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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破绽 > 第十四章

    高桥松抬起的左脚又放回了原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幅幅画面来。那是他进入重庆不久,徒步侦查豹子岭时的所见所闻。他想起来了,没有在那一带发现一根电线杆。这并不奇怪,四川本身就是一个落后的内陆省份。仅有的电力也就是能够保障重庆、成都这几个大城市。城外的乡村,到了夜间还只能用油灯来照明。

    1

    这一天,顾知非已经没有心情处理别的事情了。但他还是回了一趟位于赣江街上的临时指挥部。还好,盯梢组没有发现高桥松那边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于是他早早地离开指挥部,驾车返回了龙家湾19号。

    “老板”经常一整天都不得不待在军政部的会议室里。但是每次会议结束,不管多晚,他都会回到局里,看看有没有事情需要他处理。从下午四点钟,顾知非就趴在办公室的窗台前等着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进入大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除了机要部门的值班员,办公楼里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他丝毫不感到饿,被他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已经塞不下新的烟头了。

    他不仅仅是在等待,同时还在苦苦地思索,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一系列变故用一种婉转的方式表达出来。他跟随“老板”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每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他都可以遵循先例,从而大致预判出“老板”在何种状态下对某个变故的接受能力,但是这件事情不但没有先例可循,而且其急迫性已经不容他去找一个所谓合适的时机了,他必须尽快向“老板”汇报清楚。他不笨,几年来军统局里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情和由此产生的人事上的起伏沉沦他都历历在目。说起来,他是“老板”一手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局里公认的红人了。但他明白,在“老板”的心目中,工作的能力其实是排在第二位的。忠诚,绝对的、无条件的忠诚永远是他用人的首要条件,这就和领袖对“老板”的要求是一样的。在整个军统系统里,从来也不敢有人拿他的私生活开玩笑。甚至那几个非正式公开了的女人的名字,比如这个李桃,都是讳莫如深的。现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后悔电话局之行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先行汇报再由“老板”亲自定夺呢?他甚至担心,仅仅是跟踪李桃这一项,就会让他产生不快。

    从他私自决定跟踪李桃,到不经汇报就前往电话局调查,以他对“老板”的了解,没有一件是他乐于见到的。

    “会不会给他留下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印象呢?”他不禁忧心忡忡。

    八点多钟,他隐约听到外面有汽车的鸣笛声,黑色的大门打开了,两道雪亮的车灯光射进黑暗的院子里。他亲眼看着那辆轿车行驶到办公楼前,有人打开车门,“老板”从后座钻了出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怕这个人,也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念头。如果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目前,行动的各个环节都进展得很顺利。即使将来出了什么岔子,也和他无关。他的表现一直令“老板”满意,他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不久之后,他就将坐上副处长的位置。

    来的时候,他把车停在了偏僻的地方,他的办公室也一直没有开灯。如果他此时从边门溜走,“老板”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回来过。莫非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在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

    但是十分钟后,他还是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那扇门,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因为“老板”看他的眼神也很怪异。

    “局座,我是来向您道歉的。”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扶住膝盖,完全是军校生聆听教官授课时的标准军姿。

    “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第一次见到他。“老板”没有开口,而是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桌子上,摆出了一个倾听者的姿态。

    顾知非先是从昨晚和阿森的谈话说起,之后是今天早上等在“老板”的公馆门口……开始叙述不久,他的眼睑就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但说到“李桃”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眼扫了一下对方的表情。果然,他看到“老板”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

    过了这一关,顾知非就轻松了许多。他清晰地描述了跟踪的全过程,包括李桃每一次换车地点和期间打过一次电话的细节。然后,由于引起湖南路上的几根“手电筒”之一的注意,他不得已才取消了跟踪。最后,就是他在电话局如何碰了钉子。

    “老板”在倾听过程中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也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完了,就这些。”他干巴巴地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唔。”“老板”突兀地抬起头,仿佛不是从倾听,而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件事,别的人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而且我可以发誓,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谢,谢谢你。”“老板”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道,“这样好不好,这件事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吧。”

    “当然,当然。”他的客气让顾知非感到很不自在。

    “知非啊,从内心深处,”“老板”的右手在胸部向上做了一个“掏”的动作,“我早就把你当成最紧密的……兄弟。”他斟酌了一下后选择了这个词。“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德才兼备之人。”

    “局座,您过奖了。”

    “不,这个词配在你身上毫不过分。这次如果没有你,‘更夫’的尾巴早就让人家抓住了。等这件事料理干净之后,我想让你担任情报处的副处长。”“老板”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

    “局座,我知道您一直偏爱我,但我升到科长的位置上时间还不长……”

    “知非啊,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应该看得出我的用人之道从不会受什么资历、年头的限制。我晚提你一天,就是对军统局、对党国事业的不负责任。苗副官倒是一直想让我提他,他行吗?差远了!”

