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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到半夜,小山醒转。

  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处何处,只看到米褐色墙壁,山东丝帘子,床褥舒适,茶几上水晶玻璃瓶子里插白色玉簪花。

  这就是郭思丽的小公寓了。

  也真的够大方,不但男伴可以入住,连他前妻生的女儿亦成为上宾,这样看来,无论如何,她不是一个小器的人。

  小山下床,走进浴室开亮灯,看到自己肮脏的头发面孔。她立刻淋浴。头发里全是煤灰,洗了三遍才算干净。这时,手脚皮肤擦损部分才开始炙痛。小山呻吟,她像被人殴打过似的。

  有人敲门。

  郭思丽捧进香草奶昔及青瓜三文治。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小山道谢。

  郭说:“晒得这样黑,三十岁后皮肤会发皱。”

  小山边吃边说:“也许,将来整张皮可以换过。”

  郭思丽给她止痛药及消炎药。

  “在酒庄碰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郭思丽笑笑,“你的眼神不一样了,现在,有了层次。”

  她又取来干净衣物。然后,也不再多说话,说声晚安,退了出去。

  可是,这时天色已经微亮。

  小山脱下浴袍,换上柔软的运动衫裤。

  稍后,大家都起来了。

  小山同父亲说:“我想回去看看。”

  沉宏子放下报纸,“你认识他们多久?爸爸重要还是他们重要,你听爸的话还是外人的话?”

  小山看着他,“爸,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照忠实意见回答就是,不用拿大帽子压我,你太戏剧化了,现在又不是上头向你问责,叫你引咎辞职。”

  沉宏子气结,“小山,你尽管提出要求,何必说上两车话,你教训起爸爸来了。”

  郭思丽用手托着头。真热闹,她想。她不知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当下沉宏子赌气地说:“不准再回灾场,休息完毕,我同你去大学参观。”

  小山还想说什么,只见郭思丽朝她使一个眼色。

  稍后沉宏子出去跑步。

  小山帮着洗杯碟。

  郭思丽说:“你爸心情欠佳,政府机关里出了一点事,他成为代罪羔羊,都叫上头弃卒保帅,牺牲他算数,叫他辞职呢。”

  小山吃惊,“瞧我这张乌鸦嘴。”

  “我是劝他退下来,他说不是赌气,而是女儿还有好几年大学开销,正是最用钱的时候。”

  小山连忙说:“不要管我,我可以半工读,或是向政府贷款。”

  “你爸自有主张,他也是老资格了。”

  小山摇头,“不知怎地,三十年过去,他在政府里始终不算红人。”

  “想红,那是得削尖了头皮钻营。”

  “也幸亏我爸不是那样的人。”

  “可不是,我已请长辈从中斡旋,你放心,很快,敌人会转移目标,另找箭靶。”

  小山十分钦佩她如此圆通。

  郭思丽看着小山,忽然问:“可是恋爱了?”

  小山否认:“他们是我的兄弟,虽无血缘,但是近亲。”

  郭思丽点点头。

  “他们三个都是有怪脾气的混血儿,自幼跟外公外婆在乡镇生活,一定寂寞,老人家慈爱但专制,不好商量,我与老三友善,但却欣赏老大,不过,最英俊的是老二。”

  “他们对你也同样好感?”

  “一见如故。”

  “那是一种缘分,值得珍惜。”

  “我想回去看看。”小山讲出心事。

  “危险,警报尚未解除,居民不得随意回转。”

  小山颓然。

  “这次外游,叫你心智成熟。”

  小山额角鼻尖开始退皮,脸颊雀斑点点,似个顽童,模样可爱。

  郭思丽因而说:“我有朋友,在中文报做编辑。”小山还没听懂。

  “记者每日穿梭火灾场地做新闻。”

  呵,小山明白了,郭思丽有办法,她有极宽极深的人际网络,办事方便。”

  “或许,你可以随军出发,不过,千万要跟随大队,不可轻举妄动,唉,你爸可不会放过我。”

  “谢谢你,谢谢你。”

