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形玉绦环,是时家的象征之物,所有正式子弟和时家门客人手一只。
拥有了这个,就代表着是被宗族认同的修炼子弟——所以它曾经是时琉在童年时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只是直到十二岁那年在山下被掳走,时琉都没能属于拥有自己的那块。
到“死”,她也从未被时家承认过。
捏着薄薄的玉绦环,时琉一时心神恍惚,连休息的榻前来了人都没察觉——
“一块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时琉一惊,吓得她往榻里缩了缩,仰头才望见一张完全陌生的青年公子的脸——
身量修长,容貌英俊,一双多情桃花眼,还有更显凉薄的高鼻薄唇。
好看是好看,但比起某人本相,全然不及十分之一。
“封邺?”时琉挪回来,小心与他确认。
长眸一垂,青年公子那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眸此刻却像叫冰水浸过了,哪哪都透着沁骨凉意:“换了具身体,胆子也换小了?”
“……”
时琉还是不放心,左右看看,确定房间里再无旁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酆业没说话,一瞥房间临窗的围棋桌。
黑白双子交战正酣——他一个人下的,棋局下了多久,他就来了有多久了。
时琉有点不好意思,又往榻外挪了挪:“让你久等了。”
“你神魂太弱,”酆业以一种奇异眼神打量她,“以你体质,竟然从未修行过?”
“体质?”
时琉不懂他意思,犹豫了下才轻声答了:“修行需在识海里立灵台,旁人天生灵台根基至少有米粒大小,而我识海天生一片空茫,是不能修行的废体。”
“废体?谁说的。”
“族中……”时琉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玉佩,低头,“家里长辈。”
酆业轻嘲:“界门都没望见的浅薄蠢物,倒是敢放厥词。”
“嗯?”
他那句落得轻,时琉并未听清,她正要追问,两人身在的房门忽然就被从外面拍得重响。
“琼哥哥?琼哥哥?你在里面吗?”
“……”
时琉听得有些懵。
穷哥哥是谁。
不等她想完,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竟是直接推门踏了进来。
进来的姑娘腰悬玉佩,显然也是队里的时家子弟,又一身鹅黄衣裙,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神灵狡地在房间里转了圈。
最后停在榻旁的青年公子身上。
“琼哥哥,你怎么还真在这个丫头的房间里啊?”
鹅黄衣裙不满地跑跳进来,到了榻前不忘瞪上时琉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惹来了时琉惊讶的一声轻“啊”。
——这人她是认识的。
二伯家的堂姐,时轻鸢。
时琉在时家生活的最初那几年里,对这位性格骄扈的堂姐印象很深。而后来关进小院里,起初那位使婆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也常讲起时家主家里的事情。
如今这张面孔虽然早已脱去幼时记忆里的稚嫩,但五官模样没什么变化,时琉从小心思通明,很轻易就记起来了。
那封邺附身的“琼哥哥”就是……
时琉回忆着。
她虽未见过,但使婆奶奶有说,后来时家旁系表亲里冒出个叫方琼的少年,因为修行天赋奇高,被家主认作义子,领进主家教养。
方琼年少英俊,风流多情,时家那些适龄的小姑娘们没少被他骗情骗心,时轻鸢也在其中。
时琉想罢,望向酆业这具身体的眼神顿时好奇又复杂。
这样姿容就招得时家小姑娘们动心惹事,那要是叫她们见了封邺的本来模样……
“啊什么啊?你个土丫头,乱看谁呢!”
时轻鸢手里鞭子一甩,啪地一声脆响,就抽在时琉正坐着的木榻旁边。
时琉没能躲开,受惊望她。
时轻鸢原本就是吓唬这个旁系丫头的,见她睁大了眼,像没对上过修者斗法的模样,更忍不住坏心,扬手就要再补上一鞭子。
只是胳膊还没抬起来,时轻鸢忽然“哎呦”一声,鞭子松脱坠地,她吃疼地抱住手腕。
等回过神,时轻鸢恼扬起头:“方琼!你竟然为了她打我!”
