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宣传
楼越按响了门铃。靳媛把门一开,许多女人的欢声笑语就从屋里呼啸而来。
靳媛满眼放光,敞开大门,回头对客厅里的女人们说:“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楼越,大家欢迎!”
围坐在一起的女人们向楼越看过来,三心二意地对她打了下招呼,马上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她们谈论着热播电视剧中的情节,争相讨论着男女主角情感线的阴差阳错,以及她们一致痛恨的角色——那个想要插足男女主角感情的第三者:漂亮,年轻,主动。一个女人大大咧咧地说:“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得了这种送上门的诱惑?我要是男的,我也拒绝不了。男人永远都喜欢年轻的。”
楼越对她们笑笑,低头换鞋。她猜到了,今晚来的人不会少。
当靳媛说要在家里举办一个纯女性的投资分享会,那主要来宾就是她微商事业的小伙伴们。虽然楼越想婉言拒绝,但她们俩已经很久没有交集了,既然她都开口郑重邀请了,来就来吧。
和谭啸龙结婚后,她楼越一直忙着自己的新生活新目标,期间还不停地解决突然冒出来的计划外事件;而靳媛也忙着搞自己的副业——她做了一个视频号“教宝妈们学金融投资”,前三期视频都用一个经济学名词来深入浅出地结合现实事例,显得既专业又接地气,接着用两期视频分享自己岁月静好的生活场景,精心布置的画面里除了美食、书籍、咖啡,还有她身上一闪而过的名牌包包logo。到了第五六期,她开始夹带私货,介绍她的微商产品和团队。
在相当专业的团队宣传视频里,那些女人们个个都是精英范儿,从履历来看,无一不是青年女性的优秀典范:她们有着名校教育背景、海外工作经历、华丽而复杂的头衔、权威感兼具美感的个人形象照,但,画风一转,她们出现在温馨的家庭场景里,陪孩子玩耍。她们强调,她们也是“宝妈”,有人还不止有一个孩子。
她们在视频里轮流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一个核心观念: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加入我们,手把手带你成就梦想!你可以在照顾孩子的同时实现梦想,拥有在家庭中的经济话语权。她们说,“我也曾经怀疑过自己,能不能做到同时兼顾事业和家庭。还好我加入了这个大家庭,拥有了许许多多的姐妹们,她们带领我成长,我在这里收获的不仅是事业,还有和我肩并肩作战的女性朋友们。”
“我先跟你说啊,我晚上要早点回去。”楼越小声对靳媛说。
“肯定是你老公怕你回去晚了,影响身体。我知道啦,你现在身体是最重要的。”靳媛亲热地挽着楼越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今天来的都是我的朋友,大家认识认识嘛,你就坐这儿,来吃点水果。”
楼越心中纳闷:自己明明已经断然拒绝了她合作的邀请,为什么时隔几个月她又来尝试呢?这也许就是微商女强人的特点,契而不舍,一定要尽可能将认识的手里有点钱的人开发殆尽。靳媛说过,她只用拿个三十万就能成为二级代理,她要是没信心,先拿十万试试再看也行。一个学经济学的,怎么会看不出来这种“事业”是传销呢?靳媛和这里的“姐妹们”是在清醒地骗自己人,还是先骗过了自己?
这个世界给女人挖的陷阱何其多也。楼越有些怜悯地观察着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当她们看倦了爱情婚姻的许诺的空头支票,开始想要自立自强时,最上线的男人已经打造好了一个圈住她们的楚门世界。她们在这里过家家,模拟着商业世界的那些浮光掠影的外皮,深信不疑地认为自己在做真正有价值的事情。而她们的丈夫也很高兴拿出的这笔钱让妻子终于消停了,她们不用这笔钱买包,而是志向高远地要做事业;她们不再无事生非地揪着他不放。他落得了一个支持妻子搞事业的美名。这是他们做过的最英明且划算的投资。她们相信假以时日,她们甚至可能挣得比丈夫更多。她们是宝妈,可她们才不是那种卑微可怜不求上进的宝妈。
“你泰禾园的房子装的怎么样了?”靳媛回过头来,和有些沉默寡言的楼越聊天。
几个女人停下了热闹的闲聊,肃然起敬地问楼越:“你在泰禾园有房子?”
楼越说是。她们对她热情了许多,纷纷问她:你老公是做什么的,房子多大,装修预算是多少?宝宝还有几个月出生?选好幼儿园了吗?蒙氏双语还是东方剑桥?她开车来的吗?开的什么车,哦,你司机送你来的?
