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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求魔 > 丰州鬼蜮(十八)

    夜里,时琉是被一片嘈杂声音惊醒的。

    石榻上,时琉睁开眼,但一动未动,而是竖耳听着把自己吵醒的杂乱动静。

    声音从囚室外传过来。

    听距离,约莫在牢廊的另一头——靠近瘦猴和符元做牢头的那两间大牢房。按瘦猴傍晚所说的,两边应该是计划好了什么行动,要一起在清晨被新州主派来的人带离鬼狱前,突破出去。

    时琉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把握。

    尤其是这鬼狱禁制,对外禁修者入,对内却又非要修者才能破……

    时琉正想着起身,忽然一停。

    下一息,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这间小牢房的铁窗,准确说,是扫过那面窗子所在的外墙。

    ——天生体质缘故,她从第一次进鬼狱,就看得到这鬼狱禁制内的灵力流动,且无比清晰,分毫毕现。

    可她没有半点修为,即便看得见也摸不着,更断不得。

    然而今晚,就此刻,在她的感知里,那阵法禁制竟不复存在了!

    就像被什么伟力抹去,灰飞烟尽,丁点痕迹都未存留。

    鬼狱禁制,竟然真破了!

    即便是时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面露惊喜,她立刻从榻上起身,压抑下激动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的心,低头去摸索藏在药草堆里的那块锥形石杵。

    一边将石杵贴身收起,时琉一边思索。

    牢房外墙的窗户极小,纤瘦如她也不可能爬过;而外墙墙壁又十分厚重,短时间无法凿穿。

    想要离开鬼狱,还是要走那唯一的进出通道。

    牢廊里,正响动着时远时近的杂音。

    惨叫,嘶吼,怒骂,哭喊……

    芜杂不一。

    时琉慢慢从禁制已破的欣喜中镇静下来,心里微凉。

    ——

    若真按瘦猴和符元两间牢房犯人们的计划,禁制破除后,只需要绑了狱卒,打开鬼狱牢门,便能离开了。

    那样绝不会闹出现在这么大的动静来。

    如此声音,必然是计划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时琉还未想出因果,忽听得囚室外极近的一声响动。

    像是什么人踢到了牢廊里的石头。

    “…!”

    时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

    她顾不得多思,快步跑向牢门侧墙,背抵住。

    哗啦的锁链声跟着她响动,时琉暗恼,咬唇看了眼脚踝间的那条沉重铁链。她手抵在腰侧,握着锥形石杵的手心里隐隐冒汗。

    “咚——”

    时琉面前的牢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木门重重砸上另一侧的石壁,却没有人影第一时间进来。

    望着被对面空荡的石壁撞得弹回的木门,时琉瞳孔紧缩,突然慌忙退后——

    几乎是同时,牢门外一只粗壮的手臂凭空朝她面前探来。

    好在时琉反应及时,躲开了这一下。

    可铁链声音再次准确地暴露了她的位置——牢门外,有人阴狠发笑,大步踏了进来。

    “好久不见啊……”

    符元那副黑熊似的身躯,几乎将牢廊里石壁上的火把光拦了大半。

    背光的脸上阴翳密布,望下来的那双怒瞪的熊眼就更透着噬人可怖的阴森感,他死死盯着退到墙角的纤细少女,呲开森白的牙:“丑八怪?”

    “……”

    时琉咽了下口水。

    黑熊已经走进来了,被阻拦的灯火拓下,让她眼底将他模样映得分明——

    最早探进来的那条左臂粗壮,肌肉虬结,而与之对比惊骇的,他的右臂软塌塌地垂在肩膀下,像是根被扭成了麻花的枯槁树干,透着扭曲又诡异的骇人感。

    时琉记得那是谁做的。

    符元自然也记得。

    他面孔上满是狰狞怨毒:“护你的那个小子,我是收拾不了,但你,我一根指头都能碾碎。”

    时琉退到墙根前,已无路可退。到此时,她反而眼神平静得近空白。

    “你不是和瘦猴合伙,要破牢吗?”

    “破牢?哈哈,哈哈哈,”符元笑着逼近,声音兀地阴仄,“那哪有捏碎你重要?至于瘦猴,要怪就怪他眼瞎,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你这么个丑八怪!”

