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功课
结束相亲的周莹回到家时,父母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上热播的年代家庭电视剧,津津有味地探讨着其中的人物。
周莹两下踢掉脚上的皮鞋,就往椅子上一靠,掏出手机看起来。
“秋水伊人”暂时没有再回复帖子里阴阳怪气的问题。这个李秋伊也真是够傻的,没有一点隐私保护的意识。在她周莹这个学刑侦的人眼里,李秋伊的主页和发帖暴露了足够多的个人信息。比如她那张在副驾驶座拍的“早安,打工人!”的照片里,露出了占彪汽车挂件的吊穗。这一点周莹已经确认过了。就连她的网名,也是默认的微信名,秋水伊人……
占队长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这样对楼老师啊?他怎么对得起她周莹写的报道,怎么能无情地毁掉她在现实中唯一可以信赖的爱情故事啊?
看着表情颓废的女儿,周莹父母对视了一下。周母示意丈夫把电视音量调低,来到女儿身边问:“见过了?聊的怎么样?”
周莹放下手机。“妈,我真的不懂,王姨为什么老介绍离婚的老男人给我?”
“没结过婚的和你年纪相当的男人,还想找刚毕业的小姑娘呢。你也快三十了,男人三十五六又不算老。而且人家没有孩子,这跟没结过婚的又有什么区别?现在的人结婚前谈过几次很正常,那也和离婚其实也差不多了。”周母费劲地解释着,对着丈夫使了个眼色。
“是啊,只要能安心过日子,其实这样的人比初婚的踏实。”周父补充了一句。
“莹莹啊,我知道离婚听着不好听,但那两个没结过婚的,你也没看上啊。你要是自己能谈一个,我也不用到处找人给你介绍,你挑,别人还觉得你凭什么挑三拣四。”
周父赶紧插话:“其实年长一点的男人更懂得照顾人,他会让着你。我听说这个男孩是做信访工作的,应该很会说话。”
“会照顾人怎么会离婚。不过,也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太会‘照顾’人,他才离婚的。”周莹琢磨着,不满地嘀咕着:“什么男孩,我看爸你都比他显着年轻。他说话才不好听呢,美其名曰‘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我听他那意思,他为了尽快再婚,可以为我降低标准。这些男人就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周母一摊手,忧心地说:“不然呢?爱情是虚的,重要的是生活。都相亲了,空谈爱情也没法谈。”
“我又不相信爱情!”周莹忽然愤怒地说:“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我也不傻。”
听女儿这么一说,母亲着急地说:“你不要看那些明星分分合合的新闻就心灰意冷。多留意一下身边的人,好男人还是不少的。”
“我说的就是我身边的人。”不等母亲问,周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她最近在培训上认识了一个在看守所工作的小姑娘,加了微信后聊过几次。接着又因为工作需要,她加了刑侦支队长的微信。对,就是市局那个长得不错的刑侦支队长,爱人是大学老师的那个。最近几天,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她发现这本应该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鉴于她火眼金睛(时间又多),她把所有的线索连起来了,加上一些非常手段(网络跟踪、实地跟踪),终于串联成了一个完整的有迹可循的故事。而且培训后没多久,这女孩已经从城郊看守所调到了市里的派出所。这个女孩才工作不到一年。这肯定是有人操作的结果。
“然后,你想得到吗,这女孩还在网上发帖,抱怨‘未婚夫’的妻子拖着不肯离婚,影响她结婚。可是我领导前几天还在说,占队长和小楼老师说好了,要请她再给市局的同志们上一节培训课。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他们要离婚的迹象啊。难道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这事了吗?我要不要告诉可怜的楼老师?”
“莹莹啊,你可别管这些事情!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周母着急地说。
“我也不想管啊。我写的那篇报道贴的满大街都是。我还发给那女孩让她帮忙投票,真是个笑话。”
“你要是把这些精力放在找对象上,早成了,”周父说:“晚上吃饱了吗?”
“没吃饱,气都气饱了。”
“桌上有你妈做的绿豆糕,吃两块。”
周莹拿起母亲拿手的苏式绿豆糕吃了起来,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就像她精心炮制的文明家庭事迹稿,和她前不久还津津乐道的爱情佳话一样,风味不再。
占彪焦躁地开着车。父母不打招呼就来新海了,说是单位福利,让他们来市里做全身体检,要在新海康养中心住几天。这弄得他措手不及。
占彪匆匆进了小区,准备上楼时,忽然看到楼下停着的一辆车很眼熟,已经落了一层灰。他下意识地小跑起来,打开了门,在家里喊了一声:“越,你在家吗?”但家里没有人。
占彪忽然觉得非常空虚,仿佛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以往父母来家里,楼越因为时间比较灵活,就负责作陪,他只用晚上回来吃个饭就行。现在他只能一个人面对父母了,还是这么忙的时候。他从抽屉里拿出存折和一些现金,放进了口袋。
李秋伊倒是勇气可嘉,说自己可以帮他去跑腿照顾一下。占彪不得不严肃认真地告诉她一次: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是嫌不够乱是吗?
