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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破灵 > 第八十章 圣人

    江伊走进一家邻近的商店,店主正在刷短视频,完全没注意到来了客人,只顾着低头看着屏幕呵呵傻笑。

    “老板?”江伊从货架上拿了两瓶矿泉水,走到老板面前。

    “三块。”老板扫了眼江伊手里的矿泉水,说。

    店老板是个一头小卷毛的中年妇女,脸颊微胖,看起来是个很好说话的对象。江伊掏出手机却不急着扫码,问:“能不能跟您打听个事儿?”

    “干什么?”店主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江伊和吴乔阳,又往外面瞥了眼黑洞洞的街道,整个人警觉起来,手压在收银的台子上说,“什么事?”

    “找一个人。”江伊说。

    “什么人?”店老板问。

    “十九年前,有个住在这边的女人跳崖了,你知道吗?”吴乔阳插进来问。

    店老板立刻摇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老街六年前重建了之后我们才搬来的,以前的事情都没听过。”

    “那这边谁可能知道她呀?”江伊接着问。

    店老板没回答江伊的问题,反而来问他们:“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她是我家一个远房表姑。”吴乔阳抢先开口回答。

    这话让江伊一愣,侧头看向他。

    吴乔阳语气自然地说:“十九年前,我表姑自杀了。直到最近我们才知道,她可能生过一个孩子。家里长辈挂念,但岁数大了又不方便出来,我就过来找一找。”

    “哦,这个样子啊!”店老板听到她最喜欢的狗血八卦,瞬间点燃了兴致,两只眼睛瓦亮瓦亮地盯着吴乔阳,“你表姑为什么自杀呀?方便说说吗?搞不好我之前还听过呢!”

    “这事儿不好说。”吴乔阳吊起店老板的胃口,等了十来秒后,见她已经急不可待,才锁着眉头,继续说道,“我们只知道表姑去世前在这边住过,为什么自杀,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跟人闹了不愉快,也可能是产后抑郁症,只知道人忽然就没了。表姑当时一个人在这边生活,没跟我们说过生孩子的事情,家里人是最近才听说的,所以想过来找找那个小孩,看看是不是有人见过,或者知道孩子的下落。老板,你想想看,有什么印象吗?”

    店老板听得津津有味,重点完全不是自己从前有没有听过,只顾得上咋舌:“一个女人在外头,还生了个孩子!你表姑是干什么的呀?”

    店老板说话时露出来的轻蔑眼神完全暴露了她的想法,虽然她问的是职业,但她心里的答案已经明白地写在脸上。

    江伊看着她,心底冒出来一阵烦躁厌恶,冷着脸说:“正经人,正经工作。”

    “既然是正经人、正经工作,干什么生个孩子还要瞒着家里人啊?”店老板嗤笑一声。

    “表姑那时候和家里人闹了点矛盾,不乐意讲,不可以吗?”不仅是江伊,店老板的态度也招得吴乔阳心里窝火,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江伊刚才的问题,“这边哪家店开的时间长些,可能会知道十九年前的事情?”

    眼瞅着两人不乐意说了,店老板丝毫未觉得自己说话冒犯,只遗憾这么带劲儿的八卦没听全。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探着身体,指头向着老街深处戳了戳,说:“往里面走有家中药店,开在老街好多年了。以前那里是个诊所,专治乱七八糟的病,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乱七八糟的病是什么病?店老板话外的意思,正常人都听得出来。

    江伊冷着脸说了声“谢谢”,拿着伞往外走。

    吴乔阳见状转身也要离开,店老板忙说:“唉,水!两瓶水还没付钱呢!”

    “我又没拿你的东西,付什么钱?”江伊气鼓鼓地说完走了出去。

    “哎?”店老板提高嗓门。

    “哎什么哎!我们又没拿东西,付什么钱!”吴乔阳大步流星地也从小商店里走出来。

    江伊举着伞站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听见吴乔阳的脚步声后转过身,说:“一会到中药店里,你别再提阿玉姐的事了。”

    “不提阿玉姐怎么问?”吴乔阳一脸疑惑。

    是啊,不提阿玉怎么来问?江伊看着吴乔阳,一时也没了话。她只是觉得是心口堵得慌,一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子被人骗了感情,后来偷偷生下一个孩子,她从未声张过,也没有狡辩过,更没有拿这事讹吴乔阳的父亲。即便如此,她的生活还是因此崩溃,工作还被闹上门的原配搞丢了。阿玉也没有带着孩子再闹回吴家,搅和得那一家子不得安生。她只是安静地离开了,想着要去考会计证,给自己谋个生路。可以说她笨,可以说她蠢,可以说她不听劝告,但江伊无法说出更多指责她的话,此刻她只觉得心疼。那是个一直在努力生活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像一团灼灼燃烧的小火苗,但它突然熄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受伤,没有人可惜这样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围绕她的只有流言蜚语,只有烂俗和狗血的桃色故事。

    江伊有些心烦,绷着脸对吴乔阳说:“一会儿过去,你不要再说话了。”

    “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吴乔阳问。

    “没有,和你没关系,就只是我不想让阿玉姐再和你家扯上任何关系了!你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行吗?”江伊说完打着伞径直往前走,没有等吴乔阳。

