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发寒,尿路不畅,还真是肾虚的症状。”无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说,“这种病对男人来说确实折损面子,我进去为他看诊,你在外面等我,免得人多伤他自尊。”
瞿如呆呆哦了声,“师父其实还是很顾念令主的。”
无方步子略顿了下,顾念吗?不过是她身为大夫的一点慈悲心罢了。毕竟上门问诊和在十丈山下坐诊不一样,上门总要以人家便利为准。冒冒失失冲进卧房里,总不太礼貌。
令主的住的,当然是整个魇都最豪华的宫殿。行至面前,有高高的玉石台阶和宽广的露台,那抱柱和门廊都是纯黑的,在阴霾万里的天幕下发出乌沉沉的光泽。正殿中间有牌匾,也妆点的像模像样。只是分辨不清那四个字写的是什么,只觉得一勾一划气势非凡,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
殿宇前有偶人站班,看见她来,匆忙下来迎接。其实妖族没有那么多的等级规矩,一向是随性相处。无方在这城里颇受礼遇,还真有些不习惯。
“魇后。”偶人十分惊喜的模样,“您总算来了,主上疼痛难当的时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您快进去看看吧。”
说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大概又是身边人的鼓吹,为了拉拢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不遗余力。她提裙顺势而上,“怎么样,很严重么?”
偶人大力点头,“很严重。好在魇后是灵医,往后我家令主可有救了,得个老寒腿什么的,有人贴身为他诊治。”
她暗自摇头,这些偶,当真不是来拆他台的吗?
逐渐登上阶顶了,擡头看,那匾额愈发清晰,但依旧不明白它的内容。她随口问了句,“匾上写的是什么?”
“小心台阶。”偶说。
她纳罕,嗯了声,不明白台阶都走完了,怎么还让她小心台阶。
“什么?”
偶笑着指了指那块匾,“这是我们魇都自己的文字,是令主创造的。上面写的是‘小心台阶’——毕竟台阶有点高嘛。”
无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她还玩得起深沉,瞿如就不行了,哈哈大笑,笑得十分不给面子,连那个偶人都觉得下不来台了。无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态度,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她这才会意,把笑声强行憋回了肚子里。
偶人臊眉耷眼的,向殿内比手,“这里本来也是您的寝宫,结果您不肯来,现在主上只好独守空房。”
瞿如看了她一眼,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回身嘱咐她:“你在外等候。”把她肩上的药箱接过去,独自迈进了狭而高的大门里。
果然满室红绸,还残留着前几天轰轰烈烈的喜庆气氛。她不想评价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扬声叫白准,巨大的屏风后传来他的哼哼声:“娘子你来了,为夫在这里……”
听见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病得一点都不严重。不过既然来了,总得进去看一眼。她循声往里走,绕过屏风,穿过两重珠帘,终于看见卧床不起的他,躺在大红大绿的鸳鸯被里。见她进来,挣扎着撑身,用虚弱的语调客套着,“本来不想惊动娘子的,是哪个大嘴巴泄露的消息?”
大嘴不大嘴,暂且不重要。她说:“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个脉。”
令主嘴里说不必,胳膊却探了过去。那纤纤的几根手指落在腕子上,顿时有种毛孔全张的舒畅感。
她坐在床前,脸上神色凝重。令主一直觉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他如痴如醉看着她,语气却和现在的境况很搭,沉着嗓子说:“怎么样?我是不是没治了?”
她收回手,正色道:“我来时听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症状,说你浑身发寒,那个不畅……解不出来吗?多久了?”
令主莫名:“啥解不出来?”
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她也就不客气了,“据说你尿路不畅,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看看。”
令主脸都蓝了,又惊又恐,捂住了脐下三寸,“谁说我不畅?大管家?这只偶心智不全,就因为他不机灵,才挑他总理魇都财务,可以防止他中饱私囊。你千万别听他胡说……要看也可以,现在就洞房。”
无方大呼晦气,“看了还得对你负责么?我就是干这行的。”
他一副她要占他便宜的样子,“我是个保守的人,你答应今天就洞房,我才能给你看。”
世上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亏本买卖,她直皱眉,收回手道:“那就算了吧。先前璃宽茶说藏臣箭有异象,是真的吗?”