  郭思丽看着小山,“少年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倘若用在正途上,人类早已征服宇宙。”

  小山笑出声来。

  “小山,别浪掷青春,如此流金岁月,一去不返。”

  “是,是。”小山并不打算听从忠告。

  下午,她们在市中心观光喝茶。

  北美洲所有城市感觉都差不多,纵使有一两个特别观光点,小山也不感兴趣。

  街角有红十字义工会为山林大火劝捐。郭思丽上前放下两百元。

  她的慷慨引起途人纷纷往募捐箱里丢钱。

  稍后沉宏子接她们往大学参观。

  他问女儿:“可还喜欢这个地方?”

  小山回答:“唯一可取之处是一种自然悠闲气氛,先进国家极少有类此优逸。”

  郭思丽笑:“有时,节奏缓慢得叫人生气。”

  沉宏子叹口气,“也许人家是对的;为什么不好好享受生活?不如主张无为,非攻,试问急急去何处,匆匆争何事?青年过后不过是中年,再往前走,即是老年,赶什么?”

  小山先笑出来,“哗,庄子墨子都跑出来凑兴。”

  郭思丽拍拍男伴肩膀。他们已有相当了解,彼此作伴。

  小山说:“洋人最崇拜的是孙子,把他的兵法译成英语,动辄举例模仿,据说用在商场上,百战百胜。”

  沉宏子却说:“四年大学,学费加上生活费总结惊人,毕业之后出来打工,月薪微薄,十年尚未归本,为什么高级教育如此昂贵?”

  “因为并非必需品呀。”

  “你瞧,全世界实施这一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们享用一顿丰富的海鲜餐。

  回到公寓,沉宏子与郭思丽在小客厅看电影。

  小山随口问:“什么戏?”

  郭思丽答:“后窗。”鼎鼎大名。

  啊,小山不由得坐下,看了一会。

  只见艳光四射蓝眼金发的女主角穿着令人赞叹的华丽时装在一间陋室里兜兜转转,沉宏子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小山却不投入。

  代沟,名片对她来说毫无共鸣,真实世界水深火热,中年人向往那若隐若现情欲的刺激张力,小山只觉不耐烦。

  她回房休息。

  终于做梦了。

  小山回到葡萄园,只见融融大火,血红一片,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她焦急地四处找人。

  “约伯,约伯。”

  她一手抱起小男孩,四处找他年轻的寡母。

  忽然,一根燃烧的屋架塌下,压着一个人,他白发上染着鲜血,小山凄厉地喊:“花玛公,别怕,我来了。”

  正在这时,啪地一声,火光更加强烈,小山本能地伸手去挡,小约伯掉在地上。

  她尖叫起来。

  “小山,醒醒,小山,醒醒。”原来是父亲进来开亮了灯,摇醒她。

  小山浑身是汗,一直喘气。

  郭思丽在门口轻轻说:“让她回去看看吧。”沉宏子不出声。

  可是第二天上午,郭思丽已经告诉她,中文报馆不介意添一个特派见习记者。

  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接到花玛家消息,沈小山坐立不安。

  这时,郭思丽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她把话筒递给沉宏子,轻轻说:“找你。”

  “找到这里来?我放假,不听。”

  “不是机关打来,是常允珊。”

  沉宏子一呆,仿佛听见阎王追债似的,可是又不得不听,情况可笑。

  他接过电话,“是,小山在我这里,安全无恙,托赖,”语带讽刺,“你们不是在欧陆度假?听说破记录炎热——”

  他静了下来。隔一会大惊失色问:“什么,你们就在楼下?”

  小山头一个跳起来,“这座公寓楼下?”

  “等一等。”

  沉宏子看着郭思丽。

  他的新女友平静地说:“请他们上来呀,我马上做咖啡。”

  小山不由得感动起来。

  这其貌不扬的郭思丽的确有许多内在美,忍耐与大方是其中两个重点。

  沉宏子对电话筒说:“请你们上来。”

  郭思丽还来得及补了补口红。

  小山即刻去开门。

  门一打开,母女一时却没有即时相认。

  小山看见一个皮光肉滑的亮丽女子,时髦年轻,起码比母亲年轻十多廿载。那标致女子却看见一个黝黑高大少女,一脸疑惑。

  “小山?”

