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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清算 > 61 偶像

    61偶像

    在去教室的路上,楼越在车里搜索着段楠的消息。他的最后一条微博已经停在了几个月前。他工作室的账号也是一样。但同时,关于他案子的讨论已经风平浪静。

    伦理委员会的调查结果是什么?没有结果。

    有人在举报人的微博下评论:你到现在也没有交代后续,为什么?段楠明明就是被冤枉的吧!

    举报人回复:冤枉他的话,他难道不会满世界宣传,反告我诽谤损害了他的名誉和事业?

    评论:为什么不直接回答?要阴阳怪气的反问?

    举报人:我现在说的任何话,都可能因“在争议期间煽动舆情带领网暴”为由被禁言或屏蔽流量。你没发现这条微博的浏览量非常低吗?

    “真是黑啊。”楼越忍不住说出口来,马上又噎住了:她自己的丈夫对一个她认识的女人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而她,在这里为社会合谋迫害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而义愤填膺。

    她上班坐着丈夫送的豪车,由丈夫的司机护送到楼下。她也习惯了头也不回地关上车门,不再总是过分客气地和司机告别。熟悉不熟悉的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里,有种极其相似的敬佩和复杂情绪。她们在背后,自然是把关于谭啸龙的官方信息能扒的都扒完了。

    前一阵子,她请了两三次假,已经停了好几节课了。领导虽然没说什么,但肯定有人在背后说她不务正业,沽名钓誉,仗着再婚丈夫的财力,想改头换面做一个上等人。这可能是部分事实,楼越想,她要比自己以前的最高理想还要成功很多,才能用她的光芒盖住谭啸龙那有些参差不齐的形象。

    他们在社区附近一起散步的时候,或是她遇到邻居展开寒暄时,楼越发现自己在对话里开始自然地插入各种包含“我先生”的闲谈,这像极了她以前会暗暗嘲笑的那种女人。她只不过希望人们能从她的视角了解:她的谭先生是一个令她尊重且依赖的男人;他,是一个白手起家自强不息的男人;他对她体贴入微,也很浪漫;他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人说他“很凶”——她笑着说——其实很多时候他像个小孩儿一样。她还跟相熟的女人们说,她在上一段婚姻里时,不知道婚姻生活也可以这么快乐——关键是,她以前不知道她不快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她说完,感觉自己的言论有些危险,但还好。她们看上去像是羡慕得想离婚了。她赶紧打趣地说,谭啸龙最大的毛病,她也很嫌弃,就是他有时候不会说话。

    和人打交道说话的能力,谭啸龙当然是不缺乏的,但有时,只是有时,他难免在微小的细节里泄露他的粗鄙。比如,有一次别人谈起自己的宠物病重,治疗花费几万的时候,谭啸龙居然认真地问:“再买条狗要多少钱?”

    她辛辛苦苦为他营造的好感就融化了一半。她真是防不胜防!

    但有时,他简单粗暴的观念对她又很有用。楼越现在做选择时,会听见谭啸龙的声音在说:“名和利你总得图一样吧?你做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别说大道理。说点我能听懂的。”

    靳媛也有阵子没联系她了。自从楼越拒绝了靳媛那个明显是金字塔骗局的“商业计划”,说自己对做这些事情没兴趣也没精力,也不想为了什么健康洗护产品站台宣传,每天在朋友圈发文案。她说得很直接,靳媛很是失望。

    但很快她楼越就食言了。她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高调。她从她百忙之中挤时间去龙虎集团开了两期课,这活动搞得很大,在本地新闻平台上还挂了一个月首页;她先兆流产请假在家时,也能精神抖擞地在网上和人唇枪舌剑,每天洋洋万字不在话下;她还不惜请假去上海参加各种浮华的活动。她在朋友圈发的那些高大上的场景照片,和靳媛之前在朋友圈发的微商大会场景对比起来,显得高下立判。而这种对比,未必会让观者看着舒服。

