给你省了,故事还免费。我拿出张一百的塞给他,他揣进里怀,说,坐稳了,起锚。
车子突然向前冲去,发出金属摩擦的怪响,好像马上就要散架,可是速度却是相当可观,路两旁的枯树迅速地向后退去,前方的小汽车也赶紧向旁退让。想听哪段?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宽阔土路,他双手放开方向盘,拿起脚边的茶水喝。我说,说说塌陷的事儿吧。他说,好,就说塌陷。不瞒你说,我祖祖辈辈住在玻璃城子,在下是个土生土长的玻璃城子人,就算有一天我眼瞎了,给我根棍子,去哪我也能自己找着。为什么叫玻璃城子,我问过村里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一个老头据说一百多岁,光绪时候的事儿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玻璃城子。玻璃城子原来有三个村子,一条玻璃河绕镇而走,夏天的时候,小孩子都到河里玩,河水很清,一根针掉进去都看得见。冬天的时候在河面凿一个窟窿,下一张网子,能捕着一人高的大鱼,可这鱼在春夏的时候却看不见,只有从冬天的窟窿能捕到。在我四十岁的时候,陆续有几个孩子滑进河里淹死了。村里人四处勘察,发现河水比之前涨了不少,那年雨也没见怎么下,河水怎么就涨了呢?后来住在河边的一户人家,突然有一天脚下地里渗出水来,还没来得及跑,一家四口连房子带人,都陷进了水里,捞出来时已经变成长短不齐的冰棍。我们这才发现,不是河水涨了,而是镇子在向水里陷。村长带着会计,去一个很灵的庙里算过,和尚说,玻璃城子的地下是一大块冰坨子,在那里可能千年不止了,一直相安无事,就在那年,不知为什么冰坨子开化了。没有什么解决之道,只有赶紧迁走,因为不用多久,整个镇子就都会给融化的冰水淹没了。于是我搬了家,到了这里开长途汽车,刚才你在站外看见一个喷火的人了吗?我说,看见了。那是我们村长,那个拍砖的小子,是他和会计的儿子,他说。
车子前面的道路上渐渐露出雪迹,路边枯树的皮也大多裂开,刚才没有看见鸟,这时有了鸟,几只乌鸦被车惊起,从地面飞到了树上。司机的手一直没有放回到方向盘,他从脚下拖出一张渔网,逮住一个窟窿,用两只梭针织起来,梭针舞得飞快,他的眼睛兀自看着前方,好像一台陈旧的缝纫机。路上的雪厚了,没有车辙,也没有脚印,两旁枯树林里,树皮没有了,成了一片默然站立的棕色木材。不知是从道路上,还是从枯树林里,升起了雾,贴在四周的车窗上,车子好像给什么托着,向前飘动。织好了,你看怎么样?司机说。我说,不错,还有多久能到?他说,快了,等你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到了,这网好用,三十年不会坏。说完,他拉开车窗,把渔网顺出去,拴在后视镜上,然后把皮帽子拉下来,趴在自己脸上,睡着了。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发现手机已经自动关了机,打开后盖,电池淌出水来,想拉开窗户把电池扔出去,发现窗子已经冻死了,冻出了漂亮的窗花。我便把手机揣好,摇低座位,也睡了过去。
毕业之后我便和老萧小米失去音信,他们两个毕业证也没有领,就从学校消失了。我虽然获得了学士学位,但是失去了所有东西,爱人,朋友,还有对写诗的兴趣。我曾经试图写过几次,想写在理财计划书的空白处,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好像一个旧行囊,被老萧和小米背走了。这也可能是小米离我而去的原因,和我相比,老萧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虽然邋遢成性,胡子老长,一贫如洗,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时常管我借钱去嫖娼,还睡了朋友的女人,但是他是诗人,就像他曾经跟我说过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和诗有关。小米后来也不写诗,在老萧的身边,好像其他人马上就会丧失写诗的能力,但是小米把爱恋老萧当作另一种诗的形式,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我相信她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为什么她离开我的时候,没有一点点歉意。
我搬回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做过许多工作去谋生,谋生本身并不艰苦,无非是使某种形式的思考成为习惯,然后依照这种习惯生活下去。艰苦的是,生活剩下了一个维度,无论我从上从下,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去观察,生活都是同样一个样子,这让我感觉到有些难受,但是也没有难受到不得了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此这般下去,也许我终有一天会为了拥有一个新的角度而疯掉,而且疯掉的我对于已经疯掉这件事还不自知。有一次搬家,我整理大学时的旧物,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全无价值,只好扔掉,我发现老萧曾在我的一个本子的扉页上写过一首诗,而且写下了时间,那是我发现他和小米的问题之前,也许是在已经出现问题之后,诗的题目叫作《回去》。
在下已经准备好了回去,
阁下呢?
