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忠诚
线上咨询结束后,楼越查看手机,发现有来自靳媛的一连串语音消息。
玩得开心吗?去赌了吗?
买了些什么?你住的那一片是购物天堂啊,奢侈品店可太多了。你早点说,我也一起去了……
你老公好心酸,我看他朋友圈,他一个人在家喝酒哈哈哈
楼越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只发了一条消息:“什么值得买,推荐一下,在线等,挺急的。”
这应该够她忙活一阵子了。
楼越想着靳媛的话,忍不住好奇地打开占彪的朋友圈,他果然更新了一条。他一向很少发朋友圈的。
照片是一堆啤酒瓶摆在桌上,旁边散落着瓶盖。所以他想让她觉得,他正因为她闹离婚且出走的事儿而借酒消愁。那又怎样?他还以为她像过去一样在乎他的健康和感受?
楼越嗤之以鼻地退出了占彪的朋友圈,下意识地想,如果他在表演因为老婆闹离婚而惆怅的男人,那李秋伊是什么反应呢?
怀着一种羞耻的窥探欲,楼越在培训群里找到李秋伊的微信号,点开了她的朋友圈。果然,她也更新了。
秋水伊人
早起做了点好吃的
照片上,李秋伊用一堆蛋挞摆成了一个爱心形状。
楼越马上发现,尽管光线不一样,而且李秋伊的照片加了滤镜,但两张照片中桌布的花色纹理是一样的。她感到一阵厌恶,但又觉得好笑,她要是去占彪的单位举报他,理由得加上一条:行事粗心大意,自暴行踪,缺乏一个警察的基本素养。
但占彪犯的最大的错,应该是找了一个十分爱分享的小情人。
楼越耳边回想起算命老妪的话:你的丈夫很爱你,你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看着眼前的反证,楼越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用手机咔擦几下,将证据截屏保存。
楼越精神一振,换了衣服出门透气。外面阳光灿烂,到处都是内地游客。咖啡店里人满为患,于是她拿起咖啡边走边喝,不知不觉就来到新濠天地的广场边。
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广场的鸽子成群结队地飞起、落下,有游客投喂,它们就扑棱着翅膀飞舞着过去,挤在一起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挤在最前面的这些鸽子都长得很雄壮,高傲地挺着饱满的胸脯。它们是这群鸽子中的永不停歇的野心家,哪怕游人络绎不绝,食物并不短缺,它们对抢食的积极性仍一直高涨。然而总有几只鸽子一直远离食物源中心,漫不经心地在远处走来走去,在地上寻找些意外收获,有时它们找到了上一批阿尔法鸽子抢夺后的残羹剩饭,有时因为新的投喂者恰好把食物扔到了它们跟前——于是,理想主义者等来了从天而降的成功,继续对于这个世界投放食物的规律毫无察觉,也漠不关心。
一只威武雄壮的鸽子叼了一块很大的面包屑,飞到广场的另一头,把面包屑放在一只温柔的小母鸽面前。后者慢悠悠地打量着食物,轻轻啄食起来。此情此景令楼越莞尔一笑:动物界在漫长进化中永恒不变的除了对食物的争夺,还有,用主动提供食物来作为求偶诚意之象征。
楼越起身把喝完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里,看了一眼时间。她该试着进行一下另一组来自远古的重要社会实践了:狩猎和收集。
两个多小时后,楼越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回到酒店,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正准备去洗个澡,又停住了。她看着午后阳光下高空落地窗外的超现实景象,这些富有奇思妙想设计的建筑大多数是为赌博而建立的,但在这片赌博不受限制的法外之地上,它们更像是童话里的世界。
她把所有的购物袋都码放到落地窗前的大理石咖啡桌上,显得战果更加壮观。她找准角度,以高层落地窗外的风景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
在这个他们通过朋友圈遮遮掩掩地表达昭然若揭的心思的时候,她要用一种简单粗暴明了的方式令他们震惊。一张图片胜过千言万语,而这九张图片传递的信息震耳欲聋:她没有逃到哪个角落里躲着疗伤。她正在享受人生。
汤玛斯在酒店门前停了车,下车给谭啸龙开了车门。谭啸龙走进了酒店大堂。他拿起手机,正准备打给楼越时,便看见了她新发的照片,照片上方写着一句话:今日任务已完成。
谭啸龙看着手机,驻足在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壁画穹顶之下,喜不自禁地摸着脸颊。他知道她迟早会学着享受这一切,这也没那么困难。
楼越泡在浴缸里,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啜饮着一杯香槟。“逛街逛累了吧?”谭啸龙问。
她转过头来:“你可帮我许愿了?”
