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夫君好陌生湛亮总裁耍霸道舒浅媚惑你的心楼采凝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蒲剑 > 第一节

  一

  蒲柳春的爷爷蒲老大,是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死在皇粮庄头王二皇上手里。

  清朝皇室人主北京以后,跑马圈地,多尔衮王爷圈占了天子脚下的运河滩,打发他的一个姓王的奴才当皇粮庄头。从此,运河滩的黎民百姓世世代代为奴,给王爷开出百顷百项的肥田沃土,栽起大片大片长满着摇钱树的果园,打上满船满船的鲜鱼肉虾。多尔衮王爷住在北京王府里,从没有驾临过运河滩。只是姓王的庄头每年两趟进京,送去一驮驮白花花的银两,运去一船船丰盛甘美的土产。

  姓王的庄头也盖起高墙大院,像一座拔地而起的恶山,盘踞在运河滩上。

  姓王的皇粮庄头传到第八代,就是这个王二皇上,更比他的老祖宗穷凶极恶。他私立公堂,凡拖欠田租的佃户,口出怨言的长工,轻则一顿毒打,押入水牢;重则处死,拦腰挂上石头,沉下河去,尸骨无收。

  这一年,蒲老大领头闹起了义和团,火烧了耶稣教堂。王二皇上带着全家老小,抱着金银细软、田亩文书、钱粮账册,星夜逃往通州。运河滩义和团冲进王家大院,蒲老大砍断四大仓房的铁锁,命令七十二名弟兄,飞马奔告运河滩村村庄庄的穷门小户,前来背粮;三天三夜,四大仓房一扫而空。蒲老大聚起几百名兄弟姐妹,在王家大院盘起十八座土灶,吃起大锅饭,每日演兵习武,枕戈而眠。

  八国联军从大沽口登陆,沿运河而上,进逼北京。蒲老大率领他的兄弟姐妹几百人,在运河上砸沉一艘鬼子兵船,将百多颗洋鬼子的头颅,悬挂在河边一棵棵河柳上。

  清廷屈膝乞和,王二皇上给八国联军猎枪团和通州的绿营官军带队,腹背夹攻运河滩义和团。运河滩义和团以一当十,杀得八国联军和绿营官兵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但是,到底寡不敌众,运河滩义和团死伤过半,蒲老大身中数弹,被王二皇上割下首级,双手捧献给八国联军猎枪团的指挥官,摇尾乞怜,邀功请赏。

  蒲老大的儿子蒲天明,当时才十八岁,在南北大运河上当船夫,跟随江浙运货大船,下过扬州,到过苏杭,比起他那生死不离运河滩寸地的老爹,识多见广,心胸开阔,眼光远大。

  通州是京东首邑,国都咽喉,南北水陆要会。大运河蜿蜒迂回,势如游龙,流贯全境,州城东门外便是明清两代的槽运码头。满载丝、绸、鱼、米、珍玩奇物的皇船,千帆百舸远道而来,云集停泊于此。

  有一天,运货大船刚刚拢岸,外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的洋学生,便一拥而上,揪住船夫,硬给剪掉后脑勺的辫子。蒲天明这才知道,大清的江山倒了,改了国号叫中华民国。他好生快活,心想这个中华民国是反大清的,王二皇上那个大清皇室的奴才,岂不就成了民国的罪犯吆?他也顾不得讨取工钱,撒腿就奔家跑。

  回到家,将所见所闻,禀告老娘,一家人笑了哭,哭了笑,真当是拨开乌云见青天,就要冤伸仇报了。于是,杀鸡买酒,到破庙里的私塾房,请内弟郑长庚写状子。

  私塾房的教书先生郑长庚,是运河滩的一大奇。他本来没有念过一天书,从小给王家大院当猪棺;可是他好学惊人,常常扒私塾房的后窗口偷听,过耳不忘;白沙当纸,芦管为笔,学会了写字。他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夜里还要借着月光,读半宵书。刻苦自学,不耻下问,二十年间他读完经、史、子、集、历代诗文、词曲、小说。每年一点点工钱,全买了纸、笔、墨、砚、书,到冬天连一件开花棉袄也穿不上。人人说他中了魔症,管他叫郑书魔,他却任人取笑,全不在意。前年,一位游学的学士,游到运河滩来,将私塾房的冬供先生难倒,冬烘先生只好赔一桌酒席,请这位学士大吃大嚼。有个好寻开心的人,存心不让那学士吃痛快,把正起猪圈的书魔请了来,诗书礼易,公羊谷梁,左传国语,诸子百家,汉赋乐府,唐诗宋词,论得这位学士张口结舌,溜了席抱头鼠窜而去。冬烘先生丢了脸,无颜再教下去,便把教习让给了郑长庚。于是,他一床鱼网似的棉被从长工棚搬到破庙,开始了教书生涯。

  郑长庚不但是蒲天明的内弟,而且他们早在少年时代在河滩上插三根香蒿,结拜为生死弟兄。如今郑长庚虽然穿上长衫,也并没有觉得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跟泥腿子的姐夫和盟兄疏远。

  蒲天明闯进私塾房,连拉带扯,把郑长庚拉扯到他家的柳篱小院,先用镰刀割下他的弯弯小辫儿,就立逼他写状子。郑长庚不但读书千卷,而且下笔万言,一张状纸挥笔而就。头一状,告王二皇上是投大清卖大明的逆贼子孙;二一状,告王二皇上是勾通八国联军鬼子兵的汉奸;三一状,告王二皇上是鱼肉乡里的恶霸。蒲天明将状子揣进怀里,拔腿又奔县城跑。

  冲鼓鸣冤,县知事升堂,蒲天明就冷到了心窝。坐堂问案的,原封不动,还是原来的那个知县大人,只不过将那条猪尾巴盘在了脑瓜顶上。县知事一目十行,看完状子,便喝斥他挟私枉告,诽谤乡绅。蒲天明被毒打四十大板,又被五花大绑,押出城外二里才放。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扭过脸来朝城门口一阵乱啐,才明白改了民国国号,其实是换汤不换药,改头不换面,不能指望它为民伸冤。

  马铃一阵叮叮当当响,一辆翠盖红富小轿车从城门口疾驰而来,陡地在蒲天明的身边停住;碧纱窗帘一撩,探出了王二皇上那凶煞的面孔,发狂地大笑道:“蒲天明!你昏了心,迷了窍,当我没有王爷撑腰,就成了雨后的泥胎一摊浆糊?打开天窗告诉你这个混小子,没有了王爷,我不是倒了靠山,反倒是去了个婆婆。而今眼目下,这几百顷黄金地,上万棵摇钱树,成群结队的骡马驴牛,似水流云的猪羊鸡鸭,都改姓了王,县衙门就要给我挂千顷牌。你胆敢再拈我的虎须,我就碎了你,肥我的葡萄架!”说罢,落下窗帘,吆喝一声,翠盖红窗小轿车像车轱辘不沾地,飞也似地奔向运河滩。

  熬出了大清国的苦井,又跌进了民国的火坑。漫漫长夜,蒲天明盼天明,何时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