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等着老人收拾好箩筐走了后问道:“吴哥,刚才点的烧烤还要吗?”
“要,上呗。”吴乔阳点点头,顺手把菌干放在了他和赵维桢那边的桌角上。
“我发现你就一行走的散财童子啊。”赵维桢低头看了眼菌干笑道,“我吃两个,你介意不?”
“不介意,全送你。”吴乔阳把菌干往赵维桢手边推了推,说完侧过身对江伊,“刚才那两个人……”
吴乔阳说话时,拇指向身后指指。剩下的半句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传达到位,实在没必要非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再啰唆一遍,于是他话头转回来,笑着轻抬着下巴道:“你真的没事儿吗?”
“能有什么事儿?”江伊笑着摇了摇脑袋,“我又不信那些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说得也是。”吴乔阳顺着话点了下头,问,“江伊,你是N市人?”
吴乔阳说话时,江伊瞧着他,觉得这人活像一块磁铁,周遭的一切只要靠近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相貌身材自然是一方面,但江伊心中觉得,更重要的该是吴乔阳身上有一股阳光下野蛮生长出来的灿烂与坦**。于老弱软心肠,于滋事蛮横的又够仗义,他这样大大方方地立在人群,如勃勃旭日破云而出,如青松翠柏扎根山峦。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可四下真要去找这样一个人,才发现何其难得。聪明人总是许许多多,反而是老实的、真诚的人成了稀缺。
江伊想着,嘴角不禁弯起来一个小小的弧度:“没,我在N市读书,后来工作就留下来了。”
“我听你说话口音,还以为也是N市人呢!”吴乔阳笑着应和一句,又顺势问起来,“你做什么工作?”
“新药研发。”江伊回答。
原以为她是医学院的博士,职业应该是个医生,不过想来医药不分家,江伊做新药研发也没什么意外的。只是吴乔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个行业的从业者,简单四个字儿把他的旺盛好奇心勾起来了,问:“新药怎么研发啊?是从花花草草或者小动物身上发现一个可以治病的药?”
江伊对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口,不是没答案,恰恰相反,她有满肠满肚的话可以说。但也正是这样,让江伊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像N市令人发愁的早晚交通,所有车都堵在一起,任谁也挪不动。
江伊想了好一会儿,说:“直接从动物或者植物本身研究出发,那属于动植物学,不是医药学。过去科技水平比较低的时候,的确会有很偶然的情况发现某种植物或者细菌对特定类型的疾病有药效,就比如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但这种发现概率过低,成千上万种疾病总不能都靠着全世界的大牛们灵光一闪吧?”
“确实。”吴乔阳点点头,神色严肃地说,“按这闪法,即便是N市工体酒吧的灯球,也遭不住啊。”
吴乔阳的脑袋里总有着奇妙又莫名贴合的比喻,江伊被逗得弯起嘴角,接着说:“所以现代的新药研发是逆向进行的,也就是我们先研究这种疾病本身,知道它为什么会让人得病,作用于人体的哪些组织、细胞、蛋白通道,是不是有特异性靶点。如果有靶点,会对靶点进一步研究,确定是否存在对某一结构有稳定结合。这呢,都还只属于新药研发的前期。新药研发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会有很多人、很多部门参与进来。”
吴乔阳对新药研发流程的求知欲里,至少五分是来自于对江伊的好奇,所以听人家解释完,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做的是什么?”
“我的工作属于临床前的研发后期了。”江伊说,“我做药物分析以及药物在实验动物体内的代谢情况,通俗说就是口服好不好吸收、药物通过肠道吸收在血液中最高浓度可以达到多少、需要多长时间,以及多长时间后药物会被肝脏代谢掉一半,多长时间被完全代谢。”
虽然依旧没太明白江伊的工作,但一想到她的工作牵扯到人身体里的五脏六腑,这就足够让他生出敬畏,“厉害”两个大字扑面而来。吴乔阳认同地点点头道:“江博士,你绝对是咱们团妥妥的智力担当啊。”
“博士也只是专业领域知道得多点。”江伊摇摇头,看着吴乔阳的眼睛,“智力和学历不能划等号,每个人擅长的都不一样,没必要拿别人擅长的跟自己不擅长的比。”
老话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肚子里没货的才爱显摆,人家有真才实学的反而谦虚。吴乔阳与江伊四目相对,他看着对方深棕色的眸子,许多情绪瞬间往上又窜了一大截,有敬佩,有欣赏,有发自肺腑的服气,也有几分好奇。但不管怎样,总归是好的。这些东西让他兴奋愉悦,脑子里的声音催着念着一定要再靠近一点点、再多了解一点点。
和吴乔阳聊天是件蛮轻松愉快的事儿,只是江伊今儿实在有点太累,她吃完米线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外面的烧烤摊还热闹着,串排的灯泡点亮了窗外的一小片墨兰夜空,黄色的柔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蹦跳地落在很有当地特色的提花地毯上。江伊洗过澡,穿着她那身可以直接COS斯内普教授的黑色长款宽大睡衣,把墨绿色底儿、银色蛇形图案的床单铺在民宿的**,认真地把边边角角塞好,然后闭上眼,放松地躺在**。屋里此时静悄悄的,只偶尔漏进来几声吆喝,把静止的空气敲出来一个小小的涟漪。
明明很困了,但真躺在**,江伊却又睡不着。瞌睡虫在四周悠悠****,偏就不一下子把她拖进梦里。江伊翻了个身,看到挂在床头灯上的木牌,心中被使劲埋起来的那点儿念头在黑夜的滋养下又一次破土而出,夹带着过去的记忆开始侵占大脑。在理智的控制下,本应该平静的心脏却被猛地揪住。五年里的约会、逛街、吃饭,点点滴滴翻涌而至,回忆就好像深埋进指尖里的小刺,平时倒不觉得,偶然被碰到才发现它还未消失,刺疼穿透皮肉。
伴随着丝丝阵痛,烦躁也在她的胸腔中积蓄着。从学校到工作,那个体贴温和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满嘴谎言。五年里,孔申鸣到底骗过她多少次,江伊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再次回想起他口口声声说着“我爱你”的嘴脸,江伊无法控制地产生了嫌恶。不论时间退回去多少次,她都相信自己还是相同的答案:“不是什么事儿都像做实验解数据,出错了就再来一次,反正有样本就有试错的机会。”
分手那天,她在餐桌上反问了孔申鸣一个问题:“假设现在桌子上有一满杯白酒,过来一个人把它打翻了,但你眼疾手快又扶了回去,杯子里此时只有半杯酒。我拿起白开水兑了进去,看起来好像又是一个满杯,闻起来也就是淡了些,但你觉得,眼前的这杯酒还是之前的那杯吗?”
