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交锋
谭啸龙吃着早茶,听着弟弟谭啸虎诉苦。
早已剪彩开工的项目,被一个老太婆干停工了。这老太婆大概是得到了家人的怂恿,为了得到更高的拆迁补偿,拦着不让施工。她跑到挖机跟前,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肯起来。谭啸虎手下几个人把她擡出去放在路边。那老太装昏迷躺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人管,结果被高温下的柏油路烫得皮肤起了一大片水泡。夜里终于回家,她按土法戳破水泡,往里面抹了些灶台灰。
“现在好了,皮肤溃烂导致严重感染,治疗费已经花了七八万,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老太婆儿子报了警,工地几个人包括负责人被带走,工地也只能停工。”谭啸虎叹气说:“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哥,你们以前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办?”
“你多出点钱,”谭啸龙漫不经心地说:“让家属出谅解书,找条子放人,打报告申请恢复施工,找审批领导再送点。这事还能怎么办?我以前没有遇到这种,那时候叫人去吓唬吓唬就差不多了,现在人太贪了。”
“可现在他们狮子大开口,我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谭啸龙有些烦躁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做事要多动脑筋,你那些人文化水平太低。”
“回头我一定好好修理修理他们。”谭啸虎保证道,等待哥哥的答复。
“行吧,我一会儿打电话。”谭啸龙想起来,又问道:“这季度的贺卡都按时发出去了吗?”
“按名单上的都发完了。”谭啸虎忽然笑了起来:“包括你那相好家的占彪——”
谭啸龙瞥了一眼弟弟,正要说话,就接到了阿萍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我去放生刚回来,家豪打电话跟我说酒店楼下停了一辆警车。”
“就一辆?”
“对,家豪望风的时候远远看到那车拐进巷子来,他马上就叫人把客人都从地下通道带走了。但半天也没见人出来。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路过停个车?我现在正在过去——”
谭啸龙捏紧了手里的手串。“是找我的。”
占彪躁动不安地四处打量着会客室,随着一阵脚步声,阿萍端着茶水进来了。
“老板娘亲自接待我啊,”占彪转身看了看阿萍。“我不喝茶,我找谭老板有点事。”
阿萍笑盈盈地说:“占队长这么忙还亲自上门,有事打个电话让谭啸龙去找你好了。”
“我看到法人前年从谭啸龙变更成你了,是吧?”占彪把两手一背,打着官腔说。
阿萍把茶杯递到占彪手上,他只好接过。
“啸龙事情多,忙。反正一家人嘛,法人变成我了,我去办业务也方便一点。”
“你丈夫的确是个大忙人,”占彪看着阿萍说:“你肯定很辛苦吧。”
“我们做生意的,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时候,习惯了。”阿萍说着,伸手示意占彪坐下:“看我说的,占队长你也忙啊,工作压力还那么大。”
“跟坏人打交道压力大风险大,挣得还没你们多。”占彪开玩笑似的说,坐了下来。“你们这是家族企业了,我看你姐姐姐夫都在给谭老板工作。”
阿萍点头说:“是的,好多年了,我弟弟去年刚毕业,也过来帮忙,开开车跑跑腿——”
“负责带客人过来。联系接送都是他。”占彪冷冷地说。
阿萍愣了一下,看着占彪,笑容挂在脸上,不确定他的意图。“占队长,我们家没有一个会念书的,只能跟着打杂,这世人各有各的营生——”
谭啸龙出现在门口。“占队长,今天怎么有雅兴来我这里。”
占彪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谭啸龙看着占彪说:“难得占队你大驾亲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到一楼的水疗馆,我让人好好招待您。”
“不用,我就是有点事情找你谈谈。”占彪生硬地说,语气还算正常,但愤怒的火焰已经在他眼中燃起。
看着两个人的氛围有些奇怪,阿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迟疑着,就瞧见门外角落里弟弟家豪正向自己飞快地招手。她拿着托盘退了出去,带上门。
她刚一转身,就被突然出现的谭啸虎吓了一跳。
阿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回事啊?这个占彪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可能沟通上有点差错,干警察的就这脾气,没事,”谭啸虎为难地说:“嫂子你去忙吧,我在外面等着。”
“我应该把姑娘们叫几个回来嘛?”家豪问。
“什么?”谭啸虎一脸茫然,然后说:“不不不,没这个必要。”
阿萍离开后,谭啸虎靠在墙边等在门外,一脸忧愁。
占彪居高临下地盯着谭啸龙,走到后者面前。他们之间近在咫尺,近到令他自己不适。
占彪比谭啸龙高出一个头来。他向来习惯了自己的身高优势,走起路来有种漫不经心自然流露的优越感,尤其是站在比自己矮不少的人面前。动物界的雄性多以体型和仪态来彰显地位吓退敌人,占彪的身高体型都更大,但是这会儿,谭啸龙擡头看着他,头有点偏斜,像是在嘲笑他。
占彪想到腰间别着的枪。只是一闪念而已,和幻想完全不一样,就像梦里感觉非常合理的事情,一睁眼就失去了任何可行性。动枪是荒诞不经的,占彪知道,连动手都——
“占队长,有话好好说。”谭啸龙意味深长地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占彪盯着谭啸龙,胸口起伏起来,他突然伸出手来指着谭啸龙说:“谭啸龙我告诉你!你别嚣张,你的事情我都清楚,随便哪一条都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就算我不搞你,市里也有其他人想搞你们。这些年你们发展得太快了,许多不合规不合法的操作,以前的陈年旧事更不用说,不要有人在查。”
“是吗,但我在市局的朋友也不止占队长你一个。”谭啸龙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占队长,你一大早跑来,不是来跟我普法的吧?”