    “……”

    时璃眼睫微颤,手心里攥着的石杵戳疼了她自己。

    而符元已然伸出他粗壮左臂,一拳就要抡下来,变态似的笑咧在后:“我先送你去见他——咯…咯……”

    时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光。

    然后是,“噗呲。”

    一个极轻的声音。

    最后,什么东西喷洒过她面前,其中一道细长,溅在她颈下。

    时琉僵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低头去看。

    鲜艳的刺目的血。

    不是她的。

    而下一息,符元定格的笑脸僵硬着,向旁边倒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得整座小牢房好像都晃了晃。

    也可能是时琉自己晃了下,她虚脱地靠在身后石壁上。

    符元倒下让出的面前,老狱卒垂下握着利刃的手。

    他仍咬着那个烟斗,恹恹望了面色苍白的女孩一眼:“没事吧?”

    “……”

    时琉张了张口,没能出声。

    于是她迫着自己点下头。

    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但确是第一次看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此迅疾地消逝。

    她知道人的血是热的,可她不知道它从裂开的喉管喷溅到皮肤上,会是灼得烫人一般的温度。

    像熔浆,像噬人的烈焰。

    时琉用力深吸了口气,好像要把所有刻骨的恐惧从身体里挤出去。

    这样反复几次,女孩慢慢平稳呼吸,仰头望向老狱卒:“其他人,怎么样了?”

    老狱卒似乎有些惊讶。

    拿下烟嘴,打量了面前少女几息,他才耷下眼皮,在墙根磕了磕烟斗,“这废物自己投靠了老八,他们计划提前漏了。”

    时琉有所意料,但还是心里一凉。

    老狱卒:“你要是还走得动路,就去那头看看吧。”

    时琉慌忙抬眼:“他还好吗?”

    “那小子,挺能的,老八最后就折他手里的,”老狱卒知道她问的谁,眉头粗粝地拧起来,“不过他受伤太重,人不行了。”

    “——”

    时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她再顾不得,快步跑出了牢房,沿着晃荡昏暗的牢廊朝另一头跑去。

    老狱卒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符元,吧嗒了下烟嘴,就走进牢廊里。

    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牢廊后的拐角。

    老狱卒皱着眉跟上去。

    今晚闹得厉害,新州主责怪下来,必然是一场祸事。倒不如收拾完这残局,明天一早,他就带着那个小丫头离开。

    这幽冥偌大,总归——

    “噗!”

    一道冷意来得突然。

    烟斗从老狱卒的嘴前掉下,跌在地上,裂开了。

    老狱卒僵了两息,缓缓低头,看见从心口探出来的冷白的刀尖。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托住了他。

    “您老可真是辛苦,大半夜还要来帮她?”

    “姚义……”

    老狱卒捂着心口,黯淡余光瞥见了从身侧天井口的拐角里,显露出身影的年轻狱卒。

    他瞳孔放大,声音僵涩:“你会…修行?”

    “是啊,”年轻狱卒奸猾笑了,得意凑近,“我瞒得好吧?”

    “为…为什么。”

    “为什么?”

    姚义靠近,阴翳盖上脸,他眼神兀地阴狠,“你真当我傻,看不出这两年你护着这小雏鸟跟护犊子似的,怎么,你那个早死的孙女儿和她很像吗?”

    “——”

    老狱卒目眦欲裂,然而却已经说不出话来,血沫从他张开的口中渗出。

    姚义见状,更笑得难以:“反正今夜过后鬼狱也就不复存在了,你是被动乱的囚犯所杀,与我无关。至于我,勉强继承你的财帛,还有你护着的小丫头,再平复动乱——居功甚伟,还能尽情享用那个小美人……”

    姚义阴森说着,抽刀。

    他刚要再补一刀,却见面前老狱卒猛地吐了口血,脖子一歪,白眼翻了上去。

    “这就死了?”

    姚义冷哼了声,嫌弃地把人扔到地上,“老东西,真短命。”

    与此同时。

    牢廊最东边的大牢房里,尸横满地。

    时琉跪在牢门内不远的墙根前,颤着手指捂住瘦猴似的少年颈下的那道伤。

    差不多的伤口,比符元浅些,血流得也慢些。

    可时琉知道,那不是因为伤有得救,而是已经没多少血可流了。

    唇上的伤再次被她咬得刺痛,可能破了,她却顾不得,眼泪模糊地从随身拎来的药箱里翻找止血的药瓶。

    女孩声音颤得厉害:“你等等,再等等。”

    “别…别找了,”歪靠在墙根,黑皮少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眼……丑八怪,你再、再看我一眼。”