    不知为什么,“老板”的话并没有让顾知非感到兴奋,他的内心反而莫名地添了一丝沉重。

    2

    高桥松给浅井和吉田提了两个条件:除了日期,运行的公里数也是最主要的查找依据。至于地名的那一栏,高桥松从来就没有奢望能够看到豹子岭这三个字。事实也正如他的判断一样,除了粮食、煤炭等不重要的运输任务,大多数的目的地都是使用编号来标注的。

    到现在为止,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这次任务的真正目的。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特工,高桥松没有说,他们也从来不问,只是踏实谨慎地干好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高桥松每一次都把记录册分成三份。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工作量的巨大让他一个人吃不消,而是怕一个人会忽略有价值的线索。毕竟,长时间盯着枯燥的表格以及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容易让人的眼睛看串行。每个人看完自己手边的记录册,都会和别人交换。这样实际上就等于每一本册子都被看了三遍。

    高桥松的视力很好,每一次都是他最先看完手边的记录册。在这个夜晚,他依然是毫无收获。他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他的两个同伴,甚至已经不期望他们中的一个会突然间发出欢呼了。

    这时,吉田把一个纸团扔在了墙角的垃圾里。

    “那是什么?”

    “唔,一张没用的借条而已。”吉田连头也没有抬地答道。

    高桥松走过去捡起借条展开。

    兹日借用辎汽三营千斤顶三个。

    教导队

    民国×年×月×日

    高桥松知道,教导队是团级单位的编制。是为了培养士官、班长等士兵骨干而设立的集训单位,通常教导队总是和团部驻扎在一起。出于好奇,他展开地图,找到了第一辎汽团团部的位置。他有点疑惑,因为三营距离团部的路程并不比其他两个营更近,教导队有必要为了借几个千斤顶而舍近求远吗?

    他有了一个想法,但还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重庆和其他的城市不一样,因为多山,适合驻扎汽运部队的地域不多。也许,团部的驻地实在不能容纳教导队的存在,因而只能将其和下属的营级单位安置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高桥松去辎汽一团团部做实地考察,晚上就把李建勋约了出来。

    “你在跟老子耍花招啊。”刚见面,高桥松就阴恻恻地说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辎汽一团的教导队驻扎在哪里?”

    “和三营在一起。”

    “你龟儿子为啥子不早说?装傻充愣是不是?”

    “你让我查的是三营,没说教导队。还有,你他妈的才是龟儿子!”李建勋的声音在最后一句突然拔高,咖啡馆里的客人都在向这边看。

    高桥松知道他没有理由怪罪李建勋,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想折一折对方的锐气。李建勋的强硬反击超乎了他的预料。面对众多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喝了口咖啡。

    尽管李建勋答应下一次把教导队的记录册带来,但高桥松在接头结束后还是暗暗发誓,离开重庆之前,一定要彻底制服这个人。

    3

    艾守成在重庆逗留的时间已经不正常了,可能连他自己此时都会为这次假期的漫长而不解。眼下,昆渝之间的这条公路,简直就是维持战争的生命线。每一辆卡车每一个司机都是极其宝贵的。“西南运输署”里负责派车的官员恰好是军统的一个外围分子。他这两天不时地打来电话,说他快顶不住了,希望军统出面跟他的上司解释一下。但是,顾知非轻易是不会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行动的,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

    他给物资部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现在汽车配件这一块,最缺少的就是变速齿轮。短时间内,无法提供替换品。

    军统局内部就有自己的车队。他给队长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很快就派过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卡车维修工。顾知非把需要他做的,以及要达到的效果说了一遍。维修工想了一会儿,说出了一个方案。顾知非对机械这方面一窍不通,根本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但他保证这么做绝不会让司机察觉出来,这就足够了。维修工回去了一趟,傍晚时,带回来一个同一型号的,但已经报废了的变速齿轮。