“你跟我老婆——”“你们不是马上要离婚了吗?”
谭啸虎在门外忽然听见占彪的一声吼叫——“我这还没离婚呢!”他连忙站直了,靠近了把耳朵贴在门上。
屋里传来一些闷闷的撞击和瓷器碎裂的声音。他马上开了门,溜了进去。
谭啸龙握着拳头站着,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而占彪坐在座位上,气喘吁吁。茶具和水泼在地上,椅子也倒了。
“你进来干嘛?”谭啸龙质问道,接着笑了笑。“我跟你占哥好好聊聊,叙叙旧。”
谭啸虎茫然无措地看着两人。“没事吧?”
“既然你来了,阿虎,把我们的账本给占队瞧瞧,”谭啸龙眨着眼睛:“包括这些年朋友之间往来的银行流水。免得占队长以为,我们这些暴发户光花钱不会记账。”
谭啸虎愣住了,没有动。
“我这里没有糊涂账,都记着清清楚楚的,占队长。”谭啸龙转过脸对占彪说:“你和我谭啸龙这样的人交朋友,我得小心不是吗?不然哪天得罪了你,你就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阿萍看见占彪大步流星地出了大门,气冲冲地上了车,摔上车门,飞快地启动汽车开走了。
“哥,你还说我做事不动脑筋,这事儿闹大了吧?怎么办?”
“男人嘛,心态有点失衡,可以理解。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还想混几年能升官,”谭啸龙对着镜子理理头发,整整衣服领口:“对付他这种人,我有的是办法。”
说完,谭啸龙拍拍谭啸虎的胸口,快步离去。
阿萍看着谭啸龙的帕拉梅拉在停车场上掉转头,轮胎摩擦着地面疾驰而去,带起一片灰尘。
她回头看见眉头紧锁而不自知的谭啸虎,说:“你要想帮你哥,就跟我说实话。”
占彪回到市局,下了车。停车位旁边的宣传栏前,几个年轻人在看文明家庭宣传彩页。远远看去,那上面还有他和楼越放大的照片,像海报一样。这都是谁设计的?
他进了办公室,锁上门,拉上百叶窗,趴在桌子上,先是重重地深呼吸,接着肩膀就抖动了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压低了声音,抽泣了起来。
楼越从办公楼出来,快步来到谭啸龙的车前开了门,坐了进来。
“趁热吃吧。”谭啸龙把外带保温袋往楼越面前一放。“你不是饿了吗?”
“我不是叫你别来学校吗。”楼越接过谭啸龙送来的午饭,这一天录公开课搞得人精神紧张,确实已经饥肠辘辘。“这也太多了,我哪里吃得完。”
“就在这儿吃吧。吃完再走。你又不让我上去。就让我在这儿跟你说会儿话。”
楼越拿出餐盒,谭啸龙把打开的筷子递过去,她大口吃起来。他还是暂时别说话了。
谭啸龙透过挡风玻璃看天,太阳还没落山,但一轮粉白的月亮已经出来了,圆圆的看上去离他很近。今天应该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时间过得太快了。那会儿把她抵在家里的落地窗前,他还在绝望地想,他只能用这种方式短暂地拥有这种女人。那时候,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像一盏灯挂在他头上。
现在,看着她小嘴吞吐之间,他刚才排队等了二十分钟的食物带着热气进了她的腹中,谭啸龙发觉,给女人送吃的这事十分肉麻,让他心里热乎乎的美滋滋的。
给那些当官的第一次送礼时,谭啸龙会亲自去送,如果对方格外谨慎和难伺候,那每一次都是他,他拎着包装朴素的土特产,上楼找到对方的住所——常常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他一边爬着楼梯,一遍感慨这些人住的房子还不如自己家。但他们的权力和权力能敛聚的财富是巨大的。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安住于这里,没有被人看轻的危险。而他谭啸龙自己则必须衣食住行都足够奢华,才能让人看见和重视。那些家属收下他送的土特产时,表情要么是不自在的客气,要么是有些木然的。都有一个过程。关起门来,他们很快会惊喜地发现,土特产里埋藏着更好的东西。
谭啸龙再去登门拜访的时候,对方就对他很熟络亲热了。他很会讨好当官的,擅长揣摩他们的喜好。讨好女人应该差不多道理吧——他之前怎么就把这事看得那么神秘呢?
