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静寂,只听得见吃便当的咀嚼声,没有人想说话。里沙子想吃腌菜,但怕咀嚼声太大,有些犹豫。合上只吃了一半的便当,然后又打开,夹起还没吃的炖煮菜。“每天都吃便当,偶尔也想去外面吃啊!”白发男士为了缓和气氛说。“可是便当很好吃啊!”一旁的女性却这么回应,气氛反而变得尴尬。里沙子再次合上便当盖,对六实使了个眼色,可正在吃便当的六实并未抬起头。里沙子的目光落在桌上,想起早上的事。
一帆风顺的人生——安藤水穗的丈夫寿士给里沙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白衬衫搭配深蓝色西装上衣的寿士,身高比阳一郎略矮,目测约莫一米七五。没有痘疤的光滑肌肤微微晒黑,细长的双眼皮眼睛,挺直的鼻梁。乍看上去有点冷淡,但应该还算“帅哥”那一型。“总之,不是我喜欢的型。”里沙子在心里补上这句话,又很诧异自己竟然在想这种事。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安藤寿士是那种随处都能见到的男人。他和水穗一样,离自己的生活很近。
里沙子觉得,安藤寿士肯定对妻子的所作所为很气愤,她已经做好了听他数落妻子的准备。
没想到他说的话和里沙子想象的完全不同。
安藤寿士任职于房屋中介公司,比水穗小两岁,今年三十四岁。老家在江户川区的小岩,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住,父亲在寿士二十岁那年过世,未婚的弟弟因为工作关系,定居关西。
五年前,也就是二○○五年,寿士与水穗结婚。二○○七年春天,寿士换了一份工作,进入现在任职的这间房屋中介公司,那年秋天他们购置了独栋新宅。之前,寿士任职于运动用品商店。
小两口婚后并没有积极地要孩子,本想一切随缘,但老家的母亲想要抱孙子,一直催促他们。买了新宅后,两人意识到应该养儿育女了。夫妻俩商量后,都决定努力要小孩,水穗辞去工作,接受医生的专业指导,顺利怀孕生女。水穗曾表明,自己打算生完孩子后过一阵子再回到职场,寿士倒也没有反对。
知道水穗怀孕时,寿士虽然有点不安,但喜悦战胜了一切。因为水穗说直到自己重返职场之前,家里的经济得靠他一肩扛起,所以一直待在营业促销部的寿士于二○○八年夏天毛遂自荐,如愿调到企划促销部,也开始准备相关的资格考试。十二月,尚未适应新部门又要忙着准备考试的时候,女儿出生了。
就像水穗说的那样,从医院回家后不久,孩子睡不好,一醒来就哭个不停,连她也累得睡眠不足。得知情况后,寿士也很想帮忙带小孩,无奈工作日要上班,根本没办法。请教有孩子的朋友,大家都说起初几个月都是这样的,一笑置之,寿士也没有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但水穗的心情越来越消沉,当她说出“孩子一点也不可爱”这句话时,寿士才惊觉情况不妙,遂向老家的母亲求援。水穗和亲生父母的关系不好,产后从未回过娘家,况且她也说过,不会向自己的母亲求助。
寿士的母亲在家里开设书法教室,为了照顾孙女,只好调整上课时间,有时甚至要停课。但可能是婆媳想法有分歧吧,从某天开始,水穗说不希望婆婆再过来帮忙照顾孩子,寿士的母亲打电话给水穗,却始终无法接通,亲自去找儿媳一趟,也不得其门而入。水穗拜托寿士转告婆婆,请她别再过来了。为了避免给水穗增添压力,寿士将水穗的意思转达给母亲。
女儿出生后三四个月时,水穗告诉丈夫,孩子似乎发育较为迟缓,其他孩子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孩子却好像做不到。寿士说别和其他孩子比较,水穗却不予采纳。孩子长湿疹,或是要定期体检、打预防针的时候,寿士都会尽量晚一点上班,陪水穗一起去医院或卫生所,但也没办法每一次都陪着去。寿士曾问医生和保健师,女儿的发育是否比同龄孩子来得迟缓,他们都说没有。他怀疑妻子是不是因为照顾孩子过于疲累,有了被害妄想的倾向。
孩子六个月大时,寿士发现她的臀部和大腿有瘀青。寿士质问水穗,她说孩子不肯吃她辛苦做好的辅食,又哭闹不休、不睡觉,所以才忍不住出手,她向寿士保证绝不再犯。寿士为了让妻子喘口气,周末尽量帮忙照顾孩子,让水穗外出透气或补觉,就这样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约莫三周后,他又发现女儿的腿上有好几处掐伤的瘀青。记不清到底有几处,总之不止一处。
寿士将这件事告诉也有孩子的朋友,友人建议他请之前家访过的保健师再来一次,于是寿士赶紧申请,还想着那天请假待在家里,说服水穗,陪她一起接受咨询。
案发当天,寿士不到晚上八点就下班了,约八点三十五分到家。他没听到女儿的哭声。其他房间都没开灯,只有浴室的更衣间还亮着灯,寿士走过去一看,发现水穗注视着浴缸,女儿则一动不动地浮在水中。寿士吓得赶紧抱起女儿,确认还有心跳,赶紧用手机打急救电话报案求助。虽然他饱受惊吓,之后的情况有点记不太清楚,但他记得自己质问水穗究竟是怎么回事。水穗表示只想给女儿洗澡,没想到一时手滑了。他记得自己问了水穗,为何没有马上救起孩子,但记不太清楚妻子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大概是说正要将女儿抱起来之类的,而且语气十分笃定。
陈述至此,寿士低头,从裤袋掏出手帕掩着脸。里沙子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也慌忙低头。寿士那条白底蓝条纹、熨得平整的手帕烙印在里沙子心里。
他和里沙子想象中那种人生一帆风顺、凡事尽如己愿的印象实在大相径庭。难道他不是那种经历过严重挫败、不会对人生绝望,也没有做过什么重大决定,只是安然度日、享受人生的人吗?里沙子觉得寿士应该是这种人。他应该从小就很有人缘,运动和文化课成绩都能达到一般水准,虽然考大学时可能没如愿考上第一志愿,或是没能进入自己想进的公司,但也从未逃避人生,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生活着。
但是听着面前进行的问答,里沙子无法停止想象。
孩子出生时,这个人应该也是像今天这样用干净的手帕掩着脸,默默地哭泣吧。虽然不知道没有生育经验的男人,如何切身感受到为人父亲的喜悦,但面对与自己血脉相承的新生命时,任谁都会欣喜,当年阳一郎更是表现出比里沙子想象的还要多上两百倍的欣喜。阳一郎曾和她说起:以前去朋友家探访小宝宝时,因为和自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感觉就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婴儿。那些说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或是嘴巴很像爸爸之类的朋友,他都觉得人家很会说客套话。但是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他才知道,这孩子长得和别人家的完全不同——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啊!
这个人应该也是一样吧。里沙子想。
于是,欣喜与怜爱的心情越来越膨胀,以至于成了焦虑,是吧?必须努力工作才行,必须早点出人头地才行,必须多赚些钱才行。
“当然,这些充其量是我的想象。”——里沙子像要提醒自己别将想象妄断成事实似的,在心里喃喃自语。
寿士与水穗的视线完全没有交集。水穗一直低着头,从未抬起过。
里沙子试着将面前的两人与照片上那栋位于半山坡上的独栋民宅重叠。独栋民宅马上变成了里沙子看到的待售新宅,那是总有一天自己要买的房子。她脑中浮现出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两人的身影;从照片看来,屋内相当干净整齐,水穗应该很会收纳、清理吧。早上一起床,先用咖啡机煮咖啡,忙着准备早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一边吃早餐,然后站在玄关送吃完早餐的老公出门上班。两人并未像新婚时那样来个再见吻,只是照惯例询问几点回家,然后挥挥手,说声:“路上小心。”老公也挥手回道:“那我走了。”开门、关门。里沙子仿佛连大门打开时,扩散至整个玄关的白色光芒都看得到。
脑中轻易浮现出他们两个的生活光景,这番幻想过于清晰,不免令里沙子困惑。但是,幻想中没有小宝宝,里沙子无法在幻想中加上孩子。无论是用过后卷成一小包的尿布、奶嘴、毛巾质地的玩偶,还是婴儿那股混着牛奶和蜂蜜的特有味道,她都想象不出。
里沙子自然而然地想起文香还不到一岁时的事。
那时,他们住的是屋龄已久的旧公寓,饭厅与厨房是合二为一的,还有两间日式榻榻米房间。房间里散放着阳一郎的母亲带来的玩具、绘本、一袋没拆封的尿布,还有懒得收拾、叠成一堆的小内裤和袜子。
里沙子丝毫没有察觉房间很乱,因为比起收拾屋子还有很多事要做——喂奶、哄小孩睡觉、洗衣服,将衣物丢进洗衣机之前,还要想办法去掉粘在上面的大便污渍,还要列出采买清单……光是这些事就忙不完了,哪里还有心思顾虑家中整洁与否。
孩子在睡觉。阳一郎还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沙子环视屋内——怎么如此脏乱啊!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但这种脏乱不是那种让人不忍直视的可怕脏乱,而是被一种深深的、沉稳的安心感包覆着。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里沙子脑中浮现出一锅煮得看不出蔬菜原本形状的咖喱。
这就是生活吧,里沙子想。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样貌。试着套用这句话后,她突然发现,脏乱的房间看起来是那么理所当然。
屋子里净是里沙子初次一个人住时,还有步入职场、搬进铺着木质地板的房间时,会刻意避开的东西:看起来很廉价的原色物品,风格幼稚的杂货、玩偶,卡通图案的餐具,没有叠好、堆积如山的干净衣物,随手搁在餐桌上的信件,随便用橡皮筋封口的零食……里沙子一直很忌讳这样,绝对不会让这幅景象出现在眼前。此刻,这些东西却充满了屋子。而自己非但不讨厌这般光景,反而觉得有点安心,她不禁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想笑。
不久,婴儿细细弱弱的哭声传来,里沙子赶紧抱起在卧室睡觉的孩子。回到家的阳一郎一如往常地喝着罐装啤酒,吃着里沙子准备的晚餐。里沙子心想:这人和我一样也觉得乱七八糟的房子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吧。但她没问过阳一郎。
然而,之后里沙子再也没有机会享受杂乱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寻觅新住所、搬进现在住的这栋公寓时,她看到这间房子还算新,空间宽敞、漂亮,日照绝佳,她为此感动不已,决定搬过来后一定要保持居家整洁。自己要教文香养成收拾玩具和衣服的习惯,洗好的衣物也会马上归位。无论何时有人来访,都希望家里干净整洁,下班回家的阳一郎也能彻底放松。
法庭上这些人的家也总是脏乱不堪吗?水穗也是那种勤于收拾、整理的人吗?还是过着整天忙碌不已、根本没有时间整理的日子?但这种事可能发生吗?如何做到明明有人生活,却感受不到半点生活气息呢?
