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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缱绻与决绝 > 第十九章(3)

    第二天早晨老汉没有起床。他将被子捂着头,但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院中杂乱的脚步声和郭自卫的讲话声。当后来响起挖粪的声音时,老汉再也躺不住了,他一跃而起窜出去骂道:“马子!都是些马子!”他跑到粪堆边,接连夺下几个人的铁锨给扔得远远的。看他这样,社员们便住了手。郭自卫却大声说:“不要管他,再挖!”带头继续挖粪装筐。大脚老汉打算去夺这个带头人的家伙,不料气力不足,夺了几下了没成功,只好将身体一俯,趴在粪堆上企图阻止。无奈他身体面积有限,护住这边护不住那边,只好哪边有人动手就往哪边滚。滚来滚去,浑身沾满了粪,活像一只护蛋的大蜥蜴。见他这样,郭自卫对站在一边脸色很难看的封家明说:“你还不快把你爹弄走!”封家明便走上前去,好容易才把爹拉起来,强行扯到一边。老汉挣不脱儿子的手,便一直跺着脚骂挖粪的人是马子。骂归骂,那一大堆粪还是很快被人抬光了。

    待人们走掉,儿子撒了手,老汉感到院子里已经是那样空旷,空旷得让他身子虚飘。他定定神,看见自家养的六七只鸡,由于抢吃粪堆里暴露出的蛴螬,此刻嗉子都变得奇大。他怒从心头起,一边用大脚追踢着它们一边骂:“怪好是不?怪好是不?我操你祖宗!”

    这年秋天,二队在鳖顶子上的圆环地里种的是地瓜。在将收未收时,封大脚于一个上午拿着镢头挑着篮子去那里刨了起来。社员们现了都说:“哟嗬,这老家伙白天就干呀,真是不怕人啦!”封家明见老子这样心里又羞又恼,急忙带着几个人前去阻拦。是大脚老汉却振振有辞:“我就该来收地瓜!地是我的,粪也是我的!我不多收,就收一半!”儿子没法跟他讲道理,只好强行夺掉他的镢头让他回家。但老汉说啥也不走,儿子只好让人找来一辆小推车,用绳子把他绑在上面送了回去。在路上,大脚老汉还是挣扎着喊:“地是我的!粪是我的!我的我的!……”

    “沂东人民无冬天,地冻三尺照样干。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这豪迈口号的提出与实践已经有许多年了,是沂东县农民在1980年的冬天却经历了难得的清闲。县、公社两级都没再部署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会战,大队也没做这方面的安排,等收完秋,小西北风一刮,天牛庙的社员们便无所事事,整天蹲在街旁晒太阳了。

    长年从事大型水利设施建设的十里街公社战山河兵团也解散了,费小杆和另外的几个人回到了村里。封家明找到费小杆说:“你回来好了,明年还是你干!”费小杆抚摸着在战山河兵团让锤砸伤了的左手拇指,笑着说:“他姥姥个腿,我看明年种地就不用队长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村中关于分田单干的舆论也比以往更加凶猛了。带有冲击性的消息多是从南县传来。人们说,一收完秋,那个县就忙着搞包产到户,眼下正在大张旗鼓地分地。为了证实这件事,天牛庙村有一些人专门去那边或走亲戚或赶集。费小杆跑五十多里路去了一趟多年没有来往的表姑家,回来逢人便讲:“真的真的!不过人家不叫包产到户,叫大包干,交上国家的和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真好呀!”老腻味则去了一趟他当年扎觅汉的地方。他访问了几个在一起干过活的老伙计,回来后无比气愤地说起在老伙计那里学到的顺口溜:“大踏步地往后退,一下子退到旧社会呀!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呀!”多条信息渠道的证实,更使人们对包产到户的即将实行坚信不移。

    在继续议论、等待的同时,又一个拾粪的热潮在蓬勃兴起,每天早晨村里村外都在许多的人背着筐走动。人多粪少,许多人转悠半天还碰不到一滩狗屎或人屎。即使这样人们仍此不疲,仍是踩着霜花哈着热气到处走动。无论谁与谁见了面也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有时候还要在一块啦一会呱儿。拾粪似乎成了一种喜庆游行,一种祈求仪式。