谭啸龙点头,把一个玛嘉烈饼店的纸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刚出炉的还是热乎的,赶紧尝尝。”
“是什么?”楼越腾出手来,打开袋子一看,是蛋挞。
“这可不是普通的蛋挞,这是正宗的葡式蛋挞。”
楼越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咀嚼片刻说:“感觉和肯德基的蛋挞也没什么区别。”
谭啸龙有些气馁地说:“是吗?我看很多人排队买,就让汤玛斯买了两盒。你买了些什么好东西?我去看看。”
“等一下,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楼越叫住谭啸龙:“你要诚实回答我,不能撒谎。”
谭啸龙定住了。该来的总会来。“好。你问吧。”他面对着她在浴缸边的地上坐了下来,把胳膊搭在了浴缸的边缘。
“你来澳门谈的是什么生意?跟赌博有关吗?”
她很聪明,他没必要骗她。“有关。”
“你要在新海做赌场?那不是违法的吗?”
“不触犯法律的方法有很多种的,赌博有很多种形式,股票和彩票不也是吗?再说,不是我一个在做,”谭啸龙伸手去够她在水面上拨弄泡沫的手指:“生意上的事情,有很多是不确定的。但生意人不能一直观望不动。”
他毕竟是个生意人,他当然不只有给她的那一面。占彪自然知道谭啸龙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跟他交朋友。男人所说的「朋友」,比男人说的「爱」标准还要宽泛。他们都是生意人。他们都在赌。她想起谭啸龙给占彪送的礼,像占彪这样的朋友他应该还有很多。他是个生意人,他当然很精明,他眼里的一切都是有价码的。
楼越收回了被谭啸龙抓住的手指。
“你担心我啊?”谭啸龙不安地笑着说:“放心,我有很厉害的法律顾问帮我处理细节问题。你相信我。”
楼越不置可否地说:“是吗?那我想知道……”关于提问技巧,她有一些惯用的手法,屡试不爽。
谭啸龙点点头:“你问。”
“你爱她吗?”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和赌场的问题对他来说哪个更敏感,但谭啸龙是绕不过去了。
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发了疯似地找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找,恨不得把过去的时间都补回来。弟弟谭啸虎跟他说:“哥,悠着点,咱现在有的是女人。”但很快他也觉得,这还不够。哥需要一个老婆。等到谭啸龙忽然之间带着阿萍回来,向大家介绍:“叫嫂子。”谭啸虎这才意识到,哥其实还活在过去。
结婚的那天,谭啸龙喝得烂醉如泥,一直拉着弟弟的手不放,说着家庭的重要性,说男人要懂得珍惜,遇到任何问题要想办法克服,又说,男人的责任很重,女人也不容易,他还说起母亲小时候对他们说的话,颠三倒四,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啸虎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样子,没有记忆就不会有缺失感。不像谭啸龙一直在追随着母亲的影子。家里只有两张母亲的旧相片,回南天过后黏在镜框玻璃上,他取下来时又扯掉了一片,画面变得斑驳破碎。最后母亲的形象只有在梦里偶尔能见到,但随着快步入中年,他梦见母亲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带阿萍回来的第一晚,他就看到她身上有几处烟头烫过的印记,包括左乳的乳晕边,像烧过的布边。她伺候他的手法带着习惯性的掩饰不掉的熟练,她的舌头和手指都柔软极了,像在抚慰他每一道伤口。“当时我什么也没有问。”谭啸龙对楼越说。
后来在医生办公室里,医生解释说,输卵管堵塞有可能是反复感染病原体、盆腔炎症波及和多次流产造成黏连。由于阿萍两侧输卵管都严重堵塞,疏通手术效果很可能没有效果。医生还没说完,阿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害怕极了。回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哭,好像她马上就要死到临头,而谭啸龙是宣判者。
“别哭了。”谭啸龙看不下去,对阿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找中医调理调理。”他忽然感觉很轻松。
这之后,虽然没有怀孕,阿萍越来越像一个母亲了。母亲是无限包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母亲是唯一的。而谭啸龙对她的回报就是,像一个成年后允许母亲仍然事无巨细地照料自己的男人那样接受她的包容和要求,因为他知道这是母亲最想要的,于他也是最轻松的。
无论他在哪张床上过夜,他始终会回到家里,毫无歉意,心安理得。他们交换过彼此最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忠诚。
“我不能……抛弃她,”谭啸龙最后总结道,算是回答了楼越的问题:“我不能再一次抛弃她。这些年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
“你当然不能。”楼越淡淡地打断他支离破碎的申辩:“你们都用负疚感绑住了自己。这样牢不可破的关系,没有任何外力能打破。”
谭啸龙上前抱住她裸露的肩膀,在她湿漉漉的鬓边心疼地说:“你知道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想给你——”
楼越拍拍他的脸颊,说:“别说这些了,让我起来,我给你看看我都买了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