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因爱犯错,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原谅,得到宽恕?
宇振站在安德烈房门外,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浑身无力,脸色苍白。他倚在门上,两条腿轻飘飘的,微微颤抖着。他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只是在用精神支撑着肉体,一看到安德烈和银荷走过来,就再也支撑不下去,“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安德烈和银荷手忙脚乱地把宇振扶进了房里。银荷找来毛巾,想给宇振擦擦汗,可是一触到宇振的额头,不禁低声惊呼了起来。宇振发高烧了!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干裂得起了好多泡泡。安德烈赶忙扶宇振上床,为他盖好了被子,然后匆匆向药房跑去。可是,天色已经太晚了,所有的药房都关了门。一家、两家……安德烈心急如焚,他飞快地从一家药房跑到另一家,仿佛疯狂了一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找到了一家夜间营业的药房!他急匆匆买好了药,开始飞快地顺着来路返回。
“宇振,再坚持一会儿,等我!一定要等我!”
银荷把一条湿毛巾轻轻敷在宇振发热的额头上。此刻的宇振,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抚摸着他的额头,是银荷么?下意识地,他无力地抓住了银荷的手,轻轻?说道:?
“别走,求你……只一会儿,好不好?哪怕只一会儿,就这样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宇振呀,怎么了?很疼么?……我猜是的,是不是?宇振呀,对不起……都怪我。”
宇振的手轻轻地垂下了。听到银荷的话,他体内残留的那一丝丝力气,终于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全都蒸发掉了。这一刻,即使在这一刻,银荷的心依然不肯为自己停留哪怕一秒的时间。一句“对不起”,不就很好地回答了她要说的话了么?宇振挣扎着起来,恨恨地说道:
“没什么对不起,你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根本不喜欢我,所以才更刺痛我……所以,求你,别再说什么对不起……”
“宇振呀,你和安德烈吵架了,是不是?吵架了?”
宇振一言不发,默默地穿好了外衣,然后往外走去。银荷急忙抓住他,急切地说道:
“宇振,别走!你要走的话,安德烈会难过的!他会难过的!你知道的,是不是?他一直都很孤单,没有这样开心过,从来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时刻……宇振哪,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么?你不是很在意他么?安德烈从小到大,都很孤单,没有人关心他……宇振哪,求你,为了他,别走,嗯?……”
“够了,你们所有的人都只想着他,尤其是你!可是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求我,我会怎么想?我会多难过?!我的心,一下一下地,都快被你撕碎了!你这个家伙,伤害我,伤得还不够吗?……到底是为什么?嗯?……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怎么伤害我,我都不会放弃你的,也不能放弃!我会一直喜欢你!哪怕我会痛死,我都不会放弃你!”
这一刻,银荷仿佛更深地体会到了宇振的那份心。可是,这一切又能怪谁?怪老天捉弄?还是怪命运早一刻让自己与安德烈相遇?银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抓住宇振的手,也慢慢地垂了?下来。?
宇振慢慢转过身去,无力地打开了房门。可是,在门口,却站着安德烈。他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很显然,是跑了很长时间的路。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了。两人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注视着彼此,渐渐地,两人的眼角都湿润了……安德烈,别怪我太无情,我只是担心,我会失去你,失去妈妈,失去银荷,我好害怕,好担心……宇振在心里默默想着,可是却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他无法揣测和决定自己的那颗心,该放弃什么,该选择什么,他都毫无主张,毫无头绪。安德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从未体验到幸福的滋味,忽然体会到亲情的甜蜜,可是却要担心害怕,害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就像从未拥有过一样。安德烈、宇振、银荷,三个年轻人,命运的绳索,早已将三个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宇振好不容易挣脱感情的缰绳,避开安德烈的眼神,从安德烈身边走过,一脚迈出了房门。就在他要离开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了一声急切的问话:
“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可是现在……你,还把我当成朋?友吗?”?
宇振的眼角一湿,两滴热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他感觉眼前一团漆黑,他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走到了一个黑黑的山洞里,找了好久好久,都找不到出路。安德烈在后面看着宇振,看着他肩膀颤抖着,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一会儿,宇振慢慢地挪动脚步,离开了,仿佛永诀一样,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凉爽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味道,微风徐徐,拂过脸庞。安德烈和妈妈已经决定出去旅游,行程暂时定为三天两夜。几天来,安德烈快乐得像个孩子,敬银看到这样的他,感到了一种甜蜜的刺痛。这一刻,安德烈只想好好抓住。因为,这样的幸福,来得太晚,也太不容易。也许在某个时候,它会忽然消失,就像从未拥有过一样。
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安德烈的心情是复杂的。他能了解自己快乐的背后,有人在痛苦着。他能体会宇振的心情,也许,从那晚开始,宇振已经决定放弃他们之间的友谊了。可是,这样短暂的幸福,如果眼看着它溜走,也许一辈子就再也没有了。如果这样做,确实伤害了别人的感情,那么,只能请求天父宽恕自己的自私,因为自己所求实在不多!这一生,在这一生,如果有这样幸福的时刻,哪怕很短暂很短暂,也让自己拥有过!如果天父知道我的心,那么,请您宽恕我的罪过!
安德烈和银荷笑着从对面走过来,却不料遇到了宇振、圣旭和瑞英。圣旭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看到这样尴尬的相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安德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冲宇振微微笑了一下。宇振狠狠看了他一眼,毫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安德烈愣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瑞英像个傻孩子一样,看了看安德烈,又看了看宇振,然后呆呆地问道:
“怎么啦这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瑞英啊,你去劝劝宇振,回头我再和你说!”
银荷急匆匆撇下这句话,朝着安德烈的方向追了过去。
“银荷,我要和妈妈一起,给她看看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哈哈,好多呢!到时候,我带妈妈去原来的工地,你知道的,我就在那里给工人们盛饭。哦,对啦,我还在那里给工人们表演口琴独奏呢!嘿嘿。到时候,我一定带妈妈看看。哦,我还要带她去那家炸酱面饭馆,那里的炸酱面可好吃了!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要是能吃上一碗炸酱面,会几天都开心得睡不着觉呢!……哎呀,差点忘了,我还要带妈妈去滑雪场!就是舅舅带我去过的那个。嘿嘿,记得舅舅那次还耍赖皮,把我给赢了呢!呵呵,我要带妈妈去所有我待过的地方!你说好不好,银荷?”
“好。”
“到时候,我们会在老家玩上整整一天,晚上就睡在那里,哈哈,想起都开心!到时候,我就可以和妈妈尽情地聊天了!还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嘿嘿,最主要的是,我可以和妈妈一直待在一起了!一直!你说呢,银荷?”
