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背叛
刑侦支队会议室里,占彪拍着桌子,桌上的瓷杯随着桌面而共振。在场的一帮人不敢啃声,而他批评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占彪知道自己在借题发挥,肯定会引起这些成天加班加点工资还低的年轻人不满,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根本控制不住。就像之前有无数个夜晚,在执勤或值班的间隙,他无法控制自己和李秋伊不停发送着一条又一条调情信息。那时候他想,这不能算什么事,只要他把握得住尺度,这不算什么事。他要想有事,也不至于等到现在。也不非得是她。
刚开始的时候,他尽力表现出一个前辈应该有的形象,有意无意散发这种形象自然会有的一些魅力。他所做的只不过是,积极回应了一个年轻女孩对前辈天然的好奇和仰视。他和她开开玩笑,她回得又快字又多。就算他有些话有些越界,她似乎没听懂。然后忽然之间,他开始向错误的方向滑去。大错特错,一错再错,从错得心惊肉跳,到错得欲罢不能,很快,他就错得习以为常。
在最忙的时候他也曾抽出休息时间,驱车几十公里去找她,在附近的招待所里和她幽会。她说了她的顾忌,她暗示过她不愿意和他继续下去——如果他和他妻子的关系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已经无可救药。他可以停下的。他有好几次可以停下,沿着话语的出口退出。但他没有。
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占彪想,他不是最好的男人,但也不是其中最恶劣的一个。他再次试着拨打楼越的电话。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占彪深吸一口气,小心地问:“你回来了?”
楼越一边忙着把换洗衣物放进洗衣机,一边对手机说:“我没有收到你对协议书的修改意见,你是没意见咯,那么到时候我们就带着原版一式两份,去办手续吧。我周四有时间。你呢?”
占彪强忍内心的情绪,克制地说:“别老说这种话,我们至少先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一点也不——”
电话挂了。
占彪拿上外套,推开办公室的门,对一个下属说:“我出去一会儿,有事打我警务通。”
“老大你去哪儿?这会儿都快要到下班时间了。路上堵得很。”小伙子急得站了起来。今天不会又要加班吧。
占彪转身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立即从门口挂着的几只车钥匙里拿了一把,大步走出办公室。
一辆车身印有“公安”字样的警车行驶在傍晚高峰的主干道上,警灯快速闪烁起来,发出红蓝相间的光,伴随着急促的警笛声。周围的车流慢慢向两侧靠拢,愣是分出一条路来。占彪加大马力一骑绝尘,超过所有的车,穿过红灯下的斑马线,朝前方疾驰而去。
占彪快步奔到家中,看见客厅书架上掏空了一堆书。他来到敞着门的卧室门口,看见妻子正在飞快地收拾衣服。他在门上敲了敲。
楼越转身,一脸平静。她看上去很漂亮,光彩照人。占彪惊讶地想,没有他,这些日子里她过得很好。她好像他刚认识的那个时候,那时候她还不需要他,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熠熠生辉。那时候他多么渴望得到她的垂青。后来发生了什么?恍惚间,他又变成了那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大男孩,需要得到她的指引和确认。
他感觉自己有些讨好地对她说:“怎么样,澳门好玩吗?看到你,我心里终于也放心了。”
“那你走吧。”楼越回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些内衣,放到床上叠放。“我只想跟你在民政局见面。”
“我哪也不去,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摊开了说。”占彪朝她走过去,伸手拥抱她。“对不起。我…错了。”
楼越发现自己对占彪的肢体接触充满抗拒。她一下子就想起,那次占彪谎称单位有事连夜离开,当时她不想让他走,又不想求他,她知道他去见谁,但她却没出息地抱住他,感受着他浑身的抗拒。那种羞辱是那么强烈。
太迟了,曾经她渴望的来自丈夫的拥抱来得太迟了,当女人也变了心时,就太迟了。
楼越忽然十分庆幸,她早已被谭啸龙分了心,现在她一点点也不觉得为难。理论上她为占彪感到悲哀,但这种悲哀并不触及灵魂。她可怜他。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错了,错得厉害,但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们就这样放弃吗?”占彪忽然理直气壮地说:“你想好要怎么对你爸妈说?”