江伊知道孔申鸣这人一贯的思维简单,你提个问题,他没有去细想就要急急忙忙地先摇头否认。似乎只要拒绝面对,任何问题就可以被绕过去,从构建一段感情的信任、责任等等一系列复杂问题上重新回到爱或者不爱,好像只要心里还有一星半点的喜欢在,其他什么都能被忽略。
想到孔申鸣那样子,江伊躺在**轻叹了口气。他以为那只是一次出轨,好像只要不再提起,它就不存在。但其实它破坏的不仅仅是感情,更是一种信任。以前自己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可以忽略他身上的所有缺点。但是现在,信任崩塌后,爱就失去了粘合力,越来越多的矛盾重新迸发出来,烦躁变得再也不可避免。连带着孔申鸣的表白、表忠心,他廉价的情绪发泄,让五年的感情越发少了值得怀念的价值。
江伊想到这里,厌烦的情绪变得更加强烈。她想跟孔申鸣说清楚,信任这种事儿从来只有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没有谁对谁信任还要讲究个泊松分布或者二项分布的道理,所以他们没戏了。但孔申鸣却选择充耳不闻,他一直在用五年的感情作筹码,强调是那位王小姐主动的。他只顾着自己给自己开脱!孔申鸣在期待她做什么,像社会新闻里的闹剧一样当街撕头发打小三吗?
江伊忍不住冷笑了一下。他们之间的问题是孔申鸣出轨了,他破坏了彼此间的信任,至于出轨的是王小姐还是李小姐,她根本不在乎。
江伊又翻了个身。她真的想睡了,想驱赶这段回忆,可脑子里嘈杂的声音停不下。孔申鸣像一块狗皮膏药,黏糊糊地拉扯着她,让她无法安心入睡。
这人真是烦透了,江伊感到浑身的力气都散掉了大半。但就在此时,回忆中,吴乔阳的声音却霸道地闯进来:“你咋还跟粘鼻涕一样甩不掉了呢?!”
第一次见吴乔阳就是在分手的那个餐厅,江伊记得,他原本坐在他们旁边那桌,短短的头发刺棱着,右边耳朵上有一颗小小的金色耳骨钉,牛仔服白色T恤,浓眉高鼻梁,眼睛不大,脸部轮廓分明,看着很是有精神,高个子,肌肉饱满。
他拍了两下孔申鸣的肩膀,把人拉到一边,说:“你就说有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看不出来是巧克力还是屎,但人吃了一口,已经知道是什么味道,现在你撒再多的糖也没用了。哥们儿,你给人家留点像样的印象,别最后一顿饭了还讨人硌硬。”
这糙话虽然上不得什么台面,但优势在于够直白、够有劲儿,一句话砸得孔申鸣瞬间黑了脸。他想继续装傻耍赖都装不下去,抿抿嘴角,刚才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这才终于承认他们彻底回不去了。
关于孔申鸣的恼人回忆终于停下来,可江伊依旧睡不着。这次是因为吴乔阳,因为他蛮横地闯进来,让江伊想起来上一次自己到云南。
那已经是十九年前,江伊还是个小学生,趁暑假跟妈妈来这边。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平常,妈妈在植物园工作,她就在园子里玩,玩累了去写暑假作业。日子毫无波澜地重复着,直到假期快结束前的一个闷热下午,妈妈说要进山两天,去找一种植物。
江伊躺在**,她反复想着,那天实在是太寻常了,完全不像小说电视里,出事儿前打雷也好、狂风也好,总要有点预兆。八岁的小女孩儿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一天,站在植物园门灿烂的阳光下潦草地跟妈妈挥了挥手,那时候江伊满脑子都在惦记刚刚看到一半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全然没有想过,那个闷热的阳光白灿灿的午后也会成为未来的梦魇。
妈妈离开前穿着一件白色的碎花上衣、卡其色裤子,江伊在梦里见过许多次这个背影,却没有一次再看到她回来。
是的,她的妈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如同此后夏日里失去的每一个午后,悄无声息,寻不到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