    当天半夜,顾知非开着车,悄悄来到了“西南运输署”的停车场。该部门的那个外围分子已经和看门的卫兵打过招呼,所以他们很顺利地进入停车场并找到了那辆卡车。除了维修工,他车上还拉了一个眼明手快的年轻特工,专门负责递工具、打下手,他自己则坐在方向盘后面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之后,维修工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他说干完了,很顺利,最后他还把一些油泥糊在了上面。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里被动过手脚。顾知非很满意,比他预料的时间要短一些。而且维修工是个守规矩的人,一直到下车,不该问的一句也没有瞎打听。

    按照顾知非的安排,“西南运输署”的派车员磨磨蹭蹭地又拖了一天半才给艾守成派了出车单。但是等传达到司机本人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发车的话也得是明天早晨的事儿了。维修工说过,虽然在更换齿轮时他使用的都是旧螺丝,但也需要两天的时间氧化一下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艾守成是个老兵油子,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岁,但看上去却像四十来岁的人。他驼着个背,脸上胡子拉碴,眼角还挂着眼屎,都早晨了嘴里还散发着昨天晚上的酒气。军装倒是挺干净,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皱皱巴巴。他的这身毛病其实是大多数跑长途的汽车兵的共性,靠邋里邋遢的形象和长官的宽容显示自己的老资格和重要性。谁都知道,他们每次回来车上都夹带着走私品。一路上,站站都有他们相好的姘头在暖着被窝,但从上到下还得当大爷似的惯着他们。没办法,这年头,汽车兵都是宝贝,是稀缺资源。

    作为一个上士,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了调度员热情的问候。上了车,他满不在乎地把派车单丢到了一个角落里,慢腾腾地点上了一支烟卷才发动了车子。

    车子离开了车位,他像往常一样踩离合挂二挡。这时,无论是车外的调度员还是他本人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与之相对应的,是卡车的动力似乎根本没有传递到后轴上。他俩都知道,这是变速齿轮出问题了。

    等维修工赶过来,拆下变速齿轮,调度员的脸立刻拉长了。作为一个司机,对车辆的日常保养是必须做到的。

    “吃喝嫖赌都由着你们,正事却该干不干。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检查过车况吗……”调度员唠唠叨叨地发泄着不满。

    艾守成红着一张脸,一紧张,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这……这上个月还检查过。变……变速齿轮换……换了没多久啊。”

    “也不能完全怪他。车跑着的时候,机件温度高,向外涨,等冷下来就会内缩,齿轮就咬不上了。估计是回来的路上有什么东西弹进来把齿轮牙子给打了。”维修工倒是说了一番公道话。

    调度员没办法,只好向上面反映。“西南运输署”给物资部门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们,目前暂时没有该种汽车的变速齿轮备用件,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等待了。

    4

    “军政部军事地形测绘局”坐落在重庆西北郊区,一片灰色混凝土建筑的四周是一圈高高的围墙,黑色的大门两侧,两个卫兵在上午和煦的阳光下松松垮垮地站着。

    阿森把车停在了大门外面,顾知非下车后一个人走上前去。他掏出来的证件上显示的身份是消防局的办事员。很快,一个中尉军官从大门里面迎出来。

    他热情地握住了顾知非的手,说已经接到上面关于消防检查的电话了。他还自我介绍说免贵姓任,是这个单位负责保安的警卫排长。说着,两个人进了大门。

    实际上,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昨天任排长被悄悄地请进了临时指挥部。在此之前,他的档案被严格审查过,确实是一个信得过、嘴巴严的人。当然,顾知非没有让他了解太多的内容,只把他需要配合的事项交代清楚。

    “老板”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但是现在面临的情况的确是万不得已了,因为军统在地形测绘局也没有安插过人手。

    “也许连日本人也没有把我们这儿放在眼里,所以这些年既没有遭到有针对的轰炸,也没有受到情报组织的渗透。”任排长苦笑着说道,“时间长了,警卫排的精气神也就松了下来。”

    “那是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好。”顾知非宽慰道。他知道,门口的卫兵让任排长有些尴尬。“没关系,在这次任务中,我们就需要这样的卫兵。”

    “请长官放心,任务结束后,我一定以此为契机,大力整顿警卫排。”

    顾知非微笑着点点头。很快,他的目光被这里最高的建筑吸引住了,那是一座形状如手榴弹的水塔。

    “站在那上面,就可以看到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任排长指着水塔说道。昨天在指挥部,当顾知非提出要求时,他就想到了水塔。

    “上下方便吗?”