问也白问,
和在下没有关系。
我曾经在冰下游泳,
在树叶里游泳,
在女人的身上游泳,
没有看见已经在那的网子。
莫比·迪克也不够大,
我要变得非常小,
才能生还。
握手吧,
或者扇我一个耳光,
和在下没有关系。
你要变成石头,
我却变成冰,
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回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已经停了。司机没在身边,车窗外传来响动,好像有人在敲一面闷鼓。我擦了擦嘴角,拿起手提包推开车门下去。迎面是一条宽阔的冰河,河对面有一根烟囱冒着炊烟,那烟囱看上去很小,香炉里插的香一样。司机蹲在地上,网子里面全都是鱼,大的有胳膊那么长,小的也有脚那么大,都长着六只鳍,有的还有两只爪子,他用一支木棍,正在把鱼挨个敲晕。下手既准又狠,一棒子下去,鱼就不动了,只有鱼嘴还在吐着泡沫,鱼眼已经彻底呆滞。我向冰河上看去,没看见窟窿,也许是我睡得太久了,窟窿已经冻上。“醒了?”他说。我说:“醒了,我们到了吗?”“自己不会看?河那边就是。”我道谢,然后走上冰面,向对岸走去。这时他在我的背后说,“你的朋友叫老萧吧?”我回头,看见他已经坐在车子里,从车窗外探出头来,我说:“是,你认识他?”他说,“不认识。”说完车再次轰隆隆地发动起来,向后退去。
河面之宽,超出了我的想象。走了不知道多久,天正在黑下来,烟囱依稀要看不见了,却还没有走到,回头看,我的来处也依稀要看不见了,车子早不见了踪影。寒意袭来,我浑身发抖,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河面足够宽,我不是要冻死就是要饿死,因为脸面和耳朵已经毫无知觉,双脚像棒子一样硬了,肚子咕噜噜直叫。于是我把围巾取下来,用打火机点燃,扔在地上,把双手双脚烤热,虽然我没了围巾,但是至少能让我支撑一阵子,有活着走到的希望。这时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移动的火光,正在向我靠近,我便不动,立在原地等着,围巾成了灰烬,我的周围完全陷入了黑暗,只有那火光飘忽着,一点点地近了。是小米,举着火把来找我。她明显胖了,身上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胸脯很厚,好像一只大黑枣,眼睛却还是水汪汪的,没有一点结冻的迹象。“跟我走吧,一路上辛苦吧。”她说。我说:“没什么,就是饿了,想吃东西。”她说:“知道,已经准备了,炖肉,行吗?”我说:“太行了,肉还不行?”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另一手里,拿着一支双筒猎枪,我说:“你怎么带着枪?”她说:“没有枪,你怎么吃肉?都是我打的。”我跟在她后面,一路走着,因为知道迟早会走到,所以力气也回来了,脚也有了知觉。
进到屋里,她让我先上炕,然后从灶台上,盛出一碗肉,说,“吃吧,狍子肉,吃完说话。”我说,“我吃我的,你说你的,我时间很紧,客户还在等着,办完该办的事赶紧回去。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吗?”她没有回答,把筷子递到我手上。我发现这个矮房的墙很厚,炕热得发烫,裤子好像都要烤焦了。身上刚暖和过来,就开始猛烈地冒汗,只好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继续吃肉。衬衫是公司统一做的,上面有我的上司拟的标语,前胸是:燃烧自己,留下纯金的舍利。后背四个字:不要纸币。炕只有一个,人,有两个,晚上怎么睡呢?我突然想到。借着方桌上的油灯,我偷偷地仔细看了看小米,比过去胖了一圈,头发也比过去黑了不少,过去她的头发是天然的亚麻色,随着弧度的变化深浅不一,我曾经给她梳过,拿在手里好像正在熔化的金属,而现在,完全黑了,盘在脑后,民国画像中的人物一般。我随后发现,屋里的墙上挂着长短不一,各式各样的猎枪,地上堆着一个麻袋,敞着口,半麻袋子弹,也是有大有小,不过都是金光灿灿。她开始说话了,好像一个给孩子讲故事的母亲。“五年之前,我和老萧搬到这里,这里是他的老家。搬来不久,我们就发现这个地方正在下沉,其他住户陆续地都搬走了。