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醉酒记
辞职的话是上午放的,没到中午,消息就在口译圈里传开了。
口译圈和笔译圈不同。
后者中不乏业界泰斗,成名翻译行业内几十年的祖师级人物犹在,随便请出一位来,著作等身的辉煌资历足够后辈们追个二三十年。年轻译者们再恃才,也没有哪个敢班门弄斧。
而前者,尤其是口译中的同声传译,除了对语言功底的精通乃至精深要求外,对译者的脑力、体力、反应、思维灵活性等多方面都有限制。
于是口译圈内口碑成名的同传译员里,不乏个人能力极为拔尖的新生代。
夏鸢蝶就是其中佼佼者。
之前在那场研讨会后的餐酒会里,夏鸢蝶遇上给她递名片的科技公司高管这种情况,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早见过了无数回。
有翻译公司,也有大型企业的翻译部门,开出的条件各有优厚……
哦,自然也包括“阴差阳错”就泼了她一身脏水的翻译业内No.1,天传的那位关总。
合上写了一上午的年度述职报告,夏鸢蝶拿起震动的手机,淡淡扫了眼。
聊天软件里一溜儿未读消息,来自合作过的客户或者部分同行的打探,还有急性子的已经抛出橄榄枝了。
夏鸢蝶扫了一遍,才不疾不徐划下,接起了震动中的那通来电。
“关总。”
“抱歉啊小夏,我今天中午才刚听秘书说了你的事,刚刚已经和你们钱总通过电话了,给你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吧?”
关启放还是一年前那副和乐老大哥的口吻:“这样,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顿饭,就当给你赔罪了?”
“不好意思,关总,我今晚有约了。”夏鸢蝶淡声答。
“噢?”关启放在电话对面略作停顿,随即笑道,“不会是这么快,就已经有哪家翻译公司要签走我们同传圈这头枝花了吧?”
“只是我一位私人关系的朋友。”
“既然这样,那我们天传这根橄榄枝,递出得就还不算晚?”
“……”
夏鸢蝶算是了解气极反笑的感觉了。
前面态度模糊暧昧地顺势将她推进坑里,喜闻乐见她和东石解约,然后半上午都不到,转头就是一副老大哥的慈祥面孔——
有些规则就是再明白,也依然叫她难以适应。
大概是从沉默里感察到什么情绪,关启放很快就打破沉默地笑起来:“小夏你放心,等你进了公司以后,这件事我一定还你个清白。待遇方面你也不用担心,绝对比一年半前我给你开出来的条件只高不低,你觉得呢?”
夏鸢蝶终于敛下情绪,淡淡笑了:“可我如果真进了天传,不是自己坐实了污蔑吗?”
“那怎么会呢?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就算不亮,有我在,也一定能给他们擦亮嘛。”关启放笑得豪放。
比不过对方的脸皮演技,夏鸢蝶也懒得再掰扯。
她温声敷衍:“关总的好意我明白了,不过最近两天我还有些事情需要整理,等过几日,我会给您答复的。”
“好,那我可等你的好消息了!”
“……”
手机合上。
世界都安静了。
夏鸢蝶擡手,指尖跳过那一本本高低厚薄不一的专业书或工具书,最后落到一只黄色软皮本子上。
将它抽出,夏鸢蝶摊在面前,一页页翻了过去。
里面是一个像是资产负债表一样的,纯手写的表格。
每页只有两项。
一列是偿还额度,一列是加上利息后的余债。
本子已经有些旧了,毕竟陪伴过她也很多年,前面几年记得密麻麻,但每一笔都很小,细碎得让她自己看着都有些想笑又辛酸。
等翻过几页以后,单笔的偿还终于一点点高了起来。
那时候在学校里的一位恩师教授的引荐下,她开始接触更高的平台和更优质的翻译客户,再后来就是学长丁问帮她拓展的一些渠道资源,那几年里,她的人脉和知名度也在口译圈里慢慢打开。
直到最后一页。
在已有记录的最后一项里,含息余债终于只剩下二十万左右。
夏鸢蝶心算了下,等Helena科技项目的款项从公司结完,再加上这两个月的翻译薪酬,就足够偿清这最后一笔债款了。
应该还能有一些余款存入账户内,刚好对消她在最近工作交替期间的不确定性。
只是……
夏鸢蝶有些无意识地轻摩挲过指尖下的本子。
她原本想的是,在债务偿清后,找时间去见游怀瑾一面,无论对方是否愿意见她,但她的礼数要尽到。
这计划显然在与游烈重逢之前。
现在。
“…”
狐貍难得沮丧地低了头。
现在,就算还清钱,她大概也无颜站到游怀瑾面前了。
不算大学时间,夏鸢蝶在北城待了有三年多。
这三年的社畜生活里,她却几乎是没踏进过酒吧或者夜店半步的。一方面是夏鸢蝶嫌这种环境下实在吵闹,被搭讪不胜其扰,另一方面是她发自内心地觉着,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家里书桌前多翻译几页客户文件。
也难怪罗晓雪总说她是台工作机器人了。
“你看,多出来转转,酒吧里赏心悦目的小帅哥还是不少的吧?”乔春树娴熟地订了卡座,这会儿窝在沙发里,笑着撞了撞夏鸢蝶的肩。
夏鸢蝶托着腮,“比如?”