楼越发现,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知道她是谁。她们在宣传片里号称是具有国际视野的知识女性,但对于眼下的社会热点和之前网上沸沸扬扬的段楠性骚扰女咨客的事件似乎闻所未闻。她们识别鉴定同性的方式就是这个女人嫁给了什么样的男人,拥有怎样的年收入水平会有的生活档次,以及围绕着孩子的各种话题。
如果她真的谈论自己在思考和做的事情,就会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和古怪。于是楼越故作顽皮地说:你们知道龙虎集团吗?啊,我老公就是那个“龙”。
大家恍然大悟,气氛十分融洽,有种情同姐妹的集体意识。
和投资相关的分享大概加起来进行了三十分钟,其他时候她们就是吃着东西聊聊婆婆丈夫孩子。
楼越来到阳台呼吸新鲜空气,窗外是毫无遮挡的开阔湖景,湖的对岸是被一片绿地圈起来的别墅区,窗户亮着的不多,而且都挂着窗帘。“住那边应该很安静的吧,”楼越说着,客厅里传来尖利高亢的笑声,她低声问靳媛:“她们的履历是真的吗?没有夸大其词的包装吧?你可以跟我说说,我怎么觉得她们不太像——”
“对,你应该喜欢的,很安静,方圆一公里没有车来车往。”靳媛一脸得意说:“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你再有钱也住不进去。不过呢,我老公进去过几次。”
靳媛介绍说,那里是新海市厅级以上干部的官邸。每次新任的领导来之前,原来的别墅都会重新装修改造,更换家具电器,租借艺术品,有时还要撬掉地板。而她的丈夫就把这个活儿给揽到了。她神秘地低声说:“还要检查那些插座电话灯泡里有没有摄录工具。”
楼越打了个哈欠。她确实感觉到比平时困得更早了。
靳媛无视了她的暗示,拉开房间的窗户,向她抱怨着:这个楼盘的窗户只有很小的开合度,窗户玻璃也是特殊材质的,加上严严实实的绿化,所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拿着高倍望远镜,也看不清对岸那个神秘区域里走动的人。
“钱是好东西,但有些东西钱是买不来的。”靳媛忽然十分感慨地说:“我们女人是没什么机会成为那种人上人的,但是,我们应该把老公的钱拿在手里,学会投资,钱生钱搞成自己的钱。”她说,自从自己做了这个事业后,和丈夫的关系好多了——好多了的意思是,她根本顾不上他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在外面和谁在一起,她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
楼越耐心地说:这很好,她为她靳媛感到高兴。
靳媛指指客厅里热闹的女人们,小声说,她们和她自己都差不多,别看外表光鲜亮丽,回到家还是围着孩子转,受婆婆窝囊气,被丈夫冷落。但自从她们做了这个事业,她们越来越有信息,她们可以像男人一样频频出差,在五星级酒店的会堂,拿着话筒面对几千人的观众席(都是同一个事业的不同团队成员),像真正的精英人士一样侃侃而谈。在高铁和飞机的来回折腾中,她们享受着清净和自由;她们回到家中,亲吻着自己的孩子,感觉到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再次看见孩子时的快乐——毕竟,孩子是别人带着的,她们忙于事业只得在外奔波。所以,女人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靳媛又说了一遍,像念给自己的咒语。你想不想加入我们呢?趁着你现在还没有生下来,就着手开始吧。我知道你现在觉得什么都好,但是——
靳媛不会认为她需要这种层次的精神洗脑吧?她楼越可是专业的,而且,她在家里才不会受婆婆的窝囊气,被丈夫冷落呢……
楼越笑了笑,作出无奈的表情,委婉而刻意地说:“你可能太忙了,没有关注……其实我也在尝试做一些事情……”
她开始用稍微华丽浮夸的语言(以足够引起靳媛注意的尺度)概括了自己过去几个月里做的事情:她见了不少投资人,递交了计划书,他们后续还给她发来修改意见;她得到丈夫和小叔子的帮助,所以有充分的资源和人脉在做这件事;她在网上打开了自媒体的局面,成了有点影响力的所谓大V;年轻人的来信和编辑的约稿则塞满了她的邮件箱。
看着靳媛眼里逐渐困惑又黯然下去的样子,楼越马上善良地岔开话题说:她的新房装修进度已达八成,目前她最喜欢的是育婴室,里面摆了各种她精心挑选的儿童家具和玩具;她还忍不住买了很多漂亮的女宝宝衣服,虽然她无法确定,但她忍不住。她挑好了月子会所,还碰到一个著名的电视台主持人也在那里呢。
最后,楼越给自己塑造的画像上添上了最后的点睛之笔:“我家谭先生对我特别好,他也肯定会是个好爸爸。”
她几乎在靳媛嫉妒而担忧的眼神里获得了隐秘的乐趣。可是,她也清醒地知道,一种颠覆性的反面结局是存在的:她也可能会失去一切,比客厅里那些女人失去的更多。但是现在,她必须仰起骄傲的头颅,让这些将破碎的自己仔细粘成完美画皮的女人们羡慕去吧。她也有权宣传自己的幸福。何况,这完全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
一大早的会议室里,占彪摊开笔记本,面对副市长、区领导和局长,他有些紧张地念着:“……我市局刑侦支队通过一个月的加班加点排查,申请重启案件七十多起;我们把工作的重点放在抓好线索核查、案件办理及牵头的行业领域整治上,线索办结率达到了100%。扫黑工作小组目前有两名研判员,专门负责案件信息的收集、整理。对本年度至今的群众报警记录已经一一完成核实——”
“我插一句啊,占彪同志,”新任副市长说:“这个涉黑涉恶案件的难点之一就在于,老百姓很可能有因为受威胁而不敢报警的情况。当然了,你比我更清楚。我想请教一下,这个问题你们在工作中,具体该如何破解呢?”
