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注意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雨棚上,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嘈杂声。
在这样掷地有声的大雨里,我听见陆瑾言从容不迫地开口对我说:“外面在下雨,我回不去了。”
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他走进了病房,重新合上了门。
那一地细碎的灯光被他关在了门外,而我先前的那些惶惶不安也在顷刻间被隔绝在外面的世界里。
黑暗里,我怔怔地望着他,而他步伐沉稳地走到了病床旁边。
一步,两步,三步,三步半……他停在了我身旁。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跳莫名地快了半拍。
而他就这样俯下身来,于一室寂静里,以指尖触到了我的下巴。
他微微用力,我的头也就朝着他微微扬起,顿时望进了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里。
和从前任何时候一样,在这样坦荡且毫无保留的注视下,我总是有些惊慌,有些想逃。
他叹口气,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祝嘉。”
我只能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
而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这样朦胧的黑夜里,我隐隐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在流动,就好像我那明明简单明朗的未来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不可预知起来。
他擡起另一只手,以指尖慢慢地拂去我面颊上的热泪。
那触觉像是有蝴蝶落在我的脸上,稍纵即逝,不留踪影。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的我会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更多的热泪。
我很想抱住他。
很想紧紧抓住他。
很想叫他不要走。
在我人生的前十一个年头里,我拥有了一切;尔后的十年里,我痛失所有。
那一天起,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想要永远不因为失去什么而悲痛万分,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得到。
我猜我之所以迷恋陈寒如斯,也是因为我得不到他。
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我很放心,也敢于追求。
可是陆瑾言不一样。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走进我的人生,给予我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力量,甚至陪伴我渡过了我最迷茫的时光,比如演讲前的一个月,比如烫伤后的这一夜。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能忽然间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帮我擦眼泪。
半晌,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陆瑾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晒进来的阳光给弄醒的。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陆瑾言坐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熟睡着,睡姿极其别扭,长腿委屈地缩在那里,眉头也微微皱着,显然很不舒服。
我出神地望着他,看见阳光下有些细小的尘埃在他的面庞之上飘飘荡荡,透明而美丽。
我想,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闯入我的生命里呢?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窗外又是一个艳阳天。
我在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听到沙发上传来响动,于是朝他看去。
他已经醒了。
“腿还疼么?”他站起身来望着我。
“还好,没有昨晚疼了。”
其实我猜应该是疼到麻木,就没什么太大感受了。
他点头,走到床边倒了杯水给我,看着我小口小口地喝掉,然后又替我把杯子放回床头柜。
“我去给你买早餐,你——”他顿了顿,忽然没了下文。
我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约五分钟之后,有护士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是不是你要上厕所?”
还不等我答话,她就雷厉风行地走到我身旁,准备伸手扶我。
“我没——”话未说完,我忽然间反应过来了刚才陆瑾言没有说出口的话,于是点点头,“麻烦你了。”
他想问我是否想要上厕所,但是又怕我会不好意思,所以直接麻烦护士小姐帮忙了。
想到这里,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心里某个角落传来些许细微的响动。
潮湿而柔软。
在护士小姐的帮忙下,我慢慢地撑着这双裹了厚重纱布的腿,从厕所凯旋。
说实话,坐着不动倒是不怎么痛,但是一旦走动起来,呵呵呵,那可不是一个痛字就能概括的。
而走动其实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从你在茅坑上站定,到缓缓蹲下去的那个瞬间,小腿用力、肌肉扩张……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五彩缤纷到了一种可与日月朝霞媲美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恶意,本次小便的过程简直有如生孩子一般惨烈。
可怕的是这么痛了一场之后,我还没能生出个孩子凸(艹皿艹)。
护士小姐一边把我重新扶上床,一边好奇地问我:“刚才那个先生是你什么人啊?长得可帅了呢!”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了一句:“我……小叔叔?”
“你是他侄女?”护士小姐很诧异,“他看起来好年轻呀,像是你哥哥。”
“诶?”
