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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菩提生香 > 第74章

    明玄到底是什么底细,没能从莲师那里探听到,总之言下之意,光持上师意生身这说法不过是个幌子,背后有更深的来历。总之不管他是个什么大人物,她和白准莫名其妙变成了陪练,虽不情不愿,亦身不由己,想起来就让人感到郁塞。

    莲师走得匆忙,她还有些话没和他说清楚。对着吉祥山呆站了半天,深吸口气向上高喊:“师父,上次经历了些小波折,您给我的金钢圈,被我弄丢了。”

    袅袅的回音在山间荡漾,她负手等了等,不见有什么反应,心安理得地抚抚裙裾,准备返回中土。正要腾云,莲师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空中一个惊诧的声音颇不可思议地盖下来,“什么?”

    她吓了一跳,有些怔愣,“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然而佛法再广大,也不是事无巨细的。莲师的嗓音因为人在越量宫中,有空行母们旁观,一如既往地庄严起来。他说:“世间万物每天从本座心间汤汤流过,你的事,我并不完全知悉……罢了,它与你缘尽了,留也留不住。”

    无方心里还是很难过的,毕竟那金钢圈跟了她一千年,养到现在很有感情了。但佛门中讲究个缘字,既然莲师也认可与她无缘,她虽然惦念,亦可以放下了。

    她向神殿方向拱手作揖,忽然一声破空的尖啸从头顶上方传来。擡头一看,一团火光直泻而下,朝她直冲过来。她悚然往后退了一大步,咚地一声,刚才站立的地方被那团火光砸出了一个大坑。坑上烟尘缭绕,她凑过去看了眼,里面竟然又是一个金钢圈,崭新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迷人的光泽。

    她不知所措,“师父……又赏我一个?”

    山巅的莲师说是啊,“恰好今天万佛堂里换窗帘,这圈子多得是,丢了一个再给你一个就是了,拿去用吧。”

    无方愣在那里,没想到自己戴了那么久的宝贝,居然只是窗帘上的拉环。果然佛国广奥玄妙,每一样不起眼的东西,到了下界都是至宝。她伸手摸了下,那金钢圈嗡地一声共鸣,但触手有细微的刺痛感,她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你近来疏于修行,煞气回升了,这么下去可不好。”莲师温和的嗓音一递一声传来,“心要静,不能毛躁,万事万物从起到灭,不过霎那光景。任何时间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世间修行者,譬如你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要是愿意,我给你颗‘华胥一梦’,你睡上千年,醒过来保管什么事都过去了,你信不信?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他正侃侃而谈,中途被智慧空行母打断了,“座上,佛门最忌投机主义。”

    莲师不满,“让她睡觉就是投机主义?你别给本座扣大帽子。”

    智慧空行母道:“弟子说的是赌,贪生赌,赌而输,输而嗔,三毒全中,佛门大忌。”

    莲师果然讷讷地,可见芸芸众生没有谁可以活得不管不顾,就算到了他那样的位置,也还是得受人监督。

    “我就是顺嘴一说,毋须认真。”他敷衍空行母,又亲切地诱哄无方,“我有药,你要吗?”

    他说得很对,浮世万千,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如果她真的感觉难以招架,睡上千年,确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她不能,她不放心让白准独自在世间行走。虽然他傻,她也不精明,但两个人做伴,至少有个商量。

    其实真有这种药,让明玄吃了倒很好。她暗自思量,正想开口问他讨要一颗,莲师却抢先说不给,“吃这药得自觉自愿,你拿佛门圣药做坏事,会天打五雷轰的。”

    她怏怏闭上了嘴,金钢圈扎得她生疼,她还是咬牙戴在了臂腕上。

    “多谢师父教诲。”她朝那浩渺长空肃手参拜,“弟子心急如焚,先回中土去了。待他日得空,再来吉祥山问候师父。”

    小小的煞女,像一道光,扬袖向东疾驰而去,莲花座上的莲师有些怅然,“她说要得空才来,嫁了人的姑娘,心思和以前是不一样啦。”

    习惯被她高高擡举的莲师,因自己在她眼里变得无关紧要,很不能适应这种落差。空行母面无表情地提醒他,“艳无方不过是座上救助的魔魅之一,座上佛法广大无边,切不要因她放弃修行就儿女情长。您是有明妃的人,释迦天女眼里不揉沙,您别忘了上次……”