    “非常方便,有螺旋状爬梯一直通到顶层。”

    “那个东西在哪里?”

    “在材料储存室。昨天我一回来,就到那里转了转,你们说的那个东西摆放在一个挺显眼的位置。”

    “材料储存室好找吗?”

    “好找,每一条道路的岔口都设有醒目的路标。”

    顾知非谢绝了他的带领,自己沿着路标拐了几个弯,果然很快就找到了。

    “记住,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临走时,顾知非再次强调了保密性。

    “是。从此之后就烂在肚子里,直到死!”任排长估计第一次执行这样重大的任务,他立正后一脸肃穆地答道。

    回去的路上,阿森把车开得很慢,因为顾知非一直观察着车窗外面的路况。在离开测绘局三公里的地方,顾知非让他把车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先是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然后走到道路中央,踢了踢因风化而破碎的路面。

    “我看这个位置就很好。四周都是稻田,路面也确实到了该整修的时候。”顾知非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阿森说道。

    回到指挥部,苗副官兴冲冲地告诉他后勤部那边也摆平了,整个重庆西北部的军事单位的给养车都被调整到了凌晨四点钟。

    “高桥松那边有动静吗?”

    “还没有。”苗副官摇摇头,“教导队的出车记录已经交给他两天了。可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一定是最后一个栏目里的数据让他吃不准了。”他们两个人都看过教导队文书抄录的记录副本,苗副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苗兄,你看这样行不行?傍晚的时候给右营街那一带断电。”顾知非考虑了一下忽然说道。

    苗副官眉开眼笑:“这是个好办法。”

    5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高桥松的手指翻到了崭新的一页。最先跳进他的眼帘的,就是出车路程下面那一栏显示出来的公里数,和他心目中的那个数字相差无几。后面目的地一栏里,标注的是一个编号为112的基地。他记住了这个人名和所在班,随后又翻了几页,每一页上都有同样的里程、目的地显示出来。虽然人名不总是一样的,但他们都属于一个班。同样,他也很容易地就从时间上查出,这个班每隔两天都会出一辆车来保障这个112号基地的物资供应。

    唯一和他的预判大相径庭的就是耗油量。记录表上显示出来这个班装备的卡车,是美国产的道奇牌。这种车辆的单位耗油量几乎是每一个稍有常识的军人所共知的。无论如何,记录表上所记载的耗油量也远大于该行程所需的理论数值。而且每一个车次,都相差无几。不,这多出来的油不可能是驾驶员偷偷倒卖掉了。即使是上下勾结、同流合污,他们也会找一个更好的掩盖方法。这样做,等于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再说,不可能每一个驾驶员都倒卖同样数量的油料。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是经过上级允许了的。

    他把记录本交给浅井,自己则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把破旧的藤椅。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了,但是他还是常常待在院子里。屋子里面既阴暗又潮湿,这个地方比南京更加令他感到不适。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对高桥松来说聊胜于无,他抄着手坐在藤椅上,享受着短暂的余晖,同时让思维继续深入到关于那些多出来的油料的问题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打了一个冷战,神志从思索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这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就在他站起身来准备返回屋中的时候,他听到屋子里面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拉动灯绳。但是窗户并没有透出一点光亮来。

    “该死!又停电了。”吉田在里面用日语小声地咒骂了一句。

    “混账!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任何时候都不要说日语。”这是来自浅井的训斥。

    高桥松抬起的左脚又放回了原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幅幅画面来。那是他进入重庆不久,徒步侦查豹子岭时的所见所闻。他想起来了,没有在那一带发现一根电线杆。这并不奇怪,四川本身就是一个落后的内陆省份。仅有的电力也就是能够保障重庆、成都这几个大城市。城外的乡村,到了夜间还只能用油灯来照明。

    电力,他们缺少最基本的电力供应!