“是啊,一定要那样的。呵呵。”
安德烈啊安德烈,你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可是现在,太开心了,真的!太开心了!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什么都不愿想,都不想想了!天父啊,请您一定要饶恕我的自私,请您一定要宽恕我!
安德烈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一边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喝粥。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午饭最拥挤的时候,小饭馆的人很少。银荷看着安德烈喝粥的样子,感到阵阵心疼。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那么好吃吗?吃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也尝尝……哦?是很好吃啊!”
安德烈幸福得都快哭了,银荷看得真切。她怕安德烈难过,于是把筷子轻轻放在了安德烈的碗上,然后把自己碗里一半的粥,顺着筷子,倒到了安德烈的碗里。安德烈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顽皮地喊道:
“哦?欺负我呀?要我吃那么多?”
“什么呀?对你好才这样嘛!吃光!都吃光光!来,我们比赛,看谁先吃完!呵呵。”
银荷飞快地捧起饭碗,“哧溜溜”地喝了起来。安德烈也被她快乐的情绪感染,重新捧起饭碗,开始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们仿佛忘记了一切烦恼和痛苦,喝完了粥,开始用筷子玩了起来。银荷看着欢笑着的安德烈,心里充满了感动。如果他能一直快乐下去,一直快乐到老,那么,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只要安德烈感觉快乐。
和往常一样,郑明宇依然醉得一塌糊涂。尤其最近几天,他明显有酒精中毒的倾向。敬银回到家里,看到自己的丈夫这样颓废,她的心里感到万分痛苦。可是她哪里知道丈夫的心啊。这几天,郑博士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担心安德烈的出现会破坏原本就不稳定的家庭。他真的太担心了,担心某个清晨醒来,推开房门,敬银就会消失不见。然而,碍于男人的尊严,他却从来没有向敬银提及自己的想法,可是这恰恰增加了夫妻二人的隔阂感,增加了两人之间的误会!其实,自始至终,敬银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庭,离开丈夫和两个孩子。她只是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对安德烈不闻不问。既然上天安排他们母子相逢,敬银就不能再违背天意。如果说十几年前,抛弃安德烈是迫不得已,那么十几年后的今天,和儿子重逢之后,还无视他的存在的话,那么对自己的良心又该如何交代?敬银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要对丈夫说实话。
“我已经决定和安德烈出去旅行了。”
郑明宇听到的一刹那,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妻子这句话的含义。然后,他像发了疯似地,把手中的酒杯撇到了墙上,大喊道:
“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开!”
敬银的心凉到了极点,她再也不想多说什么,转过身去,欲离开房间。忽然,她听到了一声低泣声,紧跟着,是丈夫哀切的恳?求声。?
“求你……求你,别离开我们,好不好?求你,像从前一样,就当没看到他,好不好?求你念在我们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上,不要走……你要是这样,我们的家,我们的家会垮掉的,知不知道?求你了……”
在敬银的记忆中,自己的丈夫郑明宇是一个十分坚强、也十分爱面子的男人,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从未见过他流泪。而今天,在醉酒的情况下,他居然哭了,还口口声声哀求自己不要离开。敬银怎么能不动心呢?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而且在安德烈出现之前,他一直都对自己很好。敬银浑身无力,一下子瘫坐到地板上。她无法应答,只能默默无语。
“老婆,你一直对我、对这个家很好,一直都在照顾我。可是现在……我除了你和幼莉,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你都离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婆,难道你真的不能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家,你能不能就当没见过那孩子?”
“明宇,那孩子……安德烈,我实在不能抛弃他两次啊!”
“好!那么,你走吧!”
敬银的回答,虽然在郑明宇的意料之中,却仍然让他深深地失望。他无法掩饰住内心焦躁急切的感觉,禁不住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就在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忽然愣住了。因为在门口站着一脸愤怒的宇振。宇振狠狠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身边快步穿过去,发疯一样地从地板上拽起敬银,把她往门外推去。敬银失声低呼了出来,宇振的力量大得惊人,把自己都拽疼了。然而此刻,更疼的,不是肉体的痛感,而是宇振说出的那些话;更疼的,是自己的那颗心啊!
“你走!现在就走!到安德烈那里,再也不要回来!”
“啪”地一声,郑明宇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宇振险些跌倒,可想而知,这个耳光的力量。父亲郑明宇愤怒地看着儿子,浑身发抖,嘴唇发颤。此刻,宇振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冲着父亲大声喊道:
“怎么?你还心存幻想?你想到什么时候?到被饶恕的那天?你有什么资格?!!”
“宇振!!!”
敬银惊呼了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宇振从没有这样对父亲说过话!
然而,宇振并没罢休。他把所有的愤怒、委屈、怨恨都转移了方向,全都发泄到了敬银身上。此刻,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猛兽,再也没有理智,再也没有思考,他大喊了出来:
“不许叫我的名字!我讨厌,讨厌你叫我的时候还在想另外一个人!从今往后,不许再叫我的名字!你没有资格!没有!!!”
敬银一个人坐在电话旁,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拨通了安德烈的电话。电话那边,安德烈兴冲冲地对她说道,一想到明天要去旅行,兴奋得都睡不着觉。敬银的鼻子开始发酸。一点小小的幸福,都要开心成这个样子,敬银再次从心里对儿子感觉到了一份愧疚之心。敬银眼角热热的,开始在电话里对儿子倾诉想念的心情。儿子呀,知不知道,妈妈现在心里什么都放不下,一心只想着你,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想和你在一起。这些话,敬银只有在电话里对安德烈说。不知不觉之间,敬银早已泪流满面,她似乎通过电话,感受到了儿子的呼吸。然而,当她说完这些话,却不见电话那边儿子的回答。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安德烈仿佛擤了擤鼻子,犹豫着说道:
“我爱你,妈妈。这话……现在不说,我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那一刻,敬银的泪水倾泻而出,她呜咽着答道:
“儿子,妈妈也爱你,很爱很爱。”
银荷站在安德烈房间的门口,等着送他。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令安德烈心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等我和妈妈旅行回来,我们两个人也去哪里玩吧。嗯,你决定吧,我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去。呵呵。要不,咱们去上次去的海边?就是高考揭榜时,我们一起去的海边。”
听到“海边”二字,银荷不禁想起了那次的情景,还有那封没有寄出的信。那真是一个令自己伤心的大海啊。就在那里,在自己还未来得及表白之前,安德烈就亲口对自己说,将来要成为神父。
“不行不行!我可不喜欢那里,你不是就在那里对我说的嘛,说你将来要当神父,害得人家好难过……”
“银荷啊,我有话要对你说,等我回来,好不好?你一定要听的……”
“什么话?”