中午用餐时,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或许是因为安藤寿士这个人太像大家身边会接触的人了——里沙子擅自推测。虽然不知道这么想是否正确,但她实在很想开口讲话,缓和一下气氛。
就像在电视报道里看到令人备受冲击的新闻案件,为了冲淡感受到的冲击,明明对报道没兴趣,还是会和别人谈论。里沙子现在也想找人聊聊,她认定,大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气氛尴尬地沉默着吧。
吃完午餐,因为屋里收不到手机信号,里沙子到外头的走廊查收信息,没有收到婆婆的消息。虽然自己也觉得不必每天都发信息、传照片,但没收到又有点担心。里沙子犹豫着要不要发个信息,问问文香有没有乖乖听话,顺便请婆婆别买太多点心给她吃。最后她还是选择放弃,回到会议室。
下午的庭审,一开始是被告律师向寿士询问婚后的事。
两人结婚时,寿士在体育用品店工作,水穗则是在进口食品公司上班。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两人都没有好好谈过婚后水穗是否要继续工作,以及孩子的照顾问题,没有将来一定要怎么样的强烈意念,也没有设想明确的未来愿景。
虽然寿士工作的体育用品店几乎不用加班,但水穗接触的多是外国客户,因为有时差,她常常很晚才到家,两人很少一起吃饭,工作日里晚餐多是买现成的便当或熟食随便解决,但周末会一起吃饭。想想双薪家庭的夫妻大概都是这样,两人也就没有为此起过口角,寿士也从来没向水穗抱怨过什么。“我们确实吵过架,但我不会把理由什么的都记得那么清楚。任何夫妻都会起口角、冷战。”被问到两人吵架的频率和情形时,寿士这么回答。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吵架呢?里沙子的脑中闪过这个疑问。
别的夫妻会因为什么事情吵架,里沙子对这种事很感兴趣。“你们会吵架吗?”里沙子常抱着学生时代的心情,这么问朋友。无论是已婚的朋友,还是和恋人同居的朋友,极少有人会回答“不会”。大家都说:“会啊!会啊!”而且吵架的理由都差不多,只是激烈程度不一样。
“为什么臭袜子总是乱丢?”一方语气强硬地质问。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另一半就是改不了。结果对方反驳:“你还不是一样,提醒你要扔掉过期的食品,你就是不理。”学生时代的朋友说出这番话,看到里沙子忍不住笑出来,自己也一起哈哈大笑。
无法原谅另一半居然忘了结婚纪念日,为了这个生气也可以理解。但友人说她为此和老公“冷战”一个星期,这就超乎里沙子可以理解的范畴了。生气归生气,住在一起却不讲话,应该很麻烦吧。
每一对夫妻吵架的理由都不是那么严重,那时,在还待嫁闺中的里沙子听来,朋友们只是在炫耀自己的感情罢了。因为臭袜子和过期食品而起口角,因为忘了纪念日而生气,都是相信今后会一起生活才衍生出来的事端。
里沙子回想昨天很想和阳一郎吵架的焦躁心情又是为了什么?对了,是气他吃着便利店买来的便当,却没买自己的份。
但这种事肯定明天就忘了吧。“我不会把理由什么的都记得那么清楚。”“任何夫妻都会起口角、冷战。”里沙子在心里反刍寿士说的话。
寿士对婚姻生活与家庭生发出明确的未来愿景,是在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时。虽然他早就明白应当生儿育女,但那时他再次意识到女性有适合怀孕生产的年龄一说,也有时间方面的压力。于是夫妻俩坐下来好好商量,水穗也表明想要孩子。他也表达了对妻子的歉意:婚前和婚后都没有好好商量过这件事,这与自己比妻子小也有一定关系。
虽然水穗辞去工作一事是寿士的提议,但既非命令,也非恳求,水穗自己也有此意。
她真的说过想辞职吗?律师换了好几种说法质询,检察官一再以辞职一事与案件无关为由,提出异议。但法官认同律师的质询,所以寿士又被问了一次:“你是否记得夫妻俩是如何商榷工作事宜的?”
寿士回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记得具体内容,但他并未要求水穗辞去工作,专心照顾孩子。至少他记得这是两人商量后决定的事,也记得那时他想到自己必须一肩扛起家计,有点惶惶不安。
水穗怀孕后,寿士还特地用掉休假,和她一起参加过两次区里办的新手父母教室。
女儿出生后,寿士几乎每天都得加班,回到家往往已经晚上十点、十一点了,他明白身为新手母亲的水穗很疲累,但刚调职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公司前辈的面说自己先下班。况且一想到今后要养活一家老小,更不敢马虎看待工作。
有时迫不得已,寿士也会外宿,因为工作迟迟处理不完或应酬到太晚,结果错过末班车。这种情形一再发生,毕竟自己在新部门的资历尚浅,连聚餐一事也很难开口拒绝。
明明如愿喜获千金,水穗却越来越消沉。尽管工作忙碌不已,寿士还是想帮上些忙,于是他想到向母亲求助。水穗的娘家在岐阜,她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也没带过孩子回去看二老。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想拜托老家的父母。
就寿士所知,母亲和水穗常在他不在时通电话,虽然婆媳两人不会相约碰面那样亲昵,但关系也没有很糟。寿士的母亲很乐意照顾孙女,从没露出不情愿的脸色,甚至特地调整书法教室的上课时间,赶赴寿士家帮忙照顾孙女。
是水穗自己说不希望寿士的母亲过来帮忙的。寿士记得她的理由是“都是妈妈爱抱小凛,把她惯坏了。结果晚上她一哭就得抱抱,害我没办法睡觉”“妈说因为我都不跟小凛讲话,所以孩子才会没什么表情”之类。也就是说,婆媳的育儿观完全不同。“毕竟时代在变,资讯的发达程度也和以往不同,可能水穗刚生完孩子,有点紧张过度吧,请尽量别强迫她接受您的看法。”寿士打电话对母亲这么说。母亲也能理解,表示尽量不出言干涉。后来寿士的母亲好几次表示要去照顾孙女,情况未见改善,水穗依旧断然拒绝婆婆的介入。
水穗也拒绝请保姆或寻找支援中心的帮助,寿士想,也许是水穗变得有些神经过敏,思考问题时有被害妄想吧。
记得在孩子出生后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时,忘了是水穗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还是保健师主动到家中拜访,说自己的孩子比其他小孩的发育迟缓;虽然不太记得是哪些表现或行为有问题,总之孩子的情况不太妙。水穗也因此越来越负面、消极,坚持认为女儿不如其他孩子,也就越来越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的孩子、帮忙带孩子,拒绝和同龄孩子的母亲们交流。
两人当然因为这件事争吵过,就算寿士一再强调每个孩子的成长情况都不一样,水穗还是听不进去。“如果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要,就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做些什么了。”寿士曾这么发牢骚。“既然如此,你就想想要怎么办啊。孩子又不是你生的,你解决得了吗?”水穗甚至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寿士气得怒吼:“话不能这么说吧?!”但他强调自己绝对没有殴打水穗,也没有丢东西、对妻子大声咆哮,他只是抱着必须做点什么才行的决心,设法和妻子谈谈。因为他绝不想等到孩子稍微大一点、听得懂别人说的话时,让她听到什么“早知道就不要生你”或是“你一点也不可爱”之类的话。
里沙子思考寿士所说的。这位丈夫看重的不是别让妻子说丧气话,帮助她以积极的态度养育孩子,而是担心孩子长大后听懂大人的否定言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里沙子却无法贴切地形容这种“怪怪的感觉”,或许男人的思考方式本来就和为人母亲的女性不一样,或许奇怪的地方就是这种违和感吧。
寿士认为他是抱着想要好好商量的心情在谈,没有和妻子吵架。尽管反复争论同一件事时,心情变得焦虑不已,彼此的语气也越发失控,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谈,他仍然认为这不是吵架,充其量只是争论。但他又表示,事到如今回过头想想,自己是在有兄弟的家庭长大的,也许男人认为正常的音量与语气,听在女性耳里会觉得很粗暴。
这时,寿士端出水穗与娘家父母感情不睦一事,认为这就是夫妻间的一次“争论”。
寿士只在结婚前和水穗的母亲见过一次面。那是二○○五年五月的黄金周,水穗的父亲没来,只有母亲来了东京,他们约在饭店里的咖啡厅见面。丈母娘将女儿托付给寿士,寿士也谢谢她接纳自己。第二个月他们结婚,只是办了登记手续,没有举办婚宴,所以寿士还是没见过岳父,也只见过岳母那么一次。婚后听水穗说,她和父母感情不睦,他们也从未打电话关切女儿一家人。寿士想过要打电话向二老问好,但一直搁置,始终没付诸行动。
岳母给人的印象和水穗形容的不一样,完全不觉得她是那种对孩子漠不关心、十分严厉,动不动就生气的人。所以寿士想,内心有疙瘩的人搞不好是水穗,为人母亲后,她或许会想改善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吧。
水穗既不向娘家父母求援,也不联络往来,寿士曾为此提出质疑,但绝对没有说过“和父母处不好的人,怎么可能为人母亲”“孩子长大后,肯定也会讨厌你”这种话。
没有人见过他们争吵的画面,也没人知道争执的具体内容。虽然寿士曾苦恼地向同事和朋友透露夫妻俩近来频频发生口角,却没有说过争执的原因。
寿士发现女儿身上有疑似被打伤的红肿痕迹,是在进入六月以后。起初他以为是孩子不小心跌倒、撞伤,后来试着探问,水穗坦言是她下的手。说是孩子哭个不停,自己忍不住动手的。
朋友劝他带水穗去看心理医生,寿士并未排斥,也不嫌这种事丢脸。只是担心要是说出水穗打小孩一事,医院通报给儿童福利机构,女儿可能会陷入被强制安置的窘境。所以工作日无法帮忙照顾小孩、分担家务的他,选择观察一下情形再说。他周末尽量帮忙照顾女儿,让水穗出去透透气,好好休息。倘若过一段时间水穗的情况还是未见好转,再去医院,自己当然也会陪伴同行,水穗也同意了。
水穗周末想待在家里休息的次数比外出透气还多。寿士便一早带女儿去公园、图书馆、儿童馆和超市的儿童游戏区闲逛。
里沙子眼前浮现出用背带包裹着小婴儿、一脸不知所措的男人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模样,仿佛亲眼看过一般鲜明。稍远处,母亲们和孩子们围成一圈坐着,那些孩子都已经到了会站、会走、会跑的年纪。男人并未过去向母亲们搭讪,只是望着在那里嬉戏的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们。
这突然浮现的画面却因为下一个质问和寿士的回答,瞬间消失。
寿士说,外出时顺便和朋友见过一两次面,而且是女性朋友。
发现女儿身上有伤痕后,寿士请教了同样也有小孩的女性朋友。对方也很担心,特意赶来碰面。寿士说两人并未单独在一起好几个小时,只是想让她看看女儿的状况,后来也曾为表达谢意,请对方吃了顿饭。
之所以没有告诉水穗,是因为实在无法告诉她,自己和友人碰面的原因是她对孩子施虐。况且面对有被害妄想倾向的水穗,寿士认为,就算表明两人只是朋友,她也不会相信,隐瞒只是为了避免横生事端。事到如今,寿士对此深感抱歉,但他说那时真的没想这么多,只希望能让水穗找回些许从容。
寿士承认自己和这位女性友人交往过。
当寿士答出这句话时,里沙子差点“咦”地低语一声。实际上她并未出声,只是微张着嘴。
从大学四年级开始,两人交往了四年,然后在寿士与水穗结婚四年前分手。之后女方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两人虽然还有联系,但并未时常碰面,更没有任何男女情意。
“如果两人曾碰面一两次,那么只吃过一次饭吗?是这两次的哪一次?还是两次都吃了饭呢?这种事情总该记得吧。”里沙子这么想时,律师也提出类似的质问。只见寿士思忖片刻,改口称应该见过三次,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不是每次都一起吃饭。
他说不记得那时曾向这位女性友人吐露自己想离婚的念头,但再次发现女儿身上有伤痕时,内心已经快被不安击溃,或许真的说过类似的话。自己也并未明确说想离婚,只是茫然地表示“要是水穗还是一直说女儿一点也不可爱,依旧虐待孩子,两人就很难在一起生活了”。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寿士说自己没有几个朋友关系近到能听他发牢骚,也羞于向别人说家务事,所以不好意思向有孩子的同性友人吐露这种事,而可以倾诉烦恼的异性朋友只有这位女性。
“我刚生下小孩时,也是几乎没办法睡觉,甚至觉得自己变得不太对劲。”寿士听到女性朋友这么说,总算稍微宽心,也反省自己不够体贴、了解妻子。
总之,两人联络并不密切。寿士也不知道水穗看过他手机上和那位女性友人往来的信息。
预约保健师上门访问一事,就是这位女性友人的建议。虽然也想过咨询儿童福利机构,但两人商量后,觉得还是找保健师比较好。于是寿士没有告知水穗,便打电话预约了时间。确定时间后,隔天对方打电话来,希望更改时间,于是改到了八月十二日。这个时间是保健师指定的。那天寿士特地请假,想要陪同咨询,向对方说明水穗的情况,顺便问清如果要去医院看病,该看哪一科之类的事。
案发当天早上,寿士觉得水穗看起来并无异状。女儿躺在婴儿摇床里哭泣,寿士吃完早餐的面包后哄了一会儿,孩子还是哭个不停。因为还要赶着上班,他赶紧给女儿吃上奶嘴,匆匆出门。站在厨房做家务的水穗问他今天几点回来,他说会尽量早点回家。
事实上,那天他比往常都更早结束工作,不到八点便下班了,还发消息告诉妻子要回家了。从位于西新宿的公司回到世田谷的家,差不多三四十分钟车程。这天,一路转车都很顺利,不到三十分钟就到了,他没有绕路去别处,直接回了家。
打开大门,客厅没开灯,静悄悄的。寿士只瞥见浴室外的更衣室亮着灯,走过去一瞧,浴室门敞开,水穗站着,女儿瘫在水中,水深约莫膝盖高。寿士吓得赶紧抱起女儿,帮她把呛进口中的水吐出来,用手机打急救电话,质问水穗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寿士没有掏出手帕,只是低下头。
“我也有很多事没做好,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此时,法官提醒寿士要针对法庭上的问题作答。
里沙子忽然觉得寒气袭身,因为太过突然,她的第一反应是空调温度被突然调低了。过了一会儿,里沙子才察觉这其实是一种恐惧的感受。但就算厘清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是害怕眼前这位低着头,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吗?还是眼神从未和这位父亲有过交集的孩子的母亲呢?抑或是对这起孩子惨死的案件本身深感恐惧?