但是老萧不走,他觉得,这个地方突然下沉了,一定有它的原因。后来他终于发现,是有人动了那个苹果。”我从炖肉上抬起头,说,“什么苹果?”她说,“这里原来有过一个小教堂,几百年前一个英国传教士建的,村人不叫它教堂,叫它外国庙,每干六天活,就休息一天,去外国庙听福音。这个传教士手巧,在外面背回一块山石,自己动手雕了一条大鱼,因为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时候能捕到一人高的大鱼,他心里喜欢,就雕了一条大鱼,雕着雕着,从石块里掉出一块玉石,有拳头那么大,他拿起来看了看,把这块玉石雕成了一只苹果,放在大鱼的嘴里。这座石雕村里人都很喜欢,叫它苹果鱼。后来传教士老了,死了,教堂也荒了,成了祠堂,耶稣像搬走,换成了祖先的牌位,偶尔有不肖子孙在前面跪着,‘文革’的时候,也在那前面打死过人,可是苹果鱼一直摆在那,没人动它。”
这时我再次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车子坐得久了,发动机映进了耳朵里,可是不是,声音来自外面的河面上。然后又寂静无声。小米把放在炕头的猎枪拿起,说:“你下来。”我说:“什么?”突然一颗子弹飞进来,把我面前的大花碗打碎了,肉汤洒了我一身。我从炕上滚下来,趴在地上,紧接着一串子弹飞进来,桌子都打翻了,墙上噼里啪啦向下掉着弹壳。小米抓住我的衣领子,把我拉到窗根底下,说:“故事还没讲完,一会接着讲。你打过枪没?”我说:“当然没,我摸了十几年笔杆子,现在卖理财。”她坐在地上,从墙上勾下一把长枪递给我,“用这个,能打六百码,打一枪拉一次栓,记住,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你就能打准了。”说完端起枪伸出窗户,开了一枪,外面传来短促的一声喊,应该是有人中了弹,然后又是一串子弹钻进来,射在对面的墙上。我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一辆长途汽车横在大约一百米外的河面,是载我来的那辆,车后面亮了一下,一颗子弹飞来,打中窗框,木屑溅在我头发上。我问:“他们是什么人?”她说:“来抢老萧的。”我说:“老萧不是死了吗?”她说:“这个一时说不清楚,做事要专心,先把他们打退再说。”我把枪杆伸出窗外,缩着脑袋开了一枪,步枪从我手中向后飞走,掉在地上。“用肩膀顶着,你这么开枪,一会得把我打死。”小米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还击,每一枪出去,都有喊声应着。不一会外面安静下来,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兄弟媳妇,我给你算着,你已经伤了我们十六个,待我们逮到你,一刀一刀给你找回来。小米不回答,向窗外又放了一枪。大喇叭接着喊道:兄弟媳妇,你嫁到我们这里,哥哥对你咋样?若不是怕你饿死,谁教你打枪?哪个爷们多看你一眼,哥哥就踢碎他卵子。把我兄弟的尸身给我,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马上接你去吃饺子。伤了几个人算什么?谁叫他们不会躲?我说:“是土匪?”“不是,是村长。”“是喷火那个?”“是他。”“他搞老萧的尸体干什么?”“要拿去烧了。”外面车的引擎发动了,不出意外是由那个司机驾驶的,怪不得他的车子破成那样,原来白天是长途汽车,晚上就是掩体。大喇叭又喊:兄弟媳妇,听说一个小子进了你的屋,我兄弟才死不久,你把腿给我夹紧了,莫把人丢到外面。我们吃了饺子再来,看你挺到啥时候。
村长走后,小米把地上扫了扫,桌子翻过来,又给我盛了一碗肉,说:“子弹快打完了,你吃完赶紧给老萧下葬。”我说:“好,办完事我就回去,要不一定得被开除。”她说:“我接着讲。”我夹起一块肥肉说:“你讲你的。”