“小越没来吗?”占母对独自前来的占彪身后张望着,疑惑地问道。
占彪忙说:“不是,她…是这样的,我我…我还没联系她。她最近学校事情多。”
“现在不还在放暑假吗?我们还想着这个时间正合适来找你们。”占母不高兴地说:“她现在比你还忙了?”
“哦哦,不是,她最近咨询比较多,走不开。”
躺在床上闭门养神的占父忽然开口说:“彪子,你跟爸说实话,你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占彪低头看了一眼父亲,马上像小时候一样头皮紧缩,噤若寒蝉。
“糊涂!”父亲大声痛骂。
占母惊奇地看向儿子,然后看看丈夫。她为自己第一次直觉比丈夫差感到失落。
“你在干什么呀?当个小队长就飘了?”占父说。
占彪不吭声。
“你看你的好儿子,好好的日子不过要作死。”占父转头继续对儿子说:“我跟你说,就凭你,你这辈子找不到比小越更好的了。你,赶紧去把她找来,就说我们老两口请她来。”
“幸亏我们来了,不然你还不说。”占母拉着儿子的手:“你去求她呀,我们都会帮你说情的,就说你一时糊涂……你是犯了一次错,还是几次?你不会还在继续吧?”
“别说了,妈。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已经晚了。她不会回头了。”占彪说。
“你不能放弃啊,别听小越怎么说,她肯定是有情绪的要消化的,”占母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主要是因为你们这些年都没生出来……这是有很大影响的,你们要是早点去想办法,也不至于——”
“你儿子你不知道吗?他小时候得过腮腺炎,那时候医生说有可能影响生育,还被你骂了一通。”占父继续闭目养神。
“那也不一定,那老付的儿子不也得过吗,人家怎么就抱上孙子了。”
护士探头进门说,“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可以做心脏和颈动脉彩超,激素三项。上午的血常规报告出来了,家属可以去一楼窗口拿。”
占彪赶紧说了句:“我去拿。”
开好车的待遇完全不一样,楼越发现,自己忘了把校园通行证从旧车上拿到新车里,但车刚开到学校门口,门卫立刻开闸放行了。
她在人文楼下的停车位停好车,拿着包出来的时候,发现路过的几个学生站在旁边看着,还有一个不太熟的青年教师走近了一些,自来熟地对她说:“这是好车啊。”他打量她的表情既恭敬又有些不自在。
他有些羡慕嫉妒恨地想,又是一个嫁得好的女老师。同样是大学老师,男教师的路就难走多了。
楼越从他脸上读出了他的苦涩,于是用一种不识人间疾苦的潇洒,冷淡客气地哼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背上她的名牌包包,飒爽地转身离去。与其与角色抗争,不如恰如其分地扮演好她。她确实就是靠男人开上豪车的那种女人嘛。
靳媛从楼越办公桌上拿起一本段楠主编的杂志扇着风,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说,占彪现在挣得这么多,他还老在外面忙不回家,你担心不啊?”
楼越故作讶异地看着靳媛,问:“我为什么要担心?哦,你是说,担心他出轨是吧?真要出轨,那也挡不住,我担心有什么用。你都能原谅你老公,我也能。”
刚说完,楼越感觉自己说话有点过分,和平时的风格很不一样,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为靳媛默认她只能被动挨打而感到不快。
于是她索性变本加厉地说:“靳媛,你说你原谅你老公了,那就是说,你现在还和他过性生活吗?”
“过啊。只要回家,每天一次。”靳媛满不在乎地说:“但是我没感觉。”
“怎么,时间太短了?”楼越感觉自己说话变得粗俗而直接,但不确定自己这是出于敌意还是粗俗本身。
“何止,还软,妈的,都进不去,非要做,都不知道做个什么劲儿。”靳媛那种麻木不仁的直白,令楼越哑然失笑。
“那你还是爱他,”楼越话里有话地讥讽道:“有的人虽然在外面拈花惹草,但对老婆的欲望不减,虽然吧,能力有限。有的人呢,则很‘专一’——这种人只能从对一个人的专一转移到对另一个人的专一,没有能力雨露均沾。”
比如占彪这家伙。虽然靳媛享有的来自丈夫的性义务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简直倒胃口,但不知怎么的,楼越想,占彪令她鄙夷的理由又增加了。她根本犯不着可怜他。他在各方面做的都不行。他在那么长时间里,都冷落她。这样的冷落,难道不是罪大恶极?他打算让她在孤独中无谓地老去,让她陷入自我怀疑。
“我不想做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是他老婆啊,这事避免不了。”靳媛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想要,难道我能拒绝吗?”