    面对这种形势,本来就没有主见的郭自卫跑去问封铁头:“大爷,你说怎么办?”封铁头皱着眉头道:“怎么办?想想当年我跟你爹怎样闹集体化,你就知道怎么办了。”郭自卫咂着牙花子不再吭声。

    不过封合作在老子面前就敢说话。他说:“分就分,早分早好!”老铁头立即骂他个狗血喷头:“放你娘的屁!我跟你说,只要我还没死,天牛庙的集体就别想垮掉!”封合作说:“爹,中央七十五号文件已经讲了,以包产到户。”封铁头说:“讲是讲了,那是说的落后地区,那些地方长期上不去,才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咱们这里呢?是老解放区,集体是巩固的,绝对不能包产到户!”封合作见说服不了爹,只好摇摇头走了。

    这一年的五级干部会意外地于年前召开。大、小队干部悄悄议论:好了,咱县也要搞了。于是生产队长们多年来第一次破了例,积极踊跃地去开会。只有二队封家明提出将队长职位让给费小杆,大队经请示管理区纪书记也同意了。

    他们走后,社员们便焦急地等待。等了四天把他们等回来了,却现这些人一个个耷拉着长脸。原来县里讲,沂东县因为是先进县,不能搞大包干。

    封铁头听儿子汇报会议精神的时候正在吃晚饭。他张着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大声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是过了年之后,本县一些村暗地里搞大包干的消息却接踵而来。在十里街公社,先是黄瓜峪,接着是马蹄洼,后来又有五六个大队。一过了正月十五,连与天牛庙毗邻的王家台也开始分地。当该村刚上任一年的年轻支书王金雨带干部们拉着皮尺量地的时候,天牛庙村的许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铁牛旁边远远地观看,一双双眼里流露出无尽的羡慕。

    老腻味也来了这里。他看看这情景,连忙挥着手把人们往村里撵:“回去回去!搞资本主义有什么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这么瞎胡闹,过不了两天他就不用当书记了!”是人们不听他的,不但不走,还对他冷嘲热讽:“等王金雨撤了职你去当呵!天牛庙就出口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呀!”

    老腻味一人难挡众口,便嘟嘟哝哝地回村找封铁头汇报。他说完村前的情景献计道:“我看得再搞忆苦思甜,叫他们都明白自己忘了本!我这就去找人做忆苦饭!”

    封铁头制止了他。多年来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办一顿糠菜饭给大伙吃,再找几个贫雇农上台诉苦,让大家充分认识旧社会的孬新社会的好。头些年还有点效果,一些从那时候过来的人会掉几星眼泪,后来搞得多了,尤其是忆苦常由老腻味来做,人们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常常是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忆苦饭却说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老铁头就不让再搞了。

    老腻味的建议没得到采纳,着急地问老书记:“难道咱们就不管啦,就眼看着复辟?”

    封铁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到县上去问个明白,问问领导们还管不管!”

    老腻味听了马上说:“对,去上访!我也跟你一块去,你代表党员干部,我代表贫下中农!”

    但封铁头不愿与这个贫下中农代表同行,说他一人就行了。

    老书记的行动计划受到了全家人连同郭自卫的劝阻。然而无论怎样说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无奈,封合作只好说:“你去就去吧,不过我得跟着你。”封铁头说:“你去干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只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车,老铁头很快进了县城。他记得当年在鼓岭乡抓合作化的米乡长在县里当农委副主任,便决定先找他。在县政府三楼上,已经老态龙钟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这个老下级。当封铁头把自己的疑虑与愤懑说出,米副主任眼圈红红地抓住他的手久久无言。封铁头说:“米主任你说话呀!”米主任苦笑道:“我怎么说?我说什么?我刚从县长那里说了一通这些事,他都没话说,我说什么?”封铁头着急地问:“那县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说:“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们当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如今全反了个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