    有钱了,做的事情总容易看起来像令人生厌的炫耀。楼越想,所以谭啸龙的粗鄙只是他的本真,看着膈应只是因为视角不同。但是李秋伊那件事,真的太过了。她很想为李秋伊做点什么,但是,问题来了:你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楼越在百感交集中,匆匆走向上课的阶梯教室,到了门口一擡头,她惊呆了。

    教室里座无虚席。有很多陌生的面孔,女生居多。有一些人没有座位,就在台阶上席地而坐。看见楼越的出现,她们兴奋得交头接耳低语,接着寂静一片。楼越走到讲台前,低头把教案放上面放的时候,听见试探的掌声陆陆续续地响起,连成一片。

    楼越好奇又不安地看向前排熟悉的一个学生干部,微笑着问:“……今天这是什么情况?”

    人群中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楼老师,我们都是来听课的。”“他们都是来听您的课的。”学生干部慢了一拍说。

    “老师您火啦!”一个平日就很活泼的男生说。

    原来,在她停课的这段时间,她的言论在网上发酵,一直渗透到了线下。理工学院的学生一传十十传百:你知道楼越吗?她就是咱们学校的。真的假的?本地高校的女生们闻风而动,在网上小规模地发起活动,分享她的上课时间地点。其实她们见她的愿望已经落空两次了,直到她这次终于回来了。

    这堂课似乎变成了粉丝见面会。楼越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能收获一片捧场的笑声;她说话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些年轻人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他们的眼神里充满尊敬、景仰、专注。她从未有过这么好的上课体验。她知道,她已经成了他们的偶像。而她必须负起这个偶像的职责,那就是继续提供让他们振奋的精神力量,帮她们说出她们已经懂得的,但还未形成清晰语言的道理。段楠倒下了,她被顶上来,为她们说话,这不是件一次性的事情。

    楼越彻底放下教案,有些迟疑说:“时间不多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要听我聊聊的话题吗?”

    教室又变得安静了。女孩们欲言又止时,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后排举起手来。

    “这位同学请说。”楼越伸手指向他说。

    高大男生用字正腔圆的广播腔说,他是一个坚决拥护男女平等的现代男性,他非常认同楼老师在文章里所说的关于权力不对等关系下的剥削和倾轧,但是,这些遭遇不只是女性专属,女性也不必然等同于受害者。

    “楼老师,你在文章里表达的情绪有时略显偏激了,请问:认为女性是必然的受害者,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变相的性别歧视呢?另外,段楠的事件尚未有定论,压倒性的批判是不是为时过早,是对男性话语权的一种剿杀?”

    男生很有经验地停顿了一下,让剿杀二字发挥他想象中的振聋发聩的效力。他继续问:是不是,以后男人和女人要开着门有第三者在场才能进行社交和工作接触?否则,一旦女性诬告——这种事情是有的,男人就百口莫辩无法自证,只能被封杀失去工作机会,像段楠现在的处境一样?假如他是被诬告的呢?“楼老师,我真的很需要您为我解答一下,因为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些问题。”

    男生准备弯腰坐下的瞬间又直起身来补充一句:“我想要说明,我也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楼越感觉整个教室都安静了。紧张的情绪从学生们的呼吸声里穿出来,有人垂下了眼睛,有人则直愣愣地盯着她,期待她的回答,有人则已经点头称许。他们在想,说得对啊,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楼越沉默着,大脑一片空白。她在文章和评论里已经回答过一些类似的疑问,但是她今天没有准备好一次性回答这么多刁钻的问题,而且面对这么多渴望她做好偶像的年轻人。

    她的回答将决定多少人眼里的光是否消失。如果她的回答破碎凌乱,哪怕只是不够有说服力,她的光也会随着消失。楼越,你想要的名声啊,不是那么好维护的。段楠似乎在暗处看着她。你以为你做好准备了吗?你以为我有我的成就很容易吗?