“东南方向那个!穿黑夹克的,怎么样?”
“……”
夏鸢蝶擡眸望去,定了三秒,那人似乎对视线格外敏感,和身边哥们说着话就擡头望过来了。
与夏鸢蝶目光相对,男生隔空一擡酒杯,露出个放荡不羁的笑。
夏鸢蝶:“。”
狐貍慢吞吞垂下眼,转回来,抿了口酒:“他每天化妆的时间可能比你都长了。”
“是吗?不像啊。”
“酒吧的灯光本身就是滤镜吧。”夏鸢蝶漫不经心地说着,又擡起酒杯。
“哎,等等。”
然后她手腕就被乔春树握住了,“我才发现,你今晚怎么没戴你的防色狼利器?”
“——?”
夏鸢蝶擡眸。
乔春树点点眼睛。
夏鸢蝶了然。
她前几年做了近视手术,基本恢复到正常视力,但兴许是戴了太多年的眼镜,总觉着眼前没有遮挡让她很没安全感。
再加上她五官偏精致,有时甚至会压过客户对她专业性的“认识”,夏鸢蝶也为了让自己更职业化些,所以又专门配了一副平光镜,后来基本是她出门在外的必备穿搭了。
乔春树则因为嫌弃那副眼镜遮挡了她的美貌,所以一直称之为“防色狼利器”。
夏鸢蝶眼神略微漂移:“昨天我也没戴。”
“昨天那是吃火锅,你没戴很正常,今天可是来酒吧,”乔春树眯眼,“怎么着,真想甩了你家里那位大少爷,彻底奔赴自由幸福的单身生活了?”
夏鸢蝶怕了她了,无奈地笑:“是上周落在游烈家里,他这周出差,我不想自己过去拿。”
“……”
乔春树梗了几秒,眯眼:“原来他出差了啊,怎么有种我是你备胎的感觉?只有你家那大少爷不在的时候,你才想起我了是吧?”
“哪有,”夏鸢蝶回过眸,眼神无辜,“我可是——”
辩解还没说完。
一道阴影被卡座灯光投下来,正笼到了夏鸢蝶身上。
夏鸢蝶停顿,回过头。
面前不是别人,就是方才乔春树示意给夏鸢蝶看、而夏鸢蝶又不小心和他对视了几秒的那位。
“你好啊小姐姐,”看着二十出头的男生笑得很是自信且灿烂,“刚刚在那边就注意到你了,你今天这一身搭得很漂亮哎,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可以请教你指导一下我的穿搭。”
“……”
夏鸢蝶和乔春树对视了眼,心里颇有些震撼。
现在的搭讪方式还真是……
花里胡哨啊。
“抱歉,”夏鸢蝶不假思索,“没带手机。”
直到那人悻悻离开后,乔春树才慨叹出声:“一眼就把人勾过来了,是我冤枉你了,姐妹今后不求别的,但求在你的备胎列表里做第一个了。”
“什么备胎列表,不要污蔑我。”
夏鸢蝶笑意难禁,迎着乔春树擡过来和她碰杯的酒杯,将杯底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桌上开了两瓶酒,随着时间推移,液面一点点降了下去。
为了清静,夏鸢蝶还特意把手机关机了。
中途,乔春树倒是离桌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原本还剩五分之一瓶的洋酒,这会已经见了底。
而听见她声音,卡座里的狐貍也扶着手腕转过头,眼神里多了一分迷糊:“怎么这么久?”
