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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问心(二十一)

    在宗主峰的星台上,直到行完拜师礼,时琉都一直是低着头的。

    她实在无颜见旁边的晏秋白师兄。

    余光都不行。

    好在晏归一还算善解人意,遣散长老后,他似乎也看出了时琉的不自在,不由笑了笑,朝晏秋白示意:“秋白。”

    “弟子在。”

    “既然封十六已入我门下,从今天起,她也就是你们的小师妹了,你要好生照顾她。”

    “是。”

    晏秋白略作迟疑,还是回身看了眼跟在几丈外远远站着的小姑娘。

    她低着头,努力藏起的脸颊却是掩不住地透红,也不敢抬头看他。

    晏归一停顿了下,跟着望向时琉:“小十六,这位是,嗯,你也清楚,今后他就是你大师兄了。宗内事务繁忙,我门下的弟子事务都是你大师兄打理,在你晋入化境之前,也循例听从你师兄教授,可有异议?”

    “弟子,”时琉憋着呼吸作礼,“…没有。”

    长老们已经离开,师传大典也正式结束,如今就是长辈晚辈间闲议——

    在峰内听过弟子议论,袁回刚跑上星台来看热闹。他本就憋了大半天,装得正经模样,这会不必再端,袁回终于忍不住了:“掌门,这小师妹哪会有异议,我看她巴不得呢。您这是要送晏师兄羊入虎口啊?”

    “——”

    刚要直身的时琉顿时僵住了。

    “就你滑头,”晏归一绷不住,气笑地训了句,“胡乱用词,再让我听到,我可要叫袁长老好好管教管教你了。”

    一听爷爷的名头,袁回顿时哑巴了。

    晏归一侧了侧身:“秋白,你稍后便带你小师妹去峰内的弟子居所,让执事们收拾出间屋子来给她。”

    “弟子遵命。”

    晏秋白温文作礼,恭等晏归一离开。

    时琉跟着行礼,中间却忍不住悄然抬眼望这父子俩。

    ……难不成,小道士,不,圣女说的是真的?

    晏掌门和晏秋白师兄并非亲生父子?

    不然怎么会如此客气疏离?

    时琉还没想通,就见身前的晏秋白直了身,折扇在空中虚虚一点,就把旁边低着方脑袋弯着腰要偷偷溜走的袁回给拎了回去。

    晏秋白温和:“羊入虎口?”

    袁回立刻把脸一虎:“谁说的?谁!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晏师兄呢!我们晏师兄,玄门天骄,怎么可能是羊——哎哟!”

    没说完,就被折扇敲了下脑壳。

    看力道,大约是不重但也绝对不轻的。

    以袁回天境巅峰的修为,额头也都隐约泛着红了。

    方脸捂着脑袋,眼神幽怨,他看了看晏秋白,又看了看后面悄然看热闹的新来的小姑娘,气得哼哼了声:“我这就去找时璃师妹告状!说你要跟别的小师妹一起跑了!”

    话声未落,袁回已经运气,扭头就往星台下跑。

    晏秋白也未拦他,笑着看他背影消失在山石后。

    等了几息,晏秋白才稍敛神色,转身回来:“十六师妹,袁回从小长在山门内,言行无状惯了,你莫放心上。若是今后他仍来你面前多言讨嫌,你告诉我一声便是,我自会替你惩治。”

    “谢谢师兄。”

    时琉直身,有些担忧地望着那块山石后虚隐在云雾里的小路,“他是不是真跑去……告状了?”

    晏秋白正想开口。

    时琉连忙转回来,红透着脸颊但又努力绷住,很是认真地给晏秋白行了一个长揖到地的大礼:“对不起师兄!我前面,前面拿你当借口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绝没有要插足你和时璃,师姐的意思!”

    晏秋白一停,将人扶起:“我没有误会,也知道你只是一时情急。”

    时琉松了口气,还透着嫣红的脸上眼角都轻扬起来:“师兄没误会就好……”

    “但是。”

    晏秋白无奈垂眸,问:“是谁与你说,我和时璃师妹几时有过什么能被插足的关系了?”

