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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两个小孩的尸体一侧,用勘查灯照射了一下尸体的面孔。大一些的小孩是个女孩,满脸灰尘,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脸颊两侧有两条清晰的泪痕。
“我看啊,法医上辈子一定非匪即盗,这辈子全用来还债了。”大宝站在勘查车旁边,裹紧了衣服,瑟瑟发抖。
我说:“看看看,你不是挺爱出现场的吗?怎么这会儿开始发起牢骚来了?”
“我刚才在车上想啊,今天晚上还不知道要冒多少险、遭多少罪呢。想到基层法医天天都这样,都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工作,一个月就两千多块的工资,就感觉他们真是不值当。”大宝说。
“怎么是不值当?”我僵着脖子,笑眯眯地说,“我们一年两百天不着家,一个月不也就拿三千多块吗?我之前也没听你这么大牢骚啊。我觉得吧,咱们都是一腔热血。我说过,能在法医岗位上坚持下去的,一定都是热爱这一岗位的。”
“你们要是这么说,一定有人要说:哎呀,别装清高、装伟大了,除了当法医,你们还能做什么啊?没有选择才说热爱,就是作秀。还有人说:哎呀,你们的灰色收入算进去了吗?”林涛从路边站起来,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说。
“你吐完了?”我嘲笑地看着林涛,说,“我觉得大部分群众是理解我们的,那些少数人也是不了解情况。我们法医怎么没有选择?我们可以去殡仪馆工作,工资是现在的三倍;我们还可以去社会司法鉴定所工作,每天做做伤残鉴定,工资是现在的四倍。只是因为在公安机关干法医,才能接触到命案,工作才有挑战性,才会体会到成就感,才能体现我们的人生价值。至于灰色收入,你们谁见到过那玩意儿长什么样吗?”
大宝说:“话是这样说,但中国的法医的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还要被别人冤枉,说三道四的。你们说,这不是这辈子来还债的吗?我说得没错吧?”
林涛说:“知足吧,你们要是说干法医的上辈子都是非匪即盗,那像山区的法医上辈子肯定都是杀人放火的了。这辈子,加……加倍偿还……不行,我还得去吐会儿。”
“你不是不晕车吗?”靠在车侧玩手机的韩亮看着林涛说,“你别走太远,小羽毛在车上没下来,没人嫌弃你。你不用过分注意形象,别给野狼叼走了。”
“你不在车上陪小羽毛吗?她会害怕的。”我对韩亮说。
韩亮耸耸肩膀,没动。
“这山路,不晕车的也得晕。”大宝说,“刚才和专案组联系,听他们说咱们后面警犬队的车,刚进山不久,里面的警犬吐得一车都是。林涛这已经算是省心的了。”
五米开外蹲在地上的林涛艰难地发出声音:“大宝,我是你大爷。”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周末。铃铛八月份就要生了,身为妇产科医生的丈母娘早已经告诉我铃铛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虽然我更喜欢女孩,但是作为三代单传的家中独子,怀个男孩当然没有什么坏处。眼看还有九九藏书网三个月就要当爸爸了,我准备这个周末陪铃铛去公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我对她说:“补钙,要从胎儿开始。”
我们甚至准备好了野营的行头。可是当我把背包拉链拉上的那一刻,电话铃声响了。我下意识地浑身抖了三抖,皱紧了眉头。
晚上十点响起的电话,而且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师父”二字。这通电话的内容,也就可想而知了。和铃铛在一起的这些年,这种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所以我已经从开始的惶恐担忧发展到现在的坦然面对了。
师父告诉我,位于我省西部山区的绵山市棉北县,发生了一起四人死亡的案件。
从师父的话语中,我做了简单的分析。一般明确是杀人案件的,师父会说“四人被杀案件”,而如果是不确定性质的,或者是自产自销的,师父一般会比较严谨地说:“四人死亡案件。”当然,同时死亡四人,又需要省厅法医前往处置的,一般都是自产自销案件。因为不论是容易造成多人死亡的交通事故还是灾害,都不需要我们出马。
铃铛挺着大肚子,默默地把背包里的物件重新拿出来放好,一句话都没说。我感觉自己的鼻子酸酸的,满心愧疚。
我经常自责,并不是自己没时间顾家,而是每当我踏上了出勘现场的路途,那种想侦破案件的冲动会瞬间压制住心底对家人的内疚。所以每当铃铛说“男人都没良心”的时候,我从来不予反驳。
就像这一次,虽然大家都在担心晚上睡不了觉,我却一直想象着现场的情形。
勘查车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也被心底对破案的渴望刺激了两个多小时,即便听得见大宝的鼾声,也丝毫没有勾起我小睡一会儿的兴趣。林涛也和我一样。
当表针指向十二点半,睡意开始袭头的时候,勘查车在绵山市公安局勘查车的引领下,驶入了盘山道。
贫困山区的盘山道可不像那些景区,其颠簸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坐在车上的我们,随着车辆的离心力左摇右晃,又随着车辆的颠簸上下起伏。这种高频率、高强度的四向运动,极度挑战着我们全身的关节和前庭神经。
因为专案组决定,等我们省厅技术组到达后,才对现场进行勘查,所以韩亮把车子开得飞快。深更半夜,我们能感觉到四周的崇山峻岭,却看不到身边的万丈悬崖,所以也没有过多的惧怕,只有周身的不适。
勘查车在山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林涛终于无法忍耐第一次晕车的感觉,伸手示意韩亮停车,然后跑出车外剧烈呕吐。我们虽然没有晕车,但是四肢关节酸痛无比,所以也跳下车做做伸展运动,然后躲到老远,在山道边撒了一泡野尿。这就是有女同志加入勘查组的弊端。
山里静悄悄的,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类似野兽的叫声。即便陈诗羽没敢下车,我们依旧走到拐了个弯的山道边。放眼望去,才知道我们一直是在悬崖一侧快速行驶。在对韩亮超凡的驾驶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也在心底捏了一把冷汗。林涛绝对不会在陈诗羽面前表现出不堪,所以不知道他跑去哪里吐了,只能听见他痛苦的呕吐声。大宝一听不见他的呕吐声就会喊他一声,生怕他被野兽袭击了而我们还不知道。
现在已经是四月天了,白天气温回升到了二十七八度,我们猜想到山区会冷,所以出发前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外套。可是进了山以后,我们才知道自己是多没常识。山洼里的夜晚,居然只有一两度。而且因为车内空气不流通,我们刚下车时还大赞山区空气的清新,可站了几分钟后就有些瑟瑟发抖了。
那么,接下来几个小时的现场勘查时间,我们该如何度过?