占彪点头称是,连忙翻到笔记本最后面,找出一个刑侦支队自主发掘出的涉黑案例。
夜间值班警察刘峰接到报警电话,一家饺子馆因为食客碰撞引起口角,进而演变成严重的肢体冲撞。刘峰到场时,现场围观者竟有百余人,围住了吃亏的食客,任其被殴打,他们助威叫好。短时间内能纠集这么多人的能量,绝对不是一般人称兄道弟能实现的。
刑侦支队全体上下受到刘峰的启发,根据这起案件的特点,盘查了全市数以万计的报警记录。他们把发现了相似的场景和重合的人物,在建筑工地、拆迁纠纷、港口沙场等地,也都曾经出现过近百人围观的场面。通过交叉分析,刑侦支队从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案件中,发现了一些重合的嫌疑人。把这些案子放到一起看,很明显具备了扫黑除恶要打击的违法犯罪特征。目前,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对嫌疑人进行审问,坚决深挖背后的组织架构和头目。
占彪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几位沉默不语的领导。
“不过,形势还是不容乐观啊,”局长说:“我们以前追踪过很多这样的涉黑案情,但到最后的阶段,都会产生这样的情况——嫌疑人把指控推得干干净净,都称是是手下的临时雇佣人员自发的行为。我们必须有大量的证据才可能证实头目人物在案件中所起到的作用,不锁定要害,都可能做了无用功。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警力……”
副市长点头:“我明白,我知道了。”
散会后,副市长看着局长被人叫走,来到走廊喊占彪留下。他对占彪说,新海的涉黑问题比他刚才报告里提到的更难,其中必然有诸多保护伞。他作为才调任不久的副市长,已经接过了斩草要除根的军令状。”我私下里跟你交个底,上面已经下了决心,你只管勇敢放手去干,不要有顾虑。”
看着副市长离去,他赶上局长,与其谈笑风生的样子。占彪这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机器运转的关键位置,这一波扫黑除恶工作,他绝不是写写工作报告、攒一些数据就能交差。只是把那些容易抓的小兵小卒交上去,不足以让他得到市长的器重。
他心里倒是有一个盘踞在新海市很久的涉黑组织,其头目在他的心里也盘踞得够久的了。这盘菜的份量应该能满足副市长的胃口。
但那必然会牵涉到局里一些同志乃至领导。但他还在等什么?再不赌一把,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占彪想起,那张月子会所的卡他本来应该找机会还给楼越的。但谁知道会被李秋伊当作他送的大礼给收下了。他现在要是给楼越塞钱,她肯定是不会收的。她才不需要这笔钱。她——占彪恍然大悟了,她为什么会给他送这张卡。她肯定是想要在他在风雨来临时,为她的现任丈夫顺手帮个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占彪忽然精神百倍,浑身充满了力量。重拳出击,雷霆亮剑,他占彪在这场斗争中,可以指挥拳头和剑指向哪里。如果他因此收获了功勋,那也不过是他在行使职责时的意外收获。
周莹闷闷不乐地纠结了一星期。两个问题在她心中萦绕,她思前想后,无法消除令她困扰的事实:
一、她可能不适合再当警察了。她有了比正义和公道更在意的东西,她是没想到的。但她也为此感到某种骄傲:她更在乎朋友。楼老师说过,她周莹就是她的朋友。
二、她可能不适合做刘峰的女朋友。她已经努力地学习如何做一个女朋友,刘峰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挑出来的大毛病。除了他不够有趣,还有点抠门,缺乏情趣,他长得还是过得去的,父母也接受。
周莹惊讶地想:他好像是另一个版本的占彪。一个还没有坏掉的占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