“秘密!呵呵,还是给你留个悬念比较好。嘿嘿。”
安德烈开心地笑着,渐渐向远处走去。他脚步轻快,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银荷,这次回来,我不会再伪装自己的感情,我一定要对你说出心里的感觉:我喜欢你!
秘密?什么秘密呢?银荷的心突突地跳着,难道……难道是安德烈改变主意了?一想到这,银荷就感到满心的幸福。她微笑着冲安德烈的背影挥手告别,久久地,久久地……宇振,我会好好等你回来!……
人生中总有很多时候是你认为最快乐的时候。可是,谁又能料到,在快乐的背后,其实早已埋下了悲伤的种子,“SOMUCHLOVE,SOLITTLETIME”。在敬银和安德烈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尚未品尝到真正的快乐时,敬银在车上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丈夫郑明宇急匆匆地告诉她,他们的女儿幼莉病危。敬银来不及多想,急忙调转车头,往家里赶去。到了家里,敬银几乎是小跑着跑进了女儿幼莉的房间。此刻,他看见丈夫正抱着幼莉,急得不知所措。他怀里的幼莉,嘴唇发紫,满脸通红,冷汗直流。宇振站在旁边,眼睛都急红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凭多年的从医经验,敬银可以断定,女儿此刻情况危急,如果再不及时送到医院救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郑明宇也深知这点,他抱起女儿,急匆匆从敬银身边穿过。敬银上前一步,想跟着他去医院,却被丈夫粗鲁地推开。
“别碰她!你现在不配当幼莉的妈妈!”
敬银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在地。她心似煎熬,女儿幼莉患有先天性心脏衰竭,即使受一点点伤,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丈夫这样疯狂的状态,怎么可能照顾好孩子!敬银看着几乎发疯的丈夫,又看看昏迷中的幼莉,整个人都傻了。宇振深深地看了眼敬银,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也跟着出了家门,往医院的方向去了。途中,他忽然碰到了银荷。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大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银荷的手臂,在银荷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她拽到了墙角。宇振双眼发红,眼神中透出一丝狰狞,紧紧地盯着银荷,脸几乎凑到了她的脸上,沉声道:
“说!说你喜欢我。快!告诉你,你现在说,我就不会胡来,就会好好考虑下一步,否则……银荷,现在只有你能拯救我。求你,求你!……银荷呀,我不在乎别人,爸、妈,我全都不在乎了。只要你喜欢我,只要你不放弃我,我就会好好的……哪怕只为了你,我都会好好的……银荷,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我不会乱来,好不好?……求你了,说,你喜欢我,说!说你喜欢的不是安德烈,是我!好不好,快说!……”
银荷满脸惊恐,看着宇振冒火的双眼,怯怯地问道:
“安德烈……他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银荷非常清楚,在宇振冷酷的外表之下,掩藏着一颗极度敏感而容易受伤的心。如果是平时,给她时间思考,她也许会换另一种方式对他,那样,事情的结果就会大不相同。然而此刻,对安德烈极度的关心,根本容不得她片刻思考,问题直接脱口而出。可是,这恰恰犹如火上浇油,让宇振的嫉妒之心更加强烈。他几乎要发疯了,狂喊道:
“安德烈,安德烈,全都是安德烈!”
宇振的拳头狠狠地击在墙面上,直到鲜血渗出。银荷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宇振好像平静了下来,他冷冷地对银荷说道:
“你告诉安德烈,妈妈不去找他了。我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幼莉,现在病危,正在医院抢救。所以,妈妈不可能、也不会再去找他了!”
敬银和医院的相关人员打过招呼后,飞奔进了急诊室。几名医生和护士站在急诊室门口,伸手拦住了敬银。并说道,这是郑明宇院长的命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敬银听到这句话,顿时失去理智,大声喊道:
“我是孩子的妈妈!我必须亲自为她治疗!”
她不顾大家的拦阻,发疯了一样打开急诊室的门,冲了进去。然而,挡住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宇振。
“对不起,您不能进去!这里只能让幼莉的家人进来……所以,您现在已经不能进来了……”
敬银呆呆地看着宇振,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然而此刻,他分明就站在眼前,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这样说道。宇振面无表情,好像一名演员,说着毫不关己的台词一样,神情冷酷至极。从小到大,敬银辛辛苦苦把宇振养大,将之视同己出,虽非生母却胜似生母一样地疼他爱他,可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亲口说出这样冷漠的话来!敬银全身冰冷,仿佛掉进了冰窖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扶住墙壁,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母亲大人……您的亲生儿子来了,看哪!那可是您朝思暮想的亲生儿子啊!何必还待在这里呢,走吧,和你的亲生儿子待在一起!!”
“郑宇振!!你给我住嘴!”
安德烈快步上前几步,大声呵斥道。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我让你们走!嗬,这会儿倒跟我装什么相?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安德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说道:
“宇振哪,不是……真的,不是……我要的……”
“够了!少来这一套!你根本就是心里一套,嘴上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滚开!你不是一直都想跟妈妈在一起吗,不是一直都想幸福吗?好,我成全你们,现在你们都给我走开!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走!!”
宇振声音发颤,说到最后,泪水已经渗了出来。他转过头去,低声骂自己:
“妈的,哭什么哭呀,真他妈丢脸……”
宇振心痛不已。其实,别人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桀骜不驯和自己的冷漠,以为那就是本来的自己,可是谁又真正了解过自己?从小到大,父亲始终对自己很冷漠,好像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只关心妹妹幼莉,还有妈妈。所以,一直缺乏的爱,妈妈都给了自己。她宽容并鼓励自己,每时每刻都挂念着自己。可是,命运居然和他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告诉她,敬银不是他的生母!宇振的心痛能有谁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从未爱过自己,而一直疼爱自己的“妈妈”,又不是亲生妈妈!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认了,可是,忽然有一天,自己惟一的朋友,惟一的好朋友,居然成了“妈妈”的亲生儿子!“妈妈”从知道谁是她亲生儿子的那一刻开始,眼里就没有了自己。那自己是什么?是多余的人?还是最不幸的人?别人的孩子可以尽情享受父母的关爱,可是自己呢?
宇振想到这里,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双颊,尽情地流了出来。
敬银悄悄走上前去,拥住宇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无数个瞬间一样,温柔地说道:
“好孩子,不哭哦,不哭……不哭了,好不好?”
然而,这让宇振更感到委屈,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妈……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别让我变成坏孩子,好不好?求你,别对别人好……对我好,好不好?”