    想到这里,他就全明白了。

    6

    这天傍晚,军政部档案馆的协理员姚敬轩吃过饭后,像往常一样,信步走出家门。此时的他,已经脱去了那一身军装,换上了一身宽松的缎子面的夹袄夹裤,右手还反握着一把三尺木剑。

    老姚五十多岁的年纪。军衔虽说只是个上尉,但他很知足。他为人老实、不会钻营,但因为谨慎细心、少说多干的工作态度,无论谁上来当馆长都对他不错。现在,战争的局势一天天好起来。等到彻底太平了,他也就该退休了。他和老伴早就商量好了,把身体保养好,将来多带几年孙子。

    他住的地方离江边不远,除非下雨,每天晚饭后,在江滩上舞一个钟头剑是他的必修课。

    虽然他的动作并不是很快,但二十分钟以后,身上却也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第一个套路已经走了一遍,但他对刚才那招“燕子入巢”很不满意,于是他右手掐了剑诀准备再重新来过。这时,他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人。

    “曾先生!”他一转身,立刻就认出了身后的这一位。

    “老姚,好身手、好兴致啊。”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哪阵风把您吹到这个地方来了?”

    “不瞒您说,这股风来自西南,却透着一股子寒意啊。”

    “哦?”

    “这里太黑了,到我车里谈吧,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呢。”

    姚敬轩疑惑地跟着曾先生爬上江堤,钻进了那辆轿车的后座。曾先生叹了口气,从身边的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姚敬轩。照片上的人从穿戴上看是一个年轻的学生,可他呆板的站姿和举在胸前写着自己姓名的纸牌又说明,他是一个囚犯。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实话跟你说吧,贵公子跟共产党搅在了一起。”

    “怎么可能?他好好地在昆明念书……”

    “坏就坏在他的那个老师身上,那是个真正的赤色分子,这一次,很多孩子都因为和他过往甚密吃了官司。”

    “曾先生,我儿子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昆明关押着。目前,案子已经报到了我这里。咱们都知道,你所处的位置是党国的政治、军事的核心区,一旦领袖知道了这件事,你的职位……”“曾先生,我的职位已经无关紧要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敬轩愿以全部家产相托。”

    “你这话说的,倘若我心里没有这孩子,还跑到这里干什么。不过……就是没有这件事,我也有点小忙要拜托姚兄。”

    “您说。”

    曾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微型照相机递给了姚敬轩。然后,他把需要对方拍下来的档案名字,以及相关的一切资料说了出来。

    “这份档案您是有权调阅的呀。”姚敬轩不解地问道。

    “这正是我马上要说的。记住,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曾经接触过这份档案,明白吗?”

    7

    “西南运输署”有一处大院专门安排来往的卡车司机住宿。大院里的几排平房从编制上也算得上是兵营了。但宿舍里面又脏又乱,根本看不到一点严整、清洁的军人风貌。

    本来,艾守成即便是回到重庆,也不怎么在宿舍里待着的。不仅是他,跑这条线的每一个老司机的手头都有几个活钱。以前,当日本人的飞机还没黑夜没白天地堵着这条运输线狂轰滥炸的时候,所有的司机都抱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想法,及时行乐,快活一天算一天。等后来美国人的飞机赶跑了小日本,安全上有了保障,这帮汽车兵养成的大吃大喝的习惯却改不回来了。

    每次回来,除了睡觉,艾守成几乎没有在宿舍里待过,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看戏、听书,偶尔还逛几回窑子。但是自从发现了变速齿轮报废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造次了。毕竟,认真追究起来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大头兵而已。两天来,他只是偶尔出门买些酒菜,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宿舍里足不出户,用喝酒和睡觉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这天下午,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顿饭的,反正桌子上有酒有菜,于是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他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军官站在门口。

    “你是艾守成吗?”那个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口气里透着一股子威严。

    “我……我是。”他惶恐地站起身来,暗想这一定是为了齿轮的事找碴来了,于是忙不迭地系上扣子,敬了个军礼。

    “坐下吧。”那个人淡然说道。他没有回礼,而是径直走过来,坐在艾守成的对面。这个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漠然地打量着他。艾守成感到这家伙可能是个狠角色,脸上的疤痕应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提了上尉。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莫不是,变速齿轮到货了?”艾守成说完这句自己都感到有点好笑。

    对方摇了摇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递了过来。

    “军事物资调查处?”他疑惑地打开来看了看,抬头问道。

    “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艾守成摇了摇头。

    “专门调查各部门对军事物资贪污、侵吞、倒卖的犯罪证据。其中也包括涉嫌走私、贩毒的军中败类。”

    艾守成彻底慌了,他想这一定是上面哪位大人物发了狠,想摁死他,可单凭一个报废的齿轮又不好下死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倒卖过车上的军事物资吗?”