    吴乔阳跟在江伊后面,他们一直在往前走,绵软细密的雨滴在雨伞上,滚成雨珠,然后落在青石板路上。两边的屋檐流下水柱冲刷着地面,皮鞋踩在青石板的水洼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老街两边零星开着的店铺透出来些许光线,吴乔阳看着江伊的背影,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夹带着小雨的晚风吹着湿透衬衫,寒意从皮肤开始往内里渗,冻得他五脏六腑一个哆嗦。

    “阿嚏!”吴乔阳打了个喷嚏。

    江伊听到动静转过身,她看着吴乔阳,轻叹口气,上前一步把雨伞塞给他,说:“打着吧,别感冒了。”

    吴乔阳接过伞,并肩与江伊走着,低声说:“我知道我爸挺不是个玩意儿的。”

    “嗯。”江伊应了声,没有否认吴乔阳对他爸的评价。

    “可就算这样,他失踪了,我还是会担心害怕。”吴乔阳接着说。

    “应该的,”江伊语气平淡,“他对不起阿玉姐,又不是对不起你。你是他的儿子,他失踪了,你理所当然要担心害怕。”

    “我和我爸……”吴乔阳不知道要怎么说,他紧抿着嘴角,老半天憋出来菜一句委委屈屈的话,“我怕……怕你会觉得我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但我和我爸不一样,我不会去骗别人的感情。”

    吴乔阳说话时,江伊看向他,店铺里透出来的光落在他身上,头发衣服都湿透了,整个人像只被水打湿的金毛犬,在低声哼叫着,瞧着特别可怜。

    “干吗这么想?我又不是个疯子,不会用一推十、十推百,用这样离谱的雪崩理论来想事情。”江伊摇摇头,握住了吴乔阳的手,“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你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都是基于他对你的付出。多年的父子感情,怎么可能就因为你知道了阿玉姐的事情就突然产生了变化,这是不现实的。”

    江伊毫无责怪的话比这漫天绵绵细雨更会感染人,吴乔阳瞬间觉得自己高大的身躯忽然都成了泥塑的,轻轻一碰,便从身上剥落层皮。他停下脚立在雨中,微低下头看着江伊。此刻,他只想要把这一天里堵在心口的话都说给她听。

    “我这一天心里都乱糟糟的,”吴乔阳低声说,“我越是担心我爸,就越是觉得对不住阿玉姐。我怕鬼兰诅咒,我怕真的恶有恶报。我知道我爸做错了,我爸是个混蛋玩意儿,但我还是怕他出事儿,我只想他安安全全地回家。我以前老觉得自己是个三观特别正的人,瞧不起虚伪的,瞧不起自私的,结果摊上事后,我发现我也是个自私鬼,我就是我从前最瞧不上的那种人。”

    “你不用因为你父亲对阿玉姐做的事情感到过多的自责。吴乔阳,你不是一个圣人。”江伊伸手摸了摸吴乔阳湿漉漉的头发,“人生来就是自私的,自私让人类能够存活和进化,自私是基因天生的选择。你大可不必为自私而感到过于痛苦纠结,我们只是普通人,一个保留着是非观、善恶观的普通人。我们对阿玉姐的遭遇表示同情,但这种同情有一个度,它没法超越你们二十多年的父子感情。这是很正常的,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你不行,我也不可以。所以吴乔阳,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圣人了,你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你只要是你,就足够了。”

    吴乔阳觉得自己的伪装像是被这雨水泡烂的一团泥,纠结的、坚持的、痛苦的,所有压在肩头和胸口的,都在瞬间都碎了一地。他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伸手将江伊拥进了怀中,下巴压在她的肩膀,恨不得要把自己挂在对方略显单薄的身体上。

    吴乔阳挺重的,他这样压过来,江伊也是有些吃力。但她没有躲闪,反而紧紧抱住了对方,轻声说:“我妈失踪后,我没哭。因为失去妈妈后,没有一个怀抱能让我感到安心。直到我爸来了,他当时拍着我的后背,对我说:’哭嘛,哭出来就好了。小朋友不要憋着,眼泪多了要憋出病了。’于是我便抱着他的脖子,使劲哭,把那些天攒的眼泪一股脑流出来,直到最后,才哭哭啼啼地睡过去。”

    江伊说话时轻轻揉了揉吴乔阳的脑袋。

    “我今年二十八,但我觉得现在自己和八岁也没什么区别。我是个简单的人,也喜欢简单的事情,喜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现在事情团成了一团,理不出来个头绪,我心里特别矛盾特别累,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吴乔阳闷声说,“我怕你嫌弃我,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让你带着我往前走,我闭着眼睛也安心。江伊,你觉得我能把胸口的这颗心脏放在你手里攥着吗?”

    “你不是个圣人,我也不是神仙。我不知道往前会怎么样,但我倒是愿意同你一路。不过,万一我把你带进沟里,那我岂不成罪人了?”江伊轻声笑着说。

    吴乔阳拉开些距离,看着江伊的眼睛,说:“如果你把我的真心当垃圾随便丢,我肯定怨恨你。但如果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翻沟里,我就扶着你走出去。”

    “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只能试一试。”江伊轻笑着向后退了一步,拉着吴乔洋的手说,“走吧,我们去中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