“几年前,村长要把祠堂翻修,怕把鱼给碰了,就想把鱼搬到外面,一不小心苹果从鱼嘴里掉了出来。村长把苹果捡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祠堂周围就起了雾,大雾迅速笼罩了整个村子,对面看不见人,大家都立在原地不动,怕走进河里头。等雾退了,有人发现,河边晾着的渔网里,全都是长着六只鳍的大鱼,扔进锅里炖了,味道极鲜,吃完之后身上热气滚滚,吃得多的人张嘴就能喷出火来。村长觉得此事一定跟苹果鱼有关,就开了全村大会,在全村人面前做了实验,只要苹果放在鱼嘴里,就平静无事,和过去几百年没什么两样,鱼还在冰面底下,须凿个窟窿,下进渔网才能逮到;苹果从鱼嘴里拿出,村周围就每天一次大雾,无论挂多少张网,雾退了一定都是满的。于是全村表决,全票通过,把苹果拿出来,放在村长家里保管,之后每天下雾就在雾里张网捕鱼,鱼里面有特别大的,一人多高,会飞,就拿枪打死。结果一年过去,有的人家在睡梦中突然掉进水里,全都淹死了,整个镇子正在被冰水侵蚀,看样子迟早都会陷进水里。于是大家几乎全都迁出了,但是每天还会按时回来,到冰面上的雾里捕鱼。”
我说:“你说了半天,我都饱了,还是不知道老萧是怎么死的。”她说:“老萧回来之后,觉得事情不对头,晚上就去村长家里把苹果偷了出来,想放回鱼嘴里,可是他发现,不知道啥时候,那条石鱼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座子。”我说:“然后呢?”她说:“然后他就在这个屋子里,跟我交代了一些事情,主要是关于你,还有他的诗稿,无论如何要让你来,把他和他的诗稿埋了,然后他吻了吻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尽到他的责任,不让我们沉没,然后他把苹果吃了下去。”我说:“再然后呢?”她说:“吃下苹果后他就没醒。每天还会下雾,雾里还是有鱼,但是比过去小了,也少了。村长想把他的尸体抢走,烧了,把那个苹果炼出来。”我说:“完全明白了,他的尸体和诗稿在哪里?”
小米从房子角落里拖出一个大行李箱。我认识它,那是一年生日我送给她的,当时我光着身子钻进里面,由老萧拖到她的寝室,给了她一个surprise(惊喜)。她把行李箱打开,里面躺着老萧,啥也没穿,双手放在胸前拿着一摞稿纸。我蹲下仔细看了看,活的一样,脸上没有皱纹,肌肉也没有僵硬,唯一特别的是,胡子完全白了,像是圣诞老人。我说:“冷不?”他不回答,我趴在胸前听了听,确实没有心跳了,皮肤是凉的。我拿下他手里的稿纸,翻了翻,工工整整写了大约三十首诗。从字体看,好像是从儿时开始到最后的,开始的几首笔画歪歪扭扭,个别字还用拼音代替,写文具盒,写村头的树,后面的字就越来越纯熟,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个题目:《长眠》,没有诗句。我说:“这个没写完?”她说:“这页是送给你的,是他唯一的遗产,其他的都埋掉。”“你也是他的遗产啊。”说完我把那页纸揣进怀里,剩下的稿纸放回他手中,再一次把他看了看,除了死了,还是那个老萧,一点都没变,然后把行李箱扣上,拉链拉好。“埋吧。”
小米递给我一把铁锹,自己手里也有一把,指着脚下的地面说:“这儿挖。”我说:“石灰的,能挖得动?”她说:“已经软了,挖吧。”我把锹往地上一蹬,果然插了进去,挖出一摊黏土。我们两个便你一锹我一锹挖起来。挖到大约两米见方,我把衬衫也脱了,光了膀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滴,我说:“差不多了,你把老萧递我。”她说:“不行,还得挖。”外面天色渐亮,不知不觉挖了一宿,小米把一根麻绳拴在我腰上,我下到坑里,她用另一根麻绳把装土的铁桶提出去。又挖了一会,脚边渗出水来,冰冷刺骨,抬头看小米,脑袋像树上的桃子那么小了。她冲我喊道:“快挖,他们来了。”我再次听见鞭炮似的响声,几个弹壳掉在我脑袋上,小米一手向外拉着桶,一手拿着枪还击。我挥舞着锹努力向下挖去,冰水已经没到了我的膝盖。这时听见小米喊道:“可以啦,闪开。”我向旁闪身,行李箱落下来,竖着掉进冰水里。我把箱子放平,它马上沉了下去,好像千斤重,沉到了我的脚边。“抓住绳子,拉你上来。”上到地面之后,发现小米已经中了两枪,一枪在大腿上,一枪在肩膀。她偎在墙上,摇了摇手中的枪说;“嗯,没子弹了。”我穿上衣服,感到寒风刺骨,说:“了解。我们投降吗?”子弹还在飞着,外面没有喇叭声,我从窗户向外看,长途汽车在冰面上缓缓开着,一群穿着棉袄皮靴的人,躲在车后面探头探脑,朝屋里放着枪。“你会游泳吗?”小米说。我说:“你忘了,有一次你在游泳池里抽筋,我去救你,你差点把我勒死,还是游出来了。那天没有老萧。”她说:“想起来了。