“……临时,接了律所一通电话,”乔春树心虚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坐下:“你今晚喝的有点多了吧?”
“反正明天不上班。”小狐貍笑得眼角微弯,从精致而艳丽的五官里,脱透出一点平常根本见不到的娇意。
乔春树犹豫了下,看了眼手机,又擡回眼。
她像随口问道:“你这次因为Helena科技的项目辞职的事情,有跟游烈提过吗?”
“没有呀…”狐貍答得理所当然,将第二瓶酒里的余量倒入杯中,“乙方的内部矛盾,干嘛要找甲方的麻烦。”
“你这个工作狂脑是没救了,”乔春树忍不住上手捏她脸颊,“你们的甲方乙方雇佣关系已经结束了,就算没结束,他也首先是你的男朋友吧?”
“…嘘。”
小狐貍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竖起一根细白的手指放在唇瓣前:“他们搞火箭研发的太累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影响他。”
乔春树被狐貍可爱到,在把她脸颊捏红留下罪证然后被人嘎掉前,遗憾地放下了手:“你也很累啊宝贝。”
狐貍想了想,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把亲手参与设计的航天器,送到太空去,去探索宇宙的边界,边界之外是否还有另一个世界……”
夏鸢蝶说着,就托着脸颊笑起来:“那可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梦想了。现在他距离这个梦想只有一步,嗯,最多两步之遥。”
她转过来:“我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了。”
乔春树叹了口气,擡手,揉了揉她脑袋。
“傻不傻啊你。”
夏鸢蝶把酒杯一搁,喊服务生又加了一瓶酒,然后狐貍眼里都透着点兴奋难抑地转过来:“对了!我给你讲讲他们航天工程吧,超厉害的!”
“——?”
乔春树只因为懵住而迟了一步,就错失了拦住某只醉酒狐貍的知识输出的机会。
于是,之后无比漫长的半个多小时里,她被迫在灯红酒绿的清吧里,听起了一场十分硬核的航天系统工程大科普课程——
讲到兴奋的地方,夏鸢蝶甚至已经是汉英双语输出了。
就半个小时,听得乔春树头昏眼花,仿佛梦回地狱高三。
还得是头一天晚上熬了半个通宵看小说结果第二天第一节早课就是如闻天书的变态物理电磁学。
在酒吧里、听航天课。
谁敢信呢。
半小时后。
夏鸢蝶已经从北斗卫星讲到了载人航天,乔春树也已经恶向胆边生思考是撞晕自己还是撞晕小蝴蝶的时候,救她于水火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
乔春树一顿,猜到什么,她扭头看向酒吧门口。
一道清拔修挺的身影停在下来楼梯口几米外的位置。
准确说,他是被人拦停的。
那人身量很高,在酒吧昏昧里也突出得很,此刻正漠然垂睨着身前的人,神色厌倦里透着冷感。
他似乎是从差旅中途直接来的,还一身传统英式的商务正装,与整个酒吧格格不入地反差着,却又诡异得更钓人。
笔挺的西装外套倒是脱了下来,这会儿被他随意地拎在手中。
于是修出凌厉肩背线的白衬衫束入笔直西裤,灯火滤出的光影间,劲瘦腰身到那双长腿的弧线就更是足够邻座三个姐妹凑在一起疯狂互捶了。
乔春树在心底感慨地啧啧了声。
就从楼梯到酒吧内圈,十几米的路,被搭了五次讪。
大少爷的祸水功夫不减当年。
游烈此刻正抑着躁意。
这间酒吧是个环形结构,虽然是清吧,但灯光依然调得昏暗暧昧,又有环形的视觉遮蔽,想要找人难度偏高。
偏偏这间清吧今晚又以女生居多,凭他这张脸,寸步难行。
乔春树终于接起电话的时候,游大少爷已经有要买酒吧赶人的冲动了。
“走反了烈哥,”乔春树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另一边,进门九点钟方向。”
在游烈冷声前一秒。
乔春树:“快过来吧,你老婆今晚要疯。”
“…………”
就一秒。
游烈那出差视察加班加点只为能提前一天回来,结果打了半天狐貍手机关机无人接听,找遍了他家和她家也没见到人影,酒吧街里进不来车,跑了半路还被搭讪了三百回的恼火——
就在那一句“你老婆”里。
倏。
全消了。
游烈回过身,顺着乔春树电话里说的方向看过去。
卡座里,一只小狐貍只露着半个毛脑袋的背影。
……难怪没看到。
眉眼间那点凌冽霜色褪去,游烈迈开长腿,朝那边走,扣在耳旁的手机也被指骨抵着从身侧拿下。
游烈走过去,在乔春树拧巴着脖子,用眼神手势疯狂而无声的示意下,他停住长腿,在两人靠背的卡座里坐了下来。
狐貍带着点困又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的声音从身后溜入耳中。
他听了几秒,眼尾曳着点笑垂低。
“哎,小蝴蝶,问你件事呗。”乔春树终于可以打断了。
“嗯?”