其实我也在斟酌该用什么称呼比较合适,毕竟要说我俩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话,孤男寡女整整一夜都共处一室,似乎也不大好。
然而还没等我琢磨出来,就听见陆瑾言推门而入的声音,心里顿时一紧,硬着头皮擡起头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给你买了粥和汤包。”
我猜他大概没听见我和护士的对话,于是咧嘴一笑,“谢谢。”
他也对我微微一笑,“不用谢,大侄女。”
“……”我脚下一软,差点没又滚下床去。
偏偏护士小姐走之前,还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你们叔侄俩关系真好,你这个当叔叔的居然在这儿照顾了她一夜。”
我赶紧低头玩手指,听见陆瑾言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
护士小姐又恭维了几句,终于把门关了。
我迅速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擡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么快就买好早餐啦?一起吃一起吃!”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递了双筷子给我,在我接过来的同时,不紧不慢地说:“给自己的侄女买早餐,当然要抓紧时间了。”
“……”我咬了一口他夹给我的灌汤包,却因为这句话差点没呛住。
陆瑾言一边伸手拍我的背,一边“温柔”地数落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吃个汤包也能呛住,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离不开你小叔叔?”
本来没呛住的我,在听到这一句以后,也憋得面红耳赤,彻底陷入了被呛住的痛苦之中。
后来我终于主动承认错误,“我不该说你是我小叔叔的,你看起来没那么老。”
陆瑾言眉梢微挑,“只是看起来?”
“……好吧你本来就不老,年轻死了!男人三十壮如虎嘛!”O(≧v≦)o
“……”
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我瞬间呸了一声,我在说个什么鬼东西?
他终于被我逗笑了,一边微微扬起嘴角,一边把热气腾腾的粥端给我,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心烫。”
我心下一动,被这样温柔宠溺的语气给震住了。
捧着粥,我擡头看他,透过清粥散发出来的氤氲雾气,他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
于是我又一次想起了昨晚的那一瞬间。
当我问他:“陆瑾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时,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没有回答。
半晌,就在我被他的沉默弄得呼吸都快停止之际,他终于开口了。
“对一个人好,需要理由吗?”
对一个人好,需要理由吗?
我翻来覆去想着这句话,却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
难道不需要吗?
我在医院待了五天,陆瑾言白天上班,中午和晚上会来给我送饭。前三天我的腿伤还比较严重时,他甚至没有回过家,夜里都在沙发上睡的。
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想要倒水喝,结果还没够着床头柜上的水壶,他就已经来到床边,借着走廊上透进来的微光,替我倒了杯水。
接过水杯时,我碰到了他的指尖,双手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察觉到,只是在我喝完以后,低声问了句:“还要吗?”
我摇摇头,小声说:“你还没睡吗?”
“刚好醒了。”
之后我才明白他所谓的刚好醒了是什么意思。
我躺下身去,看着他重新回到那个小沙发上。为了不吵醒我,他难得换一个姿势,可是在我睁眼看他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不时地侧一侧身,或者揉揉脖子。
他不是“刚好醒了”,而是根本就难以入睡。
我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很复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入院的第四天,我坚持要他回家睡觉,甚至理直气壮地找了个十分扛得住的理由:“你在这儿待着,我半夜都不好意思爬起来上厕所!”
面对他沉默的表情,我还坚决地补充了一句:“没错,我就是那种在跟人共处一室的情况下,就绝对拉不出屎来的人!”
陆瑾言也不强求,拿了车钥匙和吃剩下的饭盒就往外走,半个字都没留下。
我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什么嘛,我还不是为了他能休息好?居然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这么生气了。
我靠在病床上,打了个电话给思媛,一开口就是那种窦娥哭冤的口气:“思媛啊,我跟你说!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今天终于见识到了心比海底针还可怕的男人,真是心有戚戚焉。我告诉你啊,今后找男朋友,可以娘炮,也可以软蛋,但是万万不能小心眼……”
正在我巴拉巴拉说个没完的时候,门开了。
我就跟被人按下静音键一般,顿时哑了。
陆瑾言站在门口,跟我大眼对小眼,面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心里那个惊悚,手一松,手机顺势滑落在床上,只能慢慢地裂开嘴,对他说了一句:“……Hi,怎么又回来了?”
他看了眼还在保持通话的手机,轻描淡写地说:“刚才去问了一下医生,回来告知你一声,明天早上拆纱布,没什么大碍就能出院了。”
我连连点头。
他看着我,“那我走了。”
我再次点头。
门慢慢地合上了。
我有种做错事情被人抓住的羞耻感,天知道我怎么会跟思媛说出那样的话,其实本意不是要埋怨他,因为我知道陆瑾言对我已经算是非常非常好了,又怎么会小人到去抱怨他呢?
可我就是忍不住打了这通电话,还用一种……一种类似于炫耀的语气和思媛说了这件事情。
我懊恼地拿着电话,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
我不应该是这种人,而我本来也不是这种人。
可是眼下,陆瑾言会怎么看我呢?
最后叹了口气,我对思媛说:“我明天就能出院了,早上你来接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