里沙子偷瞄水穗,只见水穗的头几乎低到下巴,肩膀微晃。她在哭吗?里沙子赶紧将视线移到自己在资料上记的笔记上。虽然看得懂写了些什么,却无法理解。到底应该怎么看待这件案子,她完全不知道。
进入休息时间,法官告诉陪审员们,有任何想问的事都可以提出来。也就是说,休息结束后陪审员可以针对案情提问。里沙子本以为气氛会和午休时一样,沉默到有点尴尬,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刚刚那位丈夫挺了不起的,是吧?现在还有人对太太这么体贴吗?”五十多岁的年长女性开口。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目光依次扫视着里沙子和另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子,可能是因为他们和水穗年纪相仿吧。
“我还是单身,所以……”男子回道。
“我想是因为工作性质不同,每个人有所差异吧……”碍于男子的回应,里沙子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回应。
“听说和父母相处不睦的人,会做出出乎常人预料的事……”一位身穿亚麻料西装,从没开过口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说,“不是说那位太太有被害妄想吗?就我刚才听到的,那位丈夫的陈述很清楚,不像是凭空捏造的。”
“他是说妻子不向父母求助,也不联络,没错吧?”白发男士像要确认什么似的说。
“我觉得意思完全不一样耶。要是妻子有被害妄想症的话,大概会认为别人一定都带不好小孩吧……不过啊,他还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不是吗?”年长女性说道,众人陷入沉默。
里沙子总觉得无法释怀,想从安藤寿士口中再多听到些什么。她还有好多好多想知道的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提问。大家应该也是这么想吧,因为她自己就有这种感觉。
“我想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吵架,”打破沉默的是六实,里沙子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呃,那个,吵架不是两个人同时向对方说些什么,而是有一方先说了什么,是吧?好比明明叫你做那件事,你却没做之类的。”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耶。”年长女性可能是想起自己和另一半相处的情形,只见她边笑边喃喃自语。
“因为太太拒绝外援、拒绝婆婆的协助,所以夫妻俩发生口角。不过我记得安藤先生说婚后不久,他们也争执过,只是不太记得因为什么事而吵架。我想知道到底是哪一方先挑起事端的,”六实说,“不过不是为了判断什么啦……”她又补了这句。
“想知道什么,想问什么,请不要顾虑,尽管说出来。还有人要发言吗?”法官逐一看着每位陪审员。
“那位从学生时代交往的女性友人……”三十多岁的男子喃喃了一句,随即闭口。
“我不认为他们是旧情复燃。”身穿亚麻料西装的男子说。虽然气氛稍微缓和些,众人却又陷入沉默。虽然看上去是在思索什么,但里沙子觉得大家八成想不出要问些什么。
“安藤太太发现先生和前女友往来的信息,我想知道信息的内容。”三十多岁的男子露出一副总算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搞不好他会回答不太记得了。”年长女性说。
“候补陪审员的提问,我们也会一并汇总。有想问的问题吗?”听到法官这么说,里沙子和同样是候补陪审员的阿姨,不由得互看了对方一眼。
要是女儿不如其他孩子,您怎么办?难道不会觉得不安吗?从不觉得婴儿的哭声很烦吗?难道您不曾熟睡到完全没听见女儿的哭声吗?您的女儿喜欢什么样的游戏?女儿会笑是几个月大的时候?想问的事一一浮现脑中,里沙子又觉得这些问题似乎都不适合在审判场合询问。只见那位阿姨小声回了句:“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里沙子心想自己也要这么回答,说出口的却是:
“如果安藤太太生产后说自己想继续工作,丈夫会尊重她的决定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别人的发言,“安藤太太的工作也很忙,时常需要加班的样子,那时两人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有具体想过要怎么一起生活吗……”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呢?里沙子停顿半晌,又赶紧补上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就是了……”
“没关系,这也可以问哦!”法官笑着说。
休息时间结束后,安藤寿士再次站上证人席,陪审员们逐一询问。寿士直视陪审员们,回答问题。这一幕让里沙子有点受到冲击,她原本就觉得寿士很像自己周遭会遇到的人,这下子感觉更贴近了。这种近到像是回家路上擦肩而过,又或是像六实那样和自己搭上同一班电车、会招呼几句的感觉,这让里沙子不由得畏怯。
面对六实的提问——也就是两人吵架的原因,寿士只是一再回答“不记得了”,但他强调并非一方一味地指责另一方,而是双方都说出了比较情绪性的话,才爆发了口角。
里沙子听着寿士的回答,反射性地看向水穗,她好像想说:“才不是这样!”当然,始终低着头的水穗不可能发言。如果允许她的话,她会怎么说呢?
关于自己与前女友往来信息的内容,寿士说自己在信息中约过碰面时间,或向对方道谢;对方回复的也只是确认时间的信息,或是回答问题、给予建议。不过比较长的谈论都是用电脑联络,手机大多只是用来确认碰面时间与地点等,所以不知道水穗是看到哪一条特定的信息萌生误会的。
接着由法官询问,先是女法官说出里沙子的提问。里沙子担心要是寿士看向自己回答该如何是好,不由得垂下眼帘。
“如果她说要继续工作,我当然不会阻止。水穗还没怀孕时,的确没有计划得很具体,但现在很多都是双薪家庭,那时候认为总有办法兼顾。”寿士看着提问的法官,回答道。里沙子偷瞄了一眼,确认他并没有看向自己。
法官又陆续提出好几个问题。之所以没有马上陪妻子去看心理医生,是因为寿士觉得水穗的情况还不到要就诊的程度,而且就像刚才说的,担心会被迫和孩子暂时分开。女性朋友建议向保健师咨询,也是担心他们被儿童福利机构关注,认为能免则免。这一点和没立刻去看心理医生的理由是一样的。
寿士表示,就是因为担心事态会演变到亲子被迫暂时分开的局面,自己才在周末多担待一些,希望可以改善情况。之所以找保健师咨询,纯粹是因为女性朋友建议找比较了解情况的人商量,寿士才做此决定的。
为什么担心孩子会被带走呢?里沙子思忖。莫非寿士认为,一旦心理医生确认水穗的精神状况有问题,孩子就会马上被带到儿童福利机构接受保护?里沙子在思索这些问题时,法官继续询问:“您之所以对儿童福利机构有所顾虑,是否并非单纯地害怕家人四散分离,而是怕事情闹大、家丑外扬?”这正是里沙子想问的。
寿士否认,而且是坚决否认。“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找哪一种机构、要怎么咨询,现在还是很困惑,那时也是……”他喃喃着,顿时语塞。里沙子看了想:低着头的寿士又哭了吗?但他并未掏出手帕,只是耳朵红红的。
再次短暂休息后,和寿士交往过的那位女性朋友站上证人席。
这位名叫穗高真琴的女性和寿士同岁,两人是在大学的语文课上认识的。真琴大学毕业后在旅行社上班,现在也还在同一家公司。二十五岁那年与寿士分手后,真琴第二年就结婚了,二十七岁时生下第一个小孩,二十九岁时又生了第二个。
婚后她才又和寿士联络上,但最多只是发发信息,互问近况如何罢了。在寿士有小孩之前,两人见面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寿士的孩子出生后,两人发的信息变多了,而且讲的几乎都是育儿和孩子的事。
“寿士因为妻子水穗的情况不太对劲,找我商量过几次。最初收到这件事情的消息大概是二○○八年年末,或者二○○九年年初。他说有件事想跟我谈谈,于是我们碰了面。寿士说,孩子半夜醒来就哭闹不停,搞得妻子心力交瘁。老实说,这种事很正常,我不懂他在烦什么。我告诉他,孩子出生后头一两个月,母亲真的很辛苦,但是睡眠不足的情况会逐渐改善,在那之前丈夫应该尽量帮帮太太,让她多少能喘口气。
“后来我们又碰面谈过几次,电话联系的次数也变多了,我越听越觉得问题好像很严重。在我的印象中,与其说寿士的妻子是被逼入窘境,不如说是她太过敏感吧。我告诉寿士,不少新手母亲都有这样的苦恼,有必要听取第三方的建议。我回想自身的经历,给了些建议,也介绍了一些汇集母亲心声的网站和书籍,给他参考。我告诉寿士,要尽量倾听太太的心声。
“我们都是约在居酒屋或餐厅碰面,当然也会喝点酒,毕竟白天时间比较紧张,不出售酒精饮品的店好像也坐不了太久。
“记得我们碰面时,他说过和老婆的关系不太好,但我不记得是二○○九年几月的事了。之前就听说他们为了育儿一事伤透脑筋,我想未必是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是他们无法好好共同承担责任。其实只要孩子再稍微大一点,问题就能解决了。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听说孩子身上疑似有伤痕时,我意识到事态可能比想象的还严重。因为寿士说他周末负责照顾孩子,我就去看了一次。那时孩子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印象中,寿士的孩子的确比同龄孩子瘦小,不过也没有太夸张。
“他大概请我吃过两次饭。寿士喂孩子吃水穗做的辅食,没想到孩子一入口却马上吐了出来。我的第一个孩子就不喜欢吃辅食,那段时间我真的很辛苦,不难想象,水穗一定也是心力交瘁。我告诉寿士,如果他的太太是那种个性认真、每次都亲手给孩子做辅食的人,就会更辛苦。这样的人还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小孩做比较,或者全盘接收育儿书上写的东西,搞得自己身心俱疲。
“一开始我们都是用电脑和对方联络,后来也会用手机,但关于育儿的问题都是用电脑讨论,手机联络只是简单几句话而已。好比‘谢谢款待’‘宝宝的情况如何’,或是介绍我觉得还不错的辅食制造商给他。
“再次听闻水穗又疑似对孩子施虐时,我劝寿士找以前来家里拜访过的保健师咨询,毕竟对方比较了解情况,也能察觉出母女双方的变化。我说水穗可能不会说出自己殴打孩子的事,所以他最好陪着一起咨询、说明情形。
“记得寿士曾对我说,他不知道这样的夫妻关系要如何走下去,但听不出想离婚的意思。我觉得寿士会这么说,并不是对婚姻生活感到绝望,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偶尔碰面,我听他倾诉,也会发消息联络,丝毫不觉得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也没想过安藤的太太会怎么想。我从来没有发过会引起误会的消息,因为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男女情爱,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现在也不觉得。
“那天晚上,寿士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好像还哭了。他说不知道如何向长辈们开口,我劝他还是赶紧联络他们比较好。
“以前我和寿士交往时,他从未对我发火、怒骂,也不曾拿东西扔过我,更不记得他说过什么粗暴言辞。我们再次碰面后,他也不曾有过任何粗暴行为或言辞。”
那天审理结束后,众人聚集在评议室。和上次一样,法官希望大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尽量提问。
“一次听到太多内容,反而有点迷糊了。”
年长女性这么一嘀咕,带着笑意的叹息声霎时此起彼伏。里沙子抬起头,恰巧和六实的视线撞个正着,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又别过视线。
“就是啊!”老绅士说。
“不必要求自己一下子就全盘了解,也不需要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边看资料边听,留意证人们的神情就行了。不需要判断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三位法官中最年长的一位这么说。
“所以说,那个人并没有搞婚外情吗?”
