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在长安百里开外的西北深山之中,世宗陵与昭德陵并列毗邻,却又分作两峰,并不相交。
先帝应是很早前,便决意不惊动此间的地下人,也不与元后合葬,几年前开始,比邻昭德陵,如此为自己修了地宫。只不过,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规模都远不及后者。于他自己的身后之事,确如文景再现,彻行简葬。如此,世宗和昭德皇后也成了本朝开国以来唯一一对独立葬于群陵外的帝后,与历代皇陵相距甚远。
两座陵寝,安静地矗在这一块世宗从前为皇后择选的隐秘宝山之中,日夜相望,倒也不显寂寞。
絮雨和裴萧元将小虎儿暂再交托给贺氏,送走承平后,一道入山到了陵寝,以麻为衣,结庐为屋,在此守三日的陵,以全孝道。
第三日的傍晚,守孝完毕,赵中芳捧衣而至,服侍二人更衣,在草庐里备下简单的酒水,为二人送行。明日一早,两人便将出山而去。
大丧结束后,赵中芳便不曾出过这里。彳主后,也再不会出。他将为世宗和皇后守陵,直到老死。
“蒙先帝恩准,在此为老奴也留了一块葬身之地,待老奴追随先帝和昭德皇后于地下,便能继续侍奉他二位了。”
谈及生死,老官监那一张布满岁月镂刀印痕的脸上神色平淡,只在望向絮雨的时候,一双老眼里,才浮出了无尽的爰怜和不舍。
“老奴唯一的遗憾,便是往后不能跟过去继续侍奉大长公主和小郎君。好在杨在恩别的没有,还算忠心,往后便由他代老奴伺候了。”
赵中芳说,在这座陵山之中,另有一处隐秘的地宫,埋藏着先帝留给她的一笔宝藏,富可敌国。
“他如此问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无论多少遍,他骗不了自己。”
和袁值一样。他也将出长安了,去做永州都督。
“阿耶说……”
“阿耶和我说,这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倘若当时,他没有受伤,并非昏迷,醒来后,也没有部将一个个以命阻谏,自刎在他的眼皮之下,则那样的情境之下,他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裴萧元握紧了她的双手,问道,声音微微发紧。
絮雨目送着裴萧元随韩克让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青青柏木之后。她坐到了道旁的一块白石之上,片刻后,便见他走了回来。
阿耶说,她如今应当是用不上的。但到了子孙后代,彼时天下又将如何,无人可知。
他已褪去金吾大将军的甲袍,然而魁梧的身躯在暮色中看起来依旧醒目。
“大长公主可还记得先帝留给小郎君之物吗?”他说道。
“所以他说,他不配得到你的谅解。叫我无须和你提及半句。将去,能得你再背他一次,看到你为他担忧焦急,为他去寻太医,于他而言,已是心满意足,得了极大的圆满。”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了一眼。
絮雨心里其实明白,这应当是自己和这位老伴当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她不由又忆起小的时候,他被迫驮起她摘榴花而受责的往事,眼里嗡着泪花。
赵中芳笑得眼角皱纹舒展如菊,点头:“是!是!老奴要看大长公主和驸马恩爰,替小郎君多生几个阿弟阿妹。待小郎君长大,定会变作和驸马一样的雄伟男儿。老奴光是想想这些,便欢喜得梦里都要笑醒了。老奴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留在这里,也要为大长公主和驸马继续做事一一”
絮雨摇了摇头,转向裴萧元。
不过是为求个心安而已。
他看见了二人,走来,向着絮雨行了一礼,接着转向裴萧元:“裴郎君,劳烦借步。”
神道的尽头,苍茫的暮影里,显出了一道沉沉的身影。
絮雨不解,要扶,被他阻止。
慢慢地,他屈膝,蹲到了她的脚边,双掌合拢,包握住了她平放在膝上的一双手。
“什么都不会改变。”
“老奴定会好好活着,好将先帝交给老奴的最后一件事做好。”
“当年之事,我才是罪魁。先帝一力承担罪责,生前不允我提及半句。裴郎君为着此事,自断了一指。我韩克让也非贪生怕死之人。如今先帝去了,我岂能再叫地下之人为我蒙受不白。”
他的步伐略显急促,停在了她的面前。
絮雨在裴萧元的陪伴下,漫行在神道之上。夕阳沉下了西峰,山中的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她的心中,充满了酸楚和感动的感情。
“当日,即便什么意外也没有,那样的情境之下,他最后,应也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决定。”
饯行完毕,赵中芳退了下去。
“嫮儿,当年之事,你不会不知。从前你宁可在我这里承受委屈也不说,我知是为何。你担心说了也是无用,或会被我认定你在为你阿耶开脱。但是如今,你为何还是不和我说?倘若不是韩克让,你便打算永远也不叫我知道吗?”