课讲困了的狐貍茫然仰眸。
“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和游烈分手啊?”
“——”
相接的卡座后。
游烈低垂下的眼睫蓦地一颤,擡眸。
酒吧里的音乐中,身后安静了很久。
“因为我不想他变成……像我那样。”
狐貍终于很低很低地出声。
“那几个月,我明明知道他很辛苦,但我只是一直装没看见吧,我好自私的,乔乔……你不知道,那天凌晨我推门出去,看见他站在走廊上,穿得很少,一个人抽烟……洛杉矶那时候只有十度,他手指节都冻得发红,旁边落着好几根烟头……乔乔,我这里……”
女孩擡手,抵着发闷的心口,声音颤着:“我这里疼得要难受死了。”
“……”
卡座后,游烈垂在身侧的指骨蓦地一栗。
他几乎忍不住要起身。
只是也恰在那一秒,他独坐的卡座里有女生走近,笑脸明媚地就要张口。
游烈冷然垂眸,左手擡起往桌上一叩。
无名指上的戒指泛起的银光晃了下。
对方一梗,二话没说,扭头走了。
游烈垂压在桌沿的指骨缓慢攥起,而身后,喝醉的狐貍仍是轻得梦呓似的断续着声。
“……我小时候在山里住着,吃过很多苦,我一点都没觉得那一年过得不好,跟他在一起就很好了……可是那天看见他,我突然觉得好苦啊乔乔……游烈他不该是那个样子的,他不能那样……那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遇到我,他的人生是不是截然不同的、一点尘土都不会沾上的另一条路,那样的他是不是要好过很多很多……”
“如果是那样,那我想,他这辈子永远都没有认识过我就最好了……”
“——”
不知道是听到哪一刻,游烈终归是再忍不下去了。
他霍然起身,踏出卡座,绕过矮桌,一直走到垂着脑袋蔫蔫欲睡的完全喝醉了的小狐貍面前。
夏鸢蝶昏沉的视线里,慢慢出现一双很长的,撑得西装裤线也垂直锐利的腿。
“你看,”醉透了的狐貍笑起来,指着它朝乔春树仰头,“像不像,仙鹤!”
乔春树不忍卒视,刚要说话。
小狐貍伸出去的细白的爪子就被人握住了。
游烈拉下她的手,顺势在她身前折膝蹲下。他身后扫过或是路过的那些视线带着惊艳或古怪,游烈像完全不曾在意,他只是低着头,耐心地将女孩踢得半掉的高跟凉鞋提上,然后又被踢掉,游烈再次提上——
白净的脚丫再次试图踢掉时,被游烈轻握住了足踝,他不动声色地给她系紧凉鞋的细带。
然后游烈扶着膝,仰挑起漆深的眸:“狐貍,回家了。”
夏鸢蝶早在被他攥住手时就茫然地落下视线,还努力从旁边歪下头,像是要看蹲在腿前的是什么人。
于是此刻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海似的眼底。
夏鸢蝶怔了下。
游烈没指望喝得晕晕乎乎,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年多少岁的小狐貍能给他什么回应,所以说完后,他就支膝起身。
侍应生正将游烈的信用卡和账单一并送过来。
他在隔壁落座时已经招人过来,结了这桌的账。
信用卡被游烈随手放回外套里,然后他将衣服盖披在了夏鸢蝶的身上。
趁着女孩还仰着他的面孔发懵,游烈俯身,将人从卡座里打横抱起。
“乔小姐,今天麻烦你照顾她了,谢谢。”游烈抱着夏鸢蝶出了卡座,“司机会在街外停车场等你,我先送她回家了。”
游烈说完,朝乔春树淡一点头,抱着夏鸢蝶转身朝外走。
从酒吧回游烈家的路程有些长。
司机又被游烈特意嘱咐过了,要绕红绿灯最少的那条导航路线,尽量开得平稳,免得喝醉了的小狐貍再被折腾着一路起停,弄得她难受。
于是等到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
仍是游烈将人抱下了车,没许司机搭手,中间从车里出来时略微晃了下,就将睡着的小狐貍晃醒了。
夏鸢蝶迷蒙地睁了睁眼,只看得清游烈家地下停车场里,那亮得晃眼的灯光。
“…”
狐貍哼唧了声,下意识地往游烈怀里埋了埋脑袋,想躲开这刺眼的光线。
然后她察觉什么,一懵,仰脸。
“游烈?”