  “妈妈?”

  电光石火间,小山明白了。母亲做过电视上发现台播过那种整张脸皮撬起把多余松皮剪去再拉紧缝合的手术。小山不便表示惊讶,以免郭思丽知晓。

  常允珊拉着女儿的手,“来见过余先生。”

  这就是松远及松培的生父了。只见他高大英俊,热诚地伸出手来,“小山,久闻大名,你妈妈天天牵记你。”

  母亲整形多久?余氏有无见过她真面目?常允珊只余声音未变。

  只见四个大人文明地坐一起,像老朋友聚会一般。

  多得郭思丽,斟出咖啡来。

  余先生熟不拘礼,“可有啤酒,越冻越好。”

  沉宏子答,“没问题。”

  小山帮忙把冰冻了的双层杯子取出。

  余先生不拘小节,也有他的可取之处。

  只听得他说:“我想去花玛酒庄,可是车子被警察拦截,不准驶近灾场。”

  “电话联络没有?”

  “只能拨到庇护中心,等待回复,我挂着三个孩子,寝食难安,竟瘦了好几磅。”

  他是好人。他说“三个孩子”,百忙中他没有忘记领养的余松开,老大知道了,一定宽心。

  余搓着双手,频频吁气。

  小山开口:“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疏散。”

  这时沈小山忽然成了主角,四个大人看着她,等她的消息。

  小山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全说出来。

  “——看到家园焚毁,英雄好汉都忍不住流泪。”

  两位女士耸然动容。

  小山说下去:“真忘不了葡萄园鸟语花香犬吠,像童话中仙乐都,尤其是那新鲜烤的面包糕点,现榨的苹果汁,太阳晒干的被单衣物……这一切竟受灾劫,唉。”小山胸口像被锥了一刀。

  大人都不出声。沈小山形容得太好了。

  “明天我去看他们。”

  余先生讶异:“你怎么进得去?”

  小山咧开嘴,得意地笑,说出因由。

  余先生啊地一声,“我可否也扮见习记者?”

  被常允珊挪揄:“这个岁数才做练习生?”

  郭思丽解释:“编辑先生说小山稍后得写一篇报告交上。”

  余先生恳求:“小山——”

  “我明白。”小山说:“我会带着摄影电话,尽快与你联络。”

  余先生忽然说:“小山真是安琪儿,竟然这样体贴懂事。”他看着常允珊。

  常允珊这几年来的抑郁忽然沉冤得雪,她握着女儿的手,落下泪来。

  小山拨母亲的头发,“房子装修好没有?”

  “终于完工,想接你去住。”

  “思丽对我很周到。”

  “看得出,你很幸运。”

  郭思丽听见这对母女公然称赞她,鼻子一酸,也泪盈于睫,后母不好做,能得到少许酬谢已经不容易。

  余先生问:“小山几时出发?”他最为心急。

  “报馆的车子会来接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打来。

  小山挽起背囊,“等我消息。”

  常允珊看着这聪明勇敢的少女,不相信是不久之前的淘气女。

  “走好。”

  大人把他们的先进手提电话全交给小山。

  “不准说缺电。”

  小山随着报馆大型吉普车出发。

  立刻有年轻的男记者向她表示好感。啊少女怎么会寂寞。

  那年轻人把报馆先进摄影器材取出献宝,逐一讲解,又招呼小山吃点心糖果,一路上都很热闹。

  车子接近灾区,众人已经呛咳。

  空气被浓烟笼罩,小山闻到一种焦糖味。

  记者告诉她:“附近一座樱桃园,全烧焦了,小时侯我每年都与父母到此摘果子,五角一磅,消磨竟日,唉,真叫人难过。”

  “可以重新种植吗?”