“怎么样,还对你的口味吗?”谭啸龙问。
楼越点头,咀嚼并琢磨着。求欢期的男人都很关心女人的胃,他们本能地知道:要先让她们吃好吃饱,然后再和她们提起人类繁衍的大事——或类似的事。
是从什么时候,女人开始需要抓住男人的胃了?不带回食物的男人,从根本上就不关心人类繁衍,应该被女人无情地淘汰掉。
楼越吃得差不多了,才注意到谭啸龙的手一直玩着打火机。这是成瘾者为了缓解焦虑而表现出的刻板动作。她不喜欢他抽烟,他倒是很听话。
“你想跟我说什么?”她抽了一张纸巾,对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擦着嘴角。
“噢,”谭啸龙说:“没事,就是想看看你。”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已经看不见了。”
“我化了妆,用了厚厚的遮瑕才盖住的,今天学校在录像。你走吧,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就知道你怕被人看见。”谭啸龙升起车窗,不留一丝缝隙,然后凑过去含住她的嘴唇,纠缠着留下一个湿吻。“妈的老子真想现在就在这里把你办了。不行吗?好好好,我走我走。”
占彪阴沉着脸把车在海鲜楼下停好,无视上前搭话的服务员,径直上了二楼。他走到包厢前,深吸一口气,稍作调整后,便把门一推,喜气洋洋地说:“哟,几个人至于搞这么大包厢嘛!”
坐在主座两边的是市局指挥中心主任刘广发和政工室主任罗云,旁边的是河东派出所所长赵卫东。接着是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估计是派出所的人。
占彪走上前问:“主座不会是留给我坐的吧?老刘你快坐过去!”
“占队长你不坐谁坐啊?”刘主任拉开身边的空座椅,指点着让占彪过来。
“开什么玩笑……”
“占队长来啦,果然我请不动,还得是刘主任的面子大。”
听到这声音占彪感到脊背一凉,天灵盖一开,凉气从头上冒出来。
谭啸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拿着一瓶拆开的茅台走到桌前,一边给刘主任倒酒,一边笑着说:“我知道占队长也能喝,是吧主任?”
占彪捏紧了拳头,试图稳住气息。他感觉自己被埋伏了。不过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想,谭啸龙还是怕他的,不然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迟疑不决地盯着谭啸龙,想不好自己该开口说什么,用什么样的情绪。
“快坐下来吧,占大队长。就等你来上菜了。”赵卫东说。
谭啸龙马上对门口等候的服务员说:“人齐了,上菜。”
酒过三巡,占彪身边的赵卫东和几个人热火朝天地聊着。
“……我官瘾不大,我不会活动,我当我的小所长就够了。”赵卫东说。
“行了吧,都知道你们派出所滋润。河东区一级企业多,年生产总值排区里第一。比市局自由,权力是实实在在的,不像我除了有个职级,谁把我当回事啊,小民警都跟我呛,为了出警的事情,在电话里就跟我吵起来。”指挥中心刘主任说。
“升官发财有一样就不错了,我们这桌人里,占队长是真正的前途无量,离占局还有一步之遥。”赵卫东笑得眼睛眯起一道缝。
“你这就是乱开玩笑了,市局那么多人论资排辈,哪里轮得着我。而且,”占彪顶住喉咙里冲上来的酒气,好像真生气了,他顿了顿说:“最不可能从刑警队里提拔。我们就是冲在第一线干脏活累活的。我不是三爷出身,退休前升个正处就顶天了。”
“什么是三爷?各位领导,我请教一下。”派出所的小伙子之一问道。
“三爷就是:少爷,姑爷,舅爷。刑侦支队原来的队长何冰,人家老丈人哪舍得让他继续在侦察行动口一线出生入死啊,现在还不是在招商局干得风生水起。”刘主任对年轻人说:“你结婚没?”
“还没有。”
“那你还有机会,哈哈哈哈哈,小伙子努力一把少奋斗三十年……”
“哈哈……刘主任我敬你。”小伙子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另一个小伙子不失时机地给赵卫东敬酒。
一阵忙乱中,谭啸龙悄然起身,拿着酒杯和酒瓶绕到占彪身边,然后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占彪斜眼看着他,缓缓推开座椅站起来,面红耳赤地举起酒杯。谭啸龙若无其事地说着些恭维话,占彪一点也没听进去。
他凑到谭啸龙耳边,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楼越这个人很单纯。她现在脑子很不清醒,根本没有考虑过你这种人对她的影响!你别把她当做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一样,她是个很……很……”他的声音抖起来,端起酒杯往嘴里塞。
“占队长,这方面不劳你费心。”谭啸龙大声笑着给其他人看,然后靠近占彪的侧脸也小声说:“我谭啸龙会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占彪一时感觉胸口发闷,嗓子干哑极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好酒喝着就是舒服,心里不难受。对吧?回头带两瓶走。”谭啸龙转头对席间的赵卫东说:“占队长,赵所还是你介绍我认识的,这回可帮我大忙了。赵所长这个人真是没话说的,热心肠。来来来,我来敬你和赵所一杯!”
看着谭啸龙和酒桌上其他人觥筹交错的样子,占彪意识到,走到现在这一步,都是因为自己允许谭啸龙卷入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显然,在这两个领域,谭啸龙都不会轻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