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光绪皇帝二月河欧奈维尔城堡的秘密莫里斯·勒布朗名媛不败金子澄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破绽 > 楔子

    “如果他们嘲笑你、羞辱你,用最尖刻的语言拷打你的尊严,那么我要恭喜你,‘更夫’,你已经引起了他们浓厚的兴趣了。当然,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如果你的表演有一丝一毫的欠缺或者过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据我所知,那间审讯室里有一面镜子。你不会看到,镜子后面会有一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你。从那时起,你就要不断地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和测试了。”

    虽说那个男人坐在房间中央,但偌大的审讯室里唯一的光源仅仅是桌子上的一盏光线微弱的台灯,且光亮在灯罩的围拢下向下散射,因此坐在审讯室隔壁的一面大镜子后面的特务机关长寺尾谦一完全看不到这个叛逃者的面目表情,只有他的两条腿处在光亮之中。它们总是处在互相交叠的状态,时而左腿压右腿,时而右腿压左腿。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轻松、从容的姿态,但是寺尾发现它们交换的频率太过频繁了。所以他判断叛逃者尽量向后躺靠的舒适坐姿,以及平淡自若的语调都是一种假象,都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和紧张。

    有些审讯者喜欢在室内布置一盏雪亮耀眼的射灯,直射受审者的面孔,以为这盏灯同样也可以照到对方隐秘的内心。但是寺尾明白,对于从事这个行当的老手而言,这实在是一种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所以他果断地拒绝了审讯官石井幸雄的那个提议,而是把审讯室的氛围尽量营造得静谧、和缓。包括石井的问话语调,都被他要求一开始要保持柔和甚至谦恭。但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同样的问题被翻来覆去地询问了很多遍,得到的回答虽然都是相同的,但对方的语气中已经带出了某种不耐烦的味道。寺尾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了,石井很快就会在对方疲倦懈怠的状态下突然给予打击。他期待着那个时刻,期待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看看那些印第安人,再看看那些非洲的黑种人所遭受的种种待遇就会明白,在西方白人的眼睛里,我们这些有色人种简直就是牲畜而已。所以我们亚洲人就是要团结在一起,才能抵抗白种人的欺凌。而大日本帝国无疑就是亚洲国家中最出色的代表者,中国作为亚洲最大的国家理应和日本亲善。”

    “您在到达樊阳之后,选择了城西的一家客栈对吗?”

    “是的。”

    “客栈的名称。”

    “叫……‘鸿运客栈’吧。”

    “可是您为什么很快就离开了客栈呢?为什么不在客栈里等到天黑之后出城呢?”

    “我当时的确有一些紧张,心想人多的地方反而更安全些。”

    “请问,您的这些思想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

    “什么思想?”

    “中日亲善的思想呀。”

    “我说过了,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每当我看到那些英国人、美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趾高气扬的时候,我就认识到中国最大的敌人在欧美。”

    “可是日本人当时在上海也有租界,也和西方人一样享有驻军的特权啊。”

    “不一样的。中日两国同种同宗,一切冲突都是兄弟之间的内争。正如汪精卫先生所言,日军对中国所做的一些过激行为何尝又不是出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激愤。”

    “离开客栈之后,您去了哪里?”

    “我听说城隍庙一带比较热闹,所以就跑到那里闲逛,还看了一出戏。”

    “什么戏?”

    “京戏,《定军山》。”

    “戏院的名称是什么?”

    “名字叫什么?我还真是忘记了。”

    “那些演员和观众不知道皇军每天都要对城内进行轰炸吗?”

    “一开始我也很诧异,后来打听了行人才知道,空袭前,总会有警报拉响。戏园子周围就有政府搭建的防空设施,足够人们用。另外,那个戏班子是从上海来的,打的就是‘为抵抗募捐’的旗号,冒一些风险也更加能够表现出这方面的意思吧。”

    “空袭的时候您在哪里?”

    “我躲进了最近的一处防空壕。”

    “那个防空壕有编号吗?”

    “十七号。”

    “空袭后您回到客栈了吗?”

    “没有,我看天色已经黑透了,就混出了城。”

    “您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找到两支防御部队的接合处?”

    “我说过,我在军政部做参谋工作,在出逃的前几天我无意中见过樊阳的防守地图。而且,我以前曾经在这个城市驻扎过,所以能够找到这条出逃路线。”

    “对了,您的军衔是什么?”

    “中校。”

    “为何选在这样一个时间弃暗投明?”

    “还不是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名声,怕被人咒骂为‘汉奸’,所以才犹豫不决。直到汪先生倡导的‘和平运动’搞起来,我才看到了一线曙光。我觉得,应该为中日早一天握手言和尽一些绵薄之力了。”

    “先生说得真好啊,”审讯官石井幸雄抬腕看了看手表,“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开始拾掇桌子上的文稿记录。与此同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卫兵摁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霎时间,审讯室内立刻被照得通明。寺尾看到受审者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突如其来的强光。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石井幸雄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忽然又坐了回去,“请问,您想念您的夫人吗?”

    寺尾看见被审者那疲惫的身躯突然直挺了起来,他警觉地看了看石井幸雄,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的婚姻并不幸福。”

    “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呢?”

    “哦……我们的家庭背景相差太悬殊了。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花钱大手大脚……总之在这方面我不想多谈。”

    “可是据我们所知,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不久前,在重庆的一套住宅的二层,一位女士和一位上校军官死在了同一张床上。两个人赤身裸体,每人身中两枪。那位女士与您的太太同名同姓,死亡的时间恰恰是您离开重庆的头天夜里。”石井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受审者那突然散乱的目光再次凝聚起来。

    “您能否认那位女士不是您的太太吗?您能否认您的出逃和这两个人的死亡没有任何关联吗?”