“你提他们干什么?”楼越脸色一变。他竟然戳她的软肋。当年在她的坚持下,才让父母接受了现实:女儿要嫁给一个警察,而且是工作又忙又危险的刑警。
这么多年,就算有时对占彪感到不满,她也从不和父母提起。“你还是想想怎么和你父母解释吧,”楼越说:“别拿任何人来压我,如果你能给出更好的解释,我就没必要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占彪愣了一下。
“这个婚我是离定了。”楼越冷冷地说:“别浪费时间,你忙我也忙。”
占彪挠着头,回头看着沙发上堆放的一堆购物袋。“你买的这些东西,发到网上不太好吧?我不是管你,我身份毕竟特殊,你得注意一点影响。”
“你别怕,赶紧把婚离了,咱俩就彻底没关系了。我买什么用什么都不影响你生活作风。”
房间里只剩下占彪沉重的呼吸声。楼越抱起一堆衣服准备往地上摊开的行李箱里放。占彪走过去,把行李箱一把拎起来拿开。“你放下!”她喊道。
一个包装纸盒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二人朝地上看过去。楼越的心里马上咯噔一下。虽然这个包装很简约,而且是在澳门买的全英文包装的,但那是什么东西显而易见。
占彪弯腰拾起纸盒,正要递给楼越,又收回了手,仔细端详起来。
纸盒上有三个很大的英文字母——XXL——这三个字母比商标大得多,占据了包装盒的大部分面积。包装设计师一定懂得,这个尺寸的用户会喜欢这样的高调。
占彪缓缓擡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楼越,胸前起伏着,鼻翼颤动着,眼珠子都好像要迸出来。
她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她顾不上害怕,只想着:他居然好意思生气。他生气?她一直没允许自己对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现在他开始发火了。他才忏悔了五秒钟而已。
“挺会玩啊,你在澳门不是一个人?”占彪说着,眼皮的一颗小痣跟着眼皮跳动起来:“我小看你了,楼越!”
“关你什么事?”除此之外,她无话可说。
“他是谁?”占彪的唾沫星子都冲到她的眼球上,她撇过脸想躲开他,一股恐怖的力量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失去了呼吸。
占彪的手扼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除了她的颈动脉在他的手指下跳动着。她张了张嘴,没有任何声音。眼泪从眼角里流了出来。他的手动了一下,她努力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占彪,你不是……不是这样的人。”
占彪撒了手,惊骇地看着她。她大口咳嗽不止,呛得脸通红。
你的丈夫很爱你。你是个幸运的女人。啊哈哈哈哈哈……楼越笑了起来。
“到底是谁?”占彪声音颤抖着问:“你学校同事?老同学?”
如此缺乏想象。他眼里的她只有这么乏味的人选吗?楼越忍不住翻了下白眼,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是不是那个姓段的?”占彪如惊醒一般:“啊对,你总说是你的良师益友,说他无私地帮助你成长,我从来就不信,信他个鬼,笑话,男人什么想法我很清楚。他可算是等着机会了!你,你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了,你跟他睡了,是不是?他给你花的那些钱,买这些东西……不要脸!”
楼越悲哀地看着他,没有辩解的欲望。“滚。”
占彪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他转过身,晃晃悠悠地走出门外,重重地摔上门。
楼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转身看见那副婚纱照。婚礼上占彪那煽情而真诚的誓言如在耳边:楼越,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也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伤害你。我会永远好好保护你。穿着警礼服的占彪向她敬了个礼。掌声、喝彩声响起。
那一刻,她相信她的决定一定是对的。这世上有那么多聪明的选择,但是她慧眼独具,知道谁更适合她。
自从李秋伊加了周莹的微信后,就经常看到周莹发布的宣发文章链接,每次她都点进去看,希望能在某个工作会议的照片里窥见占彪的身影。
周莹20分钟前刚发的是:
请大家多多转发给亲朋好友,每人每天可以投三票!点击链接公安系统“文明家庭”投票平台系统—045号:新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占彪
出入境管理处的窗口前,占彪问办事员:“你们方主任在吗?”
办事员冷淡地说:“不在。”
“他可欠我一个人情,我们是老同学了。”占彪靠近柜台,拿出工作证给她看。“我是市局的,跟你们打交道挺多的。你新来的?”