    “……”

    时琉眼泪模糊得视线都恍惚。

    她死死咬着唇,转回来。

    光影碎乱的视线里,满身血污的瘦猴艰涩抬手,在她慌忙伸出来扶住的手里,他慢慢,一点点,小心地展开。

    躺在他掌心的,是根编了一半的手腕花环。

    几朵皱巴巴的小花,有的已经枯死了。

    时琉认得出来,那是他每回打赢了、做成了牢头,去天井口祸害那些好不容易才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的小草结出的花。

    那花每次都被他薅断。

    时琉最烦他了。

    时琉低头怔怔又空白地望着那半根花环,眼泪失控地往下掉。

    “没编好……”瘦猴看着女孩那张慢慢暗下,慢慢藏进黑暗里的脸,声音也低去,“等我明…明天……好不好……”

    花环坠落。

    掉进了他身下淌开的那一滩血里。

    细碎的雪白的瓣,慢慢染成了红色。

    时琉低头,泣不成声。

    不知多久。

    哭得昏沉的时琉忽然听见了一声让她头皮发麻的笑,就在身后不远的牢门外。

    “唷,老八都让他们弄死了,这群崽子,够狠啊。”

    “——!”

    时琉一抖,回头,望见了牢门口的姚义。

    他正死死盯着她,眼神像看见猎物后吐着信子的毒蛇。

    叫人不寒而栗。

    时琉脸色刷白。

    在鬼狱活了三年,她清楚姚义对她抱着不可见人的歹毒欲|望。她不知道姚义会对她做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她能承受的可怕结果。

    时琉通体冰冷。

    跪坐在地的少女像吓呆了,一动不动。

    姚义笑着走进来:“别怕,我会好好——”

    就是那一息。

    僵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动作,拿出她生平最快的速度,趁姚义踏进牢内,她从他让出的牢门缝隙扑了出去。

    铁链锁着,少女摔得狼狈。

    可时琉早有预料,几乎是摔倒的同时她就不顾伤口流血摩擦地爬起,踉跄着沿牢廊向外跑去。

    只要跑出去。

    只要跑出去!

    时琉在心底默念着,她转过拐角,几乎望见了通向鬼狱外的牢门。

    可也是那一刻。

    她听见了风的声音,她眼前,忽多出了一张透明的“网”。

    不是网。

    是只有她能看见的灵力。

    砰。

    时琉被那无形的东西拦住,被迫跌回,那一瞬间,绝望如渊海将她吞灭。

    ——姚义也是修者。

    虽然只刚入门,但已经足够碾灭她最后一丝逃走的希望了。

    “怎么不跑了?跑啊,我就喜欢你逃!”

    身后,令她恶心的呼吸像毒蛇一样黏了上来。

    时琉本能的挣扎被姚义单手就擒握住,他猛地将她扣到这狱卒休息的堂桌上,狠狠压下,阴鹜的眼贪婪又恶心地盯住她。

    “真漂亮,”他垂涎地望着她雪白的颈项,只是视线触及清丽面庞上那道狰狞的长疤,他又嫌恶地皱了皱眉,“可惜了。”

    “放…开!”

    时琉红着眼圈竭力挣扎,却连方寸之地都难以腾挪。

    “没事,没事,”姚义俯身,手从她纤细腰肢抚上,“别怕,我对你的脸没兴趣,我只喜欢你的——”

    姚义忽惊抬头:“谁?!”

    毫无遮掩的脚步声,正从方桌旁的空地走过。

    被姚义冷声喝住。

    那人也懒懒停下了。

    白衣如雪,少年垂握着长笛,冷冷淡淡扫过被摁在桌上的少女。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挣扎和压制下撕扯开些许,袒露着白得比雪还细腻的肤色。

    细小精致的锁骨被蹭破了,一点淡红,描过晃眼的雪。

    酆业扫过,然后漠然起眸:“…有事么。”

    姚义一下子就渗了汗。

    要不是对方故意不遮掩声音身影,那他就算被杀了,大概都不会有一丝察觉。

    姚义不敢有丝毫松懈,死死盯着这个清峻不似凡俗的少年:“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白衣少年没说话。

    在他脚边,一只长相凶恶但体量憨小的小兽正呲牙咧嘴地咬着他的裤腿,往鬼狱外的方向拽。

    只有酆业听得到的神识传音,从狡彘呜噜呜噜的嘴边传回——

    “快走吧主人!禁制都破了,时鼎天很快就要追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酆业冷淡垂着眸,像在等什么。