敬银心里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之间,宇振已经停止抽泣,平静了下来,他的表情,渐渐恢复到冷酷漠然。顿了顿,他清楚地说道:
“母亲,今天,就在这里,您必须做个选择!——要我,还是要安德烈——您必须选择!”
“……我做不到!……妈妈做不到,宇振啊,妈妈怎么选啊,你告诉妈妈……我爱你,也爱安德烈啊,都是我的孩子,让我怎么选择?……我做不到……”
安德烈和敬银并排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可是一点都不让人感到温暖。安德烈的心里冰冰的,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妈妈的答案。此刻的敬银,内心交织着激烈的挣扎,然而,纵有千般为难,也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一个选择。安德烈,她的孩子,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脸上依然保持着恬静的笑容,可是,也许过了这一刻,就再也无法从容面对他了。安德烈悄悄地凝视着妈妈,感到了万分心疼。什么时候,岁月无情地在她的额头刻上了痕迹?那么深的痕迹,让人无法抹去的痕迹……
“妈……”
安德烈轻轻地唤了一声。
敬银在儿子还没有说话之前,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别担心我……真的,我会好好的。妈妈……没事儿,我没事儿……”
“儿子……妈妈……对不起……”
敬银说到这里,早已泪水满面。正在这时,医生从急诊室出来,告诉敬银,幼莉已经醒了过来。敬银“忽”地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往急诊室走去……
安德烈一个人,依然坐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隐去了。敬银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就已经脱离躯体了。他知道,妈妈这一转头,其实,是已经决意离开他了的。不能说是离别,但是感觉却是一样的。刚刚那一刻,他多希望,妈妈能留下来,再陪他一会儿啊。哪怕只是一眼,再深深地看一眼自己。从理智上,安德烈非常能理解此刻敬银的心,可是从感情上,真的,他不想再被抛弃!真的不想!就那样,妈妈重新回到了原地。那里有宇振和幼莉,有她现在的丈夫,是她的家庭。而自己,依然还是孤单一人。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仿若一个甜美的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无尽的遗憾和更深的伤痛。
“妈!别走!”
面对离别的伤痛,出于本能,安德烈还是失声喊了出来,夹杂着急切和呜咽。敬银只是在一瞬间迟疑了一下,然而,却更加迅速地挪动了脚步。她的肩膀抽动着,却始终没有回头。孩子,请你原谅妈妈!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这十几年来,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我感谢天父把你重新赐给我,为这一切,我感到幸福。可是,我实在不能在这个时候,对幼莉不闻不问啊。她是那么可怜,天生聋哑,此刻,还生命垂危。我知道,再离开你,天父也会诅咒我。可是,请原谅我!原谅我!
敬银在心里悲泣着,默念着。然而,安德烈却听不见妈妈的话。就在敬银快要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背后安德烈的呜咽:
“妈,走好!不要担心我!”
敬银的泪水,像雨滴一样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着阳光,发出夺目的光芒。
坐在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里,安德烈和银荷打开车窗,尽情地呼喊起来。车内坐着稀稀疏疏的几位老人,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都含笑注视着他们。安德烈从医院回来之后,邀请银荷和他一起去旅行。他依然微笑着,可是,银荷却透过微笑,看到了他内心的悲伤。和从前无数个瞬间一样,银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同样还以温暖的笑容。对这样的银荷,安德烈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感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自己有多受伤,只要在银荷这里,就能找到安慰和解脱。
于是,他们决定一起出来旅行。乡村的空气,清新而凉爽。远离繁华都市的喧嚣,远离那里带来的一切伤害,两个人,在乡村的风中,像孩子一样欢笑着、奔跑着,尽情地享受难得的快乐和轻松。他们一起去吃了炸酱面,还去了安德烈小时候打工的工地玩。那里,早已伫立起高楼大厦。可是安德烈还是坐在台阶上,给银荷吹了一首好听的歌儿;他们还去了安德烈和舅舅去过的滑雪场……这样,没有悲伤,只有快乐的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然后,他们将最后一站定在了安德烈小时候常常去的海边。
黄昏的大海,失去了白日里的狂躁。此刻的海边,静谧而安详。安德烈和银荷并排坐在海边,凝望着大海,默默不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德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了银荷。那是原本打算送给妈妈的礼物,可是现在……银荷惊喜地打开礼盒,在褐红色的礼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支漂亮的发卡。从小到大,安德烈都想像自己的妈妈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妈妈垂下头凝视自己的时候,柔软的头发会拂过自己的脸颊,痒痒的,却很幸福的一种感觉。虽然见面之后,他知道妈妈是一头短发。然而,他依然为她精心挑选了这个礼物,就当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吧!
安德烈慢慢地将银荷的长发从后面束起,可是总也搞不定。那一刻,安德烈的呼吸忽然间有片刻的停歇,当他靠近银荷白皙的脖颈,当他触到银荷柔软的肌肤……银荷像个孩子般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嗔笑安德烈太笨。最后,安德烈总算笨手笨脚地把银荷的头发束起来,戴上了这个发卡。
安德烈凝视着银荷,眼前忽然间飞快地掠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冷漠地拒绝自己,到慢慢靠近,直到亲密无间……这个过程,有太多太多值得回忆的美好点滴。银荷始终在关心自己,照顾自己。无论何时,只要自己感到孤单,她就会适时地出现,就像今天一样……哪怕不说一句话,可是就会给自己带来温暖。安德烈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轻轻抚摸一下银荷的脸庞。这一刻,安德烈更感觉到了银荷的弥足珍贵。是的,她一直都在身边。快乐时,悲伤时,甚至……在妈妈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一直……为什么从前,自己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呢?她也是那样脆弱,却要时刻关心自己。
银荷!这一辈子,我都要在你身边,好好地对你。就像你一直在照顾我一样,我也要好好地照顾好你!
安德烈想到这里,伸出了小指,弯成了一个弧儿,钩住了银荷的小指头。
“来,我们拉钩!”
“哦?”
“拉钩!下次,我陪你回老家!你的老家!”
“真的?好棒哦!”
银荷笑得灿烂如花,抿着小嘴,狠狠地勾了勾安德烈的小?指头。?
“哎呀~还有呢……你得答应我,就算你去意大利,一定要回来哦……你,一定要去的,是不是?”
“……嗯。”
“哼哼……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啦,我知道你会回来,不是吗?那样,就没关系啦,我可以等你回来的!呵呵,只要你说,你回来……哦,对了,意大利是不是很远呀?……要是,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还会走,是不是?”
“……你不让?”