    时琉一呆。

    她脑袋里都有点空白。

    从幽冥到凡界,从时家到玄门,甚至是天底下都人尽皆知,玄门天骄与时家紫辰是终究要结为道侣的。

    这,这还需要谁与她说吗?

    不过晏秋白既然这样说了,时琉自然也不会傻到直言。

    她不说,晏秋白显然也能猜个七八:“小师妹之前说,在凡界看过我许多传闻话本,但你既入玄门,就该能知道,凡界许多传言当不得真。”

    时琉有些迟疑:“那,师兄不想与时璃师姐……”

    话出口,时琉便想起自己已经并非时璃的姐姐,并无过问资格。尤其在玄门,她初入不久,这样私下提起难免冒昧。

    时琉为难地停下,正想转开话题——

    “不想。”晏秋白声轻,却如金石击鸣,斩钉截铁。

    时琉有些意外。

    晏秋白沉望着她:“从前我与时家相近,是因为我有心事未了,有故人未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确实被人蒙蔽,将时璃当作故人。虽始终觉着有异,但那人于我太重,不敢妄断,这才未能在最开始谣言产生之初就将一切斩断。”

    时琉听得似懂非懂,勉强跟着他思路:“那现在,师兄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找到了,却又弄丢了,”晏秋白眸色深深,如秋暮消沉,“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时琉眨了眨眼。

    想了几息,少女没什么表情地仰脸,但眼睫都绷得肃然:“师兄不必忧虑。我相信,有缘之人定能相逢。你要找的人,也一定就在什么地方等你呢。”

    “……”

    晏秋白怔然看着她。

    时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矜着笑往星台下走:“师兄,能麻烦你带我到弟子居所吗?”

    晏秋白回神,“自然。”

    两人身影没入山石旁的绿梢丛。

    绿梢丛后,又见绿梢——

    不同于峰顶星台寥廓,这里却是以山为背,凭溪为绕,几座弟子屋居错落林中,比山外山要肃整规模些,但依然是简朴淡雅的风格。

    走过漏下晨光的石板路,穿林打叶,晏秋白的清声也如风声,萦在时琉衣角身侧:

    “掌门门下,你是第五徒。除我之外,你二师姐名为时璃,三师兄名为展天鹤,四师姐名为仲鸣夏……”

    话声正如丝竹清鸣,忽地一停。

    两人正前方的石板砖上,一只修长雪白的鹤昂首挺胸地阔步而过。

    时琉头一回见,不由讶异:“师兄,这就是传闻里的仙鹤吧?”

    “?”

    仙鹤似乎通人言,没入丛林前,很是高冷又嘲讽地瞥了她一眼。

    晏秋白无奈:“刚刚过去那位,就是你三师兄。”

    时琉:“?”

    时琉:“???”

    差点石化在竹林里的小姑娘大约用了十息才回过神,收回惊呆的目光:“三师兄,竟然是只妖……”

    “妖精”“妖怪”都不妥,时琉抿了抿唇,“鹤?”

    晏秋白含笑回眸:“不是。”

    “可他刚刚就是那样过去。”时琉就差学那只仙鹤昂首阔步的模样了。

    见少女灵动神态,晏秋白眼底笑意晃荡得厉害:“我玄门不禁山野精怪,一视同仁,只要不作恶。妙语峰前些日子还带回来只化形异兽——但你三师兄情况不同,他只是喜欢钻研些古怪的丹药阵法之类,其中尤喜研究能将人暂时变为灵怪动物的丹药。”

    这喜好……

    时琉一时无言以对。

    到房屋前,晏秋白已经给时琉介绍过了同门几位师兄妹的大致情况。等进到院内,领时琉简单参观了她的这处三间屋子的未来居所,晏秋白正准备领她去峰内熟悉其他地方,就忽收到了门内剑讯。

    金色小字浮现空中——

    [大师兄,掌门有事不在峰内。山下有十几位仙门与世家长老到访,欲商谈三个月后道门大比之事,还请大师兄代掌门出面。]

    晏秋白收剑讯并未避讳时琉,所以时琉站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等晏秋白为难,时琉主动开口:“师兄,我今天刚好有些累了,想在屋里休息,你先忙吧。”