市局领路的勘查车开出去一段后,发现我们没有跟来,拨打我们的电话又没有信号。市局技术科科长彭大伟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我们葬身悬崖了,一边责骂引路的驾驶员开得太快,一边赶紧掉头来找。见到我们安然无恙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林涛清理完他自己的胃内容物后,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着嘴角。
“你应该带点儿避晕药来,真耽误时间。”我们刚上车,陈诗羽就淡淡地说。
我们都愣了一下,还是我最先反应过来,大笑道说:“什么呀,那个叫晕车药!”
大家在继续四向运动的车里哈哈大笑。大宝说:“我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有避孕药这种东西呢?”
陈诗羽双颊绯红,说:“别笑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笑声渐息,我想起大宝刚才的牢骚,不禁有些心酸。我几乎每次进山区,都会对山区的同行们敬佩万分又同情万分。他们的工作确实太辛苦了,而我却从来没听见过他们发一句牢骚。很多警察的心中都是有理想的,而这种理想正是支持我们克服困难、忍受清贫、无视艰苦的精神支柱。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深信不疑。
韩亮以六七十码的速度,又驾车行驶了两个半小时的山路,经过了几个村民住户集中区,在翻过了不知几座大山后,我们终于看见了远方的星星点点。
这是一个小山坳,里面有一个小村落,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毕竟是在山里,所以,这二十几户人家也不聚集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山坳的四周。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发现眼前的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在停放着一堆警车的一个空地上停了下来。
我们跳下车,审视着眼前的几栋两层建筑,都开着灯,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警察。
“连现场保护措施都没做?”我见几栋房屋都没有拉起警戒带。
彭大伟说:“这还没到呢。往上,车子就开不进去了,得爬山。三点多了,咱们吃碗面再走吧,山里好冷。”
说完,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警服,然后从一栋房屋的门口前的纸箱里拿出了几桶方便面。这栋房屋是当地百姓支持公安机关的工作,给我们做临时专案指挥部的。
“先看看现场再说吧。”我转身欲走,却看见大宝吞着口水没有挪步。
确实,熬到现在,肚子真有些饿了。
“周围的村民都很支持我们。”彭大伟说,“方便面都是他们家的存货,还一直张罗着烧水泡茶,都是山里新采的野茶。”
“吃点儿面吧,有劲儿干活。”我说,“茶就算了,山里老百姓的主要收入就是茶叶。我看这么多警车,至少来了一百多名警察吧?你们这样,得把老百姓一年的收成都吃喝完了。”
彭大伟说:“我们知道,我们是付钱的。县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大案子,全县特警、刑警、派出所民警出动了不少,加起来怕是真有一百人。”
棉北县位处山区,全县只有二十万人口,每年的尸体检验量虽然有一百具,但是命案却只有一两起。而且这些命案多半都是伤害致死案件,很快告破。对于这种一次死亡四人,现场状况不明了的案件,确实是极为罕见的。
“说得也是。”大宝先往嘴里塞了一根火腿肠,说,“绝对不会有什么人到交通如此不便利的地方来抢劫杀人,我看多半就是寻仇杀人,或者,自产自销?”
“嗯。”彭大伟说,“我们之前问了县里的法医,他们说看现场,就是一个自产自销的现场。只是我们觉得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不好和你们汇报。”
“啊?自产自销啊?”大宝费劲儿地吞下火腿肠,说,“那我们这样熬夜多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我说,“四条人命啊,即便是自产自销,我们也得这样熬。彭科长,我们吃泡面的时间也很宝贵,不如你找个了解情况的派出所民警给我们介绍介绍?”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一杠一星的年轻警察缩着脖子走进指挥部。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省厅的同志,他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四具尸体还没有动,但初步看,可以确定是住在凹山村第一组的两户人家。占魁的老婆卢桂花,死了。另外还有个死者,是占魁的邻居,叫占理想,这是个单身汉。还有占魁的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一岁半,都死了。”
两个幼小的孩子死亡,当然不可能是自杀,我顿时觉得心里一阵隐痛,说:“那是谁报案的?”
民警说:“占魁报的案,占魁今天下午在山里采茶,然后去隔壁组的一户人家打牌。”
“等等,这个信息可以印证吗?”我问。
民警被我打断后,吞了口唾沫,说:“你是说占魁吗?他一个人采完茶叶,六点多去隔壁组打牌,打牌的人都可以证明的。”
我点点头,示意民警继续说。民警说:“晚上八点多,占魁回到家里后,发现自己的妻子在家里客厅,吊在窗户栏上,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于是他就在四周寻找,在隔壁邻居占理想家后门外,发现两个孩子都仰卧在地上死了。于是他就报案了。我们派出所到这里开车要二十分钟,然后还要爬十几分钟山路。所以我们确定警情时,已经是九点多了。我们在外围搜索的时候,进了占理想家,发现占理想在自家客厅上吊死亡了。”
“上吊?”我一边搅着桶面,一边问。
民警点点头,说:“挺吓人的,吐着老长的舌头,我们刚进门时都吓了一跳。后来调查时,附近有村民反映说,占魁一般在外地打工,只有在采茶的季节才回来。卢桂花和占理想可能有私情。所以我们的分析是占理想纠缠卢桂花未果,一气之下杀死了卢桂花等三人,然后自杀了。”
“你们判断是自产自销?”我吹着烫手的桶面。
民警说:“肯定是的,我们这里没啥命案的。”
2
吃完泡面,我们有了力气,开始在泥泞的山中小路上行走。因为生活缺乏规律,平时也没时间锻炼,所以等我爬到位于半山腰的现场后,已经觉得双腿发软,全身无力了。
现场已经被特警围得水泄不通。死亡四人,共有两个现场。这两栋房屋是并排而建的,看起来都是祖上留下来的陈年老宅。两栋房屋已经用警戒带和外界隔开,警戒带外,每一米都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因为穿着防弹衣,他们并不像那些在警戒带内的现场勘查员一样,冻得嘴唇青紫。警戒带外最东侧靠近山体的地方,黑暗的角落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哭泣声。
“山里的村民住得都比较散。”彭科长指指点点,给我介绍着方位,“他们这里一个村子得分十几个聚集区。我们刚才停车的地方是一个聚集区,现场又是另一个。现场是村子的第一组,这个组是按以前的生产队演变过来的,因为位于村子的最高点,所以是第一组。这一组总共才四户人家,十个人。这回一下死了四个。”
“调查那剩下的六个人了吗?”我问,“没有人目击过程?”