结果令主不说话了,藏臣箭发绿光确有其事,但璃宽不知道,这种现象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关系到的是他将来的命运,并不是他的健康。其实这箭如果不动用,也许影响不了他的命格,现在既然重新入世了,那它的每一点变化都和他息息相关。
他看着她的脸,计较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娘子,以后我们成亲了,不论我到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吧?”
无方斜眼乜他,“我从没想过嫁狗随狗。”
令主听出了她话里的隐喻,“你怎么骂人呢,我才不是狗。我的意思是我们夫妻不应该分开,就算不在梵行刹土,在别处也会如胶似漆。”
所以她这次又遭他们哄骗了,他根本没病,害她急匆匆赶过来,全是因为他的恶趣味。
她把脉枕放回药箱里,漠然道:“我只活在当下,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我今天是来为令主治病的,请令主付我诊金。”
令主觉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你没有为我用药,为什么要付诊金?”
她牵着唇冷冷发笑,“你以为我路远迢迢赶到魇都,就是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吗?虽然没有用药,但我出诊了,就得付诊金。”
令主不情不愿地嘀咕:“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其实我让你来,就是希望你多走动,毕竟魇都才是你的家……话又说回来,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否则怎么璃宽敲敲边鼓,你就心急火燎赶过来了?”
无方发现这妖怪是越来越讨厌了,滥用别人的同情心,还恬不知耻沾沾自喜。她站起身道:“你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以后再玩这种把戏,别怪我往你命门上扎针。”
她生气了,虎着脸转身就走。令主光着脚追出来,见她走得快,扬袖一挥,殿门抢先关上了。光线暗了,墙角的灯树自动亮起来,烛火跳跃着,像九幽下的阎罗殿。
无方行医济世,别人对她都很敬重,从来没有谁敢唐突她。他的身量又高,逼近了像座山,黑洞洞的帽兜笼罩在她上方,不知道下一瞬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退后两步,摆出架势准备攻击,“白准,你放尊重点,别逼我出手。”
他不说话,保持这个姿势半天没动。就在她打算跳起来揍他的时候,幽幽道:“你要回家,我送你。等我挑双鞋再上路。”说完转身拉开了一扇柜门,里面密密麻麻摆放了不下二十双鞋,黑舄、云头履、毛皮靴……种类堪称繁多。
无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思维实在是正常人难以企及的。好在没什么歪心思,蠢起来最大的杀伤力也不过让人哭笑不得罢了。
她松了口气,站在边上看,看他的手指逐双划过去,最后停在一双便靴上,“这双好么?我想带你去边春山游玩,这双跟脚,可以抱着你奔跑。”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忽然抚掌,“我终于知道你的真身了,你是一只蜈蚣精!”
令主呆住了,二十一双鞋的是蜈蚣精,那十五双鞋的是钱串子吗?他觉得这未婚妻有时候也不怎么聪明,不聪明也好,可以玩到一块儿去。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收集鞋是我的爱好,和真身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这人对穿衣没有什么讲究,但对足部保护尤为注重。因为小时候跑得太快绊到脚趾,你知道甲壳伤了最不容易愈合。”
无方起先只是和他打趣,可是听见他说起甲壳,心头倒是咚地一下。什么东西的脚上长甲壳?她讶然问他:“你是龙?”
令主大皱其眉,“你们姑娘就喜欢龙,龙有什么好,没出息的被迦楼罗吃掉,有出息的整天忙着治水施雨,哪里有我这么逍遥。”
他越是讳莫如深,她越是好奇,“你的真身不能说么?”