“……哎呀,看我,都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你一定要去的,是不是?真是的,我知道了,还要这样问……”
泪水,瞬间涌上银荷的眼眶,让她的黑眼睛更加晶莹剔透。银荷摘下发卡,把它放到安德烈的掌心中。那一刻,安德烈真想好好抱一抱她啊,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个念头。银荷转过身去,不想让安德烈看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海潮一阵阵涌来,浪花溅在两个人的脚下,冰凉凉的。
“我们一起来约定,好不好?等下一次,我们再见面时,一定要快乐幸福!再也不要这样难过悲伤。嗯?就像我这样,开心地笑!好不好?”
“好,我们约定!”
“我们要一直幸福,快乐!……直到死亡将我们两个分开!”
安德烈,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好吗?我不能和别人一样,把你送到机场,因为我不想对你说“再见”,更不想亲眼看着你离开……我会在我们最初遇到的地方,默默地为你送行。在那里,我会轻轻地对你说:“再见。”
安德烈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昨天,他看了银荷写给他的这封短信。离别,越来越近了。这一刻,安德烈忽然从心底涌出了阵阵难言的不舍。他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情,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这可是银荷亲手为自己做的最后一顿饭!安德烈低着头扒饭吃,头也不抬一下,因为他担心,一抬头看见银荷的脸,眼泪就会掉下来。吃完了早饭,他穿上银荷特意为他买的毛衣,然后拎起背包,准备出发了。
这一刻,安德烈忽然想起了很多个瞬间。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彼得舅舅穿着一身神父服,推开姑妈家小饭馆的门、走了进来时,带给自己的欢喜和鼓舞;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初遇银荷时,她那双惊慌失措、充满敌意的双眼;他想起了,在这里,他第一次和妈妈相遇,仿佛受了磁石般吸引,长久地注视着彼此;他想起了,在无数个夜晚,当自己感到寂寞、孤单时,是彼得舅舅陪他一起聊天解闷儿;他想起了,每当自己难过、伤心甚至绝望时,是银荷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度过;他想起了,在自己生病发烧时,是玛利亚阿姨和詹玛修女给自己喂药,比母亲还要细心地照顾自己……想到这些,安德烈的眼圈红了。
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妈妈、银荷、彼得舅舅、玛利亚阿姨、詹玛修女——这次,我真的要远行了!此行路途遥远,不知再见又是何时!我爱你们,希望你们能好好地生活!
安德烈最后看了看周围,这个他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依然是那样亲切而熟悉。他走到书架前,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银荷给自己的那封短信后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几行话。
银荷呀,虽然你希望,就这样让我离开,可是,没有你送别,和我说声“再见”,我还是无法安心离开。虽然说声“再见”很伤感,我也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给找了出来。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与其那样说,不如说是——是你把我给找了出来,真的!那时,我是那样孤单,一直都封闭着自己……可是,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在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我惟一需要的,永远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现在,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到很远的意大利,在那儿的教会,度过一年的时光……一年之后,如果你让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永远都不离开!
安德烈把这封信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起身准备离开了。他打开房门,忽然看到,宇振正站在门口等自己呢。宇振看了看安德烈身上的毛衣,除了颜色之外,大小和款式都一模?一样。?
“哦,一定是妈妈给买的吧。……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共同的妈妈……走吧!我可是专程来送你的。”
宇振伸手拎过安德烈手中的大包,把它放到了车里。一路上,两个人一直默默无语,直到到达机场大厅、办理完登机手续。最后,还是安德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就这样了?宇振呀,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要实在想说的话,不如说讨厌我、憎恨我、你很委屈、很难过什么的,这些话反倒让我好受些……”
“如果那样,会让你解脱的话……或者,那些话,能让我们回到从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么我……”
安德烈说到这里,宇振忽然一把揪住了安德烈的衣领。然而,当他看到安德烈清澈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他们两个人初遇时的情景。也是类似的场面,安德烈也是一样的眼神……老天为何这样残忍?让两个好朋友、两颗孤单的灵魂相遇,却偏偏这样折磨着他们?宇振慢慢松开了拳头,拼命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从前的不愉快都摇掉一样。
“来,大家握手言和吧!也许……你去了那边之后,咱们一年都不能通信,也不能打电话了。再次相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来,咱俩握手和好吧!”
宇振先伸出手掌,握住了安德烈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的手掌依然温暖,传来阵阵余热。
“我就把妈妈托付给你啦!还有幼莉……本来,我也想把银荷托付给你的,可是现在……现在不能,也不想了。也许,我是做不成神父了,谁知道呢。我喜欢银荷,并爱上了她!所以,我会再回来的!只要银荷喜欢,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让银荷来选择,选择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已经对她说了?”
“还没有……我写了信。哦,我该进去了。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那就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再见!”
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头也没回地走进检票口,直到消失在宇振的视线里。
“再见!……”
银荷一个人坐在教堂里,在心里轻轻地对安德烈说道。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灿烂得有些刺眼。零零碎碎的阳光发射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第一次,当她在教堂里的告解室里、偷偷地看见安德烈拎着清扫工具走进来时,她就发现了,在他的身后,一直都有一束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不得不让她记住了安德烈的模样。也许从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喜欢上了他?安德烈离开了,可是这里还是老样子。一样好看的天棚,一样耀眼的阳光,可是,可是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银荷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棚,想着安德烈此刻身在何处。忽然,教堂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银荷循声看去,哦,是敬银阿姨和幼莉来了!
“银荷呀,你,是不是也恨我?”
“没有!我知道,那不能怪您!”
“……谢谢。”
“安德烈一定也明白的!”
“好孩子,谢谢你这么说……其实,我也只是希望,想看见他的时候,就能看上一眼,哪怕只是偶尔几回,可是我没想到,连这也这么难……”
“安德烈也没有奢求那么多,阿姨,他也只是希望能和您一起吃碗炸酱面,再给您吹吹口琴……还有,他还给您买了发卡,就是想亲手给您戴上……他只是希望,能陪在您身边,多叫几声‘妈妈’,哪怕这样的机会不多……阿姨,他要求的,也很少,是不是?”