年长女性可能觉得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看向法官们。法官们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审理时念了两人用电脑联系的内容,这要怎么理解呢?”三十多岁的男子像是要纠正年长女性的话似的,问道,“安藤太太看到的是手机里的信息,不是电脑里的。”
“我想应该是为了证明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而念的。”女法官回道。
“可是……”六实喃喃着抬起头,“没,没什么,只是个人感想。”她又面无表情地说。
下午四点五十七分,宣布散会。
穗高真琴的身形比较丰满,与其说是美女,不如用“可爱”这类字眼来形容。也许是因为产后身材迟迟没有恢复吧,里沙子擅自想象。她看起来就是那种颇为干练的女性,妆容漂亮,留着一头及肩卷发,米色裤装的打扮非常适合她,可能每天都是这类装扮吧。
车上有空位,里沙子马上坐下来,环视四周。车厢里有好几个和真琴很像的女性,年纪都差不多,大概都把年幼的孩子托付在托儿所了吧。里沙子的斜前方刚好站着一位这样的女子,背着大包,一头短发,穿着短袖衬衫搭配半长裤,抓着吊环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戒指,视线落在右手拿着的资料上。
“就算下班有点晚,去托儿所接孩子回家时孩子哭闹了几声,就算老公只顾解决自己的晚餐,她们大概都不会愤怒、紧张、焦虑吧。”里沙子思忖着。因为这就是日常生活啊!她们周末大概会用早就准备好的食材迅速地做出一桌子菜,不但能好好哄孩子,也不会对老公乱发脾气吧。
真琴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呢?里沙子看着她们,思索着。孩子还小时,频频做出危险举动时,进入反抗期时,她都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工作呢?
肯定一切都能从容应对吧。里沙子脑中浮现出今天见到的陌生女性们脸上的各种表情:看到孩子在哭,自己也假装在哭;看到孩子把房间搞得一团乱,惊讶的同时也会挤出笑容,然后蹲下来看着孩子,一脸认真地告诉他为什么这么做不对。
这些都是里沙子见过的母亲们的模样。“对了,不知所措时,试着笑一笑就行了吗?心情烦乱时,大哭一场宣泄一下就可以了吗?不由得想发火骂人时,是不是应该先听听对方怎么说?她们并非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目中勾勒的完美母亲的形象,但无论是在超市、路上、站台,还是露天咖啡座位上,看到互动亲昵的母子,谁都会觉得那就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一直坚持工作的真琴也是,虽然有烦心事,却能照顾好孩子,打理好家务,显然比我能干多了。她散发着这种自信,或许那不是自信,而是职场女性特有的气质吧。是一种连她本人也没有察觉到的特质。”
真琴接受询问时,检察官与律师为了确认她和寿士往来的信息,分别念出好几条信息的内容,手机上的内容大抵是一般的打招呼和回应。
——谢谢你今天帮忙。
——哪里,也谢谢你的款待,还请加油。
——后来还好吗?
——感谢你的诸多帮助。
律师念出来的电脑上的谈话内容,比手机信息要长,意味着两人的确比一般朋友更亲密。之所以特地念出来,或许是为了揭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没想到内容却比里沙子他们想象中来得普通多了。譬如:
天气很冷,家人都还好吗?你说小孩发烧了,可能是得了流行性感冒。现在还好吗?等你闲下来再回复我也可以。要是你有空,还请告诉我,有件事想和你说,还是当面请教比较好……真的,就是有那种我们男人实在搞不懂的事啊!
然后是真琴的回复:
老幺只是普通感冒而已,谢谢你的关心。最快的话,这周五或是下周四晚上碰面如何?约在哪里都可以。你先别想太多。
大抵是这样的内容。
里沙子边听信息内容边想,真琴算是个颇守本分的人。就常识来想,毕竟彼此都有家室,用字遣词不能太亲密,两人之前还交往过,就更要注意了。
就像刚才有人脱口而出的那样,寿士与真琴之间并没有男女情愫。寿士只是将她视为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没有其他意图;真琴也是纯粹出于关心与善意,愿意听他诉苦。
所以他们之间真的没有暧昧关系吗?
里沙子不断反刍两人手机上发的信息。极尽可能精简的句子里,是否藏着什么暗号呢?能不能读出因为担心被各自的另一半偷看,而精简成别人嗅不出任何问题的内容呢?
刚刚迸出“可是”这词的六实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确实,内容简短,只是在传达基本信息,感受不到什么超越友谊的亲昵。但另一半看到这样的内容,就会很安心吗?也可能因为内容过于简短、不够热络,反而让人内心骚乱不安啊!
水穗担心要是不得不离婚,自己要如何活下去。虽然这么想很极端,但这些似乎藏着暗号的信息,是否让她感受到那两个人之间坚定不移的信赖呢?
里沙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她也曾怀着几乎被罪恶感击溃的心情,偷看别人的短信。那是她最不想忆起的事情之一。
里沙子与阳一郎并未坦白彼此的婚前情史。虽然身边有朋友很在意这种事,但里沙子觉得没必要,阳一郎似乎也这么认为。不过,阳一郎应该交往过两三个人,只是不清楚究竟有几个人,又是为何分手的。
她也好奇过。尤其是刚结婚时,无论如何也想知道,这简直成了自己的心病。但她察觉到,这种好奇是对素未谋面的那个人幼稚的嫉妒,所以终究没有开口。
自己没什么值得讲出口的经历,这也是让她没有问清楚的原因之一。虽然里沙子交过男朋友,但阳一郎是第一个让她动了结婚念头的人。
想到对方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虽然并没有什么厌恶感、挫折感,但总觉得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令人难受。
里沙子和一大群乘客一起下车,准备转车,忽然想起约莫三年前的事。
记得是刚怀孕不久的事吧,好像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朋友都说孕妇一般都喜欢吃酸的,里沙子却想吃甜食,而且想吃得要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买了多到吃不完的和式点心。在满怀罪恶感的情况下,她一口气连吃了三四个,烧心的感觉加速了罪恶感的生成。恰巧看到聚餐回来心情很好、喝得烂醉的阳一郎,顿时怒火中烧。
那时,里沙子一直怀疑阳一郎和前女友旧情复燃、搞婚外情,简直就是陷入“被害妄想症”的状态。里沙子只知道阳一郎的前女友从事建筑业,以前人在国外。她怀疑对方回国后和阳一郎有过联络,但理性告诉她,这根本是没有证据的事,应该不可能发生。至于为什么会产生如此无理取闹又顽固的执念,里沙子给自己找了借口,那就是男人“通常”会趁妻子怀孕时偷腥。
对检查别人的包和手机一事,里沙子一直持保守态度。“明知不应该做这种事,况且要是被发现了,不知道阳一郎会气成什么样,一想到就害怕。但是,真的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破绽就一定藏在某个地方。”
喝醉的阳一郎连衣服也没换便倒头呼呼大睡时,或是在他边哼歌边走进浴室时,里沙子直盯着阳一郎的公文包。她曾拉开书包拉链,但实在不敢碰里头的东西。于是,里沙子凝视着塞在包里的手机和记事本,仿佛这么做就能透视出什么似的。
某天,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拿起包里的手机。因为手机种类不同,不知道怎么使用,她用颤抖的手指按了好几次,总算来到收件箱的界面。里沙子一边专注地听着睡在卧室的阳一郎是否醒来,一边盯着手机画面,手不停颤抖。
阳一郎发的信息都很简短,“前几天多谢你的帮忙,Thankyou(谢谢)。”“昨天的事很感谢。有平安到家吗?”“就算周末下雨也要去。”“增田说,聚会定在黄金周那时,如何?”“不好意思,多谢。”也有眼熟的内容:“我现在要回去了。要帮忙买什么吗?”那是发给里沙子的信息。
在这些简短的往来信息中,似乎嗅不到半点男女情意。虽然有发给异性的信息,或是发信人应该是女性的信息,但里沙子找不到任何过于亲密,或者省略到让人起疑的内容。阳一郎似乎一直熟睡着,里沙子用颤抖的手将手机放回包中。
这样就安心了吗?倒也未必。虽然不知道前女友的名字,无从找起,但搞不好那些平淡无奇的信息中就有她发的信息。除了担心阳一郎偷腥之外,里沙子还担心一件事,那就是那两人之间其实没有男女之情,也就是说,明明没有男女之情,却时常往来、联络。比起谈情说爱,两人只是吃吃饭,连手也没牵,这样的关系更棘手。毕竟爱情有结束的可能,若非如此,如何让以往曾是恋人的两人不再联络呢?
那时,里沙子变得越来越奇怪,可能是孕吐、荷尔蒙之类的作用,促使身体产生了变化吧。接着,她又回忆起那种陷入被害妄想症的状态是如何落幕的。
只偷看过一次阳一郎的手机,她就被发现了。
阳一郎并没有怒吼,也没有生气,只是问了句:“你看过了,是吧?”里沙子只好点头承认,他只笑着说了一句:“不觉得可耻吗,做这种事?”