彭大伟看了看身旁的民警。这位民警从山上被叫回指挥部介绍情况,此刻又和我们一同回到山上,这样折返一次,丝毫也没有看出他的疲倦。山区民警的体能确实比我们好了不止一点点。
民警说:“剩下六个,一个是报案人占魁,现在正在那边哭呢。还有三个男人外出打工,没有回来。另外是一个在家带小孩、干农活的妇女和她两岁半的孩子。这对平时在家的妇孺,住得比较远,说昨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家看电视,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
我点点头,打开勘查箱,拿出鞋套,往累得哆哆嗦嗦的脚上套。爬山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个超重的箱子给扔了。
东侧的房屋是占魁家的房屋,从大门走进院子后,可以看到院子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箩筐,箩筐里还有未烘焙的新鲜茶叶。穿过院落,就进了门洞大开的客厅,客厅的地面上已经由先期抵达的现场勘查员铺好了勘查踏板,但依然看得清地面上的斑斑血迹。
死者卢桂花的脖子上系着一根塑料绳,吊在客厅窗户的下沿窗栏上。尸体上半身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下半身半跪在地面上,双手下垂。尸体的头发有部分血染,其缢吊的部位下方,有一小块血泊,可见她的头部有开放性损伤。死者穿着一件薄外套,敞怀,里面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棉毛衫,下身的外裤很正常。
“山里的昼夜温差巨大,别看现在只有一两度,但这个季节,中午可以达到二十七八度。而且山里的人都不怕冷,因此她才会穿得这么少。”彭科长走到尸体旁边,摸了摸死者下垂的衣角,说。
林涛蹲在勘查踏板上,观察着地面,说:“地上有些血迹,但是量很少,估计损伤不重。”
我和大宝走近尸体,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绳索。几股绳索相交着,夹杂在她的长发里,看不真切绳结。我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尸体,发现尸体全身僵硬,现在应该是尸僵最硬的时候。
室内的血迹因为量少,所以没有什么连续性,也没办法利用血迹的走向和方向来对凶手的行动轨迹进行推断。在尸体的周围可以看见一些滴落状和擦拭状的血迹,此外,周围环境的线索就断了。我们穿过客厅的门,走到卢桂花家的后院,后院没有后门,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线索。
“另外一个现场怎么去?”我走出现场,换了副手套和鞋套。为了不对现场造成交叉污染,在勘查两个关联现场的时候,我们会换掉一些容易把证据转移的隔离装备。
“跟我来。”棉北县公安局的仇法医说。
占理想家和占魁家只有一墙之隔,位于占魁家的西面。占理想家的房屋因为没有前院和后院,房子显得比占魁家的房屋单薄得多。推开占理想家的大门,悬吊在房屋中央梁上的占理想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因为开门导致空气的流动,占理想的尸体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转过来一点儿,露出他苍白的面孔和吐出口外的鲜红的舌头。
林涛打了个踉跄,问:“这,这尸体的脸怎么这么白啊。”
“哦。”我说,“与掐扼颈部或者勒死不同,缢死的尸体因为自身重量较重,所以绳索施加在颈部的力量也很大,这样的力量就可以导致颈部的动静脉同时被压闭,头颅的供血就停止了,所以会显得比较白。如果施加于颈部的力量不够大,只压闭了位于浅层的颈静脉,而没有压闭深层的颈动脉,那么血液还会往颅面部流,但回流受阻,这时候尸体的面部就会显得比较青紫。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具尸体死于缢死而不是勒死的可能性大一些。”
缢死一般都是自杀,极少见到他杀缢死。因为能把对方缢死必须具备很多条件,比如被害人处于昏迷状态。不然,他缢会遭到被害人的反抗,从而形成相应的约束伤和抵抗伤。如果用“套白狼”的办法缢死他人,死者的背后也会出现相应的受力损伤。尤其像占理想这种人高马大、体形魁梧的人,想要在其清醒状态下,用缢死的手段来杀他,几乎不可能。
我的意思也很清楚,如果一个下午,同时死了四个人,即便其他三个人是他杀,只要其中一个人是自杀,那么因为几个人死亡的关联度很高,也可以提示案件为自产自销的可能性很大。
占理想家的客厅很整齐,不像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单身汉居住的地方,说明这是个挺讲究的男人。占理想尸体的下方,有一个倒伏的凳子,林涛带着技术员正在固定凳子面上的足迹。客厅里有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方桌上放着一个用铁罐白酒包装盒自制的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七八枚烟蒂。在大宝和林涛对客厅进行搜索的时候,我仔细观察着这些烟蒂。
“客厅里没啥,一切正常。”大宝忍着寒冷说道,透过口罩的声音瓮声瓮气,还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指着烟灰缸对身后的仇法医说:“全部提取吧。”
我们顺着勘查踏板,穿过了客厅,又通过房屋虚掩着的后门,走到了占理想家的屋后。屋后是一片水泥地面,估计是占理想用作晒茶叶的场所。水泥地面周围没有围墙,和后面的灌木丛相接。灌木丛的另一侧有一条小路,自占理想家屋后绕出,穿过两家屋间的空隙,笔直地通往两家屋前的大道。
水泥地面上躺着两具小孩的尸体,因为屋外几乎没有光线,勘查灯照射到的尸体看不真切。但是可以看到两个小孩的颈部都有绳索,周围都没血迹。两个孩子多半是被勒死的。水泥地面的西侧,有一个沙堆,沙堆的一角有两个玩具塑料铲和一个小塑料桶。通过这几个物件,基本可以断定案发的时候,两个小孩正在占理想的屋后玩沙。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得到自己会突然遭受侵害。
我走到两个小孩的尸体一侧,用勘查灯照射了一下尸体的面孔。大一些的小孩是个女孩,满脸灰尘,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脸颊两侧有两条清晰的泪痕。
“她是经历了多大的惊恐啊。”陈诗羽叹了口气,说。
“她叫占丽丽,六岁半还不到,还没上学。”仇法医说,“小小孩叫占为武,不到两岁。”
我掉转勘查灯的光束照射到了占为武的面孔,青紫而稚嫩。两个孩子的舌尖都顶在牙齿齿列之间,这更加印证了我对他们系被勒死的判断。
小男孩长长的睫毛下,没有泪痕,像睡着了一样。
我简单地看了一眼两个孩子颈部的绳索后,问林涛:“你们痕迹检验部门,到现在为止,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林涛说:“没有。三个现场感觉都很简单干净,而且农村的土房子,地面也没有什么好的条件。第一现场地面的血痕周围,仿佛可以看到血足迹,但是看不到花纹,没有鉴定价值。我们准备等天亮了,光线好一些的时候,再仔细看看。”
我点点头,又问彭科长说:“尸体可以运走了吗?现场简单,留给林涛他们进行吧,我们要赶紧去检验尸体。”
彭科长看看我,说:“棉北是土葬区,没有殡仪馆。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尸体运到市里的殡仪馆进行检验。第二是就地检验。”
此时已经凌晨五点多了,天边开始泛起了鱼肚样的白色。勘查了近两个小时,我们刚爬上山来的热乎劲儿已经全部散去。我们一个个瑟瑟发抖,想到一会儿要露天解剖,都显得有些畏难。
我说:“去市里,有多远?”