    “也好。那你好好休息,有事便与峰内执事说。等我稍晚些时候,再来带你熟悉其他峰内事务。”

    道门大比毕竟是凡界仙门间的一场盛事,事关重大,不能怠慢。

    晏秋白嘱咐几句,便快步离开了。

    等晏秋白走后,空荡的竹屋里就只剩时琉一人。

    她左右看看,还是觉得房间里空得有些清冷,想了想,她便调动起灵力,将手链上小绿叶里装的物品全都取了出来。

    连同峰内执事提前送来的衣物、基础佩剑之类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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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sp;直到桌上只剩下两只黑色圆肚瓶。

    时琉面上悦然轻松的情绪淡了淡。

    她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只。

    下个月圆之夜就是今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不用依靠这盛着酆业的血的瓶子活着——不必每喝过一次,都觉着心里对那人的负疚感再翻一倍。

    时琉垂眸,将瓶子在掌心握紧。

    便在此时。

    竹屋的门忽然大开。

    “——!”

    时琉一惊,抬眼,望见站在门口的陌生女子时,她再想收起桌上和手里的黑瓶已然来不及了。

    对方不作声地望着她,眼神奇异,像是某种打量,深深又幽远。

    时琉警惕地放下瓶子:“你是谁?”

    对方停了停,手指轻勾。

    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便浮现出一行透明的字——

    ‘仲鸣夏。’

    时琉怔了下,窘然作礼:“对不起,鸣夏师姐,我没有认出你来。”

    ——

    来路上她已经听晏秋白师兄讲过,仲鸣夏是师父晏归一游历凡界时在山下带回来的天哑之人,既说不了话,也用不了神识传音。

    这位师姐走路也好像全无声音,几步便到了时琉面前。

    ‘你就是三师兄说的新来的小师妹吗?’

    时琉点头:“封十六,给师姐见礼。”

    ‘不用多礼,我不喜欢这些。’

    仲鸣夏看着确实没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拘谨,很随意就进来了,站到桌旁,然后芥子戒上亮光一闪。

    一把硕大的重剑横在了桌上。

    可怜的木桌没能承受住,裂开缝隙,然后夸呲一声。

    “!”

    时琉一惊,另一只黑瓶还在桌上——

    仲鸣夏随手一捞,那黑瓶和重剑就一并到了她怀里。她低头,对着裂了的桌子皱了皱眉,小拇指翘翘。

    ‘这桌子不行。’

    ‘明天我让峰内执事给你打一张玄山玉的。’

    写完,仲鸣夏抱着重剑和黑瓶,来到时琉面前,把重剑往她怀里一搁。

    压得时琉往后弯了下腰才抱住了。

    对着手里不知道多少分量的重剑,时琉懵然仰脸:“师姐?这是?”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我最初适应地境锻体就用的它。’

    仲鸣夏随手写完,低头晃了晃手里的瓶子,抬回头。

    ‘这又是什么,酒吗?’

    “不,不是。”时琉心惊胆战地望着仲鸣夏的手心。

    好在对方没多研究,就在她怀里找了个空,把黑瓶放上去了。然后仲鸣夏背身出去,只留下一行小字浮在空中。

    ‘晏秋白有事,时璃在闭关,展天鹤现在是只鹤,只有我能带你转转了。’

    时琉有些反应不及,只能先把怀里东西收回叶子里,快步跟了出去。

    ——

    房门一关再一开。

    时琉便已经被仲鸣夏带到了宗主峰内的藏书阁。

    ‘此阁内的功法、术法你都可修行。但须过问师父或者师兄,由他们为你指点,免生祸事。’

    ‘今日你便留在阁内观摩群书,确定修炼方向。’

    ‘待确定后,自行回去便是。’

    “是,师姐。”