敬银和银荷的眼里,同时浸满了泪水,映在灿烂的阳光中,亮晶晶的,发出夺目的光辉。
银荷下了公共汽车,往天空望去。天空这么大呢,安德烈乘坐的飞机到底在哪儿呢?他要去哪里呢?真的是意大利么?还是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安德烈已经飞走几个小时了,然而,直到此刻,银荷还是觉得他并没有离开,好像就在身边,可是却看不见他的影子。银荷只觉得浑身无力,大脑好像空白了一样,翻来覆去想着安德烈,除此之外,什么都放不下了。
银荷走进安德烈的房间,依然还是那么整洁干净,和任何时候一样。银荷静静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书架、台灯、镜子、杯子……哦,谁说安德烈离开自己了呢?他不是正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冲自己笑么?银荷揉了揉双眼,发现那不过是幻觉。银荷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咯吱”,门真的被推开了。
“宇振?你怎么来了?……”
门口正是宇振。他满脸紧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直往下淌。
“哦,我刚送他回来,顺便过来看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是他的朋友,是不是?”
冷静,再冷静……宇振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
“哦,当然……谢谢你这么想。”
“银荷呀,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好。”
银荷轻声应允,没有注意到桌上的信,转身走进厨房,给宇振倒水。宇振看她转过身,马上走到书桌旁,急忙把信攥到手里。正在这时,银荷走了出来,对宇振说,厨房已经没水了,让他再等等。宇振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赶忙把手放到了身后,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们……你、我,还有安德烈……三个人……真好……是不是?”
银荷听到这句话,眼角忽然间红了,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宇振趁她低头擦眼泪的当儿,悄悄把信揣到了衣兜里。一瞬间,他有一种犯罪感。他的眼前闪电般掠过了几个片断:三个人刚认识不久的某天早晨,他们一起去洗澡;在自己的家里,三个人一起放烟花;自己过生日的时候,银荷买来生日蛋糕,三个人一起吹蜡烛……然而,这些温暖的瞬间,也只停留了一刻,毕竟,银荷只有一个!宇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安德烈离开了,银荷却还在身边!不管银荷爱不爱自己,自己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身边!一辈子都在身边!宇振看着落泪的银荷,心里感到阵阵心疼。不是还有时间么?还有留下的、没有离开的人……宇振在心里默念说:“我爱你,银荷,我爱你!就算你现在不爱我,也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弃爱你。如果没有你,我只能越变越坏……只能那样,所以,我不能没有你,也绝不能失去你。不论发生什么,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放手,不会放弃爱你!?银荷!”?
宇振从安德烈的小屋出来后,来到了学校的楼顶,这里就是和安德烈初次相遇的地方。他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安德烈写给银荷的那封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宇振从这封信里,当然能读出安德烈对银荷的那片心意。他感到了阵阵刺痛,绝对不能让银荷看到这封信!绝对不能!就此把它扔了吧!如果让银荷看到,那么,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宇振真的没有勇气去承担那样的结局。他知道,正像安德烈在信中表白的那样,银荷,已经是安德烈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同样,对银荷来说,安德烈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诚然,自己的行为是错的,是不道德的。可是,爱难道不是自私的吗?为了这个理由,哪怕是牵强附会的理由,宇振什么都不愿去想了!他只想好好地拥有银荷,好好照顾她。别的,都让它见鬼去吧!
宇振把信揉成一团,下定了决心。现在,我,郑宇振,已经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已经不能回头!如果没有银荷,没有她在旁边,你就会越来越坏,直到不可救药。你需要银荷,比任何人都来得迫切。需要她给你指路,需要她时刻鼓励你走正路。宇振给自己找了千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自己这么做,着实是迫不得已。最后,他终于甩了甩头,对安德烈默默地忏悔道:
“安德烈,我……真的很在意你!可是,我更爱的,是赵银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再见!”
安德烈,我收到你的信了。从信中,我已经得知,经过一年的准备,你终于正式加入了教会。这里的一切,和你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前不久,银荷刚刚搬完了家。她还是无法忘记你,所以决定离开那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告诉她你的消息。
还有,银荷和我……我们两个人,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幸福。
电话那边,丈夫郑明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结结巴巴。怎么能不这样呢?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丈夫从医院请了长假,整天都无所事事,哪儿都不去,只待在别墅附近的一个湖边钓鱼。他几乎断绝了人际关系,整天一个人坐在湖边,对着鱼钩发呆。这样下去,敬银甚至担心他会渐渐丧失语言功能。敬银这次打电话给他,主要是想借宇振过生日这个机会,全家人聚在一起,缓和一下几近破裂的夫妻关系。然而,电话那边,郑明宇却一口回绝了自己。
从安德烈离开这里,去意大利开始,究竟过去了几年了呢?敬银几乎糊涂了。也许是刻意在遗忘什么吧。当一个人太在意某个人却又无法得到时,总是刻意地遗忘。他们也许是希望,希望在时光的流逝中得到解脱吧?敬银也是如此。每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她就来到医院,开始工作。她安排了大量的手术,希望借助大量的工作来占据自己的时间,好让自己没有片刻的闲暇来思念自己的儿子,那个不得已远走他乡的儿子——安德烈。然而,安德烈仿佛是无孔不入的精灵,只要她一空下来,哪怕只是片刻的时间,他都要冒出来,提醒自己的存在。为什么想忘的却永远那么难忘呢?敬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忙碌、紧张,还有刻骨的思念……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连敬银自己都不记得了。她是越来越害怕这种日子,无尽的悔恨和心灵的煎熬,越是年老,越是变得困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已经想不清楚,更不能去想了。
在这样的日子中,宇振的又一个生日就快到了。
这天,宇振刚刚做完一个手术。他记得早晨的时候,妈妈打过电话说,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已经约好了大家一起聚餐。宇振做完手术,把术后处理嘱托给其他医生,然后摘下手术手套,准备走出病房。就在摘手套的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血,血红血红的鲜血。那是手术患者的血,粘到了手套上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看起来有些恐怖的血,却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毕竟,手术这个过程,是自己惟一能集中精神的时候。红色的血,更能刺激自己仿佛已经麻木的神经。
宇振不再胡思乱想,匆忙脱下手术大褂,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打开了病房的门。患者家属就等在门口,一见他出来,马上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幕戏要演了。宇振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一边从容地面对着照过来的摄像机和灯光。数位记者看到他出现,立刻团团围了过来。
“郑宇振医生,请问,今后,您还会和今天一样,继续帮助这些困难家庭的患者吗?”
宇振嘴边挂着一抹微笑,从容地面对着摄像头,不急不徐地答道:
“我认为,我院虽然已经组成具有最高水平的医疗小组,专门从事心脏手术的治疗,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院具备最高水准的医术。所以,在这个领域,我们将一直努力下去。至于您提出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只考虑收益,而将患者的安危置之不顾,那绝不是一名合格医生的行为!”