游烈一路抱着人,进了入户电梯,听见声音时他微垂下眸,眼底情绪深抑地望她。
见他不说话,夏鸢蝶有些不确定了:“我是做梦,还是……”
“门卡在我口袋里。”
打开的梯门前,游烈说完,抱着她迈入电梯里。
夏鸢蝶怔了下,下意识想去摸游烈的衣服,然后手就隔着薄薄的衬衫,在他腰侧的人鱼线上蹭了过去。
游烈一停,有些好笑地低头看僵住的小狐貍:“外套在你身上。”
“…哦。”
狐貍羞愧难当,低着头从身上大了一整圈的西装外套里摸出卡夹,抽了门卡,刷在电梯感应区,然后按下楼层。
等电梯徐缓上升,夏鸢蝶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我醒了,你放我下去吧。”
“醒了?”
“嗯。”
“现在是几点?”
“?”
“我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把你带走的?”
“……?”
“你确定你醒了?”
“…………”
被酒精麻掉思维神经的狐貍沮丧地蔫了回去。
她放弃挣扎,靠在游烈怀里。正好她这会儿其实有些晕乎乎,天旋地转的,刚刚说可以自己走属于本能逞强。
然后狐貍就被抱出了电梯,一路一直带到了家门内的玄关里。
进门后,夏鸢蝶被游烈放在玄关的长条皮凳上,他到旁边黑钨金属柜里取了拖鞋,换上,又拿出来她的那双,拎到了夏鸢蝶面前。
如酒吧里一样折膝,游烈去解她那双高跟凉鞋的系带。
夏鸢蝶难得一动不动,就安安静静地扶着皮凳边缘,垂着眸子望着游烈宽阔的肩线,薄垂的碎发,还有好看的清隽冷峻的脸。
酒精似乎会放大心底的想法。
有些能被理智克制的情绪,都会在这个时候,难以控制地涌现出来。
譬如此刻。
夏鸢蝶轻而缓慢地眨了下眼睫。
她就克制不住地想起,昨天乔春树和她说起的那些玩笑的话。
[要我是游烈,前女友都变成这样的大美人了,那高低不得把人弄回来,浓情蜜意地骗一段时间,等时机到了,再把人狠狠甩了——以报当年之仇!]
游烈他……
他真的会是,这样想的吗?
[比起我的人生,比起事业,家庭,婚姻,生活……你会排在许多东西后面。你教会我的,爱只是个消遣,愚者才为它放弃一切。]
[我爱你,夏鸢蝶。]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我们不会有结局。就像你说的,你总会抛弃我,我也总会有腻了你的一天。]
[等到那一天,我们就此两清。]
那一天,就在这个房子里,他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夏鸢蝶有点难过地阖了阖眼。
可是怎么办。
才过去多久而已,她好像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只要一想到他还会和她分开,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她就很难过,难过得快要变得卑劣起来。
“……”
屈膝蹲地的游烈刚给夏鸢蝶换好了两只拖鞋,就听见身前,隐约像是一声抑低的,很轻的抽气声。
游烈停了下,漆眸一擡:“狐貍?”