韩克让眼底通红,停在神道之上,向着北渊下跪,遥拜了一回,双手托举起一把短刀。
絮雨沉默了一下,望向他的身后:”韩将军,请来我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走了出去,环顾一圈四周。远处,守陵的卫兵正在轮值换岗。他蹒跚着,又走了进来,停在絮雨和裴萧元的面前,下跪。
裴肃元定住了。
她仰着头,看着他。
“赵伴当,你要保重好自己。阿耶和阿娘那里,不缺你去服侍。”
一轮皎洁的满月,从陵山的顶上升起,水银般的月光,流泻而下,静静地照着山谷,也照在他茶青色的身影之上。
“韩克让都和我说了!关于当年的事。他欲自裁以谢罪,被我阻止。”
“我阿耶临终前,我曾叫你短暂避让。我知他对你是如何喜爰和器重。叫他带着你对他的误解而离去,哪怕只有半分,于他而言,或也是个遗憾。因而我问他,在他去后,是否可以将当年发生过的实情告诉你了,好叫你知道他当日的无奈。他却摇头。”
絮雨凝望他月光下的一张脸。
是韩克让。
他恭敬地朝着二人叩首,抬起头,恭声说道。
这件事,从她刚回官的时候,先帝便开始做了。给小虎儿的东西,便是打开地宫的钥匙。
絮雨从坐的石上起身,走到仍跪地的韩克让的面前,将短刀从他手中取下。
“韩将军,我裴郎既不受你如此谢罪之法,则你也可放下了。往后,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心赴任去便是。”
韩克让微微哽咽:“多谢至尊大长公主,多谢靖北侯。从今往后,只要有所吩咐,韩克让必将效力,无所不应。”
他向二人叩首,再往世宗陵的方向深深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絮雨目送韩克让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尽头的夜色里,依旧立着,心中忽然倍觉感慨。
天道难断。
万年千载,向来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娘,裴郎的父亲,母亲,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么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遗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后的一刻,实现了他长久的心愿;阿娘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女儿,如今过得极好;丁郎君得金钗同眠;阿公心愿已毕,再无牵挂,从此高云野鹤,白鹿闲行,而伯父守护的,是他牵系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纵劳苦,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
废兴原有数,聚散亦何伤。
至于她,此生更是圆满无匹了,又何须庸人自扰,作吞声恻恻之状?
她转面,望向裴萧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后的归处。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于这月光宁静的良夜里,她听到他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喟叹之声。
是感慨,应也是彻底的释然。
接着,他转了身,朝她走来。在他靴履踏过神道所发的平稳而轻快的清响声中,回到她的身边。
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腰身轻轻拥圈了起来。
“你在想甚?”他的声音也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当悬空。眼前人面容英俊,神情温柔。
絮雨看着他,没来由,自心底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
“我们走吧。这就动身!”
和这处处留有她记忆的城作一番告别,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裴萧元显然没料到她突然萌生如此的念头,看着她。
“怎的,不行吗?”她笑问。
他亦一笑,伸臂便将她拖入臂中,点吻了下她的额。
“正合我意。”他应。
仿佛已暗盼旅程许久的一双任性的少年人。当出发的念头一旦萌生,心便雀跃起来,再也无法遏制。吩咐随从们照原定计划明早离开,与笑着无奈叹气的老宫监挥手道别,二人骑马连夜动身。月光如洗,照亮了夜路。
出山后,二人特意绕一段路,转到西山,来到那送水老翁的家。柴门依旧,黑犬在门里盘地而卧。裴萧元悄悄放下带来的祭肉和两贯钱。黑犬被门外动静惊醒,汪汪地吠叫起来。屋中亮起来一团昏光,丑儿揉着睡眼走了出来。他比絮雨初来长安遇见时的个头已拔高许多,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
他打开柴门,看见门口的肉和钱,惊喜不已,却不敢立刻拿,只转身,飞快地跑了进去。
很快,送水老翁在丑儿的扶持下,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站在柴门之外,循黑犬吠叫的方向望去,隐隐看到一双骑马的影,消失在了月光下的道路拐角尽头里。
“是那位裴郎君和他的小郎君啊!”