灯光暗淡了下去,人群散开。终于,宇振收起嘴角的那抹笑容,回到了真实的自我。这一刻,他是如此疲惫。所有的伪装脱去,他只感到无尽的倦意。宇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个社会,我们生存的环境,并非只在乎势力,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不管在现实社会中,人分几等,但是在天父面前,他们是平等的,生命的尊严也是一样的。宇振其实很明白这点,然而,面对个体的生生死死,他还是时常感到困惑。不管道理上如何,但是社会就是现实的。有钱的人患了绝症,住最贵的病房,吃最昂贵的药,直到病死。而本可以治愈的穷人,却因困顿,无法及时得到救治,最终导致病情加深——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矛盾之处。作为医生,他有义务将所有的病人治愈。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有时却只能看着穷人无法治病而束手无策。
自从父亲郑明宇请长假后,妈妈暂时接替了院长的职位。自己作为院长的儿子,理所当然要为全体医生树立典范。在这点上,自己算是尽力而为了。工作上,尚无让人挑剔的地方,可是,生活中,只有自己知道,每天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多少年过去了?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对这些问题,自己都懒得去想了。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今天早晨,妈妈就来过电话,说明天晚上要给自己过生日。过生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宇振只记得个人的“生日大餐”——只有海鲜汤和白米饭的大餐。可是,那时候,为什么自己总感觉是最富有、最幸福的人呢?
此刻,阵阵孤独感袭来,令宇振几乎无所适从。他拨通了美莲的电话,一个女人的电话。这样多好!不需要承诺,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负担。需要她的时候,就给她打个电话,满足之后就可以分开。
这样的感情,是不会给自己带来伤痕的。宇振开着车,载着美莲,来到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进到房间里面,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她的衣服,然后熟练地抱住她,把她推到床上,拉上窗帘……此刻,是不需要阳光的。阳光,会刺痛双眼,更会刺痛心脏……
瑞英一边含笑看着宇振吃方便面,一边听他发牢骚,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泡菜递给他。
“哦?瑞英啊,看来这几年,你的确变了好多哦。什么时候记得在冰箱里放一包这个啦?”
“还说我?谁知道谁变化得更多!对了,听说明天你要开个生日Party?我是一定会去的嘛,干吗还要来找我?”
“我饿了嘛。”
“饿了?……不是肚子饿,是灵魂饿了吧?对了,我听圣旭说,最近你常常在电视上露脸呢!”
宇振没有答话,“哧溜溜”地把方便面汤一饮而尽,混着自己的眼泪。瑞英并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瑞英有意要调节一下气氛,于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唉,圣旭那家伙,整天都清闲死了。在大学医院里晃来晃去,还说没人给他脸子看,幸福得不得了呢。”
“哦?你那会儿整天缠着人家,怎么这会儿反倒说起人家闲话了?嘿嘿,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
“就他?算了吧!给女病人做手术,最后居然和人家谈起恋爱来了!就这样的人,我能信吗?还是算了吧。”
“也是!他不能信,我能信!那么嫁给我算了!呵呵。”
宇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故作轻松地对瑞英说道。瑞英忽然间沉默了。宇振为掩饰自己的创伤,而随口对她说的话……宇振知道自己对他的那颗心吗?无论何时,只能作为他的朋友存在……
瑞英默默地打开了宇振的手机盖,拨通了第一位号码,却听见“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
“两年前就关机了,到现在也没开。都过去两年了,你还存着她的号码,还把她排在第一位?就这样的你,还说给我信心?呵呵,算了吧。我看,你比圣旭那家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宇振笑了笑,表面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不知道被什么深深地刺痛了一下。无论何时,他的第一位,都是银荷,赵银荷!二年前,他和银荷已经谈婚论嫁。然而,就在订婚式即将举行的前一晚,银荷丢下了他,不辞而别。后来,宇振知道她去了南美,成了一名志愿医生。从那之后,宇振变了很多很多,几乎令人感到吃惊。除了工作之外,除了身边少数几个人之外,他对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着一种憎恨的心情,冷酷无情到了极点。然而,瑞英知道,宇振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受的伤太重太深。为了不再受到伤害,他只能伪装自己,让自己成为人人眼中的坏人。然而,只有身边的朋友能够了解,他的心,是比以前更加脆弱无助了。
上午,宇振有一个手术要做。这会儿,他正准备去诊室看一下患者材料,为手术做准备。他的脚步跨在台阶上,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柔和而沉静的语气,好熟悉的嗓音!那正是他日里梦里听到的声音。“腾”地一下,他的血液一下子从脚底涌向脑部,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大白天的,阳光晃晃地刺眼,怎么可能呢?他不敢回头,想继续往台阶上走去。
“宇振!”
忽然,又是一声低柔的呼唤。
宇振像被电击了一样,“忽”地转过身来。天哪!不是她,是谁?——赵银荷!正是他日思夜想、爱也不能恨也不能的女人!一瞬间,宇振的腿微微抖了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不相信她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比以前更清瘦了,似乎多了一抹成熟和沧桑。但是一成不变的是她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又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心灵中的无限信任。她嘴角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眉宇之间透着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她抬脚上了几个台阶,轻轻说道:
“宇振呀,好久不见了……我回来了。”
“啪”的一声,宇振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银荷的脸上。你这个魔鬼!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为什么又要回来?我这颗心,难道你还伤得不够深?!宇振的心痛得都快裂开了。
“说吧!”
银荷捂着发红的脸颊,默默无语。宇振依然无法平静下来,银荷瞬间的出现,让他几乎不能自持。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第一感觉就是愤怒。愤怒两年前她不告而别,令他在亲友面前丢掉了面子,更让他无法面对一夜间失去她的事实。宇振见她默然不语,“蹭”地一下转过身去,他实在无法平静地面对她!
“……我正准备去做手术,有什么话就快说。”
“那,我等你。”
宇振听完这句话,头也没回,直接上了台阶,走进了医院大厅。银荷站在台阶上,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动也不动,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宇振的手始终在抖着,手术刀总是放错位置。助手们用惊慌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关掉音乐!”
该死!宇振在心里咒骂自己。这个样子,怎么把手术进行下去啊?宇振无能无力,只得把患者委托给其他医生,然后出了手术室。郑宇振!你这个笨蛋!这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出现,你的生活就乱了套!她究竟有什么魔力,何至于此?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就被你搞成了这个样子!然而,银荷在他的心里,究竟重不重要,以及有多重要,他那拿着手术刀颤抖的双手,就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和证明了。走出手术室,宇振用双手捧住了头。是的,这是真的,银荷回来了!她回来了!