低着头的女孩就仰起脸。
她细白的眼睑果然沁上了细腻的嫣红,像是要哭一样,眼眸也湿漉清透,只是望着他的那一两秒里,狐貍眼尾垂翘,却忽然笑了起来。
“游烈,”她张开胳膊,忽然扑向他,“我好喜欢你啊。”
“——”
游烈原本伸手要接,只是闻言就兀地一愣,让狐貍扑得差点跌到后面去。
等回神,他仓促垂了眼,面上竟有一瞬间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无措又狼狈的情绪。
只可惜稍纵即逝。
扑进他怀里的夏鸢蝶也没能看到。
带着莫名的躁意,游烈指骨微颤地抱着怀里的女孩,做了个负重蹲起,他面不改色地朝玄关外走去。
他怀里的女孩却埋在他颈侧,固执又小声地重复:“我好喜欢你啊游烈。”
“…你今晚是把自己泡在酒缸里腌过了吗,小狐貍。”游烈哑声无奈地责她。
“真的,”女孩没擡头,声音从他颈侧传来,听着也闷闷的,“你不要不相信我。”
“……”
游烈觉着大概是心口离她呼吸太近,听她一句两句,里面就快要软作泥泞了。
他低叹了声:“我信。”
狐貍立刻得寸进尺地仰头。
“那你抱我去沙发上,我们拉上窗帘看星星,好不好?”
“…?”
游烈终于还是没能拗过喝醉了的夏鸢蝶,依言把她抱去沙发上,拉上窗帘,然后打开了大客厅里的星空投影。
这是游烈家里单独作的一处特殊设计,整体类似于Helena科技那场餐酒会的全场投影效果,夏鸢蝶也是在周末发现的。
关上客厅的灯后,整个大平层的偌大空区都被投影灯覆盖,变成了一片深蓝到黑色的宇宙星海,或远或近的星辰或星砾漂浮着,从墙上,从天花板,从他们身旁缓慢地掠过,美得让人沉沦。
夏鸢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
游烈顿了下,今晚的夏鸢蝶十分奇怪,眼睛深处好像藏着什么埋得很深的,难过又凶的情绪,总之和平常很不一样。
但他还是依言,在沙发上坐下来:“你还想——”
没来得及说完。
就被身旁前一秒还乖巧蛰伏的狐貍搞了个突然袭击。
她几乎是扑上来,想将游烈压到沙发里,亲他一个措手不及。
是亲了。
也确实措手不及了。
可惜举整只狐貍之力,也没拧过游烈的腰力——他几乎没费劲就托住了她,完全没有她预想中向后倒到沙发里的场面。
夏鸢蝶有点茫然了。
然后被游烈按捺着,捏着她后颈拎起来点:“小蝴蝶,”他声音哑,眼眸也漆得不见光也不见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颗很大的星球投影在他身后掠过,黑黝黝的,像是他的眼底,能将她整只吞进去,什么都不留下。
狐貍却无所畏惧地挺了挺胸,还擡起手,她用细白的指尖配合乌黑勾人的眼瞳,一点点将游烈按下去。
直到叫他屈服地顺着她后仰在沙发上。
夏鸢蝶见游烈擡手,卷起半截衬衫的腕骨遮阖了眼,他声音哑得难抵:“就算我再想弄你,也不会在你喝醉以后趁人之危。”
“?”
狐貍在慢慢红透的脸颊上绷起表情。
她扣着他俯下身,还拽下他手腕,对着那双黢黑得像要将她扯碎吞没的眼,勇得厉害极了:“是我在趁人之危。”
“蝴蝶,”游烈任她握着手腕,一动未动,只深长的眼睑微微紧起,“你现在是仗着喝醉了,要跟我撒野吗?”
“嗯!”夏鸢蝶答得不假思索。
“……”
游烈薄唇轻扯了下,眼神里一根无形的弦崩断了似的。
他反手扣住坐在他腰上的女孩的手腕,然后撩过她发尾,一直穿过她长发,扣住了女孩的后颈。修长凌厉的指骨屈起,故意而涩气地捏了捏她颈:“好,那你说出口,我就让你趁。”
狐貍大脑短暂地短路了下:“说出口什么?”