  “园主意兴阑珊,他子女均不愿承继祖业,他打算取得保险金后结束营业。”

  “啊。”

  “火灾之后即使重建,也物是人非,面目全非。”

  “我想到庇护中心看看。”

  “我们先到灾区巡一巡。”

  “那么,我跟从大队。”

  车子接近花玛酒庄,小山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握紧双手,双眼瞪着前方。

  忽然,她看到那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呵,接近山坡一面焦黑一片,可是,近厂房一方却安然无恙,似黑白太极图。

  住宅平房、厂及机器,像奇迹一般生还。

  小山实在忍不住,欢呼声自喉咙爆炸出来,吓了身边小记者一跳。

  “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她跳下吉普车,不顾一切,浑忘忠告,朝山坡上飞奔。嘴里一路哇哇叫喊。

  厂房里忽然有人扑出来,朝小山挥手。

  是他们三兄弟!

  小山落下欢欣眼泪,她飞身上去挂到松开身上,像一只猴子般紧紧钩住他。小山又哭又笑。

  松培大声报告:“那一夜,火舌已卷到葡萄田,眼看一切要化为乌有,忽然,像鬼魅一般,风向一转,又朝相反方向烧去,你来看,烧到这里,一条界线,分开阴阳,一边死,一边生,我们的家奇迹似保存下来。”

  四个年轻人劫后余生般抱着不放。

  小山蓦然想起,拨通电话。

  那边余先生抢着来接:“喂喂喂。”

  小山叫出来:“三个都在这里,一个不少。”把电话交给三兄弟。

  “爸……”他们都哽咽了。

  这时,巡逻警车过来干涉。“请即时离开灾场,该区尚有危险,请即离开灾场。”他们抓着电话逐一讲话,终于被警员勒令上车。

  “原来爸爸赶来看我们,警察不放行。”

  “小山最有办法……”

  说到一半,松远发觉肩膀湿润,伸手一摸,是水珠。“咦。”

  大家奇怪,接着,他们都发觉有水珠自天空滴下,一时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警察也大惑不解,抬头去看。

  忽然有人大叫:“下雨!”

  久旱两个月,到今日才见到雨水。

  “有救了。”

  说时迟那时快,雨点忽然急骤,大滴大滴混着煤灰落下,一下子淋湿众人。

  他们一边驶车一边从车窗伸出身子大叫:“下雨了。”又按响车号欢呼。

  雨越下越大,扭开车上收音机,只听见电台主持人宽慰地说:“下雨了,下雨了。”

  四个年轻人似四只湿狗在狂叫。

  到了庇护所,松远带小山走进学校范围。

  只见军队搭起帐篷正在煮一大锅饭。

  他们互相报喜:“下雨了。”人人似中了头奖。

  廿一世纪,人定并未胜天。

  骤然天空乌云密布,转下暴雨,雨点打在操场上,啪啪作声,帐篷顶更似撒豆,巴辣巴辣不停。

  避灾居民听到声音,涌出来看雨,又被一阵大风赶了进去。

  气温骤降,他们多数只穿单衫短裤,不禁觉得凉意。

  老三拉着小山的手走进室内,只见学校运动室打满床铺,他在一个角落找到家人。

  只见老花玛夫妇与依斯帖,还有金正在玩纸牌消闲,气色还算不错,小约伯总有点脏,在大人身边兜兜转转。

  小山走近,他们一见是她,丢开纸牌欢呼。

  “下雨了。”互相通报好消息。

  小山把约伯抱起,“你妈妈呢?”

  小男孩伸手一指。

  原来哀绿绮思早已飞到老大身边。

  花玛婆婆忽然说:“这一对,大火暴雨都拆不散。”

  小山笑嘻嘻,“可不是。”

  “你怎么回来了?”

  “不舍得你们呀。”

  花玛公说:“这两天多得依斯帖及金照料我们,我是打雷也睡得着的人,可是婆婆嫌人多嘈杂,失眠。”

  花玛婆忙说:“没事没事,习惯了。”

  这时,报馆工作人员也来探访。

  小山过去问那小记者:“有无外套?最好是连帽运动衣。”

  “我身上这件,还有车厢里也有一件。”

  “借用一下,明天还新的给你。”

  “谁要?”