    上次……莲师眨了眨眼,哪一次?天女拿骷髅砸得他一脸血那次吗?不敢想了,当初在扬列穴山洞里遇见她时,明明那么娇媚可人。后来性情变得越来越泼辣,饶是尊贵如他,提起明妃仍旧发怵,可见世上怕老婆的男人太多了。莲师又在浮想联翩,不知白准怕不怕无方,那么乖巧听话的无方,就算成了人妻,也不会变得如何凶悍吧。果然老婆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那厢无方急急赶回飞来楼,问令主回来没有,问出口时就已经感觉到失望,必定是没回来,如果在,他早就迎出来了。

    众人摇摇头,悲伤地望她。本以为她会难过恸哭,倒也没有,她不过长叹一口气,“莲师说了,他会平安回来的,大家不用着急。等了一天,都乏累了吧?各自回去休息吧。”

    璃宽一味低着头,“属下哪儿都不去,我要等我家主上回来。”一面说,一面眼泪巴巴的,“属下跟了他上千年,他从来不会不告而别。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是回不来,我们怎么办?魇都怎么办?尤其是照柿,他得靠主上灵力供养,时间长了他会死的。”

    大管家神情有些落寞,低低斥了璃宽茶一句,“你哭什么丧,莲师不是说了吗,主上会回来的。我是小小的偶人,生死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上的安危。”

    他们这样,角虎和孰湖面面相觑。非一般的革命友谊,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孰湖的思想要比角虎复杂一点,毕竟活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事没见识过?一度她看两个男人,即便人家并肩而行,她也能瞬间补脑出万字的相爱相杀来。

    这蜥蜴和偶人之间,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是热血的少年,一个是老成的才俊,怎么看都有点故事。她咳嗽了一声,“那个……灵力这件事,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毕竟我也有万年修为……我就是想打探一下,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爱人?”

    璃宽的眼泪挂在脸上,几乎冻住了。他扭头看大管家,大管家也直勾勾看着他,眼神一打照面,很快就分开了。大管家为了活跃气氛,笑道:“我也想呢,可惜他已经有小鸟了。”

    璃宽坚定地点头,“我对小鸟的感情至死不渝。”

    孰湖不知道谁是小鸟,但轻微腐的她,一向对这种世俗所不能容的感情抱有慈母般的容忍度,所以求而不得的大管家,在她眼里就格外的可怜可爱。况且他又是白准的杰作,眉眼间隐约还有一点他的风采,因此孰湖觉得如果可以,自己接一下盘也没什么,反而有种拯救了世界的成就感。

    她冲大管家莞尔,“你喜欢女人吗?像我这样的。”

    孰湖很漂亮,不是小家碧玉那种,她浓眉大眼,英姿勃发,一看就是能扛事的。大管家有点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茫然点头,“喜欢啊,我喜欢女人。”

    她微微害羞的模样,搅着手指说:“不管白准回不回来,我都可以给你提供灵力,保你精魄不散。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和你交往一下,你看怎么样?”

    大管家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感到晕眩。他只是个偶人啊,本体不过是一滩泥罢了,最佳的配偶就是令主做的女偶,和那些真正的血肉之躯在一起,难免自卑和有压力。看看孰湖,她还是令主发小,算起来辈分也不对,齐大非偶,怎么能乱点鸳鸯呢。

    他尴尬地笑,“多谢姑妈,我不配。”

    他这么说,顿时让人感到心疼。孰湖的圣母心愈发澎湃了,来不及计较那是什么鬼称呼,固执而霸道地宣布:“我不管,让我来拯救你。”

    她的话对大管家没有产生太大触动,令主走失的当口谈这种事,实在不近人情,因此他便没有再搭理她。事后璃宽茶喋喋责怪他,“没女人时想女人,有女人时故作矜持,实在不明白你在矫情什么。”

    他回答得很中肯,“我是泥做成的,说不定哪天会老化。到时候磕碎了、淋化了,别害了人家。”

    璃宽咦了声,彻底想歪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大管家!读过书的人果然不一样,要不是我深谙此道,简直听不出你的话中话来。你又怕磕断,又怕泡化,别告诉我,你还不如一根黄瓜。”

    大管家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想在中土找个寿命几十年的凡人,能陪她一辈子就够了。”

    “等人家鹤发鸡皮的时候,你还唇红齿白戳在她眼里,叫人家尴尬?偶人是可以生儿育女的,想象一下,老太婆已经上了牌位,你还二十来岁的模样坐在那里接受重孙子的叩拜,你好意思吗?”