    楼越踱着步子,交叉着双手,扫视着阶梯教室里的面孔。各种气质装扮风格的女生,都在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她开口了:“今天在座的女生有多少,举手示意我一下。”

    男生立刻被淹没在举起的手臂丛林里。

    “好的,请放下。”楼越又踱回来,在手掌的遮挡下紧张地抠着另一只拳头。她走到第一排的学生面前,俯身用双手撑住桌面,似乎要给自己的身体一点支撑力。

    “请……曾经受到过,不同程度性骚扰的女生举手示意一下。”楼越用平常的语气说:“你们都看过我对性骚扰的广义定义了:从带性暗示的言语或动作针对被骚扰对象使对方感到不舒服,到被强迫的性行为。”

    她深深地看向每个女孩的眼睛。她可以清晰无障碍地看见她们呼之欲出的答案。但是她们没有举手。她们低下头,转过头,面面相觑。

    一只手从教室的角落举起来。

    又一只手犹豫了一下,举起来。一只接一只的手举了起来,举的速度越来越快,让楼越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承认自己有些胜利的欣喜,但这并不是一个赌注,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搞错。她感觉到更多的是一种揪心的痛楚。这些人就在她面前,和网上那些吐露的匿名者不一样,她们有着一张张具体的脸。

    更多的手举起来。大多数女生都举起了手。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等了十几秒钟。

    “谢谢。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的侵犯者受到了惩罚?请放下手。”

    没有人放下。

    “你们有多少人告诉了别人?请放下手。”

    少数人放下了手。

    “很惊人吗?剩下的同学们都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吗?原因是什么?别担心,我不需要你们站出来回答,你们刚刚第一次把这个隐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了我,告诉了在场的其他人,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楼越顿了顿,继续说:“而我在咨询过程中接触的大部分女性来访者也是如此,她们告诉我的时候,也是她们第一次告诉任何人。这其中,有年龄比你们大得多的人,可以做你们母亲的人,她们的女儿也从来不知道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事情。你们证明了,很多母亲也不知道女儿身上发生的事情。”

    人群中传来一声啜泣声。

    楼越把目光投向提问的男生。

    他显出了类似失败者的颓唐,但他的脖子还僵直地伸着,他显然觉得,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一句简单清晰的回答。她想要这样说服他,还是不够的。她们人多,这里不是他的主场,他感到自己的话语权被女教授和女同学们压迫了。

    楼越高高仰着头,看着后排的提问男生,说:“当你说你是女权主义者,你是在说,你是一个男性的女权主义者,或者说女权主义的男性?”

    男生点头,快速地发出肯定的声音:“是的。”她在玩什么语言游戏吗?

    “这是一个虚假的概念。”楼越说完,男生马上站起来说:“不,有很多男人像我一样,是支持女权主义的。国外很多男性都是自称女权主义者的。这绝不是虚假的概念。你可以去查查,楼老师你难道连这也不知道吗?”

    “那你其实是说,你是女权主义的支持者,这样说怎么样?”楼越提高了音量,对着教室问:“你是如何支持你不了解的事物的?你理解女性的处境吗?你知道身为女性的意味着什么吗?在今天之前,你知道你身边的这些女同学有被性骚扰的经历吗?你觉得,她们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你有过被侵犯利益但宁死也不跟任何人说的经历吗?”

    男生微微摇头,不清楚自己在否认什么或是同意什么。

    楼越继续说:“我没办法跟你解释你的世界里不存在的东西。当你无法想象一个事物时,解释只是一种虚无的描述,就像‘女权主义男性’一样。你没有真正体会过这样的处境,而她们都对这种隐秘的处境非常熟悉,所以当有一个女性冲出重重障碍,走到了聚光灯下,她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们必须支持她,相信她。这是她们从来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

    一声掌声响起。楼越又接着说:“你问我诬告会怎样?‘你能证明吗?’‘我不相信。’‘我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对刚才我的三个回应,你的感觉是怎样?如果有诬告,这也是对女性处境漠不关心的男性付出的一丁点儿代价而已。在万中之一的举报者面前,出现了万中之一的概率的诬告,你告诉我:你依然更在意这一个男性的处境,而不是她们——”

    楼越展开双臂,指向教室里的女生们,然后举起一只手指指向提问的男生,用最温和的语气问:“你算哪门子的女权主义者?”

    男生泄气地低头,然后慢慢穿过人群,走下台阶,他一走出了教室,安静的教室里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笑声。

    楼越胸口起伏着,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她赢了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