    寺尾的鼻尖触在玻璃上,紧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他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瞳孔中的光泽在一点一点地凝聚着。他在思考什么?他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寺尾期待着。

    很遗憾,尽管石井停了几分钟的时间,对方仍旧一言不发。

    “老实说,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您的诚意。”石井把手中的记录稿晃动了一下,然后“啪”的一下扔到了桌子上,“您白白浪费了我们几天的时间,说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话。为什么您不肯一上来就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呢?”

    “为什么?”得不到回答之后,石井转过脸打趣似的询问坐在他身边的记录员。

    记录员的汉语显然远逊于石井。他慢条斯理、结结巴巴地说道:“任何一个被放荡的老婆玷污了名誉的男人都会觉得抬不起头来吧。”

    “不,你错了小野君。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获得我们的尊重。他觉得在杀人犯和一个理想主义者之间我们会重用后者。当然,我们也的确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太低估我们的能力了,他弄巧成拙了。事实证明,他前面所说的一切废话恰恰证明他比一个杀人犯更加令人鄙视。一个人居然为了女人就可以背叛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领袖、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国家,这在我们日本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那倒是,日本男人当然会杀死不贞的妻子,但不会为了躲避惩罚而投向敌国的怀抱。”小野慢吞吞地回应道。

    石井的语调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尖酸。他转过头继续对着受审者说道:“用‘走投无路’这个古老的成语形容您目前的处境毫不为过吧?如果您得不到我们的收留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吧?您为什么不谈谈您在我们这里期望得到何种待遇呢?毕竟您为我们干掉了一个敌方的军官。”

    连站在门口的那个卫兵都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好像一阵彻骨的寒风慢慢侵入了这个密闭的房间,受审者的身体在不断地紧缩着。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牙齿上下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他能看到石井的嘴巴依然在一张一合,只是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了。他知道,这场戏已经进入了高潮的部分,一切都没有出乎“老板”的意料。为了这一幕,他刻苦地训练了一个月。其目的就是让他的行为符合他的身份——一个临时起意杀死不忠妻子的逃犯,一个敏感而又孱弱的文职军官,一个张皇失措、几近崩溃却又幻想仍然可以保留一丝尊严的书生。

    “老板”曾经说过,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想想你的苦难吧。于是此时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爹娘在滚滚的波浪中哀号挣扎的身影,浮现出小妹离开人世前留给他的那一丝凄婉的微笑。当然,这苦难中也包含着耻辱,包含着那个女人以及她的家族给予他的轻蔑、嘲笑和肆意的欺凌。然后,愤怒一点一点升腾起来,血液慢慢回流并充盈了他面部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于是,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受审者跳了起来,他抄起身后的椅子,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前方几米之外的审讯官。尽管变故发生得很突然,但那个卫兵的动作也是异常迅捷。在离桌子一米远的位置,他截住了进攻者。卫兵的身体太强健了,他左手轻松地夺下了对方手中的椅子,右臂牢牢地夹住对方的身躯。

    寺尾平心静气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虽然无济于事,但受审者仍然在拼命摆脱卫兵的控制。他的面部和眼睛因为高度充血而变得赤红,腮部的咀嚼肌因为咬牙切齿而强烈隆起,甚至额头处一段快速跳动的青筋也隐约可见。一股野兽般的嗥叫从他的喉咙深处低沉地滚动着。

    卫兵把他拖回到刚才所处的位置,将他牢牢地按在椅子里。他强烈地挣扎着,呈现出的爆发力和耐力都超出了他瘦弱躯体的极限。在此期间,审讯官和书记员一言不发,他们平静而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受审者的一举一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受审者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他像被抽取了骨骼的一堆肉,软软地瘫在椅子上。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随着啜泣微微地颤动。

    寺尾按下了手边的一个按钮,审讯室桌子内侧的一个小小的灯泡闪烁了起来。

    石井站起身来,他绕开桌子,慢慢走了过去。他摆了摆手,卫兵松开了抓在受审者胳膊上的双手退到了一边。石井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方手帕递了过去,但对方无动于衷。

    “请原谅,我郑重地收回刚才的话。希望您能够理解,为了今后的合作,我们必须了解您。您的行为证明您是一个勇敢而又痛苦的人。大日本皇军热忱地欢迎任何投诚者。只要他是真诚的,无论其最初的动因来自何处。我相信,未来您获得的尊重以及优厚的待遇一定会使您庆幸当初的选择并忘掉这个不愉快的夜晚。”

    “送先生去休息吧。”石井扭头对卫兵下令道。

    那天晚上,受审者被安排在一个比先前舒适得多的房间里。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他默默凝视着黑暗,耳边再次响起了当他受训结束时“老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他们嘲笑你、羞辱你,用最尖刻的语言拷打你的尊严,那么我要恭喜你,‘更夫’,你已经引起了他们浓厚的兴趣了。当然,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如果你的表演有一丝一毫的欠缺或者过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据我所知,那间审讯室里有一面镜子。你不会看到,镜子后面会有一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你。从那时起,你就要不断地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和测试了。”

    “老板”是国民政府军事统计调查局的局长,“更夫”这个称呼就是这位大人物亲自为他拟定的代号。目前,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代号的只有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