    可没等到。

    只有姚义外厉内荏的叫嚣:“我,我告诉你,你可别想多管闲事,她是要逃狱的牢犯,明天新州主就会来——”

    “与我无干。你随意。”酆业冷冷瞥过,再没有一丝停顿,他向鬼狱大门走去,“我对蝼蚁的死活不感兴趣。”

    “……”

    最后一点光从少女澄净的眼眸里剥离。

    时琉合上眼,凄然笑了。

    这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命数吧。

    绝望,绝望,没有尽头的绝望。每一次光亮过后都是虚妄的假象。

    …可她不甘心。

    她好不甘心。

    “唷,怎么哭了?”直到盯着白衣少年的背影离开鬼狱后,姚义才终于放心地落回眼,“这就伤心了?我可还没——”

    “噗呲!”

    势大力沉的一刀。

    狠狠楔进了姚义的心口。

    那一刀太沉太狠,几乎刺到时琉的腰腹上。

    “!”

    姚义目眦欲裂,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一瞬撕裂了他僵住的笑,他拔刀,狠狠向后一捅:“——老不死的!!你敢骗我?!!”

    手腕被松开,时琉阖上的眼眸惊睁。

    就在桌前,趁着酆业勾走姚义全部注意力的时间,老狱卒无声爬到了他们身边。

    拖在他身后的牢廊上,来路一地血痕。

    直至此刻,他满目死气,却犹死死钳住了姚义握刀的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插进姚义心口的刀拔出、又捅入——

    “杀、了、他!”

    老狱卒歇斯底里,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时琉眼泪涌下,颤栗的手握住腰间藏着的石杵,她拔起,用尽力气,迎着姚义狰狞如恶鬼的眼神狠狠捅进了他脖颈里。

    噗呲——

    鲜红的、滚烫的、令人作呕的血。

    劈头盖脸,淋了她一身。

    时琉惊声哭着,眼泪汹涌,她再次拨出,又再次捅下去!

    “咯、咯咯……”

    被生生切断了喉管的姚义满目血红,如厉鬼般死望着时琉。

    不知道多久。

    不知道多少刀。

    不知道多烫的血。

    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散去,几乎穿叠在一起的三人从桌前跌下,砸进尘土里。

    时琉浑身都疼,浑身都是血,喉咙里也全是。

    她神色空白,眼神也空茫地慢慢支起身,扒开了压在老狱卒身上的那具尸体,她颤着手指,扶住了老狱卒的手臂。

    扶不起来。

    老人早就快流干了他的血。

    他颤着的手,从满是血的怀里掏出把钥匙:“这样跑,轻快,跑快些……跑远些……别白搬那么多石头了……”

    “好,好。”

    时琉早已哭尽了泪,心口疼得麻木。

    发黑的视线里,她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艰难地拿住那把解开她脚链的钥匙。

    眼前已经黑下的老狱卒笑了,血沫从他口中涌出,染得他牙齿也红,字音模糊:“囡囡……爷爷对不住你,爷爷来找你了……”

    老人枯槁的手终是跌落下去。

    气息断绝。

    到死他都是睁着眼的,只是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时琉颤栗着,替他阖上眼,整理好衣服、凌乱的花白头发。到最后一缕白发拢回,时琉的手已经抖得难以为继。

    不是怕,是疼得。

    她说谎了。

    她跑不了,因为她也要死了。

    她没告诉已经看不见了的老狱卒,姚义最后死前的一击,已经碎了她周身筋脉,寸寸如灰。

    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等着死亡来接她。

    这样也好。

    也好。

    如果有彼岸的世界,那里有为她而死的人,她想去见见他们。

    如果没有。

    那便共赴,这一场再无诀别的长眠。

    时琉慢慢松开手,钥匙从她指间滑落,跌进她身下的血泊里。

    少女再撑不住破碎的身体,也跌倒下去。

    长眠将至,她朝望着她渴盼了许多日夜的,鬼狱门外的世界。

    ……

    天光只余一线。

    烛火似的,飘忽不定。

    在彻底落入黯淡的良夜前,有道白衣薄影,踏破了她眼底的夜色——

    【卷一·尾记】

    鬼蜮从不在狱里。

    而在人心。

    ——《卷一:丰州鬼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