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几通,没人接。姜默又试着打了打语音,还是没人接。
没一会儿同学的电话打进来,催他赶紧去现场。今天巴黎一家剧院晚上有一出音乐剧要上演,姜默和同学一起在那间剧院实习,他负责舞台,今天是肯定要先过去盯现场的。
没办法,姜默也只能先出门忙自己的正事,暂时把沈朝文的事情搁一搁。
现场忙得一团乱。紧赶慢赶确认好装台完成后,姜默拿着对讲机去更衣室确认演员状况,走到门口,门半开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正半裸着在外间换衣服,互帮互助穿束胸……这该死的热情奔放。姜默偏过视线,无奈地敲了敲门:“女士,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进隔间,锁上门再换衣服呢?”其中一个女郎笑着对他抛了个媚眼,说:“Mo,因为知道你会过来。”这些女人真的很爱拿他开玩笑。姜默盯了对方乱糟糟的头发一眼,提醒道:“动作快,穿好衣服立刻去上妆。”
忙忙碌碌一下午,开演后姜默才松了口气。
他站在侧台的位置监督了下现场情况,又心不在焉地掏手机出来给沈朝文打电话。
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一开始以为可能打不通,沈朝文那种闷闷的性格,不接电话好像也很合理。
结果没想到响两声就接通了。
姜默犹豫着把手机放到耳边,听见沈朝文的声音道:“……哥?”
声音沉沉的,有点哑。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突然听见居然还有些陌生。
姜默匆匆对他说了句稍等,急忙走下侧台,一路小跑着到了剧场外。
“白天怎么不接电话?”
沈朝文顿了顿,答他:“我之前睡着了。”
“你白天睡什么觉?”
“我那会儿喝醉了,睡了一觉,现在才醒。”
喝醉?
那么讨厌酒的一个人,居然跑去喝酒了??
一杯倒的人还敢跑去喝酒?
姜默拿着手机愣了会儿,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想说他两句的,最后还是憋回去了。
这种事,不问最好。
“后事都办完了?”
“嗯,办完了,我明天下午回学校。”
静了会儿。
姜默自认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可此刻面对沈朝文不知道怎么就笨嘴拙舌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沈朝文这种闷声不吭气的性格,无论是开心难过都不会在别人面前表露的,也算正常。
“我不问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了?”姜默语气责备,“不管怎么说都该跟我说一声。”
“我故意不说的。“沈朝文语气平静,“就想看看你会不会你打来关心我。”
姜默:“……不要开玩笑。”
“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开玩笑。”
“……”姜默瞬间语塞,“你别扯这些!”
沈朝文像是笑了笑,随即又沉默了会儿。
“那我们该说什么?”他语气依旧平静,“你跟我说别难过,说节哀,说都会过去的,然后我说谢谢你,说这些?”
姜默不说话了。
“我好像跟别人不太一样,每次遇到特别大的事儿,我不会怕,不会慌,难过好像也很少,只会下意识地去思考以后怎么办,该怎么处理……可能是因为我以前的生活总是乱七八糟的,没什么时间难过。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冷血?”沈朝文说,“我以前也以为姥姥不在了我会很崩溃,现在看来,我好像也没特别难过,就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还有点累。”
姜默听得心都一揪一揪的。
“有人陪着你吗?亲戚或者长辈之类的?”
“没有。”沈朝文道,“跟你讲个笑话吧,我姥姥就我妈一个女儿,可直到下葬那天她都没回来,这丧事全程是我一个人办的。我爸倒是来磕了个头,但是磕完头就把我拉到边上问我要钱买酒喝,还问我姥姥是不是把房子给我了,要我把房子租出去,他以后每个月来帮我收租金……是不是有点黑色幽默?”
姜默又叹了口气。
“还有个事儿挺有意思,跟你分享下。”沈朝文又道,“我姥姥出事的前一天给我打了个电话,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事,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她问记不记得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当时厂里那个大烟囱每到傍晚就会有很响的声音传出来,我以前小,不知道为什么烟囱一到晚上就会响,问我姥姥那是什么声音,她说,因为到了晚上大灰狼会来,那声音是一个讯号,是在给厂里的小孩子警告,如果不早点睡觉就会被大灰狼抓走……其实我都不记得了,但她记得。反正那天她提起好多这种小事,无聊的事,我快忘了的事。等要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又说,朝文啊,之前说去英国读书,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一定要去,说家里有钱,说希望我多读点书,多长点见识,不要怕花钱……你说,我姥姥是不是预感到自己要走了才跟我说那么多?”
沈朝文向来话少,姜默就没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没敢打断他,就这么静静听着。
剧场外面有个小小的许愿池,中间是一个天使雕塑。姜默手插在大衣兜里,有一搭没一塔地拨弄着口袋里的硬币,想了想,他摸出一枚硬币来丢进水池里。
姜默看着那枚硬币慢慢沉进池底,在心里祈祷,希望沈朝文的姥姥安息。
他试探道:“反正我爸妈都很喜欢你,你以后就当我们是亲人,好吗?”