彭科长说:“两个半小时山路,然后半个小时高速。”
“那还好。”我说,“尸体怎么运?”
“是啊,还是要去解剖室检验,不然很多重要物证都容易丧失。公安部也要求了,除非情非得已,必须在解剖室内进行解剖。”大宝给自己找理由。
“其实我觉得吧,反正是自产自销,我们能确定占理想是自缢的,其他人是他缢的不就行了?”仇法医说。他已经习惯在这种通宵、寒冷的情况下检验尸体,不愿意千里迢迢地跑去市里。
“尸体怎么运?”我又问了一遍。
彭科长说:“我们来的时候,带了运尸车。”
“好。”我点头,开始张罗着大伙儿铺平四个裹尸袋,逐个把尸体装进去。
使用裹尸袋绝不仅仅是为了掩盖死者,尊重死者。这个干净的袋子可以把尸体身上、手上的所有物证完整地保留下来,不至于在运送尸体的时候造成物证的流失。
卢桂花和占理想的尸体,都是用绳索固定在窗栏或房梁上的,所以必须剪开才能将他们的尸体和固定的物体分离开来。
绳结是重要的物证,所以我们必须避开绳结来剪断绳索。剪开缢吊的绳索后,卢桂花的尸体被我们轻轻地仰面放在地上。此时她的上臂仍然上举着,膝盖微曲,像一具僵尸一样。
我觉得“僵尸姿态”的传说,是可以用法医学来解释的。很多人说看到从水里捞上来的尸体,就是像僵尸那样平举着双手,显得阴森恐怖。其实原理是这样的:尸体在死亡后,会出现肌肉松弛的状况,尸体的双臂也就自然下垂。如果这个时候,尸体是俯卧向前的,比如卢桂花这样上身俯卧悬空,或者俯卧浮在水面的尸体,手臂就会和上身垂直。保持这种状态的尸体,一旦发生尸僵,就会把这种双臂平举的姿势保存下来,像是电视中的僵尸一样。
我们决定破坏她的尸僵,这样才方便装进尸袋,可是尸僵异常坚硬,尸体就像是想抓住前面的人一样,平举着双手,不愿放下。费了半天力气,才把尸体上臂的尸僵破坏了一些,勉强装进尸袋,拉起拉链。即便是这样,尸袋的中央还是高高隆起,看起来怪怪的。
占理想的尸体则更伤脑筋,这个一米八几、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吊在房梁之上,还真不太容易放下来。大宝爬上了人字梯,在反复确认后,剪断了绳索。下面的几个特警穿着隔离服把尸体稳稳地扶住,然后尸体就这样直挺挺地被装进了尸袋。
“尸僵是最硬的时候,一般在死后十七八个小时,现在是五点半。”我说,“运走尸体前,你们测一下尸体的温度,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天下午两点多的样子。”
3
昨晚一夜没睡,即便山路再颠簸,今天在车上我们还是睡着了。一路无话。
到达市局法医学解剖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阳光普照。在车里坐了三个多小时,我们身上已经坐暖和了,但是对昨晚山里的寒风凛冽还是记忆犹新。绵山市是大市,即便有两个山区小县当累赘,经济发展水平仍是省内前茅。绵山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也是省内数一数二的解剖室,可以同时进行两具尸体的解剖。我们到达解剖室后,顾不上舟车劳顿,立即分组开始检验。彭科长带着一个助手一组,大宝和仇法医一组,而我则在两台解剖之间跑来跑去,保持他们的信息互通。
最先开始的是对占理想的尸体解剖。占理想周身的尸僵很硬,加之其体形魁梧,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破坏了尸体的尸僵,进行全面的尸表检验。可以看得出来,不吐出舌头的占理想还是很帅的。虽然面容可能由于绳索缢吊的缘故变得煞白,但是其身上的皮肤也同样白皙,和一般的黝黑的山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尸体上很干净,衣服也很干净。尤其是一双手,很细腻,不像是山里人的手,没有老茧,白皙、修长而干净。我把尸体内外的衣服一件件地铺在操作台上,逐一审视,丝毫没有异常的线索。
而正在进行尸表检验的彭科长,逐一报出的检验结果,也都是阴性的。最后,我们的焦点都集中在他颈部的绳索和索沟上。
我们小心地把绕在占理想颈部的绳索剪断、取下,暴露出颈部深褐色的索沟。因为颈部皮肤比较薄,如果表面有绳索压迫导致皮肤擦伤,就很容易在索沟处形成皮革样化。皮革样化会把最初的索沟的形态完完整整保存下来,而且更加清晰。索沟周围很整齐,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取下的绳结,我们又用宽胶带把断段黏合在一起。这是用双股线,线头从另一端穿出形成的一个绳套,绳套里套着死者的颈部,穿出的线头在房梁上打了个结。
尸体的尸斑都位于死者的臀部和双下肢,符合缢死的尸斑所在。尸体还有指甲青紫、大便失禁和精液排出的现象,也符合机械性窒息的征象。经过解剖,尸体全身器官淤血,心血不凝,颞骨岩部出血,这些征象都证明死者死于机械性窒息。而死者四肢没有任何抵抗伤和约束伤,除了指甲里有一些泥沙以外,没有任何异常迹象。