老翁认了出来,惊异而感激地喃喃地念叨了起来。
循旧路而行,曾经的共同记忆,满满地涌上了心头。也不知是他贪恋她在怀的感觉,还是她骑马累了,想赖在他的身上,二人从起初的各自一骑,自然地变作共骑,令另一匹马自己跟行在后。
金乌雅再一次地驮着男女主人,不急不慢地敲蹄,行走在山林之中。
林梢疏阔,月光透过枝叶,如嫦娥宫中落下的疏雪,点点银影,不时掠过金乌那覆着华丽油亮皮毛的雄劲头背之上。它背上的男女主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路私语个不停。好在它历练不凡,入耳不惊,只顾埋头,循着樵夫、猎人、山民年深日久而走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才走出由栋木、红柳、山杨和槐所织成的疏林,忽然,带着主人,又入了一片茂密的枫树林。
枞树的大枝如扇一般,斜上向着夜空伸展,相互交织,掩尽月光。
裴萧元下马,牵了金乌,好顺利地行过这一段不适合骑行的夜路。在马蹄踏着野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窸窣声里,渐渐地,他放缓步足,最后,在将要走出枫树林时,停下了脚步。
“怎不走了”
絮雨催促,“莫非是你走错路,迷失了方向?”
他转过脸:“嫮儿,方走过的林子,你还有印象吗?“他的语气试探,问完,似怀几分期待地望着她。
她怎可能忘记。在金乌马蹄踏入柳树林的第一步起,她便记了起来。
就是在这里,因了她的一记马鞭,她差一点便提早获得了他的初吻——须知,那个时候,他对她还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地方怎的了?”她装模作样地扭头,东张西望。
他应信以为真了。驻足片刻后,闷闷地道了句没什么,掉头,继续牵马出林。
“你生气了?“走了几步,她抬起一只足靴的尖尖翘头,踢了踢他的背。
“没有。”他的声音愈发沉闷。
“你生气了。”
“真的没有。”
“就有!就是生气了!生气了,还不承认!”
“叵耐!叵耐!”
她口里埋怨他可恨,足尖不住勾踢着他的后背和腰眼。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撒开马缰,一个反手,将她那恼人的小翘靴连同踢得正欢的一只脚一把攥住了,这才制止了她这蛮不讲理的举动。
她试图抽脚,他攥得更紧了。动弹不得。
“你这登徒子!你捉我脚作甚?当心叫我裴郎看到了,他会惩罚我的!”她又睁大一双眼眸,作出一副无辜又害怕的样子。
裴萧元一顿。
如今他终于有点领悟过来了,还是簪星郡主时候的她,该当如何叫人头疼。
他不禁想笑,又觉几分好气。明知道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然而心底却被迅速地勾出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暗火。
实是羞于启函。然而,他骗不住自己。他就是爰极她如此的模样,爰极她如此对待他的方式。
全天下,唯一无二,她只对他一个人如此。
“嫮儿你当真忘了吗?就在此处,从前咱们一起也来过的。”
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稳了稳神,再次隐晦地提醒她。
他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竟抽了他一鞭,以此作为对他的惩罚。
那一夜,在这枫树林里吃她的那一鞭,于他而言,实是世上最为美妙的惩罚。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体味到了一个女郎会是何等迷人,何等可爰,直叫人神魂颠倒,完全无法自持。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笑得伏倒在了马背上。在他被她笑得心神不宁时,她忽然挺胸坐直,朝他伸过手:“给我!”
他举起手中的鞭:“你要这个?”