已经很晚了,银荷还在原地等着自己。宇振知道后,给美莲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给银荷打了电话,让她到餐厅和自己见面。宇振坐在位子上,看到银荷推开门,走了进来,眼角不禁微微热了。两年了,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了。她知道,自己有多想她么?想得心都木了,想得忘记了自我。她更清瘦了,面庞上的大眼睛更加突出、深邃了。散发着黑亮的光芒,却被一层深深的忧伤笼罩着。
“真是万幸,你要是再晚些来,我就得走了。我已经有约了,晚上。不过,你来了,我就抽了点时间赶了过来。”
宇振一边说着,一边点了几个菜。饭菜很快上来了,和从前一样,宇振好像饿了很久似的,只是埋头吃饭。
“你这次是办事?还是?……还要再回去?”
“不……我不能回去了。”
宇振的菜噎在了嗓子眼儿。之前堆积的所有愤怒,好像因为这句话,慢慢平息了下去。不管他怎样伪装,自己的郁闷都因为这句话暗含的“不回去”而得到了舒展。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宇振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
“怎么搞的,吃了这么点儿,就再吃不下去了……我还以为我们再见时,会很自然地打声招呼呢,却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对不起,宇振。”
“‘对不起’?哼,还不如找个借口给我听听吧。告诉我,两年前干吗不辞而别?到底为什么撇下我一人?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放弃医学考试,去什么见鬼的南美搞援助?”“除了……除了‘对不起’,我无话可说。”
“砰”的一声,宇振把汤匙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从一开始,你就只会对我说这三个字!”
“……”
过了一会儿,仿佛自我解嘲似的,他又无奈地笑了笑,淡然说道:
“当初,你捎口信给我,告诉我你去南美了,我还以为你骗我呢,我以为你去了意大利……”
“没有。我离开,不关安德烈的事。”
“哦?提起意大利,你还知道他在啊。哼,那家伙走之后,你一次都没提到过他,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或者,是我太笨?恐怕,你一刻也没忘吧?”
银荷表情微微有些愠怒,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接口道:
“你错了。我忘了,全都忘了。”
正在这时,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包围了两人。银荷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眼前站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正是那个叫美莲的女人。她穿着紧身衣服,画着浓妆。看见银荷,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屁股就坐到了宇振的腿上,扯着尖声说道:
“昨晚刚在一起,今天就把我叫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儿呢?嗬!原来这样啊……小姐,算了吧,这个男人,可不是什么好男人,危险着哪!”
后半句话,是她扯着怪声对银荷说的。
宇振表情木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地抓了抓美莲的胳膊,痛得她低声怪叫了起来。银荷看了看宇振,神情落寞,夹杂着淡淡的悲伤,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
“对不起,郑先生约的人到了。其实,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那就不打扰二位了。无论如何,见到你,非常高兴。”
说完,银荷的嘴边浮起一抹微笑,冲淡了那丝落寞。美莲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银荷转身离去,就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转过身来,对宇振轻轻说道:“生日快乐。”
诊室桌子上,放着一盒生日蛋糕。盒子的上面,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儿:从你二十岁生日开始,就是我给你送蛋糕了。从那时开始,这就成了我份内的事儿了。宇振,难道你已经忘了?
宇振一把抓起蛋糕,奋力扔了出去,拼出全身力气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到底为什么?”
教堂里,彼得神父正在台上布道。台下,信徒们身穿雪白的道袍,双手合十,虔诚地倾听道义。银荷悄悄走到人群里,然后坐了下来。虽然正在弥撒进行当中,然而,詹玛修女和孩子们发现了银荷,仍然低声欢呼了起来。面对亲人热烈的欢迎,银荷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教堂,不仅是安德烈的家,也是自己的家啊!是詹玛修女、玛利亚阿姨、彼得神父,还有那么多孩子们的家!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布置……一切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在异国艰辛的日子里,多少次在梦里梦到这个地方,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家,现在,终于又回来了!在有生之年……银荷凝望着熟悉的一切,感到了阵阵心安。
和以前一样,银荷和彼得神父面对面坐着,摆好了棋盘。这一切的一切,让银荷感到万分感激。感激什么?离开了家,才知道家的万般好来。感激在以往岁月里,这里的“亲人”对自己的照顾。感谢这么多年来,他们对自己的养育之恩。感激之心是难以表达的,就把它放在心里吧,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两年的时光,究竟改变了什么?银荷悄悄打量着彼得神父的鬓角,已经有丝丝霜点了。那似乎在证明着两年时光的流逝。然而,在自己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岁月流逝的痕迹,除了那颗斑斑驳驳的心。
“好孩子,我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
彼得神父盯着棋盘,慈祥地说道。
“哪里……我一直都让您担心……还那样不告而别……”
“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银荷装作无心地回答着神父的问题,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神父,您告诉我,爱的力量可以战胜死亡的恐惧么?”
“银荷呀……”
“我忽然想问这个问题。可以战胜死亡的,到底是什么?是爱么?爱真的可以战胜死亡,真的不让人感到恐惧?”
“这个……每个人都不一样吧。也许有的是,有的不是。”
“那么,爱和罪相比?……一个人,如果因爱犯错,是不是可以得到原谅,得到神的宽恕?”
银荷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彼得神父感觉到了,他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不行的,是不是?神不会宽恕的,是不是?”
“人类常常犯错,神一直都在宽恕着他们。不论他们做了什么错事,神总会理解并饶恕他们的。”
真的么?神,真的会饶恕犯错的无知的人?神,真的能宽恕自己,宽恕自己的贪心么?和神抢夺安德烈的罪人,至今也忘不了安德烈的罪人。对这样的自己,神,真的能理解并宽恕自己么?银荷的眼角渐渐湿润了。
晚上,银荷疲惫至极。然而,躺在熟悉的地方,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一切都在,依然那么熟悉,令人感到亲切。安德烈吹口琴的台阶、安德烈看书的地方……安德烈的一切紧紧地包围住了银荷。走到哪里,都忘不了的安德烈!可是,你,现在又在哪里?是否已经把我彻底遗忘?
“安德烈……我到底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你忘掉?……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银荷啊!想你快疯掉了的银荷……你也感到奇怪么?两年前,为什么我会突然离开?1/125的概率!只有1/125的概率!伊娥星
“伊娥”,英文原名为IO,是环绕木星运动的四颗卫星之一。最早于1610年由天文学家伽利略发现,后由天文学家西蒙?马尤斯(SimonMarius)最后定名,沿用至今。
环绕木星转一圈的时间,需要四十二小时三十分,是不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看到它重现的概率,却只有1/125!安德烈,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概率啊!那是,那是……我可以活下去的概率,只有1/125……安德烈,我好想你,好想你,想到心痛……你在哪儿呢?我,你的银荷……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