里沙子顿时有种被人从头顶泼了一大桶水的感觉。阳一郎让她知道:她做的不是坏事,而是可耻的事。她的错误不是偷看别人手机里的信息,而是被怀疑另一半出轨的念头附身;甚至认为另一半没有出轨,只是和异性相约见面会更糟。这样的自己是可耻的。
从上野转乘的电车今天也很拥挤,却不像第一天那样让人感到痛苦。“以前我也是搭这么挤的电车通勤,已经习惯了吧。”里沙子伸长胳膊,拉着勉强够得着的吊环。
“那时的我真的很奇怪,可能是因为不适应身体的急剧变化,或是因荷尔蒙分泌失衡而不安,才变得那么疑神疑鬼。”里沙子设法说服自己。执念如此强烈,的确奇怪,但那时自己为何会轻易认为阳一郎那么受欢迎呢?
今天,不管文香再怎么哭闹,绝对要带她回家——里沙子边下定决心,边下了公交,快步走在昏暗的街道上。
她按了一下门铃,门还没开,便听到唤着“妈妈”的稚嫩声音。婆婆开门探头的同时,文香已经奔出来抱住她的腿。
“哎呀哎呀,小香,你怎么穿着袜子就跑出去啊!袜子都脏了。”
“昨天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又麻烦你们照顾了。”
“里沙子也很辛苦呢!今天我下厨做菜,小香吃了汉堡肉,虽然去外面吃也不错,但也不能总去,对吧?”
婆婆催促她进屋,但里沙子没脱鞋,还是站在玄关。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谢谢您。”她对婆婆这么说着,蹲下来看着文香,“小香,我们回去吧!东西都收好了吗?妈妈在这里等,你去拿包包过来。”
文香或许还记得昨天的事吧。只见她今天乖巧地回了一声“好”,随即跑向走廊另一头。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来,询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再走。里沙子说要趁着文香没闹脾气,赶紧带她回家。可能是还记得昨天的教训,婆婆并未挽留,只是笑着点头说:“也是啦!这样比较好。”
虽然婆婆说只装了阳一郎喜欢吃的炖煮料理,还有一点点菜,但装着保鲜盒的纸袋却重得像是放了好几本字典。里沙子不由得揣测,阳一郎可能会发牢骚说这些是去便利店买来的配菜。公交虽然不挤,却也没有空位,文香又吵着要抱抱。里沙子要她安静点,这时,有位年轻女子起身让座。
母女俩在西国分寺换乘电车,幸好有位子坐。在武藏野线的电车上文香还一直拉着里沙子的裤子,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而此时,她已经不知不觉地靠在里沙子身上睡着了,短暂的安静让里沙子打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里沙子愣愣地眺望对面那扇灯光不断流逝的车窗,窗上映着自己疲惫的脸。映在窗上的脸缓缓变化着模样,一下子变成水穗、变成真琴,又变成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些陌生女性。
里沙子脑中浮现出整洁的家里,水穗用颤抖的手偷看丈夫手机的身影,手机的亮光照出她被头发遮住的脸。
里沙子赶紧拂去这恣意浮现的影像,不想任其和自己的身影重叠,本来就没有任何可供重叠的地方。或许水穗是那种毫无罪恶感、习惯定期检查丈夫私人用品的人,也或许她以前就有被害妄想症。
里沙子突然觉得很恐怖,一股审理中感受到的、如同空调温度急速下降带来的恶寒从心头生起。车厢广播报出下一站的站名,里沙子摇醒文香,一只手牵着还睡眼惺忪的文香,一只手抱着沉重的纸袋下车,走出车厢的瞬间便被煮熟似的热气包覆,融解了刚才寒战般的恐惧。
“不对,她一定很不爽。”里沙子突然改变了态度。无论是否有男女之情,哪个妻子会不在乎丈夫和旧情人碰面呢?光是看那些信息,确实嗅不出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何种地步,但只要一想到丈夫竟然向旧情人请教育儿问题,一想到那个完美兼顾工作与家庭、多少有些自负的女人露出的得意表情,还有她提供各种意见的样子,就让人懊恼、生气,心情不爽到想吐。
但也不可能因此就将孩子扔进装满水的浴缸。
一般遇到这种事都会先和丈夫谈谈吧。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会直接摊牌,要求另一半别再和对方碰面。当事人肯定还会思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妈妈,回去可以给我念故事书吗?还有啊,还有啊,可以吃甜的吗?”
文香的声音将里沙子拉回现实。
“别吃甜的吧!睡觉前我念书给你听。”
里沙子说完,望向窗外,确认公交开到哪里了。
她按下车铃,和文香一起下车,在湿黏的热气中走向住的那栋大楼。大马路旁的便利店、影片出租店、拉面店流泻出明亮的灯光,自行车店和动物医院则已经熄灯关门。
从婆婆那里带回来的有南蛮风腌茄子、冬瓜镶肉、根茎类菜的炖煮物和味噌青花鱼,再煮锅饭、做个味噌汤就行了。因为分量不少,还可以留到明天当作晚餐。一想到能将这些东西移到盘子里,里沙子便忘了纸袋那恼人的重量。
快到晚上九点了,阳一郎还没回来,也没发信息。里沙子还没吃饭,便帮文香洗澡。
里沙子坐在浴室的小椅子上,让文香坐在自己膝盖上,帮她洗头。文香边哼唱着某首歌,边碰触里沙子的胸部,哈哈地笑着。里沙子让她仰躺,冲掉头上的泡沫。文香哭闹着说“水好恐怖”是到几岁为止呢?现在如果用莲蓬头冲头发,她也会大声地哭着说不要弄到脸,但此时文香紧闭着眼睛和嘴巴,没有哭,洗起来轻松多了。
文香学会自己抬头之前,里沙子用婴幼儿澡盆帮女儿洗澡,总是浑身湿透。要是夏天,通常给她擦干身体后用浴巾裹着,让她在更衣室躺一会儿,然后里沙子将浴室门稍微打开些,自己边唱歌边匆匆洗澡。文香一旦落单就会哭,所以里沙子洗澡时,还得不时探头瞧瞧女儿的情形,大声唱歌。
里沙子想起那时的事,不禁莞尔。
“妈妈怎么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坐在浴缸里的文香问。
“没什么啦!”里沙子回道。
洗完澡后,阳一郎还是没回来。里沙子看了一下手机,也没有信息。本想发一条信息问一下,转念一想他可能在应酬,还是算了吧。里沙子顺手将手机搁在桌上,迅速帮文香吹干了头发。
她正为女儿今天的乖巧感动时,讨厌刷牙的文香又开始闹别扭。“妈妈,不要!”她挣脱里沙子的手。好不容易抓了回来,她却仰着上半身,双脚不停乱踢,大声哭闹。“妈妈,不要!走开!”文香大哭着,还求救似的大叫,“把拔!把拔!”
还没吃饭的里沙子被文香无心的一脚踢中眼睛,本能地把文香推开。倒栽葱的文香不断踢着地板大哭。“不要,不要,好痛哦!讨厌妈妈!把拔!”文香流着口水哭闹着,话语逐渐变成刺耳的哭声。里沙子索性不予理睬,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她没有将盘子里的料理拿去加温,直接撕掉保鲜膜吃了起来。也许是习惯了孩子一定音量的哭声,就算文香仍然哭着,里沙子也像没听到似的。餐桌上方的灯孤零零地亮着,里沙子在寂静的屋里大口吃着婆婆做的料理,喝着啤酒,哽咽地抽着鼻涕,最后还是不小心呛到,将刚灌进嘴里的啤酒吐出来,咳个不停。
是咳到流泪,还是因为别的呢?里沙子用睡衣袖口拭泪,起身拿起抹布擦桌子。深吸一口气后,她紧紧抱住还在哭泣的文香。文香还是哭个不停,在妈妈怀里不断挣扎反抗,呜呜地叫着。
“不刷牙会蛀牙哦!一旦蛀牙就会很痛很痛,就要去看小香最讨厌的牙医了!”
里沙子抱着身上有着肥皂香味的小孩,在她的耳边说。哇哇的哭声混着“不要”的字眼,文香哭到连话都讲不清楚,还在拼命抵抗,还想用脚踢里沙子。里沙子将文香抱得更紧了,把脸埋在女儿才刚吹干的头发里。
“我到底在做什么?”
里沙子抱着文香,睁开眼。明明是文香动个不停,结果带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摇晃,她产生了一种被紧抓着肩膀摇晃的错觉。
“放着孩子不管,独自喝酒,我到底在干什么?”
里沙子不再抱着不停挣扎的文香,只是抓住她的手腕。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文香瞬间停止哭泣,但她还是哭丧着脸,眯着眼偷看妈妈,那表情让里沙子不由得“扑哧”笑出来。里沙子双手捧着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张着嘴、试图继续哭闹的文香的脸。
“好了。小香。妈妈也向你说对不起,我们和好吧!”里沙子说。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竟然想哭。她这才意识到,刚刚之所以呛到,是因为想哭。
“可是,可是妈妈……”
“所以妈妈才要说对不起呀!可是小香也不对哦!不可以不刷牙啊!”
“嗯。”文香抬眼看着里沙子,点点头。
念绘本哄文香睡着后,里沙子才继续吃饭。确认了一下时间,刚过十点。忘了拉上窗帘,窗户外头还看得到城镇的点点灯火。虽然啤酒已经没气了也变温了,她还是往杯子里添了些,边喝边用左手划手机。还是没收到阳一郎的任何联络。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虽然阳一郎会主动联系她,但也会有不太方便的时候。里沙子能够理解,所以不会责怪他,也会提醒自己别过度担心。纵使如此,回过神来,自己还是把手伸向了手机,想要确认是否收到了信息。
里沙子开始集中精力吃饭。
原来阳一郎喜欢吃冬瓜、根茎类菜的炖煮物吗?自己完全不知道。味噌青花鱼太甜,做菜口味一向清淡的婆婆不知为何也会做这种重口味的菜。莫非阳一郎喜欢吃这种甜甜的味噌料理吗?婆婆说文香的晚餐是汉堡肉,所以青花鱼和汉堡肉这两样主菜都是婆婆做的?真叫人佩服。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空调发出的沙沙声。
刚才的寂静也是如此,文香哭闹时的那股寂静。
阳一郎该不会正在和某个女人单独会面吧。里沙子一边吃饭,一边愣愣地想。是公司同事、学生时代的朋友,还是交往过的谁呢?这样的假设让里沙子有一种似曾相识感,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自己,现在她已经能够笑看那时的自己了。“他哪可能那么吃得开啊!连一间时髦的餐厅都不知道,手机壁纸是孩子的照片,况且用钱也没那么自由。
“但在外头的阳一郎真的是我认识的他吗?同样地,待在家里的我真的是阳一郎认识的我吗?要是他看到刚才那个放着哭泣的文香不管、自顾自喝酒的我,恐怕会说不认识这种女人吧。”
被人抓住肩膀猛烈摇晃的感觉又被唤醒,明明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做过。
里沙子想起来了。分明没有孕吐、女性荷尔蒙作祟,自己为何还是怀疑阳一郎?