他想了想,“现在还不能,你得和我一条心,我才能告诉你。否则泄露出去,我就得给人当碎催了。”他套上鞋,踢踏了两下,很高兴的样子,“娘子,我带你看风景去。”
还没等无方答应,他一把抱起她就窜上天,那种巨大的力量是熟谙驾云的无方无法理解的。身体在往上疾升,心却跟不上,滑到腿肚子里去了。她不愿意被他抱着,挣扎着想脱身,可是风太大,云层翻涌,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令主还在肆意使用他的神通,大概是为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显摆一番吧。见她直打噎,擡起袖子遮住她的脸。奇怪从来不换衣裳的人,袖笼里却有丁香般芬芳的味道。
无方一脑门子官司之际,他一个俯冲又飞快落了地。她手忙脚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竟看见了漫山的春草,绵密的绿色,毡毯一样铺陈满了连绵的山峦。她惊喜一叹:“我以为梵行刹土的草都是焦黄的……这里就是边春山?果然名不虚传!”
纵观梵行南北五千由旬,只有边春山是谈情说爱的胜地。好的环境能让人心情愉悦,他统管这片土地,如果连个培养感情的地方都拿不出来,也太磕碜了。
他背着手,风吹袍角簌簌作响,骄傲地向她介绍:“这里是杠水的发源地,水流向西汇入泑泽,沿途长满了各种野菜和野桃树,我每餐的素菜都是从这里运回去的。”
这么说来这是他的天然菜园?无方很喜欢这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欢喜道:“可以带一些葵菜和韭菜回去,韭菜对你有好处。”
令主笑不出来了,“我的肾没问题。”
她说知道、知道,“反正吃了没什么坏处。”
本来令主想着要和她并肩坐在山丘上,畅想一下未来的。两个人过日子,有很多东西需要达成共识,比如以后谁主外谁主内,孩子谁带之类的……结果她撒欢挖野菜去了,留下令主独自站在那里兴叹。
“哈哈哈哈……”一串嘶哑的笑声传来,听着像无情的嘲讽。
令主转过头寻找,在一片萱草丛中找到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那是只幽?,长得像猿猴,顶着一脑袋花卷,正闭着眼躺在那里装睡。它和所有野菜野果一样,是边春山的土特产,因为动辄不合时宜的傻笑,经常被前来踏青的妖魅情侣揍得满头包。
它喜欢吸引人的注意力,正忘我表演着,令主浑身散发的怒气却让它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它一个翻身坐起来,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大概是在惊讶黑袍怪居然也能谈恋爱。当然巨大的威胁让它战兢不安,以至于令主不过跺了下脚,它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令主收回视线转而追随他的未婚妻,看见她的笑脸,大觉心满意足。她以前不怎么喜欢笑,太严肃的人不可爱,活得苦大仇深的,有什么意思。以后就这样多好,他可以带着她到处走走看看,走累了停下,就在那里定居。造上一座城,再养几个初级偶人做粗使活儿,想想也很美丽。
她拔了好多野菜堆成一堆,没有东西装,招手让他过去。令主连蹦带跳到她面前,说话就要脱裤子,“我今天穿了长裤,两个裤脚一扎,一个裤管装野菜,一个裤管装果子。”
无方白着脸喝止:“不许脱!装在裤子里的东西还能吃吗?”
令主犯了难,想了想折片叶子当风一扬,变出两只口袋,帮她把野菜都装了进去。
无方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撑着腰站在山丘上远望,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啊,没有日照,野草开不出花来。”
令主听了,不无遗憾地说:“太阳我变不出来,毕竟我是个只会玩泥巴的老妖。不过娘子你喜欢野花吗?喜欢就送满山给你。”
话音才落,漫山遍野的花,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盛开。他的手指指向哪里,哪里就有色彩斑斓的浪汤汤奔涌开去,花海无尽,转瞬铺天盖地。
她笑起来,笑得极其好看,糯米银牙,眼弯如月。令主背着口袋痴痴凝视她,发现这次好像来着了。照这势头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洞房,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