最关键的是,死者颈部的绳索在脑后提空。这是缢死的特征。典型缢死,绳索都会在一侧提空,这是绳索四周受力不均匀的征象,也是和勒死做区别的征象。当然,非典型缢死可以不提空,但是一旦看到提空,则可以判断属于缢死无疑。
尸体的胃内容物没有什么异常,不像有中毒的征象;他的颅脑也没有任何损伤,基本可以排除他会处于昏迷状态。所以,经过法医检验,可以判断死者占理想是自缢死亡。
整个解剖室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因为可以确定一个人自杀,整个案子就明朗化了。只要能找到关联物证,证明其他三名死者是他所杀就可以了。加之调查情况,占理想有杀人的动机,现场位置封闭,也可以排除外人的进入。
在轻松的气氛中,彭科长对占理想的死亡时间进行了综合判断。根据尸体的尸体温度,结合胃肠内容物的情况,基本可以判断,死者是下午四点到五点左右死亡的。
大宝这边的进展要慢许多。因为卢桂花身上有开放性创口,大宝对死者的衣着进行了仔细检验。不过,因为她头部出血不多,加之有长发阻隔,死者身上的血迹并不太多。只有领口处可以看到一些滴落的小片血迹。
“她的衣着蛮奇怪的。”大宝说,“棉毛衫外面直接穿了个小外套,里面的胸罩也没有扣上。不过下身衣着基本正常。”
我和仇法医一人站在尸体的一边,用力掰开死者的两条大腿。陈诗羽有些害羞,扭过头去。
仇法医说:“会阴部没有损伤,闭合正常,也没有异常分泌物。应该是没有受到性侵。”
我说:“山里人,自己在家,衣着有点儿异常也属于正常情况,不能作为依据。再说了,搬动尸体时,也有可能导致内衣松散。”
导致这边一组尸检工作慢的原因,还有卢桂花的颈部绳索比较复杂。虽然复杂,但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绳索没有提空,而是交叉。虽然她也是吊在窗框上,但是和占理想不同,她是死于勒死的。
在剪下电话线一样的绳索之前,我们必须要搞清楚绳索的层次和次序,这样才能分辨得出勒的先后顺序。绳索有头发和血迹的干扰,分辨工作比较困难。但最终我们还是搞清楚了,卢桂花的脖子上,有两条绳索。第一条绳索是单股线,在颈部交叉打个活结。这条绳索剪下后,暴露出来的索沟有明显的生活反应,而且索沟周围擦伤明显,说明死者当时有明显的挣扎迹象。这条索沟,也是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原因。第二条绳索压在第一条上面,其下索沟没有生活反应,说明这是凶手等死者死亡后,又在其脖子上勒上一根绳索。这根绳索也是单股线,在颈部打了个活结,绳头系在了窗框上,让死者处于一种上半身悬吊的姿态。
“这是什么意思?”大宝说。
我说:“说明凶手杀死卢桂花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比如杀小孩。那么他害怕卢桂花没死,又活过来,所以给她加了一道绳子,吊起来,加固她的死亡。”
这一组进展慢的原因,还在于卢桂花的尸体上损伤不少。
除了颈部复杂的索沟和绳索以外,卢桂花的头上、双臂和背部都有很多损伤,有些损伤很有特征性。
比如她头部有三条创口,是呈条形的,条形的一端有分叉,这种损伤提示致伤工具是一个条形的钝器。经过头颅解剖,死者头部的创口下方并没有颅骨骨折,说明工具不是金属质地的,那么极有可能是木质或者竹质的。
比如她背部的损伤,除了有凶手在勒死她的时候挤压她的背部造成的损伤外,还发现了几处“竹打中空”的现象。所谓“竹打中空”,又叫铁轨样挫伤或中空性挫伤,是指圆形棍棒状致伤物垂直打击在软组织丰富的部位形成的一种特征性挫伤。表现为两条平行的带状出血,中间夹一条苍白出血区。这种挫伤能清楚地反映致伤棍棒的宽窄、直径或形态特征。原理主要是棍棒打击在平坦位置后,受力部位的毛细血管内的血液迅速向两边堆积,导致接触面两边软组织内毛细血管爆裂,形成两条平行的皮下出血。根据这一特征,说明凶器可能是一根圆柱形的棍棒,或者说,至少有一个圆弧面的棍棒。
在我们就快确定致伤工具的形态的时候,又在她上臂上发现了直角状的挫伤。这是抵抗伤,说明凶器是有一个直角棱边的棍棒。
那么,什么工具既是条形的,又有圆弧面,还有直角棱边呢?
我们一时没了答案。
但就在这个时候,另一台上的解剖已结束,确定死者死于自缢。这个问题暂时因为气氛瞬间轻松,而放了下来。
经过对卢桂花的解剖检验,确定她的头部损伤只导致少量出血,没有颅脑损伤。死者的死因是勒死。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左右。
因为卢桂花的死亡在占理想之前,这更加印证了占理想杀死卢桂花后自杀的推测。
轻松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随着两个孩子的尸体被抬上解剖台,整个解剖室里的气氛突然又凝固了。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技术员们,现在一个个唉声叹气。
“太残忍了,杀孩子干吗?多可怜啊?”