婚后不久,阳一郎到了下班的点没回家也不会说一声,而且晚归的日子还不少。当然不是婚后才这样的,以前他就是如此。和同事们聚餐、和公司前辈聚餐、因公事聚餐,两人交往期间他便有很多类似的应酬,也常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聚会。婚前里沙子没那么在意,因为自己也是如此,经常和同事或工作相关的人一起吃饭,也会去和朋友小酌几杯。但结婚、怀孕生女后,越是自己晚上没机会在外面吃饭,阳一郎不在家这种事就越显得突兀。
那时候,里沙子会问准备出门的阳一郎,晚餐是否回来吃。大部分时候,阳一郎都说会回来吃,然后补上一句:“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会突然有事。
这种感觉很没意思。因为他说会回来吃,所以得准备两人份晚餐;即使怀孕时对味道很敏感,还是得做饭。要是一个人,简单做一点就行了;但要是有人一起吃,就不能只做个盖饭,还得准备两三道配菜和汤。结果这些用保鲜膜包起来的菜逐渐冷掉,保鲜膜内侧的水滴不久也消失了,食物上头浮现了一层油脂。
新婚不久,里沙子会等阳一郎回来,但怀孕后有时身体状况欠佳,只好先去睡觉。她将手机搁在枕边睡着,半夜突然醒来,发现铺在旁边的被褥依旧整齐。里沙子起身走向餐桌,借由窗外街灯流泻进来的灯光,瞧见微亮的昏暗中,餐桌上的料理没有动过的迹象。
翌晨醒来,她发现阳一郎躺在旁边睡觉,餐桌上的盘子依旧覆着保鲜膜。里沙子只好将这些菜倒进厨余垃圾桶,一边想着太浪费了,太浪费了,一边设法平复心烦意乱的情绪。最后早餐也没做,只是将烦躁的心绪连同已经冰冷、浮现油脂的菜肴一起丢掉。
这种情况一再上演,里沙子要求阳一郎下班后要是有聚餐或应酬,最好告知一声,阳一郎却说没办法。
里沙子放下筷子,拿起罐装啤酒,发现罐子已经空了,她又从冰箱拿出一罐,坐回位子上。她将啤酒迅速地倒进杯子里,一口气喝了半杯。
“他是怎样说出‘没办法’的呢?”里沙子凝望窗外,试着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他没有笑着说“这种事怎么可能”,也没有生气,而是以非常沉稳的态度,静静地说出这句话的。那么,我为什么没继续追问下去?就这样,里沙子起了疑心,“阳一郎不但晚归的日子变多了,还不发信息告诉自己有事会晚一点回家,难不成有什么无法向我开口的理由吗?”一点点怀疑逐渐膨胀,终于巨大到难以收拾,吞没了里沙子,于是,她偷看了阳一郎的手机。
传来开门声,里沙子吓得跳起来,赶紧将之前喝光的啤酒罐拿到厨房丢掉。阳一郎边用不太高兴的语气说着“我回来了”,边走进房间。他其实不是不高兴,而是心虚吧!里沙子想着,不断告诉自己别在这时说些会挑起事端的话,好比晚回来怎么都没告诉一声之类。
“妈妈让我带了一些菜回来。她做了很多,真是帮了不少忙,我挺不好意思的。”里沙子开朗地说。她将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喝光,然后把用过的盘子和空罐拿去厨房。“要吃饭吗?还是帮你做个简单的茶泡饭?”
里沙子隔着流理台问,突然觉得心情很差——明明是他没说会晚点回来,明明是他先耍性子,为什么我非得要对这种先使下马威的家伙故作开朗?
“不用了。明天再吃,先放进冰箱吧。”阳一郎按下按钮,再次温热洗澡水。
“要喝茶吗?”里沙子知道自己没有表露出不高兴,因为赌气没有任何好处,一点都没有。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学会了这个道理。
对了,里沙子想起来了。怀孕时,自己跟阳一郎说要是他临时有聚会,最好告诉自己一声。那时阳一郎回答了什么,以及后来发生了什么。
“趁洗澡水还没热,喝个啤酒吧!”
“啤酒啊!”里沙子将洗好的盘子放进篮子,打开冰箱,顿时有一种挫败的感觉,因为自己刚才喝掉的就是仅剩的两罐。
“对不起,啤酒没了。我帮你调一杯烧酒,如何?”
“啊,被喝光了。”阳一郎瞄了一眼流理台说道。听得出来,他并没有因此生气、发牢骚。他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那我就喝一杯吧!”
里沙子准备了两个杯子,先放冰块,倒进烧酒,再倒入矿泉水,滴几滴柠檬汁后端上桌。
“你又要喝吗?”看到里沙子将杯子放在自己的位子上,阳一郎语带调侃。里沙子嘿嘿地笑着,将剩下的菜肴端到流理台,倒入保鲜盒后放进冰箱——明天婆婆一定又会让我带些菜回来吧,这些肯定就得丢掉了。
“总觉得好累啊!”里沙子坐回餐桌旁,拿起面前的杯子,阳一郎也配合似的举起杯子,但在准备干杯之前——
“你那时要是没辞职、继续工作的话,八成会变成酒鬼主妇吧。咦?这词是用来形容主妇的吗?”阳一郎笑着说。
里沙子将杯子凑近嘴,啜饮着。
“你认为要是我继续工作的话,会酒精中毒吗?好过分啊!”里沙子努力笑着这么说,因为笑能让她安心。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阳一郎说,“哪个家伙加完班,同事提议去喝一杯时,会说等一下,我发个信息跟家人说一声的啊!”阳一郎那时是这么说的,“我又不是那种闲着没事干的学生,况且我身边也没有谁的老婆会要求这种事啊!你不觉得这么要求很奇怪吗?”
那时阳一郎听到里沙子的要求,没有一笑置之,也没生气,而是平稳、沉静,对了,嘴角还浮现一抹笑容。他这样说,让里沙子感觉自己被瞧不起。不,不对,没有被瞧不起,他只是在纠正她的想法,所以她没多问,也没回嘴,不然只会被纠正得更惨。
后来,阳一郎比较常发信息了,不过不是因为孩子出生,而是因为发现里沙子偷看他的手机。“不觉得可耻吗?”他依然平静沉稳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又说,“既然不告诉你我会晚回来,会让你做出这么难堪的事,那我以后就主动报告吧。”里沙子被这句话击垮了。
就在那时,她发现自己在阳一郎那位素未谋面的前女友面前,是多么自卑,以往的优越感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化成了好几倍的自卑。里沙子觉得,这种自卑感恐怕永远也不会消失。或许偷看手机不是疑心所致,而是强烈的自卑感作祟。
在盥洗室刷牙的里沙子听到浴室传来阳一郎冲洗身体的声音。
“为什么总是想起这么无趣、这么无聊的事情呢?从文香出生到现在,我还真是闲啊!”里沙子想。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夫妻俩才总是起些无谓的口角。
“不,不是起口角吧。我总是不回嘴的,不是吗?”
“我们的个性真的很像吗?我心情烦躁时,会说些情绪性的话,阳一郎会回击吗?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
里沙子想起今天安藤寿士站在面前时,自己感受到的莫名的寒意。
“我们确实吵过架。”里沙子的耳畔响起安藤寿士的声音。
“任何夫妻都会起口角、冷战。”
“但我从没动粗、丢东西、大声咆哮,我们只是争执而已。”
没人见过他们起口角的场面,也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那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对夫妻又是如何相处、如何沟通的?那是只有两名当事人才知道的事情,不是吗?里沙子想。
安藤寿士应该如同他所宣誓的,不会说谎吧?用折叠整齐的手帕拭泪的样子也是真的吧?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种感觉在里沙子心里蔓延开来。
他竟然不记得自己孩子的各种事情,比如出生后两个月或三个月的体检、向保健师咨询等……明明不清楚其他同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行为表现,却说自己的孩子做不到……这个男人对妻子抱怨婆婆的事记得格外清楚,却记不住自己孩子的事。
想必关于孩子的事情都是他下班回来后,从妻子口中得知的吧。
“今天带她去健康检查,体重正常了。”“一早带她去看医生,原来不是感冒,而是突然起疹子。”“其他宝宝这阶段都已经会翻身了,可是她还不会,我总是很担心。”里沙子不由得将自己的身影和水穗重叠。曾经她也是如此,苦等着阳一郎回来,快步跑向玄关,等不到吃饭就要先说出这些事来。
那个丈夫会很有耐心地听妻子说这些事吗?就算会,恐怕也马上就忘记了吧。还是说当爸爸的都是这副德行呢?
当然也有那样的男人,工作日总是加班晚归,于是周末帮忙照顾孩子、带家人出游。但不管多么想为家人尽一份心力,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所以这对阳一郎来说,应该很难吧?寿士八成也是,虽然真的很想为妻子分忧解难,但实在无法拒绝加班和聚餐,只好心怀歉疚。
但如果说有一种情形和这种心情既不冲突,也不矛盾呢?
譬如,为了和旧情人见面而带着孩子出游。就算彼此没有男女关系,也没有情爱,但比起和总是垮着脸、净说些无凭无据的话的妻子在一起,谁都更想和愿意听自己诉苦、给予建议、更了解自己的人共度时光,不是吗?
或者,他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为了克制这般心情,才刻意带孩子赴约……
“今天没说会晚点回来,对不起。”
关掉卧室灯的阳一郎怕吵醒文香,悄声说。里沙子总算回神,从纷乱的思绪中解放出来。“什么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如此无凭无据的空想还真是可笑。要是告诉阳一郎,肯定会被嘲笑吧。如此愚蠢的幻想只会出现在肥皂剧里,不是吗?我实在不适合当什么陪审员,应该找更懂得理性思考的人担任才对。啊,对了,我只是个候补。”
耳边响起的嗫嚅声,清楚得让里沙子一惊。当然,这不是阳一郎的声音,而是里沙子脑中浮现的声音。
“加班结束后,有人邀我去喝两杯,虽然不太想去,但也拒绝不了。”
看里沙子没有马上回应,阳一郎又说。“啊,嗯。”里沙子喃喃道。文香好像要醒来似的哼哼起来,阳一郎说了声“晚安”,里沙子也回了句“晚安”,随即闭上眼,决心不再东想西想,努力进入梦乡。
正要入睡时,突然像吞入什么异物似的,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串疑问。
“水穗知道丈夫找旧情人是为了请教育儿方面的事,还告诉对方妻子无法好好照顾小孩一事吗?她知道两人用信息联络,但知道丈夫为何和前女友碰面吗?”