  “怕公公婆婆晚上着凉。”

  他立刻脱下身上那件,又跑去车厢取另一件。讨好漂亮的小女生,是他的重任。

  外套送到,小山交到老人手中。

  花玛婆婆一直握着小山的手不放。

  稍后小山抱着约伯去看雨景。

  那大雨一时并无停止的意思,哗啦哗啦一直到水似下。

  小山同约伯说:“如下狗下猫般大雨,就是这个意思了。”小约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小山指着天际,“看到没有,那些大块乌云,叫做堆积云,每一块,重量好比几十只大象。”

  约伯露出狐疑的样子来,像是说“那么重,还不掉到地上来。”

  小山笑,“下边有暖空气把云往上托呀,同飞机在空中飞翔一般原理,这叫做物理,将来你上学,老师会解释给你听。”

  约伯忽然皱起眉头,他说:“呵,上学。”像是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小山忍不住笑出来。

  她忽然明白了,郭思丽曾问她:你恋爱了?可见人家也有点思疑。不错,沈小山爱上了花玛酒庄每一个人,小约伯在内。

  这时,哀绿绮思出来,“小山,我的守护天使。”

  小山转头,看到她身上衣裳有点脏,便说:“这袋替换衣裳给你。”

  她连忙道谢收下。

  小记者出来找小山:“我们要回去了。”

  小山说:“五分钟。”

  她把手提电话交给他们三兄弟。老三松培紧紧抱着小山不愿放开。

  回程中雨下得更大,吉普车小心翼翼缓缓驶动,正如气象局所料,泥泞满地。

  司机说:“稍后一定滑坡。”

  雨里雾气腾腾,可是也看到山上艳红色火焰转为阵阵白烟,更不见天日。

  记者们互相报告消息。

  “消防员说:这雨要是廿四小时不停,居民可返家园。”

  “可是仍然没有电力,电线电塔全部烧毁。”

  “真不知道没有水电的日子怎么过。”

  “现代人已经被纵坏。”

  小记者坐在小山身边,他忽然问:“那是你男朋友吗?”

  小山愕然,“谁?”

  “那与你吻别的人。”

  “呵,那是我三哥。”

  小记者忽然放心了,他眉开眼笑说:“这是我名片,你有事请别客气,我随时随到。”小山接过名片。

  小记者指着名片郑重地说:“我叫陈大文。”

  小山笑,“我认得中文字。”小记者讪讪。

  小山道谢下车。

  市中心也一般大雨,过去两个月吸收的水蒸气像是在一日之间释放。

  小山一按铃余先生就来开门。

  小山看见他们也在玩扑克,郭思丽是赢家,面前一大堆筹码。小山不禁觉得大人好笑,这四人忽然成为朋友。

  常允珊问:“小山,你同爸爸住还是同我?”

  小山想一想,“我到妈妈家小住几天。”原来踢来踢去似无人收留的沈小山,因一场大火,忽然变成矜贵人物。

  车子驶上山。开足疝雾灯视线仍然只得一点点。

  到了家打开门,小山嗅到新装修油漆味,那种气息似新车皮座椅般,叫人愉快。

  屋子不大,但十分舒适。

  常允珊把女儿带到楼上房间。

  小山脱口问:“业主是谁?”

  常允珊噗一声笑,“不会是需要付大笔赡养费的三子之父。”

  “奇怪,”小山说:“刚才那间公寓,业主也是女人。”

  常允珊叹口气,“你终于发现这个秘密了:中年女子再婚,手中需有妆奁,不然,谁同你结伴。”

  小山只觉背脊凉飕飕。

  常允珊又说:“年轻女子又何尝不是,否则,你等我置业,我又等你交租,拖到几时去?双方只得一辈子跟父母住。”

  “啊,怪不得近年有那么多未婚大龄女生。”

  “都不愿吃苦,亦无能力。”

  小山疑惑:“我又有无前途?”