沉默几秒。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渴望美好的家庭关系,对我的人生而言,那无足轻重。”沈朝文缓缓道,“对你爸妈好一开始是因为你,后来是因为他们待我也好,人与人相处都是相互的,你爸妈真心待我,我这辈子都会记着他们的好,以后给干爸干妈养老送终会有我一份,这是应该的。但我不想做你弟弟,请你不要同情我,也不用可怜我,那些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不可能。”
“我无所谓可不可能,但你不能要求我装无事发生。”沈朝文道,“你可以拒绝我,说你不喜欢我,但不要再说什么把我当亲人了,这很伤人。”
姜默纠结了会儿:“朝文,我不想勉强。”
“勉强?”沈朝文问他,“那我亲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推开我?你又为什么要闭眼睛?”
姜默:“……”
说完,沈朝文十分冷酷挂了电话。
姜默拿着手机站在剧院门口风中凌乱,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时间来到姜默入学的第二个学年。
那一年春,沈朝文如期来到伦敦国王大学交换。
人生有时候就是那么巧合,沈朝文终于空出时间来巴黎的那天,正好是姜默收到那位笔友邀约见面的同一天。
姜默不久前正好收到了笔友C的来信。
信的内容十分简略,不谈艺术,不谈任何,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日期,而对方邀约的时间,恰好是沈朝文来巴黎的那一天。
时间撞上就显得十分尴尬。
拒绝哪个好像都不合适。沈朝文第一次来巴黎,不可能不见,笔友第一次约,也不好再改时间。
其实姜默想过的,不跟那位笔友见面,就让他们的关系永远那么抽象,让那位笔友永远是自己的知己,寄托,幻想。
可说到底人都是贪心的,他还是期盼着一段未知又缥缈的缘分,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陪自己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日子,他太好奇了。
到了那天,姜默换上自己最正式的一套衣服,急匆匆赶到火车站接坐了八个小时火车的沈朝文。
他来不及对沈朝文解释更多,在车站接到人上车后对司机说了个地址,有些抱歉地对沈朝文道:“我晚上可能没办法跟你一起吃晚餐,你愿意等我吗?先去我住的地方等我。”
沈朝文看了看姜默那身十分正式的衣服,问:“你有别的约会吗?”
姜默坦然答他:“嗯,我要去见我那位笔友。”
沈朝文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我陪你去吧。你的约会是几点?”
姜默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去就好,你去我住的地方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再……”
对视片刻。
沈朝文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笑着凑过来,给了他一个满含鼓励的拥抱。
“哥,我送你去。”他语气释然,“虽然我觉得爱上一个抽象的概念很不可取,但那是你的过去。无论结果如何,我愿意送你去。”
他不该这样。
“不行,你先去我住的地方等我,今晚不知道要到……”
“没关系,我不着急。”沈朝文打断他,“现在就去,别耽搁时间了,我就在餐厅外面等你。赴约千万别迟到,那不礼貌。”
姜默闻到了沈朝文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奇异的是,被沈朝文抱住的那一刻,他居然觉得自己无比安心,心中忽然充满了无限勇气去面对未知。
邀约地点在第五区,是当地历史很悠久的一家星级餐厅,坐在窗边能看见巴黎圣母院和塞纳河。
准点走进那家餐厅的时候,姜默心里很忐忑,紧张得要命。他不太自然地整理了下领结,问侍者为什么大堂没有人用餐,对方笑着告诉他,客人今天包下了整个晚上等待您,希望你们有安静的空间独处。
还因为那句话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一个隔间外。侍者轻轻敲过门后离开了,姜默握住扶手,万般感慨地打开了那扇门。
包间里做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很瘦,目光精神。
那是一张对所有电影人而言都很传奇的面孔。
对方看到他后走过来,笑着问:“Mo?”
看见对方的那一刻,姜默震惊得呆在原地好半天,兴奋得几乎泪如雨下。
居然是他。
无法想象,跟自己通信多年的那位C,居然是这个人。
太不可思议了。
对视片刻,情绪在空气里百转千回地转了几番,姜默走过去,语无伦次地和对方拥抱:“克莱尔先生,难以置信,我在和殿堂级电影节评审团的主席拥抱,先生,我……”
对方拍拍他的肩,打断他:“别这么说,希望我这个老头子没让你有梦碎的感觉,或许你更期待我是个年轻的女郎。”
“不,我圆梦了。”姜默红着眼眶抱住他,像抱住一个亲人,“说起来可能像在恭维,可我真的很喜欢您那部《不止今日》,那是我的灯塔。”
“我们不就是因为这片子认识的吗?”那人笑,“你当时在论坛上因为这部片子跟别人吵了起来,我又恰好看到了你的评论。说实话,看了那么多别人的评价,只有你的话让我觉得,你明白我。”
是的,那是一种无关身份、年龄、国界、性别的理解,他们只因为一部电影相识,用文字理解对方,是纯粹精神层面的交流,他们惺惺相惜,只因为有对艺术有相似的理解。
他们用信件认识对方很多年,无关风月,无关任何,只因为投缘。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姜默满含热泪地和对方拥抱着,四顾茫茫。他擡眼,忽然看到了玻璃窗外的那个身影——沈朝文静静站在河岸边,背影静谧而独立,正对着黑沉沉的塞纳河发呆。
只是一瞬而已,姜默觉得自己明白了‘抽象’和‘具体’的概念。
身体里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漂浮,像气球一样,慢悠悠飘到半空中。
河边风很大,他会冷吗?
姜默隔着窗看沈朝文的背影,心中突然蔓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