    “没……有。”

    “带过鸦片吗?”

    “没……没有!”

    “走私过其他政府规定的专卖品吗?”

    “带……带过烟……烟叶。”

    “每次都带?”

    艾守成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服。”那个人掏出香烟来给自己点上一支,“‘西南运输署’的每一个长途司机都或多或少地干点走私的勾当,为何上面偏偏跟你过不去呢?”

    艾守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前科的人。”

    “长……长官,我……我有啥前科呀?”

    “倒卖油料!”上尉的眼睛突然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长官,你……你可不能乱……乱说呀,这是重罪。”

    “你也知道是重罪?你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很本分,要不是我们调查了你当年在汽辎团教导队的出车记录,我们都不敢想象,几个新兵蛋子竟敢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上尉怒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等等。”艾守成的酒意彻底消散了。他知道走私烟草算不上什么大事,倒卖油料可就非同小可了,这道坎迈不过去,那是要蹲大狱的。他抓着脑袋想了半天。

    “长官,你……你们一定是弄……弄错了。我在教导队的时候,绝没有倒卖过油料。”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上尉从另一侧的衣袋内抽出几张纸摔在桌子上。那几页纸,正是他从那个出车记录本上摘抄下来的。

    “这……这能说明什么?”艾守成逐一看完了,一脸无辜地问道。

    “妈的,白纸黑字写在这里,你还敢跟老子装傻充愣!”上尉一把抢过一张表格拍在桌面上。

    “说!到112号基地的路程是多少?”

    “32公里。”

    “你的耗油量是多少?”

    “20升。”

    “道奇卡车的百公里耗油量是多少?”

    “长官,说到这里,我全都想起来了。”艾守成的话语忽然变得连贯起来,他的情绪也平静下来,“我不知道,现在的教导队队长是谁?”

    “乔志良。”

    “不,你们应该去找梁光。当时他是队长,是他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班的,还要我们班的每一个人都要对这个任务的内容保密。”

    “看来处长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还真是个老油条。你知道梁光早就调到了第六战区,你知道你们那个班的兵现在还活着的就剩下你一个。你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了吗?那好,油料的事先放一放,就从走私开始查起吧。起来!跟老子到调查处走一趟。”

    “别……别,长官。”艾守成思忖了片刻,“也罢,事情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那个地方也让日本人炸了,我就跟您全说了吧……”

    艾守成的陈述和高桥松的判断是一致的。道奇卡车多出来的油料正是被用于了照明。从南京出发前,那个飞行队长证实,二十余门“铁拳”野战炮是被伪装成了草垛置于豹子岭下的打谷场的。所以,他们对火炮的保养工作只能在夜间进行。而作为大后方的四川,电力供应是如此紧张,以至于陪都重庆都不得不限制用电。那么乡村里更不会得到电力输送。这一点,在他第一次徒步侦查时也得到了证明。

    卡车除了运送补给、器材,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用汽车的大灯提供照明。其他的部位、机件可以用火把来照亮,但是炮膛内部,必须依靠强光才能看出清洁的效果。任何一个残留的微小颗粒都有可能会导致里面的膛线氧化受损。为了保持蓄电池内的电力充足,他们只能整夜地空转着发动机,燃油就是这样被大量地消耗掉的。

    “最后一次到112基地执行任务是什么时候?”

    “就是基地被小鬼子轰炸后的第二天。”

    “什么任务?”

    “清理呗,还能干什么,把那些废铜烂铁统统拉到兵工厂回炉。”

    “全拉到兵工厂了?”

    “还不是。”艾守成想了一会儿继续说,“装车之前,我们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小车,下来几个戴眼镜的人,他们在残骸里挑拣了几样东西带走了。”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那些人穿着蓝色的大褂,上面印着……对,第三研究所。”

    第二天晚上,高桥松和李建勋碰了面。他试着恫吓了一番,但是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李建勋明确地告诉他,研究所和物资调查处之间风马牛一般没有任何工作关系。他无法找到任何借口带着高桥松进入那道大门,能够为他提供的只能是地址。

    陆军装备第三研究所驻扎在重庆的西北郊区,为了保密,大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军政部军事地形测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