楼越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这说的话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面的小媳妇似的。
“为什么不能拒绝?”楼越好奇地问。
“那就只有离婚了。反正我对那事没什么要求,他快,这还挺好的,忍忍就过去了。”靳媛满不在乎地说着,苦笑了一下:“你说,我跟他是不是绝配?他钱给得爽快,我就挺爽的。高潮是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也不是很在乎。钱和性,有一样能被满足就很好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低俗的分享欲涌上楼越的心头。说是低俗,不光是因为内容,而且因为她忽然体会到了想要炫耀的那种情绪。她浮想联翩起来,可以炫耀的种种细节涌到她的嘴边,但是她不想误导靳媛,把不属于占彪的雄风按在他名下。最后,她还是含蓄而明白无误地炫耀道:“那我跟你不一样。我两种都要。”
靳媛瞪大眼睛,马上明白了,于是她拍着楼越的肩膀:“行了,你偷着乐就行了,别太刺激人了!”
两个女人笑成了一团。
小月敲敲门,端着茶水和果盘进了谭啸龙休息的房间。
门一关,门外的几个姑娘凑了过来,一阵骚动,窃窃私语着。龙哥的兴致终于回来了,一场竞争又要开始了。
阿萍交叉着胳膊出现在走廊尽头。“你们在干什么呢?有工夫闲聊,不如把我布置的功课做了。”
她最近从师姐那里请回了一批抄经本,叫姑娘们没事的时候抄几页。宣扬佛法,就是一种布施的方式,功德无量还能保家人平安。但这群好吃懒做的姑娘,工作之余还有心争风吃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萍姐来了。”众人作鸟兽散,回到房间,门一扇扇关上。
谭啸龙终于回来了,阿萍想。
不到一分钟,小月出了门,头发一丝不乱。她刚出门,就迎上了阿萍。
“怎么回事?”阿萍看着小月的脸,“怕什么,我就问你怎么了?你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了?”
“不是,萍姐。”小月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板是找我说,让我换个名字,不要叫小月了。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阿萍一向都有应答如流,小月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发愣的样子。“萍姐,你说我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萍喃喃地说:“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占彪刚打通楼越的电话,就听到楼越说:“是约我去民政局吗?不是我就挂了。”
“没必要这么急吧?你急着改嫁谭啸龙吗?”占彪马上回了这么一句。
电话里回荡着沙沙的声音,仿佛在提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占彪心态崩了。谭啸龙又不是单身,她说嫁就嫁?
“我就急着改嫁了,怎么了?”楼越偏要接过话茬。“你以为我做不出来?”她打开了工作室的大门,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她把手机贴在耳朵边,等着占彪气急败坏地说:谭啸龙可是有妇之夫啊,或者,谭啸龙坐过牢。谭啸龙只有初中文化,原先就是个流氓地痞,或,他就是玩玩儿你的,或,你就图他有钱,你在出卖自己,你不要自己的脸面了……
如果占彪这样说了,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瞧不起他,瞧不起他那岌岌可危的男性自尊,和他节节败退的羞辱话术。
占彪喘息的声音传来,却没有说那些话。
“我劝你……不要操之过急。”占彪的劝说里有种奇怪的语气,不像是嫉妒。他压低了声音说:“谭啸龙现在是被密切关注的重点对象之一。你看新闻了吗,上头又一波扫黑除恶行动要开始了。”
楼越沉默了,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占彪的攻心术悄然升级了。他吓唬她,像吓唬一个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小孩。谭啸龙商海浸淫多年,就算有点不光彩的勾当,还和扫黑除恶能扯上关系?她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什么?”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他是个定时炸弹。也许不是这一波爆炸,但有那么一天……算了,我打电话是跟你说,我爸妈来新海了。他们知道了。他们都想见见你。我爸妈很喜欢你的,你知道的。他们骂我,我都认了,我没有说你做了什么。”
“占彪,你还要我感谢你是吗?我见到他们又能怎么说呢?”楼越忍住眼里泛起的水光,硬起心肠说:“我现在很快乐,还想继续快乐下去。除了离婚这件事,我不求你做什么。你还是尽快让他们接受现实,你自己也尽快接受现实。”
她挂了电话,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眼角。
“楼老师,能和您聊聊吗?”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说。
楼越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这女人穿着禅意中国风的棉麻长裙,脸盘圆润而白皙,深黑的头发梳成一根粗粗的发辫。她的体态看上去是经常做瑜伽的,面色上看去是常年吃素的。
这种人楼越很熟悉了。她们往往常年辗转于各个咨询师之间,到处试菜,用咨询经验中学到的知识武装自己,以便更好地防守咨询师的提问。她们久病成良医,在咨询中不断自我验证而获取满足。她们不缺钱,但生活空虚,又缺乏真正的社会关系,所以在咨询师那里有很强的表达欲望。
一般说来,这种人的钱好挣,但也难挣,咨询师大部分时候只需要倾听她的自我分析,然后对其深刻的灵性成长进行认同和赞赏,充分满足她们的自恋。
这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鬼鬼祟祟进来,也不知道偷听了多少。一看就有问题。
楼越调整了情绪,职业化地笑了笑,对女子说:“我今天没有空档了。我给你预约明天早上吧,好吗?”
女子摇头,微笑着说:“我是谭啸龙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