酆业背靠在时琉坐着的木榻雕栏前,垂着眼皮,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柄翠绿玉笛,尾端还坠了片晶莹剔透的叶子。
听见时轻鸢恼声,酆业依然眼都没抬下:“她给我许了宝物,作为交换,这几日里我会近身看照。你再敢比划她一下,这鞭子怕就要噬主了。”
“她、她一个旁系的小丫头,能许给你什么宝物?你开价,我出她三倍!”
“她的三倍?”
酆业冷冷淡淡地嗤了声,修长指节沿玉笛一抚而过——
笛声清厉忽鸣。
压不住那人声线薄凉嘲弄:
“你也配么?”
“你——!”
时轻鸢气得恨恨跺脚,怒指他鼻尖:“就你这反复无常的,活该时璃看不上你!”
“……”
鹅黄衣裙来得快去得也快,屋里门一开,风一转,外面已经不见人影了。
榻上。
时琉怔怔望着门口:“时璃…”
酆业未抬眸,以神识随便一扫:“依方琼记忆,时璃是时家家主的独女。方琼喜欢她。”
“……”
时琉低头,下意识握紧了玉佩。
原来是…独女啊。
看来她那一“死”,死得真好……死得大快人心。
时琉不想承认的,在看见时家玉佩时本能生出的最后一丝希冀,就这样轻飘飘地碎成了齑粉,没入心底再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本就不该抱有幻想,也不想再回到那个牢笼里。
时琉轻呼吸,平定心绪后,她仰眸看向酆业:“我们去哪里找留影石?”
酆业停顿,回眸:“我以为你只想自由过五日。”
“毕竟是你和狡彘帮我出来的,帮它做好正事,我也能轻松……”
时琉忽想起什么,不安问:“时家家主,也下来了吗?”
“没有,只下来了一个三长老,”酆业察觉什么,“你怕那个家主?”
“我是怕他…他修为高深,号称凡界千年来的第一强者,对你不利。”
酆业唇角轻抬,眸里尽是讥讽,却一字也懒得分辩:“下午他们要外出历练,那个三长老带队,留影石就在他身上,到时候见机行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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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少女醒回神,深吸气,肃然以对,“我会帮你看好时机的。”
“…?”
走到窗旁,酆业短暂沉默了下,“是我见机行事。”
时琉一懵:“那我做什么?”
“你?”少年侧回身去,薄唇隐见似笑非笑的弧度,“跟着队,别跑丢了就行。”
“……哦。”-
时家子弟历练,虽进入幽冥,但也并不会专挑险恶之地。这趟下来,多还是为了打探天机阁卜卦所言的“魔头降世”的事情。
历练弟子只是顺便,自然保全为上。
下午的历练,时琉一路上好奇得像个参观游者,四处张望,见什么都新奇。
不过酆业始终未有离开,护她左右。
从头到尾,没劳她装模作样抬一下剑,这趟历练的邪祟窝点就已经被荡平了。
时琉看得清楚——
酆业也全程没动手。
“方琼好像是时家年轻修者中最厉害的,”中途休息,打扫战场,时琉趁机蹭到他身侧,轻着声说悄悄话,“你一剑不出,会不会不太好?”
酆业仍是把玩那把长笛,“我出了才会不好。”
“?”
时琉怀疑望他。
没等两人再做交谈,耳边迫进来声惊呼:
“这是什么!”
时琉立刻被勾走了好奇的目光。
他们荡平的这处邪祟窝点,藏在一个破败庙宇里——幽冥秽土也有信者,不少佛庙道观散落十五州各地,像眼前这处,显然就有几千年的历史了。
而那惊呼声,就是从庙宇后的密林里传来的。
时琉按捺不住,好奇地跟着时家其他修者过去,酆业作为看照的,只能也跟了过去。
等绕过庙宇,穿了密林小道,看清面前空地上的巨大石像,时琉也惊住了。
这石像看着古旧破败,像是千百年不曾打理。但模样壮观,气势骇人,尤其高得不见顶,站到石像最下面仰头往上,几乎看着这石像巍峨耸立,好似要直入云霄里去。
即便是在凡界人间,也极少见这样高大的神佛像。
时家子弟中有修为高深的,干脆御剑飞了起来,要去上面看清楚这石像的全貌模样。
时琉飞不上去,只能站在地上,仰得脖子都酸。
看了半晌,时琉就确定了一件事——
应当是个男子石像。
不过非佛非道,身上只着了件松散衣袍。石像倚山坐在那儿,像是睨天又或眺远,散漫,倜傥,不羁,高大无边,一个衣袍角都比她人高。
明明也看不见全貌,但时琉不知怎么就觉着……
这石像真眼熟。
不等时琉想明白这点古怪感觉的由来,御剑飞行到最上面的弟子下来了。
——脸色青白、连滚带爬地下来的。
“酆、酆都帝!”那弟子吓得不轻,连搓着袖子下的鸡皮疙瘩,“这是酆都帝的像!”