“不是。”办事员回答。
如果她要用热情亲切回应每一个假装和主任很熟的人,那她早累死了,这份工作比别人想象得要累多了。她每天都必须小心分配自己对待平民和干部的主动性,以免得被这份工作耗尽青春。不过想了想,她还是用超出平均水平的服务态度说:“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也不是什么大事,帮我查一个人近五天内进出澳门的信息,身份证号在这里。”占彪掏出一张写了日期和身份证号码的纸来。“麻烦你现在帮我查查,我有点急。”
办事员口气又变得公事公办了:“不好意思,没有主任同意或者公安局盖章介绍信,我不能给您直接提供此类个人信息。”
占彪感觉自己快憋不住火了,她根本不知道他以多大的克制在这里跟她强装客气。他眉头紧皱了起来,不耐烦地东张西望。
看着他这架势,女孩审时度势地说:“我查一下,你要是在旁边看见了不关我的事。”
楼越站在镜子前,在自己脖子上不熟练地系一条丝巾。如何在夏天系一条丝巾而不显得那么奇怪,这是个问题。
她对占彪的愤怒略感抱歉,她得承认,但占彪的动手让她感到奇耻大辱。她早就不该给他留半点颜面,现在要给他点苦头似乎为时已晚。
也许并不晚。
楼越拿起电话。“老段,我跟你说,占彪疯了,真的,明明是他对不起我,他却对我动手……”她一开口,哭腔就到位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自然。
“什么??”段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说我一定要跟他离婚,结果他倒打一耙说我早就有人了,他现在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的同事,同学,还有你。他说……我在澳门就是跟你在一起,说我早就跟你在一起了……”她情绪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他这是自我投射式的嫉妒妄想,伴随着暴力行为,”段楠焦急地说:“小越,你现在安全吗?你得赶紧离开,保护好自己。需要我过来吗?我可以马上改机票——”
“不用,你忙你的,我只是不知道能跟谁说这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楼越从窗户看到谭啸龙的车进了小区,对着电话有些振奋地说:“我现在就搬出去,住我朋友那儿。”
挂了电话,楼越擦了眼泪,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哪也没变,哪也都变了。她把脖子上的丝巾扯了下来。
谭啸龙凑近了看,她白皙的脖子上有道淡紫色的印记,虽然很淡,还是能看出来两个模糊的手指形状。
“你还说没事?”谭啸龙咒骂道:“他妈的,我应该揍他一顿——”
看到谭啸龙激动的样儿,楼越提醒道:“你不会真那么冲动吧?袭警是很严重的。”
他们会把他抓起来,然后他们的丑事传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占彪和她一起丢脸。这好像也不算最糟糕的事情。
“我还能怕他?我找个人揍他,他活儿干得漂亮得很。”谭啸龙想,自己干的太多事情都比袭警严重。
楼越看了他一眼。谭啸龙感觉到自己多嘴了。占彪毕竟是她的丈夫,她还在乎他。“那你想就这么算了吗?”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惩罚他,让我自己想想。”楼越说着狠话,心下茫然。“要是他发现是你怎么办?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没事,”谭啸龙脸色一沉,咬着牙说:“我有他的把柄。他不能怎么样。”
他们当然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想,男人之间有些黑暗的勾当是稀松平常的,人们对此不会大吃一惊,反而觉得这事非常成年人,非常男人。而男女之间的勾当获得的待遇则很不一样了。
楼越点头,对于谭啸龙提前留了一手的做法表示赞许。当然,那是在他和她有肉体关系以前就有了。
“那你确定,你就没有把柄在他手里?”她深深地看着谭啸龙,说:“你千万别让他有机会治你。”
谭啸龙心里一动,把她拥入怀中,下巴蹭在她的额头上。“你这么在乎我?”
她能清晰地听见谭啸龙的心跳。她忽然意识到,这段关系她是绝对自由的,她可以做一个纯粹的女人——他已经有一个永恒的母亲和一个代理母亲了。在情爱的疆域,谭啸龙的心灵是一块未经开发的沃土,而她,拥有全套的工具去探索挖掘。如果她放下对完美的执着,只考虑技术层面的话,她将是无敌的。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这一次,她绝不能犯糊涂,绝不向温情妥协,绝不企图用真心换取男人的真心。
于是她轻轻叹息,抓紧了谭啸龙抱着她的臂膀,在他怀中喃喃地说:“你明白就好。”
她想,此时此刻,她才算是真正背叛了占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