“是啊,我最看不得小孩子被杀了。”
“你看他哪儿像死了?明明就像是睡着了。”
确实,小孩子的皮肤嫩,有光泽,即便是死后也是这样。而且小孩子死亡后,尸斑一般都不太明显,所以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和成年人的尸体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样。
听他们这样一说,我手中的手术刀都开始微微发抖,不忍落下。
再一次确定两个孩子的尸斑和尸僵状态,确定了两个孩子真的死亡了,尸体检验工作才继续开始。
两个孩子都是死于勒死。女孩子占丽丽颈部的绳索和占理想自缢的绳索一致,麻绳;绳结在颈侧,是两股绳子,在一端形成绳套,套住颈部勒死的,这和占理想自缢的绳结是一样的。男孩子占为武颈部的绳索是塑料绳,在颈部交叉打活结勒死的。塑料绳很光滑,我甚至在活结末端看到了一丝丝血迹。
其他三名死者没有流血,那么这个血迹肯定是卢桂花的。
凶手杀死卢桂花后,又用沾有鲜血的手勒死了两个可怜的孩子。
“你说,女孩子颈部的绳子为啥没血迹?”解剖完毕后,大宝又看了看有一丝丝血迹的塑料绳,说,“这根绳子是勒男孩子的吧?”
我点点头,说:“不知道,我猜有可能是因为麻绳不容易沾血,或者这个时候凶手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毕竟塑料绳上的血迹本身也就非常少,而且死者流出来的血液很少嘛。”
解剖工作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缝合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确定两个孩子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
大家在解剖前都没有吃多少东西,而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大宝有些低血糖,但仍虚弱地说:“卢桂花两点半死,两个小孩三点多死,占理想四点多死。完全吻合。”
“说是这样说,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其他三人是占理想杀死的直接证据啊。”我说。
彭科长点点头,说:“根据林涛那边反映回来的情况,最要命的是,现场搜索完毕,并没有发现带血的致伤工具。”
“我们太困了、太累了,脑子也迷糊了。”我说,“我们现在还是赶回山里的指挥部吧。一来可以在车上好好思考一下、休息一下,二来指挥部的信息量最多,三来离现场近,可以再看看现场。”
仇法医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说:“秦科长,你真是拼命三郎。”
我坚持要回指挥部,而不是就地在市里找个宾馆休息,是因为我心里有无数疑问得不到解答,心里乱得很,想去看看调查和DNA检验到底有没有什么消息。毕竟信息量掌握最多的是指挥部,而不是市局实验室。
彭科长打电话找市局车队调了两个驾驶员,把熬了一夜的驾驶员和我们的驾驶员韩亮换了。两个驾驶员开着两辆车开过高速路,向山里进发。
我也很快就睡着了。经过这一次经历,我仿佛可以轻易地在山路颠簸的情况下睡着,这倒不是一件坏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了。我们的车子不知为何在盘山公路上失去了方向。我惊恐地看着身侧的驾驶员,驾驶员也是一脸惊恐。车辆在公路上剧烈摇晃,仿佛几次都要冲破道旁的保护墩,冲下万丈悬崖。
在几次剧烈摇晃后,车辆终于在一个急弯处刹住了,车头几乎紧贴住隔离墩。如果再往前一点儿,我们可能就真的要葬身山谷了。
我们几人纷纷下车,脸色煞白。
“天哪,真是捡了一条命。”我看了看爆掉的车胎,惊出了一身冷汗,说,“一般这样的情况,说明案件有冤情哦。”
我不是迷信,而是在刚才的睡梦中,有了一些想法,想借此事故来让大家不要先入为主,冷静地思考一下案件。
大家都没说话,默不作声地互相帮忙换上备胎。
换完备胎后,大宝拉着我躲去拐角一旁“接接地气”,也就是去一旁僻静处撒尿。随地小便对于我们这些经常去荒山野岭出现场的人来说,是常事。
解完手,我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路边放着一捆柴火,可能是哪个山里人临时放在这里的。我着了魔似的走到柴火旁边,从中抽出一根,细细地看。这是一根把圆形木棒四等分劈开后的柴火,横截面是一个扇形。
大宝说:“条形、木质、有弧面、有直角棱边,全部符合啊!”
4
当我和大宝拿着一根柴火重新回到车里的时候,大家都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可是,这样的柴火到处都是啊。”彭科长发现致伤工具并不特殊,有些失望,他说,“山里人烧锅灶,全用这种柴火。”
“没关系。”我笑了笑,说,“至少我们知道了致伤工具大概是什么。你看,让我们在这个有捆柴火的地方爆胎,冤魂们是有意图的。”
大宝看了一眼陈诗羽,哈哈大笑,说:“林涛又不在,你是想吓唬小羽毛吗?”
陈诗羽说:“我还真不怕。”
我们赶到专案指挥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各工作组都已经完成了任务。除了专案联络员在不断地和市局DNA、毒化、微量物证实验室频繁联系以外,其他人都是一脸轻松。
调查组最先汇报。经过侦查发现,村子里确实有关于占理想和卢桂花的风言风语,甚至有传言说占为武长得白白净净,就是像占理想,而不像他的爸爸占魁。占理想和卢桂花到底有什么关系,倒是没人说得清楚,毕竟住得零散,不是很了解。而占魁则一直处于极度悲伤当中,对于侦查员的询问,极不配合。
另外,调查组还摸清了占魁的活动轨迹。占魁当天中午一点多就背着茶篓去大山南侧的茶园里采茶,在路上的时候和二组的占虎碰上了,占虎说二组占先进家里摆了场子,玩炸机(一种赌博方式),让占魁采完茶就去玩。占魁很爽快地答应了。可能是下午五六点,具体时间几个参与赌博的人说得有些出入,占魁到了占先进家里,加入了炸机赌博。大约八点,占魁输光了身上的钱,悻悻地离开。这些情况很多人都可以证实。
“那占魁到占先进家里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呢?”我问。
侦查员摇摇头,说:“几个人都说了,他是晃着膀子进来的,手上肯定没拿东西。”
我没再发问。
棉兆县公安局李局长说:“也就是说,占魁没有作案时间?”