一会找机会你就游出去。”我说:“都冻了,往哪游?你怎么办?”她说:“我没事,我陪着老萧,他会照顾我,你不用担心。记得那时候我说过吗?我得跟他走。”我看见血从她身上两个窟窿淌出来,黑色的棉袄和棉裤变成了紫色,知道她产生了幻觉。我咬了咬牙,从窗子跳出去,向河面奔去,“投降啊!投降了!投降!”子弹从我身边飞过,有一颗打穿了我的袖子。车子停了下来,村长和司机从车后面走出来,村长说:“服了?”我说:“服,赶紧救人。”司机说:“兄弟,别挑我,你坐过我的车,不是针对你,事是事,人是人,老萧呢?”我说:“埋在屋里,进屋就能看见。”村长拿出喇叭,朝车后喊道:“都给我上车,我们开过去,办完了事儿我请客吃火锅。”车后走出无数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手中都拿着枪,只有村长的儿子手里拿着板砖。他们呼呼啦啦走上车,你挤我我挤你,这破车还真能装,那么多的人全都挤了进去。我扒住车门刚想上去,村长用喇叭敲了敲我的手说:“没地方了,该干吗干吗去,这儿是你待的地儿吗?”说完指了指河对岸的广袤黑暗,车门关上,摇摇晃晃向前去了。
我站在冰面上,看见老萧和小米的房子,烟囱上又冒出了炊烟。怎么回事?难道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饿了?这时冰面开始摇晃起来,我一屁股摔倒,前方的冰面裂开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无数野兽在平原上奔腾。长途汽车掉了下去,我看见村长在水和冰块中挥舞着手,嘴里喷出火来,发不出声音,然后沉了下去,火熄灭了,整个汽车都沉了。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全都碎了,水从冰下涌出来,把我吞了进去。我奋力踩着水,让自己脑袋保持在水面上方,这时我看见整个村庄沉没了,目力所及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我心想,完了,小米也没了,遗产我继承不上了,只拿回一张破纸。然后一个大浪打来,我呛了两口水,等我翻了几个个儿,再次探出脑袋,却看到了奇妙的景象。小米的房子还在,还冒着炊烟,只是并不再是待在土上,而是漂浮在水里,顺流向远处漂去。我喊着她的名字,小米,小米,你这是去哪?窗子里没有人影,她没有回答我。我继续喊道:老萧,老萧,你大爷的,你要把小米带到哪去?还是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雷鸣般的水声。只见那栋房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我再一次沉到水下,看到了村庄的土地,祠堂,水井,磨盘,渔网,都在水里。司机从一个方向游了过来,他长出六只鱼鳍和两只爪子,正愉快地游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知道无论如何,这次小米是彻底不见了,我以后再也接不到她的电话或者和她一起挨枪子儿了,便在水里哭了一阵,然后擦了擦眼泪,向着火车站的方向游去。
坐上火车,我借了邻座的手机给上司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的肾结石治好了,水流通畅,再也不用担心堵住,明天就可以上班。他很高兴,说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本来想辞退你,又嫌麻烦。我表了表忠心,把电话挂掉。手提包落在小米的房子里,里面装着一些本想在火车上处理的文件,现在无事可做,就伸手把老萧留给我的稿纸掏了出来。
长眠,这个家伙是什么意思,我琢磨着,长眠?
长眠
没有人能躲开子弹,
除非你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不被溺死,
除非你有鳃。
没人能不憎恶爱情,
除非她也爱着你。
让我们就此长眠,
并非异己,
只是逆流。
让我们就此长眠,
成为烛芯,
成为地基。
让我们就此长眠,
醒着,
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