“说清楚,你要做什么。”游烈低哑着声,慢条斯理,他从下而上仰视着她,却像某种压迫感近窒息的临睨,“不许模糊,说到哪里,我就许你做到哪里。”
换一个时刻,夏鸢蝶早该怂了。
但今晚不知道是酒精放大了情绪,还是情绪刺激了酒精。
他衬衫的纹理竖直而沁凉,凉意下又是灼炙,她的指尖扣着他肩膀,顺着她的声音和纹理滑下,她清透乌黑的眼底像是在积蓄一场能够淹没整片宇宙的雨。
星砾在她身后的天花板上缓慢掠行。
“游烈。”
夏鸢蝶擡起手腕,按住了一颗顺着投影落到他身侧的小行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行星透着灼她掌心的炙度。
她惊得眼神微颤,却又固执地抵住:“我想和你做。”
游烈觉得狐貍应该是疯了。
他也快要被她逼疯了。
于是扣住她纤细的后颈的指骨下意识地收紧,游烈喉结深滚,声音哑得低无可低:“说完。”
他眼底那丝蛊人沉沦的情绪终于释放禁制:“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狐貍眼底的赧然终于连醉意都拦不住。
母语羞耻难以克服。
红透了脸颊的狐貍低声换了一个英文词组。
在那个代表爱意的单词出口,亮蓝色的星砾投影掠过她眼眸,游烈擡手将人近凶狠地扣下,那个吻,第一次,让夏鸢蝶记起了加州洛杉矶公寓里那个让她颤栗的离别的夜。
无限轮转的行星投影在整个平层里游荡,仿佛这里真的变成了那条无垠也无尽的最神秘的宇宙尽头。
在那片星系的最深处,两颗行星轨道交叠,对撞,星砾碎做星光,没入漆黑宇宙。
而那只是偌大星系的一角。毁灭与重生在无数个角落里重复。
夏鸢蝶后来想,游烈说得对。
酒精确实能使人迟钝。
她在他低沉的呼吸里看了一夜的行星投影,它们在她身旁起落,闪烁,斑驳,宇宙里的夜色漫长到无以复加。
狐貍从来没有这样困乏,却又舍不得放开他。
“我好喜欢你啊,游烈。”
她轻声重复这句话。
于是身边星星跌宕,像被宇宙里一场无边的星河里的洪潮挟裹冲刷。
最后暂停了投影的还是游烈。
那片游荡的星系在客厅里静止。
明明醉意褪去,酒精也早该消解了,但狐貍今晚的“醉”好像不曾醒过,疯得很是彻底。
游烈皱着眉,把女孩抱在怀里,扣着她颈后迫她垂眸。
“所以,不是因为离职,也不是因为喝醉,”他低声问,“是因为什么,狐貍。”
“……”
“说话。”
“……”
夏鸢蝶的长发垂下,像乌黑的溪流淌过落梅的白雪,极致的色差惹游烈眼底都漆晦如墨。
他忽擡手,握她后颈扣她更近,换来她一下轻栗。
“说话,狐貍。”游烈哑声重复。
于是夏鸢蝶终于在他耳旁颤声开口。
“就算以后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她掐他肩膀,指尖快陷入他紧绷的肌理。
乌黑清透的眼睛里蓄起的泪,砸在他覆了一层薄汗的颈上,一词一句:“不许,和别的女人,在这里。”
他的这片星海,她自私而卑劣地希望,只属于她自己。
“……”
长而沉默的寂静。
在夏鸢蝶几乎开始难过,他好像连这点要求都不打算答应她的时候,落地灯猝不及防地在沙发旁亮起。
“!”
狐貍惊栗,几乎要从沙发上跃起,却被他狠狠扣了回去。
她来不及起的闷哼被他吞下。
游烈近乎凶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那块红色腕表硌得彼此都生疼,游烈却没松力,然后将她纤细的五指抵在他心口位置的蓝色蝴蝶上。
细腻肌理出微微凸起的纹身针痕,让夏鸢蝶掌心蓦地一栗。
她颤栗着垂落眼睫——
借着落地灯柔和的光,一只莹亮的蓝色蝴蝶,栩栩如生地停驻在他心口。他的胸膛里心脏震动,连带着那只蝴蝶仿佛振翅,要从她细白的指间挣脱出来,飞舞进她身后头顶的漫天星海中。
游烈攥着她的手腕蓦地加力。
夏鸢蝶栗然仰眸。
“夏鸢蝶。”
她听见他沉哑至极的声线如凿刻入她骨髓——
“是不是要我把心剖给你,你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