我说:“有人看见占魁下午一点多去采茶,但是他究竟有没有去采茶、采了多久茶没人知道。一点多到下午五六点,他没有不在场证据。”
大家虽然还是认为这件事情和占魁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无法反驳我,所以默不作声。
接下来是痕迹组汇报。
林涛说:“整个现场,除了四名死者及报案人留下的足迹、指纹以外,没有再发现第六个人的足迹。基本可以肯定,现场保护措施良好,也可以肯定,没有外人进入的可能。第一现场有部分血泊,有血足迹,但是血足迹没有鉴定价值。另外,后院墙上有踩踏攀爬的痕迹,痕迹来源于死者占理想。”
“也就是说,占理想真的爬进了占魁家里!”李局长叫道,“你们法医不也看到他指甲里有泥沙吗?那肯定是翻墙的时候留下的。”
林涛不置可否,说:“第二现场客厅板凳上有占理想的足迹,应该是他自己踩踏着自缢的垫脚物。客厅门口、客厅方桌边缘有少量擦拭状血迹,应该是死者卢桂花的。另外,两个现场之间的通道的足迹无法辨认。”
“痕迹部门的结论,就是占理想的死亡现场有多处卢桂花的血迹。”李局长说,“而且板凳上的痕迹可以证实占理想是自己主动站到板凳上的。这很有用。”
“你说的墙壁上的踩踏痕迹在哪里?”我问。
林涛说:“有点儿奇怪,在院墙内侧。”
我对林涛的疑问没做回应,直接说:“那么,我来介绍法医检验的情况。卢桂花、占为武、占丽丽死于勒死,他杀。占理想死于缢死,自杀。”
我刚说完,全场“哗”的一声,仿佛都放松了下来,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笑容和对立即结案回家睡觉的渴望。
就在这个时候,专案联络员走进会议室,说:“现场多处血迹为卢桂花的血迹,占理想家里的几处擦拭血迹和勒死占为武的绳索上的血迹都是卢桂花的血迹。最好的消息是,死者占理想裤子上检见卢桂花的血迹,血迹很淡,是DNA检验部门利用多波段光源发现的。”
原来在我们进行后续尸体检验以及赶往现场指挥部的这几个小时里,DNA检验部门对生物检材进行了检验,已经得出了相应的结果。
全场的气氛更加热烈了,仿佛案情已经明了了。占理想翻墙到卢桂花家,和卢桂花有一些身体接触,然后用柴火打击卢桂花导致其倒地,这时候占理想身上沾染了少量卢桂花的血迹。随后占理想勒死了卢桂花,恐其不死,又用绳子把她的上半身吊在窗框。紧接着,占理想杀死两个小孩后,回到自家客厅,在他自己家的地面和桌沿留下了擦拭状血迹。最后,他畏罪上吊自杀了。
我高声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现场的热烈气氛。我说:“我有几个疑点。”
李局长说:“说。”
我说:“第一,林涛发现的踩踏痕迹在卢桂花家院墙的内侧,这不合理。如果从外面翻墙进来,应该在外墙上有踩踏。踩踏在内侧,说明是从里往外翻。既然人都已经杀死了,为啥不走大门,而要翻墙出去?”
林涛随声附和。
李局长说:“这个可就说不清了,犯罪分子在杀人的时候,心理是很复杂多样的,我觉得可能是思维定式吧,翻墙进来于是翻墙出去。”
我不置可否,接着说:“第二点,占理想杀完卢桂花后,身上沾到了血迹,这个已经得到了证实,但是为什么他拿凶器的、也是最容易沾到血迹的双手,却没有丝毫血迹呢?”
李局长说:“杀完人洗手,很正常吧。”
我说:“那第三点,林涛说现场有血足迹,但是无法分辨花纹。如果这些足迹是凶手留下的,凶手的鞋底应该沾了血迹,可是占理想的鞋底却没有血迹,如何解释呢?”
一名侦查员说:“这个不能排除是事后勘查员戴着鞋套进入现场,形成的类似血足迹的痕迹,让大家误认为是凶手留下的血足迹。”
一名勘查员马上接着说:“不可能,我们使用的是勘查踏板。”
那名侦查员说:“那就是占魁回家后进入现场,对现场造成了污染。”
大家都在凝眉思考。
我说:“第四点,如果凶手是占理想,那么他杀人所用的柴火到哪里去了呢?都动用警犬了,仍没在现场附近找到带血的柴火,这合理吗?”
陈诗羽说:“会不会是扔远了?”
大宝说:“都决定自杀的人了,有必要把杀人工具扔那么远吗?”
我打断了大宝的话,仿佛自说自话一样,接着说:“第五点,也是最让我起疑的一点,现场死亡四人,全部死于绳索锁喉,但是打结方式却不一样。占理想和占丽丽的绳结是一种,而卢桂花和占为武的绳结是另一种。一般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下,凶手是会用自己最为熟知的方式打结的,这是潜意识支配,难以伪装。”
李局长说:“那总不能是两人作案吧?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了,占理想是自杀吗?”
我没有回答,接着说:“第六点,可能大家都没有注意,占理想家客厅的方桌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烟头,烟头拧灭的痕迹不一样。一种是直接按灭的,另一种是扭动烟头压灭的。有研究证明,每个吸烟者按灭烟头的姿势不尽相同,这是一种习惯。”
“你说的一二三四五六,意思都一样,凶手另有其人?”陈诗羽皱起她的柳叶眉想了想,说,“可是林涛刚才说了,除了四个死者和报案人,不可能有第六个人进入现场。啊!你是说,占魁才是作案凶手?”
我笑着说:“我接下来要说第七点,调查确定占魁是空手去赌场的。按照我们之前说的他的不在场证据,应该是采完茶没有回家,直接去的赌场,那么他的那个茶篓去哪里了?”
原本热闹的会议室,重新恢复了沉寂。
“当然,很多细节我还没有想明白,也不敢确定占魁在本案中担当的角色。比如占理想为什么会自杀,为什么占理想身上和家里有卢桂花的血迹,为什么两个孩子颈部的绳索和绳结都不一样,这些我一时都不能解释。”我接着说,“但是我觉得这么多疑点纠结在一起,这个案子肯定有蹊跷。而这个蹊跷肯定和报案人占魁有着很重要的关联。”
“我们现在没有丝毫证据,难道让占魁脱下衣服检验吗?检验也不行啊,他到过现场,沾染死者的血迹也是正常的啊。”李局长说,“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烟头的DNA检验要继续进行。”我说,“另外,我们得从致伤工具的寻找上下手。”
“怎么找?”