    时琉作完礼,直回身后,面前已经没人了。

    对着空门茫然片刻,时琉也不再费心,转身便走进藏书阁的里面,浏览走过那一排排让人眼花缭乱的功法秘籍。

    ……

    时琉在藏书阁里这一待,便待到了日薄西山。

    她坐在藏书阁的一张书案后,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趴着睡了过去,

    应当是昨夜大梦,今日又操劳,没能睡好的缘故吧……

    时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书案前慢慢直起腰,准备把自己没看完的那本秘籍放回去。

    只是刚起身,她就看到桌角几本书里,其中一只金色丝线编织外封似的小册子。黄昏昧色投入窗内,晃得小册子上如红轮落海般泛着粼粼层金。

    时琉犹豫了下,俯身,把那本小册从一堆书中抽了出来。

    《三界奇物录》。

    时琉顿时来了兴趣。

    反正薄薄一册,想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她自小饱读医书,便对灵物类的东西最感兴趣,看到这样敢拿“三界”开篇的小册子,自然是忍不住要看看的。

    时琉想着,将小册子放在书案上,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只有一行笔墨淋漓的大字——

    [三界第一灵物]

    时琉眼睛亮了亮,迫不及待翻过去,想着是不是天檀木。

    然后几行小字便入了她眼底。

    [九窍琉璃心]

    [混沌分仙凡,数万年未得一见。传闻中须以琉璃石心孕育万年,再行转生之法,方得此三界第一灵物。]

    [食之,一息成仙。]

    时琉怔怔望着,也忘了翻页。

    雪晚的声音也一并回到脑海。

    ……“若说地境一丝,天境十丝,化境百丝,那对九窍琉璃心来说,天地灵气就是取之不尽,一日千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九窍琉璃心?”……

    ……“不对啊,你自己明明就——”……

    时琉眼神空茫地低下头,又仔细,认真,缓慢地把那几行小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的时候,她脑海里不断闪过去的,是她和酆业在丰州鬼蜮相遇时的无数帧画面。

    所有曾说不通的地方、她不理解的他的言行,此刻全部迎刃而解——

    原来她便是他最早所欲得的“仙丹”。

    “——!”

    桌案上的册子被推开。

    少女苍白着脸从桌前起身,她有些狼狈又踉跄,却坚决地朝着阁外、朝着玄门的峰内飞舟渡口跑去。

    她要听他亲口所言。

    少女身后,不知哪来的风,吹得桌上小册子哗哗翻动。

    等它停下来,书册已然翻在最后一页上。

    中间同样也是几行小字。

    [劫境玉]

    [传闻中为三生石残片,三界罕见。]

    [滴血,即见死劫。]

    小字之下,还配上了一张墨笔描图——

    那是一块棱角嶙峋怪异的玉石。

    而一模一样的一块玉石,此刻就在山外山。

    挂着“封邺”字牌的茅屋内,桌案正中,劫境玉在将合的夜色下忽闪着冰冷的微光。

    酆业漠然望着。

    劫境玉的玉面上,此刻正落着两滴覆盖的血。下面那滴已然干涸,而上面那滴,刚从他指腹落下不久。

    微光映在昏昧的屋内。

    清冷如水的玉石面上,正亮着一副画似的显影——

    仙界雾山云海间。

    界门之下,魔俯身吻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子,双目紧阖,显然动情至深。

    而下一息,魔怀里的女子忽睁开眼。她从身侧拔出了一把翠玉匕首,抵在了魔的心口。然后四目相对——

    她一寸一寸,在他眼前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

    直至画面碎去,魔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前,他都未停下那个被血染红的吻。

    像自甘赴死。

    “…………”

    酆业垂下眸。

    冰冷而漆黑的魔焰转为丝缕的实质,从他袍袂慢慢攀起。

    许久,魔阖上眼。

    桌案上的劫境玉旁,刻着不知什么人,连同劫境玉一并给他留下的金色小字。

    此刻正缓缓消散——

    [她是你今生死劫。]

    [你会爱上她,然后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万死之仇,功亏一篑。]

    “——笃笃。”

    屋门兀地叩响。

    魔睁开眼,冰冷暴戾的漆眸望向门外。

    劫境玉,整面桌子,再到屋里的一切,在他身周缭绕的黑雾里无声而缓慢地化作齑粉。

    门外。

    少女低声:“酆业,你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