不满水穗拒绝保姆和社会援助的寿士,在夫妻俩沟通时,有没有主动说出这件事呢?——“我只是找她商量你和孩子的事,只是向有照顾孩子经验的她请教一些事罢了。还不都是因为你这样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要是别人这么说自己,那一定是一种像被殴打了似的冲击吧。里沙子觉得这些话仿佛朝自己砸了过来,甚至感受到了切实的疼痛。
在只有两个人的密室中,两人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呢?里沙子睁开眼,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有种俯瞰深不见底的洞穴的感觉,她赶紧闭上眼。
初次见到阳一郎,是在一家做意大利料理的居酒屋,学生时代的朋友问里沙子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气氛轻松的聚会。里沙子那时从别人口中得知,三年前分手的前男友已经结婚,心情很复杂。她之前从没参加过大半都是陌生人的聚会,之所以答应邀约,是因为当时心情很乱。这是个一共十四五个人的聚会,除了邀她一起来的朋友,还有几位学生时代的同窗好友。大伙一起干杯,轮流自我介绍,有人已经有交往对象,也有人即将步入红毯。与其说是联谊,更像是不同行业的交流会。
阳一郎凑巧坐在里沙子旁边。
里沙子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个性很开朗,阳一郎不但有说有笑,看到周遭人的盘子或杯子空了,就会帮忙夹菜、添酒。
两人聊电影聊得很开心,碰巧最近看的是同一部电影,感想也很相近。起初里沙子和阳一郎都觉得这部电影拍得很唯美,很有想象力,对这部电影满是赞美之词,但仔细一想,两人又发现根本搞不懂剧情到底是怎么展开的,后半段也虎头蛇尾,赚人热泪、老套的桥段太多。两人一起批评、一起大笑,也就自然聊到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最喜欢哪一部电影之类的话题,当即相约找一天一起去看电影。
聚会进行到一半时,大家调换位置。里沙子坐到离阳一郎比较远的位子,右边是在电脑公司上班的男生,对面是在大学里担任讲师的女生。里沙子边和他们聊着哪里的店好吃,边不时偷瞄阳一郎。他和别人聊天也像刚才那样聊得那么开心吗?也和别人有什么约定吗?她好想知道。无论何时看到阳一郎,他都在笑,两人好几次四目相交,里沙子觉得难为情,阳一郎非但没有别过视线,还对她笑了笑。
要是和这样的人结婚,应该不错吧,那时里沙子这么想。她很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一直都很排斥结婚。
两人第一次相约出游是在那次聚会的两周后,去看了说好要一起看的电影。之后一起去了阳一郎毕业的大学所在的城镇。正值樱花时节,阳一郎带她去了校园深处还不是很多人知道的赏樱的好去处。
盛开的樱花树绕着宽阔的公园种了一圈,却不像千鸟之渊与新宿御苑那样人头攒动。两人坐在长椅上,聊起学生时代的种种回忆。夕阳西沉时,来了几个学生,为樱花树下的宴会做准备。两人还去了学生街上一家阳一郎学生时代就常去的烧烤店小酌。这次约会让里沙子越发觉得阳一郎是个很开朗的人。
这次见面,两人才发现其实彼此并没那么爱看电影,比如某部被他们批评很无趣的电影,阳一郎是在朋友的邀约下去看的,里沙子则是休假时闲着无事可做去看看罢了。他们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个人肯定是在关爱中长大的吧,与阳一郎并肩坐在吧台的里沙子边喝酒边这么想。有来自双亲、同学,还有老师的关爱,才能活得如此无忧无虑,个性开朗,令人觉得舒服。要是和这个人在一起,或许能建立一个正常,不,美好的家庭。里沙子又一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诧异。明明觉得不结婚也无所谓,不建立家庭也没关系,但和这个人在一起时,她却下意识地想着或许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也不错。
“我一定是被阳一郎那种晴空般爽朗的性格吸引了。”那天,里沙子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着,“倘若是个非常了解被爱是怎么回事的人,应该也懂得爱人,可以与之建立充满爱的家庭。也许我做不到这种事,但如果是他,一定能弥补这个欠缺。”
里沙子虽然交往过几个人,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所以她觉得阳一郎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生怕错过这段姻缘,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两人一起吃过饭后,很自然地开始交往。随着彼此关系越来越亲密,里沙子越发觉得,像阳一郎这样开朗、体贴,长得也不差的男人竟然没有女朋友,还真是不可思议。
黄金周外宿的那次约会中,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每个周末,阳一郎都会在里沙子那边过夜。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后,里沙子总算敢开口问阳一郎,彼此决定交往时他是否有女朋友。
阳一郎坦诚地表示,认识里沙子的两个月前自己刚和前女友分手。对方是个非常有野心的女人,在建筑事务所上班,她告诉阳一郎,自己想去德国长期研修。
“她似乎从没考虑过结婚这件事,不过年轻时谁都会这么想吧。况且她是那种工作至上、拼命三郎型的人,我根本无法改变她。而且那时我也开始怀疑:我们真的要这样继续交往下去吗?就算没有研修那件事,我和她也没办法再走下去吧。”
听到阳一郎这番话,里沙子想象着这位在德国当女强人、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女人的模样。想象她是个绾起头发,皮肤有点干燥,冰山美人一样的女子。那时里沙子感受到一种优越感,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优越感,她形容不出来,自己也想不清楚,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哀怜,总觉得女性表露自己的野心是件很难看的事,也认为自己得到的是更好的东西。明明几个月前,自己也是那种工作至上、一点也不想结婚的人。
里沙子和阳一郎的交往过程很顺利,但也不是完全没吵过架。好比约会迟到却没道歉、把和朋友的约定看得更重要等,后来想想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倒是有件事让里沙子很意外,那就是自己安排阳一郎和女性朋友会面,惹恼了他。
从学生时代起,里沙子和朋友之间都会很自然地将男友介绍给大家认识,一起吃顿饭。步入职场后这种情形也不少,所以同事们得知里沙子有了男朋友,自然要求她带阳一郎来让大家看看。里沙子将这件事告诉阳一郎,阳一郎虽然说“我再看看哪一天方便吧”,却迟迟没有敲定日期。于是里沙子擅自约好餐厅,通知了朋友们。在和里沙子一起前往餐厅的途中,阳一郎才得知要见里沙子的朋友,于是勃然大怒。“你是在耍我吗?!”他突然在路上怒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里沙子独自前往和朋友们约好的餐厅,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谎称他有急事必须赶回公司。还记得那时自己翻着菜单的手不停颤抖,应该是太过惊讶了。
后来阳一郎向她解释了为何反应这么激烈,因为自己有一种被测试的感觉。他之前也遇到过这种事,被一群女人问东问西,简直像是在讨论接下来要端上桌的是蔬菜还是什么似的。“我不是讨厌和你的朋友们见面,而是觉得这种事很没意思啊!”阳一郎这么告诉里沙子。
听到阳一郎情绪平复后的这番解释,里沙子很意外,却也能理解他为何在半路上突然发飙。里沙子很佩服阳一郎敢于坦率表达自己的愤怒,也因为从来没看过一个大男人那么生气而感到新鲜,毕竟之前交往过的人要么是完全不会生气,要么就是以沉默表现愤怒。
曾经抱持不婚主义的里沙子在寻觅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时,是以能单身工作一辈子为必要条件来找的。虽然正值就业冰河期,工作机会没有多到让自己随意挑选,但她还是在找寻一家公司,能给予女性和男性对等的评价,而且没有歧视不婚女性这种陈腐积习。
但和阳一郎交往的这一年来,里沙子完全忘了当初是以能单身工作一辈子为前提而挑选工作的,也很庆幸自己不是待在那种认为女人一旦结婚就会辞职的公司。打从说出自己要结婚后,里沙子自然抱着婚后也要继续工作的心态。
里沙子曾想,要是那时没有问阳一郎前女友的事,或许结婚的念头就没那么强烈吧——如果阳一郎口中的前女友不是那么有野心、以工作为优先考虑的话。
早在两人决定携手共度人生之前,里沙子便见过阳一郎的家人。
两人开始交往的第二年元旦,“要是你不回老家过年,要不要来我家?”阳一郎这么邀约里沙子。“总觉得有点夸张,我会很紧张。”里沙子婉拒。虽然没有直说,但明明还没互许终身,就在过年时去男友家拜访,总觉得有点怪怪的。里沙子不清楚这种事的“标准”,一般的情侣会邀请对方新年来自己家和家人打招呼吗?还是说对方想借此场合,暗示今后两人的关系?如果阳一郎的父母不喜欢自己,要怎么办?
结果阳一郎以“避开元旦那天总行了吧”为由百般劝说,里沙子于新年第三天拜访了阳一郎家。那是她第一次来到浦和町,公交车上望见的光景和自己的老家很像,也是一片广阔的田地,有着些许的寂寥。
两人抓着公交吊环,并肩而立,阳一郎说自己初中时骑自行车上学,高中则是搭公交。他说,起初觉得从浦和站搭电车上学很酷,所以很兴奋。可是放暑假前,因为早上起不来,所以成了迟到的惯犯,他还笑着说自己是以距离来选择想就读的高中的。里沙子边听,边试着用阳一郎高中时代的双眼捕捉眼前的风光。无论是低矮的小山、民宅、田地,还是矗立在田地中央已经褪色的广告牌,那个总是迟到的男生一定不觉得它们讨厌,也从没将逃离这里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那时的他,一定露出了那有如蔚蓝晴空的笑容,和朋友们开怀笑闹吧。
两人在面前是一片广阔田地的公交站下车,循着田地对面平缓的坡道前行。一路上散布着几户民宅,每一户人家都有广阔的庭院,有些民宅的庭院还建有仓库、牵引机。
阳一郎的家是这一带比较新的民宅,没有仓库也没有牵引机,广阔的庭院四周种着一圈树木,草地上摆置着桌椅。阳一郎边按门铃边说,他们家是在他小学低年级时搬来这里的,之前一直住在市区的社区公寓。
里沙子很紧张,她和前几任男友交往时从没去过对方家。阳一郎的母亲打开门,亲切地招呼里沙子入内。里沙子记得走进玄关时,突然感受到:啊,这是别人家的味道。
乍见阳一郎的母亲,里沙子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活泼开朗、善于交际又不拘小节,是那种非常符合“阿姨”这个称呼的人。
来到客厅,阳一郎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宽敞的客厅摆着大型液晶电视与音响设备,矮柜上有系着褪色缎带的奖杯和装框相片;挂着蕾丝窗帘的窗外是广阔的庭院,玻璃窗旁放着大型观叶植物,不知是今天有刻意擦拭,还是始终保持一尘不染,每片叶子都翠绿得发出光泽。右手边是一排西式的纸拉门,拉门的另一侧应该是日式榻榻米吧,里沙子想。那么,餐厅在哪里呢?
阳一郎的母亲端来红茶与蛋糕,和里沙子聊着天气、健康状况,以及阳一郎的父亲、兄弟们的事,还有元旦和元旦的电视节目。那时端上来的是起司蛋糕,还是草莓奶油蛋糕?里沙子完全想不起来了。
待阳一郎母亲的话匣子告一段落,里沙子送上伴手礼——前天在百货商店买的西式点心。阳一郎的母亲从纸袋里拿出礼盒,夸赞包装纸好可爱时,突然说道:“啊,糟了。我有关煤气吗?”随即将礼盒扔在脚边,走向厨房。回来后,她并没有拾起礼盒。里沙子看着搁在脚边的伴手礼揣测:她该不会不喜欢这种点心吧?