“不是有警犬吗?血迹追踪犬。”我说。
警犬驯导员马上说:“不行。没有目标怎么找?山区范围这么大,奔驰受不了的。它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机器狗!更何况奔驰这几天辗转山路,又吐了,状态不好。”
很显然,奔驰就是警犬的名字。
大宝看了一眼林涛。
林涛说:“你看我干吗?”
“我也是爱狗之人。”我笑着说,“我们赌一把吧。你让奔驰去凹山村第二组的占先进家的柴火堆里搜一搜。”
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凶手真的是占魁,那么他最有可能把带血的柴火带到了占先进家里,在参与赌博前,先隐藏了凶器。
所以没人多话,马上徒步出发。
奔驰的状态其实很好。
因为它刚刚走近占先进家,就开始表现出一种兴奋的状态,拉着驯导员直接扑向了占先进家门口的柴火堆。
占先进看到这么多警察晃着许许多多灯束,还带着一条警犬向他家里扑来,顿时有些发蒙。
很快,奔驰在柴火堆的一旁坐了下来,那就表示,这里有血!驯导员和林涛迅速对柴火堆进行了搜查,在十几台勘查灯的照射下,林涛果真找到了一根带火的柴火。
占先进当时就吓傻了,跪在地上说:“政府饶命!政府冤枉!我是冤枉的!我没杀人!”
当一直跪在地上的占先进发现警察们如获至宝一般对柴火拍照、装袋后,便兴高采烈地离开,并没有对他说什么话、采取什么行动时,一脸迷惑。
其实我们这帮人,根本没有谁注意到占先进。
审讯室里的占魁已经被脱去了衣服和鞋子。因为衣服、鞋子要送往DNA室进行证据固定。
占魁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是悲伤,而是一脸悔恨。
侦查员还没有怎么发问,占魁就溃不成军,交代了。
昨天下午,占魁像往常一样到茶园采茶,遇见了正在往占先进家里赶的占虎。赌瘾很大的占魁在和占虎分手后,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明天再去茶园采茶,毕竟这么好的赌博场,怎么能少了他占魁呢?所以他背着茶篓返回家中,准备拿点儿钱去试试手气。
他把茶篓放到院子里的一刹那,就听见了异响。据他判断,那是有人从墙头上跳下去时发出的脚步声。随后,他看见妻子衣衫不整地从里屋跑出来,一脸慌张地迎接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妻子问。
占魁黑着脸问:“孩子呢?”
妻子说:“在隔壁家后屋玩儿呢。”
占魁直接走回家里,看到出门时叠好的被褥,现在已经凌乱不堪。他翻动枕头,发现枕头下面居然有一只避孕套!这个东西一般都是放在床头柜里的,怎么会大白天的自己跑到枕头下面呢?
很显然,妻子正准备偷人呢,说不定是和别人正在亲热的时候,听见他开门的声音,男人落荒而逃,而妻子则出来应付。在这个深山山坳里,去哪里找人偷?不用说,肯定是隔壁占理想。顿时,以前听说的种种传言重新涌入了他的大脑。占理想和卢桂花有私情,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们经常乱搞,你没觉得你家儿子和占理想长得一模一样吗?这些事情占魁曾逼问过卢桂花,卢桂花指着月亮、拿自己和父母孩子发过毒誓。所以占魁也就暂且存疑不究了。这次算是抓到了个现行!
在占魁的一再逼问下,卢桂花无从抵赖,干脆撒起了泼,哭着喊着说占魁没用,不知道怎么疼爱女人,还有早泄的毛病。自己不行,还不让别人快活。占魁猜得不错,为武就是占理想的孩子。
占魁一声不吭等卢桂花撒完泼,默默地走出房门,在柴火堆里捡起一根柴火重新回到了屋内。在杀死卢桂花后,占魁又来到两个孩子身后,孩子们玩沙玩得正开心,都没有注意到父亲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占魁拿出口袋里准备系茶篓的塑料绳,勒死了占为武。在一旁的占丽丽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弟弟勒死,看着弟弟两条不断挣扎的小腿,完全吓傻了,不敢跑,不敢哭,两行眼泪哗哗地流。
杀人杀红了眼的占魁完全想不起来顾及占丽丽的感受,捡起一旁的柴火去找占理想拼命。其实这个时候的占理想惊魂未定,躲上了屋后的山林。占魁见占理想不在家,就提着棍子沿着山路一路寻去。
占理想在林里蹲了半天,见没什么动静,壮起胆子重新回来。而走到屋后的他,看到的是已死的占为武,和坐在占为武尸体旁边已经被吓傻了的占丽丽。
他早就知道,为武是他的孩子。
此时的占理想也红了眼,进屋找了根麻绳,把占丽丽残忍勒死,作为对占魁的报复,然后回到自己家里痛苦地吸了几根烟,最终决定自杀,和自己深爱的卢桂花共赴天堂。
在外面跑了一圈的占魁已经冷静了许多,等他重新回到占理想家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悬吊在房梁上的占理想的尸体。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候他身上的血迹留在了客厅门口的地面上。足足坐了十几分钟,他才缓过劲儿来,慢慢地挪到占理想的尸体下面,拽了拽他的裤腿,确定占理想真的已经死亡。占魁又慢慢挪到方桌旁坐下,在桌沿留下了血迹。
他盯着悬在半空的占理想的尸体,默默地抽了两根烟。他认为他自己是赢家,因为他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占理想身上。这是最好的结局:卢桂花保住了宁死不屈的“贞洁”,他也可以获得万般同情以及所有的家产。而且,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生个儿子,生个自己的儿子。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据,占魁重整衣衫,拿着柴火赶到占先进家。藏匿了柴火后,加入了赌局。赌局不顺,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在赌局上花心思。他说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在想念自己和卢桂花美好的过去,是在想念两个已故的孩子曾经给他带来的快乐,还是在幻想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占理想和卢桂花偷情作孽,占魁却不念旧情,都很可恶,死有余辜。”林涛说。
“可惜了两个可怜无辜的孩子啊。”大宝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