“……”
时家队伍里一时哗然。
好奇过来的都是年轻人,这会听了这个一手造就了不知多少尸山血海的可怖名号,没几个不神色遽变的。
“怎么可能!”离着时琉不远,一个年轻男修者吓得尖了声,“那个三界祸首……”他不自觉轻了声,“幽、幽冥之主,都死了上万年了,幽冥怎么还会有他的像?”
“千真万确!不信你自己上去看!立像的人写得清清楚楚——先师酆都帝,不孝徒敬立。”
“……”
队伍里哗然一片,神色各异,聊什么的都有。
故事时琉听得最多,自然也最不感兴趣。看了许久这天工造化般的神像,她转头寻找酆业的身影。
——好找得很。
在一众神情剧变的时家子弟中,只那么一个,冷淡睥睨,八风不动,此刻就懒洋洋靠在石像那宽大足以容人的衣袍褶皱里,低阖着眼帘,半睡不睡的。
好像旁人说那些惊天撼地的奇闻惊迹,他半点都提不起兴趣。
真古怪的少年。
时琉想着,轻步过去。
到了他旁边,时琉还未及开口,就先听着了不一样的聊天。
是旁边两个年纪轻的小姑娘悄声说的。
“我飞上去看过了,青面獠牙,凶恶可怕,当真吓人得紧。传闻没说错,这酆都帝果然是个至恶魔头,难怪当年幽冥万鬼都俯首作奴。”
“可我看过古籍野史,说恶鬼面下,他本人好看得没天理,连五帝里的南蝉仙子都倾慕于他哎。”
“南蝉仙子?怎么可能?”
“真的,这个我也听说过!”两个意见相左的小姑娘中又加入了一个,“据说仙界尽知,从他死后,南蝉仙子为他数次闭关千年呢!”
“天哪,仙子好痴情,好感人啊。”
“……”
时琉听得眼神怔忪,一副惊叹感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模样。
酆业早察觉她过来,抬眸半天了,只见着少女神魂也呆头鹅似的僵着。
“走什么神。”他微皱着眉,问。
“啊?…啊,”时琉这才回过神,眼神里略起异彩,“果然很感人。”
“什么感人。”
“南蝉仙子为了酆都帝,闭关千年啊,”时琉轻叹,“千年哎,我关几年都受不了的。”
酆业漠然:“哪里感人了?”
时琉:“为一个人闭关千年,这不够感人吗?”
“……”
长笛懒收,酆业冷淡低哂:“旁人喜欢的,你送与旁人,那叫感人;你喜欢的,非要送与旁人,那叫强人所难。”
时琉噎住。
半晌,少女难能有些恼——觉着他说得极对,可又心疼那个被说强人所难的南蝉仙子。
她绷了几秒,扭过脸咕哝:“这样想的人,不通情爱。”
酆业闻声嘲弄地笑:“红粉骷髅,色迷心窍而已,只有你这种愚者才会深陷其中。我自不会通。”
“?”
时琉再次被噎住,这次终于着了恼,她仰眸睖他:“你怎知酆都帝不喜欢南蝉,说不定他们两情相悦,这些都是你信口猜测而已!”
“……”
酆业轻眯了下眼。
半晌,他把揉着长笛尾缀的那片翠绿欲滴的叶子,慢条斯理地垂了眸,然后笑了。
“行。”
——
等这趟回去,焚香沐浴然后吃了她的时候,他一定叫她死个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