主要都是阳一郎的母亲在讲话,阳一郎和他父亲只是偶尔插话、吐槽或开玩笑。他们家一直都是这样吗?里沙子很惊讶。母亲说个不停,男人们默默地听着,偶尔插话。里沙子家当然不是这样,她一直以为别人家都是父亲和儿子嫌母亲啰唆,懒得搭理。对于阳一郎家的互动,她深感诧异,甚至有点感动。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了,大家还是这样的状态,里沙子夹在中间越来越痛苦。阳一郎的母亲聊着儿子小时候的事——“他真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孩,居然没背书包就去上学!”“擅长游泳的他还参加过县大会哟!但只有小学时有兴趣而已。”不然就是关于阳一郎的哪个同学、镇上自治会的哪位太太,或是草裙舞同好会的哪位伙伴如何如何。这些话题一点都不有趣,尽管阳一郎的母亲滔滔不绝、热络地说着,但还是无法消弭里沙子心中的紧张。
傍晚五点多,里沙子想差不多该告辞了,于是看向阳一郎。阳一郎的母亲却站起来,说了句:“留下来吃饭吧。”里沙子虽然为不能马上离开而失望,却也因为不用再听她讲个不停,多少觉得轻松些。
趁阳一郎的母亲准备晚餐,里沙子跟着阳一郎去了二楼。这里曾是阳一郎的房间,如今几乎成了仓库,里头堆满纸箱、木箱,还挂着一排套着干洗店透明塑料袋的衣物,放着成捆扎好的杂志等,没铺床单的床上堆放着杂物。“好过分啊!”阳一郎征求认同般地向里沙子笑了笑。
“你们家的感情好好啊!”里沙子说,随即担心自己会不会说错话,“通常只有一群女人才能像刚才那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她赶紧补上这句。
“是哦!”阳一郎边窥看最靠近手边的纸箱里装了什么,边点头说,“也不总是那样啦!其实大家都很紧张,我妈也不是那么能说的人。”里沙子觉得这语气听起来像在替母亲辩护,莫名有点不爽。
那时阳一郎的弟弟尚未迁居关西,还在东京一个人租房子住,他的房间倒还没变成仓库,房里摆着书桌,还有存放字典、参考书的书柜,墙上贴着穿泳装的偶像明星海报。“我弟有时候会回来,不是吃饭就是拜托我妈帮忙洗衣服。”阳一郎这番话听在里沙子耳里,有种在辩解什么的语气。
“你弟弟过年时会回来吗?”里沙子问。“不知道耶!”阳一郎环视房间,回道。
六点开饭,原来饭厅是在通往客厅的走廊另一头,同样打扫得一尘不染,也装饰着翠绿发亮的观叶植物。隔开厨房与饭厅的流理台上摆着报纸、钥匙和收据等杂物,里沙子对这种杂乱萌生了一股亲切感。
桌上的料理十分丰盛,四人份的漆器盒,里头有虾、金团、黑豆、晒干的青鱼子与生鱼片,每一种都少量而优雅地装盛着;还用带枝的南天竹、牡丹花与松叶点缀,更显品位高雅,有如高级餐厅端出来的料理,里沙子看了觉得好紧张。正中央的大盘子上盛着炖菜,有胡萝卜、芋头和豌豆等食材,虽然炖煮到变成茶色,却依旧好看。大家齐声互道“新年快乐”,举起装着啤酒、薄到一用力就会碎掉一样的玻璃杯干杯,父亲和阳一郎似乎嫌牡丹花和南天竹碍眼,迅速将它们移开,众人开始动筷。
“好漂亮啊!”里沙子不由得这么说。
“可是这些人啊,只在意能不能吃,全是男人的家庭真的很无趣。要是他们夸赞漂亮,我反而会吓一跳呢!”阳一郎的母亲说。
男人们继续边喝啤酒边吃饭。阳一郎的父亲突然要求温一壶酒,母亲随即离席准备,饭厅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请问阳一郎的弟弟住在哪里呢?”里沙子想要化解这股尴尬的气氛,阳一郎的父亲歪着头,朝厨房喊道:“孩子的妈,佑二是住在哪里啊?”
“我记得是住在二子玉川那边!”传来母亲的回应。
阳一郎的母亲手拿酒壶和小杯子坐回位子,继续用餐。或许是刚才的紧张感已经化解,阳一郎的母亲不再说个不停,而是边用餐,边想到什么似的问里沙子一些事,像是老家在哪里、兴趣是什么、喜欢吃的食物还有父母的事。主要都是母亲和里沙子在对话,阳一郎和父亲只是偶尔插嘴。
里沙子已经比起刚来时从容、自在了许多,总算能静下心来观察阳一郎的家人。虽然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其实对彼此并不怎么关心,这一点还真有趣。父亲竟然一边说不知道小儿子住哪里,一边和阳一郎拿掉装饰用的花朵。
每道料理都很美味可口。当里沙子听到黑豆和金团都不是买现成的,而是亲手做的时,内心闪现一丝不安:阳一郎有个厨艺一流的母亲,口味不会很刁钻吧?
虽然每次里沙子夸赞好吃时,阳一郎的母亲都很开心,她却也嗅得到一丝母亲的困惑,也许是因为同桌的男人们一直对美食佳肴没什么表示。
漆盒拿走后,换上寿司。阳一郎的母亲又温了一壶酒,阳一郎也开始喝起日本酒。因为母亲只喝了一杯啤酒,也没问里沙子要不要喝日本酒,所以里沙子只好边喝阳一郎母亲泡的茶,边吃寿司。无论是母亲亲手做的料理,还是叫外送的寿司,男人们都只是默默地吃着。
“这孩子真的是一路愣头愣脑地长大呢!”寿司快吃光时,阳一郎的母亲突然偷瞄着里沙子说道,“他是个温和又踏实的人,从小就很照顾弟弟,帮了我不少忙,今后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突如其来的托付让里沙子怔了一下,赶紧低头回礼:“也请您多指教。”她知道应该再多说些什么,却因为过于惊讶而憋不出半句话。
阳一郎送里沙子到最近的车站,两人道别后,里沙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察觉自己其实不是因为惊讶而反应不过来,而是因为内心复杂的情感还无法理出个头绪,面对那般突如其来的情况,有些措手不及。
当然也有惊讶的成分。在里沙子认识的长辈中,就算真的打从心底为子女感到骄傲,也不会像阳一郎的母亲那样称赞自己的孩子,况且还是当着本人的面。被母亲这么夸赞的阳一郎既没害羞也不否认,只是倒满手上的小酒杯,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喝着酒,搞不好他从小就听惯了别人这么夸赞吧。
这真的让里沙子很羡慕。看来阳一郎个性之所以那么开朗,是因为被如此坦率地爱护着。为何会有这么正面、健全的亲子关系?“好希望有人能在阳一郎面前也这么夸赞我啊!”里沙子梦想着。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内心复杂的情感中,潜藏着莫名的心虚。
总觉得阳一郎的母亲好像在说,这么优秀的孩子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可惜了。虽然里沙子明白这只是自己那令人无奈的乖僻性格在作祟,但她实在无法拂去这种心虚,也梦想着有人能在阳一郎面前这么夸赞自己。当然,个性有如晴天般开朗的阳一郎不会和里沙子一样萌生什么心虚的感觉,但电视剧不是经常出现这种场面吗?男主角恳切地说:请将您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交给我。里沙子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何像请求什么似的,对阳一郎的母亲那么恭谨客气。
当然,她的内心也很不安。“阳一郎真的打算和我结婚吗?若是这样的话,我和他的家人处得来吗?真的能在那么健全的家庭里,和他们一起高声大笑,成为家庭的一员吗?”
那天,里沙子也看到了阳一郎令人意外的一面。听到母亲那么夸赞自己,阳一郎竟然能泰然处之,而且用餐时一次也没离开过位子。酒壶空了,就递给母亲;手边没有盘子可用,就等着别人拿给他;没有特别护着紧张不已的里沙子,只是冷冷地听母亲称赞自己。这是里沙子从未见过的他,看起来幼稚又没有魄力。
这一切无关是非对错,只是在里沙子的脑子里不停地打转,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不安的感觉。
明明不想买东西,里沙子却拐进一家便利店。眺望成排的商品架,方才那些一次性全被唤醒的复杂的情感缓缓地烟消云散,事到如今,她总算能嘲笑自己有多蠢。因为第一次去男方家,才会那么紧张吧。里沙子买了零食、啤酒、牛奶和面包,走出便利店。手上提着购物袋,朝自己的小窝前行,紧张与疑惑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始终盘旋在脑子里的那些话、扔在脚边的伴手礼,还有像个孩子一样的阳一郎、点缀在漆器盒里的鲜花,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只留下仿佛窥见什么新鲜事的感觉。自己与气氛不算和乐的一家人度过了一段奇妙的时光,想到这里,里沙子突然很想笑。
从阳一郎口中听到“结婚”这个词,是在里沙子元旦拜访后,又过了三个月的某个春日。
阳一郎说他预约了比常去的店还要高档的餐厅,里沙子以为他是想庆祝纪念日,因为那天两人刚好交往满一年。就在享用完鱼料理、肉类料理,用果子露爽口时,阳一郎看着小巧的玻璃器皿,说了句:“我们结婚吧。”
那时,里沙子最先想到的就是“没问题”,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一定没问题。
元旦时感受到的复杂情绪霎时烟消云散,不安、羡慕、别扭感都没了。在阳一郎老家吃饭的画面就像收藏在照片里的欢乐时光,残留在里沙子心中。这个在坦率的关爱中长大的人,没有半点阴暗面——那时她只想到了这一点。
“不嫌弃的话,还请多多关照。”用完餐后,里沙子回道。
两人出了餐厅,并肩走向车站。来到地铁站,阳一郎想再散一会儿步,所以两人又继续走。夜晚的街上还是很热闹,车水马龙,面向人行道的店家全都亮着灯。走在街道上的人有的已经黄汤下肚,还有的接下来才要去小酌一番。里沙子和阳一郎并肩走着,不时相视而笑。
明明是不婚主义者,却觉得飘飘然的,好幸福。里沙子想象不出婚后生活的细枝末节,只想忘情地沉浸在幸福中,好好品味这种感觉。两人一直往前走,两旁的商店与大楼突然消失了,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这里暗暗的,黑暗中矗立着一棵樱花树,樱花盛开,仿佛时间只在这棵树的周遭停止了似的。里沙子停下脚步,阳一郎也停下脚步,循着里沙子的视线望去。盛开的花儿仿佛照亮了夜色,像是在祝福两人今天做出的决定。里沙子想将这样的感受告诉阳一郎,却没有说。因为她觉得站在身旁的阳一郎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必要用语言确认彼此的心意。
里沙子想起去年,两人初次去阳一郎母校的时候。那时他们也是在公园赏樱,旁边还有大声喧闹的年轻学生。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学生和阳一郎的身影重叠——率直开朗、精力旺盛,有属于那个年龄的年轻无知。里沙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名女生坐在阳一郎身旁的画面,那个女生就是几年后成为职场女强人的阳一郎的前女友;明明从未见过,她的身影却格外清楚。里沙子又开始玩味这番小小的优越感,因为那个女人并不知晓这种幸福。
这种幸福感变换着浓淡程度,一直延续至两人办理结婚登记。那之后,里沙子还和阳一郎的父母、弟弟一家人一起去温泉旅行——那时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在窥看这稀奇的一家人如何相处。即使自己因为处理婚后新居、选定婚礼场地,以及找谁致辞之类的繁杂细节与阳一郎起过冲突,但那种奇妙的感受也并未消失。
里沙子趁婚前的暑假,带阳一郎回老家见了父母。双方约在当地的一间餐厅吃饭。她的母亲明明没上过大学,还频频问阳一郎念的是哪所大学、在哪里高就,甚至拐弯抹角地问月薪的数额;而她的父亲一脸高傲,只会猛喝酒,让里沙子很难为情。一行人没有回里沙子的老家,不到两个小时便离开了餐厅。里沙子真的很羡慕阳一郎能有那样的家人,虽然有点奇怪却令人羡慕。她羡慕阳一郎的母亲懂得如何夸赞孩子,也羡慕阳一郎能在关爱中长大。虽然丝毫不抱期待,里沙子的父母果然没有在阳一郎面前称赞女儿是个乖巧或温柔的人。阳一郎也没有低头行礼,没有恳切地说:“请将您们的女儿交给我吧。”
三个月后,里沙子与阳一郎举行婚礼,结为夫妻。
里沙子将姓氏改成山咲,开始了两人的新婚生活,但一直延续到婚后的幸福感却缓缓消失,以她无法察觉的缓慢速度,悄悄消失。当然这和所谓的不幸截然不同。
一回神,里沙子才发现,后来自己不断反刍着那天仿佛从地面浮起来的幸福。
有时她会突然想起那种幸福,仿佛连指尖都能感受到类似的空气;有时又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为那种事,沉浸在幸福之中;有时也会厌烦自己为了一点事,就飘飘然;有时则因为不知该如何回到那种幸福里,焦虑万分。
要是能回到那时该多好啊!里沙子察觉自己会无意识地这么想。要是回到那时,享用套餐的自己会如何回答?“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还请多多关照。”——自己还会说出和那时一样的话吗?还是……里沙子没有想过,也不想抛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