    大管家不说话了,真要这样,确实不太好。

    “所以我说,孰湖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看你俩的名字,照柿、照花,多有缘分,简直像姐弟一样,充满了禁忌的快感。”

    大管家犹犹豫豫,还是没有正面答应。毕竟飞来楼一片愁云惨雾,这个时候他倒落实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令主和魇后面前交代不过去。

    仰头看看,魇后独自凭栏,苍白的侧脸,看上去满是哀伤。他端着托盘叫了她一声,“属下送两盘点心上来,魇后多少吃一点好吗?”

    她垂下眼摇头,“我吃不下,你替我招待好两位贵客。”

    角虎和孰湖现在是不用担心要去住客栈了,这里地方很大,可以供他们安营扎寨。于是晚间把他们的手下都带来,人一多,力量就大了,各处把守起来,让无方想起了魇都。只可惜白准不在,就算再热闹,她也觉得是座空城。

    再等一夜,如果他还不回来,她就打算去和明玄拼命了。纵然自己修为浅,哪怕能坏他的根基,让他将来无法飞升也是好的。反正她不是这凡尘中的人,不在乎什么江山乾坤。逼急了鱼死网破,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可白准究竟在哪里呢?她在屋里茫然踱步,一忽儿廊下,一忽儿床上,一忽儿又房顶,不知如何是好。

    夜凉如水,她抱着膝头坐在屋脊上。长安城中万家灯火又燃起来了,热闹的夜市上人潮涌动,中土的百姓还在为明君临世欢喜不已,她的大傻子却不知所踪了。

    她闷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等待是最让人五内俱焚的,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在燃烧。金钢圈在她腕上不安地震动,她抚了抚,掌心被它烫得火热。

    突然有瓦片踩动的声响传来,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仓惶擡起眼,面前裹着风雷,踏着真火的庞然大物让她一惊。待看明白了,一下子跳了起来,“阿准,你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但受到空居天的梵息侵蚀,身上伤痕累累。他走近两步,又望而生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己着急,发狠跺脚,豆大的眼泪从那双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劈哩啪啦砸碎了瓦当。

    无方什么都顾不得了,飞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护心的琥珀上。他太大,合围抱不过来,他需低下头,才好尽可能地靠近她。她百感交集,放声哽咽:“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发出一串呜咽,有满心的话,却没有办法告诉她。

    等她哭够了,才发现他的异样,捧着那大大的腮帮子问:“你不能变回人形了么?不能说话了么?”

    他委屈地看着她,清澈深邃的一双麒麟眼,很快又溢满了泪水。想叫娘子,却发出了凄惨绵长的悲鸣,看见她眼里的诧异,愈发无地自容。

    是他无能,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他已经不知道明玄是何方神圣了,凭他万年的修为,居然破不开他的咒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试了又试,毫无办法,不想让无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明玄答应只要他取回河图洛书,就替他解咒。大概以为他不能全身而退吧,帝王无法铲除麒麟,否则会祸及自身,于是想借神佛之手把他正法。可惜他就是这么酷酷惹人爱,除了最初的梵息让他受伤外,进入夜摩天后一切都很顺利。无垢山上的殊胜天女甚至偷偷摸他……他本以为完成他的任务,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谁知那个小人,没有立即履行承诺,弄了个什么三日之约,下定决心让他在无方面前丢脸。

    新婚的妻子,看见丈夫变成了兽,该有多迷茫和痛苦啊。令主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嚎哭。但麒麟的嗓门有点大,一哭天上都能听见,他只好努力憋住,小声地抽泣,看上去十分惹人心疼。

    果然无方的心都快碎了,她柔声安慰他,“不要紧,就算变不回人形,我也喜欢你。”

    到现在她才明白,明玄说的那些话都是有用意的。他把白准坑成这样,不就是想看笑话吗。他也太瞧不起人了,当初她连白准的脸都没见过,照样可以喜欢他,现在即便他是兽,该爱还爱,就是要气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