  “你,言之过早。”

  小山累了,脚底走起水泡,她梳洗后休息。

  她读了一回报纸,倒在床上睡着。

  晚上醒来,看到楼下有灯光,两个大人好像一直没有休息。

  大雨也一直不停。

  天蒙亮,小山到厨房做咖啡,看到余先生。

  他满面笑容,“小山,我接到最新消息,三兄弟与外公外婆可以回家了。”

  小山真觉宽慰,“呵。太好了。”

  余先生忽然说:“小山,这次真多亏你。”

  “我什么也没做。”小山谦逊。

  “不,小山,你为我家做了一次最佳催化剂,促使他们三代团结。”

  小山笑了,这人很有趣,他比父亲轻松。

  “你觉得他们三个怎样?”

  小山就是喜欢余君开口三个闭口三个这种无分彼此的亲昵口角。

  小山老气横秋地答:“都是好孩子。”

  余先生笑笑说:“你一定觉得我们大人处理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吧。”

  小山据实说:“我在报章杂志时事节目中认识这种现象,已觉十分普通。”她反而掉过头来安慰人。

  “警方宣布公路有限度开放,我下午开车去看他们,你可要一起来?”

  小山还没有回答,只听见身后一声哈欠。

  常允珊起来了。没有化妆的脸隐约看得出做过手术的痕迹。

  她闲闲斟杯咖啡,添了牛奶加糖,把小山叫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她很客气地对新婚丈夫说:“小山与我不去什么地方,你一个人去办事吧。”

  余先生有点失望。

  “你听我讲,据说依斯帖也在那里,加上我们,多么复杂,你一人快去快回,方便行事。”

  余先生申辩:“一家人行动一致。”

  常允珊说:“你有话,讲完了才回来,这次缩短蜜月行程,十分扫兴。”

  “家里有事不得不赶回来,下次设法补偿。”

  常允珊苦笑:“下次结婚还是下次蜜月?这次假期计划整年——算了。”她挥挥手,“不谈了。”她蹬蹬蹬跑回楼上。

  沈小山不相信耳朵。

  一模一样的抱怨,与沉宏子在一起时是这种口气,今日与余某人结婚,又是同样的牢骚。换而言之,对方仍然不够体贴细心,还是没有以她为全宇宙中心,不算是永远的裙下不贰之臣。

  这就是一般成年女性对伴侣的要求吗?多么幼稚可笑。

  余先生对她说:“小山,我出去五金店买小型发电机给他们带去。”他披上雨衣上街。

  小山站在檐蓬下看雨景。

  常允珊换了便服,站在女儿身后。她轻轻说:“忽然做起标准父亲来,吃不消。”

  “你应该替他高兴。”

  “那三个男孩不是我的孩子。”

  “妈妈,他们有名有姓,他们叫余松开余松远余松培。”

  “明是混血儿,叫亨利狄克汤姆不就行了,偏又取这些佶屈聱牙的中文名。”

  “妈妈。”

  “你的名字多好:小山,笔划简单,发音响亮。”小山摇头。

  “还有,那个老大还不是他生的,一并也拉来认作亲儿,这是什么意思?”常允珊牢骚越来越多。

  小山知道她有责任引导母亲思路回到正途。“妈妈。婚前你已知道余先生背景,你俩全盘接受对方的过去才结为伴侣,有话那时已应完全说明,今日不得噜噜嗦嗦。”

  常允珊怔住。女儿竟教训母亲,而且批判得那样有道理。

  小山说:“下午我陪他一起上路,妈妈你呢?”

  “没水没电,满路泥泞,我不去,我又没有矿工靴。”

  “妈妈,在要紧关头,你需要精神支持他。”

  常允珊叹气,“我开支票不就行了。”

  “妈妈,来,我们一起去办补给品,食物衣物清水——全部都要。”

  “小山,你瞎热心。”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

  小山拖着母亲出去买补给品,装满一车。

  “咦,”常允珊奇问:“为什么要买婴儿用品?”

  “未来国家主人翁,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