她点头。
裴萧元定了定神,将马鞭递上。她接过。如从前一样,马鞭于联长。她绕它在手心,缠了几圈,试了试,长度正好。
见她举起了马鞭,刃獭尚未落到他身,他便不由先已起了一阵心颤,浑身微微绷紧。
“啪”,清脆一声。
她扬起鞭,鞭梢儿轻轻地卷抽在了金乌的背上。微疼,轻痒。金乌啰啰地叫了声,在女主人驱策下,立刻扬蹄,丢下男主人,一下便纵出了枫树林,重又沐在了月光之下。
裴萧元一呆,反应过来,听她再次爆出一阵笑声,转眼扬长便去,竟将他独个儿留了下来。
饶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恼羞成怒起来,立刻召来还落在后的另一匹坐骑,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在双马快要并头之时,纵身一跃,重又坐上金乌的背,将她揽入了怀里。她感到危险降临。他的手臂力大得异乎寻常。可是她又实在停不了笑。方才实在太好笑了。她只能一边笑,一边求着饶命。可是已经迟了。他如何肯放过。停马,一把便将她揪倒在了马鞍上。
她半边的面颊扑压在了金乌力滑起来平滑实则触感硬糙的鬃毛上。她猝不及防,才吃惊地呀了一声,余音便消在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如草叶拂动的轻微响声里。男子的喋蹬带松脱,半搭半落,挂在了马鞍的头上。
一片云被夜风推着悄悄地游来,含羞掩住月光。林子的周围,昏暗下去。
金乌歪着脑袋,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了片刻,抬蹄轻走,驮着主人,又入了那一片茂盛的枫树林,消失不见。
温柔的夜风,一阵阵地穿过了浓密的枫树林。
天色拂晓,东方微微泛白。在仿佛骤然显现的一片曙光里,晨起的鸟儿在树间鸣唱,朝阳蓬勃而出,照亮了山林外的一条官道。
絮雨和裴萧元遇到了前来接他们的何晋与青头一行人。
他们是昨夜半夜动的身,目的,便是及早去皇陵接到他二人,以便出发北上。却不曾想,会在此处,半道便遇在了一起。
“郎君怎会和大长公主如此早?”何晋未免惊讶。
絮雨和裴萧元相望,对视一笑。
“我们也是昨夜动的身。这就走吧。早些上路。”裴萧元简短解释了一句。
何晋自不再多问,道一声遵命,下令人马掉头。
小郎君和其余全部一道随同至尊大长公主和靖北侯北上的人马,皆已齐聚在开远门外。只等他二人回,便一道北上。
青头感念世宗深恩,本想借这接回娘子和郎君的机会,去陵前近距离地好好哭拜一回,不想半道便遇主人,计划受挫,只好匆忙下马,钻到路边的草丛后,匆匆摆好预备的香火,向着陵山的方向虔诚遥拜,口中念念有词:“陛下,您老人家是太上大罗九天普济紫云仙翁大能帝君,天上地下,教您最大,无所不能,无所不应。可否好事做到底,再保佑小人,叫小人早日娶上娘子……”
他的眼前浮出一个少女的模样。
“她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圆圆的,胸……胸也圆圆的……还总叫我青头哥……陛下您老人家看准了,千万别弄错……”
待他念完,祝祷毕,睁开眼转头,一众人马早已远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慌忙从草后钻出,跳了起来,又高声嚷道:“娘子!郎君!等等我——”
——正文完——
后记:
崔舅父后来看在儿子求告的面上,思结发之恩,终还是接回了王舅母。小胡女玉眉始终以主母之礼侍奉,恭谦柔顺。次年有孕。舅母秉性难移,十分嫉恨,趁着冬天严寒的机会,叫心腹在她时常走动的廊上泼水。水冷结冰。小胡女果然不慎滑倒,然而身体健壮,爬起来拍拍衣裙就走。舅母听人回报,不信,亲自跑去察看,结果自己不慎,也在冰面上滑了一跤,运气便没小胡女好了,摔断大腿,在床上1尚了大半年。小胡女服侍如故,顺利生下龙凤胎。舅母又病又气,几年后去世。崔道嗣终身未再续弦,将小胡女抬为妾,宅事一应由她管理,小胡女实际如同女主人。她因处事公正,进退有度,博得全家上下敬重。舅父活到八十八岁去世,彼时小胡女六十多岁,儿孙满堂,得封诰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