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幽,投入宗主峰弟子殿的格窗内。
屋内弥漫着一丝幽然而清冷的淡香。
床榻上的少女安静地垂阖着睫,靠在榻边那个倚着床角柱懒洋洋转着长笛的魔的肩上,睡得很沉。
她浅色的唇尚沾着点淡淡的金红。
酆业没什么睡意,便偏过脸,低着眸懒懒张望半靠在他怀里的少女的睡颜。
细细的柳叶眉,透着几分清弱模样,阖着的眼线细长,睫羽纤密,眼角还微微翘起来一点,像是只小狐狸的眼型。
鼻梁细挺,鼻头小小的,和下面轻抿着的唇一样精巧。
难怪前世会是只小琉璃妖。
若是醒时加几分顾盼神态,该是一张极蛊人的美人儿面。
可惜她平日或固执或绷着,服软都几乎不曾,更罔论叫她做一副撩拨模样,去勾引什么人了。
……这样无害的小妖,他们要逼她到什么程度,才能迫得她自戕转世?
极淡的笑意从魔的眼角褪去。
想起不久前再次被拉入的那场梦里,所见所闻犹在耳畔,魔手里翠玉长笛微微震颤,在黑暗里流转起微寒的碧色清光。
在他记忆里,确不曾有与小琉璃妖的交集。
可那梦境历历在目,恍若昨日,甚至其情其景,许多画面都有叫他似曾相识的怅惘。
身死之日的许多记忆早已模糊,他本以为是神魂消磨的代价,如今来看,却似乎与小琉璃妖的存在有关。
那又是什么力量,能篡改仙界所有人关于她的记忆?
——否则,九窍琉璃心作为五帝之外的上仙都要觊觎的存在,琉璃妖既已被迫自戕转世,又怎会没有一个仙人来凡界追溯她的投身?
魔愈是想,眼神愈是沉戾。
若他的一切猜想为真,时琉的梦境也为真,那便意味着一件事——
前世,仙界之上,他到底没能从那些如豺狼虎豹般觊觎她的宵小之辈手里护下她。
放着一意孤行的邪魔不当,偏要当什么圣人,被背叛被戕害是他咎由自取,可小琉璃妖何其无辜。
她是被谁逼得自戕、是在他自污神魂生镇幽冥之后吗……
诸般思绪搅得酆业愈发烦乱躁戾,长笛更是感他所感,在他掌中嗡鸣难止。
“安静些。”
魔终于不耐,垂眸低声。
翠玉长笛微微一颤,停了几息,才慢慢散去声息与光华,如一把普通玉笛那样躺在他掌心里。
便在此时,酆业肩侧,少女脑袋轻跌了下,被她自己睡梦里晃醒了。
黑暗中,时琉茫然地睁开眼。
身上依旧有些疼,但比起昏过去前轻了太多太多。
她是如何睡着的……月圆之夜莫非已经过了吗,周身经脉为何没有那种仿佛要寸寸碎裂的疼痛了……
时琉正想着,忽然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鼻翼旁是淡淡的冷香,唇齿间是犹如醴泉的清冽沁凉——
“!”
时琉惶然坐直,扭过身,受惊面向榻边。
清冷的月华与幽沉的黑暗一并,将那人身影雕琢成慵懒里藏着凌冽的模样。
时琉惊怔得难以分辨是真实还是梦境:“你怎么……回来了?”
“我以为你继续做那个梦,就是提醒我今夜之前回来。”魔怀里忽然空了,有些不适应地微微挑起单侧的眉尾。
时琉攥紧手心,心情复杂地跪坐在床上。
定了定纷乱的心神,她轻声道:“我是故意入梦,但并非是找你,而是需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玄门内,有南蝉仙帝的分|身,”时琉停顿,“她叫仲鸣夏,是掌门门下的四弟子。宗内传闻,她是掌门晏归一游历凡界时将她带回,不知他是否知道她的身份。”
“嗯。”
魔听完过后,却一点反应都不见,甚至眼皮都未多抬下。
时琉微怔:“你早就知道?”
“玄门天考第一考时,有仙帝阶的神识窥视,那时我有所察觉,”魔语气淡淡,“后来,有人往我房间送了一块玉石,让我确定藏在玄门内的人并不为杀我而来。”
“那你如何知道…是南蝉的?”时琉迟疑地问。
“试探我?”魔似笑非笑地侧眸望她,恰有一缕乌黑长发垂过他肩下,更映得那双漆眸里魔焰如丝如缕,“四帝之中,不想我死的只有她了。”
“……”
时琉心口一梗。
说不上来是什么缘由,只是觉着涩然又心寒。兴许是小琉璃妖的那个梦境影响,她实在不愿相信,梦境里那个屡屡为三界赴界门战场、数万年与域外天魔血战而镇守界门的中天帝,背后护着的却是这样一群恩将仇报的无义之辈……
这便是他如今如此轻贱三界众生的原因么。
魔并不知道低垂着头脸颊微白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几个月来,除了他入夜后几次来宗主峰未现身的查视外,还没能和小石榴见上一面,更没听她说过几句话,这会儿既然来了,他便忍不住想听石榴张张口。
想了想南蝉那个叫仲鸣夏的分|身,酆业偏脸看向时琉:“我给你的血瓶,是不是被她碰过?”
时琉抬头,回忆了两息,她意外点头:“你怎么知道。”
——酆业提起,时琉才想起来,当日她初搬入弟子殿,第一次与仲鸣夏师姐见面时,对方一把重剑压垮了她的桌子,且接了她放在桌上的血瓶,拿在手里查看过。
想起这个,时琉不由呼吸一紧:“她是碰过,但并未打开。”
魔哑然笑了:“你当她的仙帝之位是吃素换来的?她取了一滴,是你没发现。”
“她,她取你的血做什么?”
酆业眼尾轻提,睨着有些不安的少女,他眼底笑意淡了:“验劫境玉,查我的死劫。”
劫境玉的本相,时琉在藏书阁里了解到过。
她很清楚这背后的意义,听完之后,呼吸都微微屏住:“查到了吗。”
“嗯,”酆业像随口应了,“在劫境玉里,见到了将来会在仙界的界门之下杀了我的人。”
“——”
时琉神色滞住。
一两息后,她几乎从床上跪起:“你——你会死吗?”
魔懒垂着眼。
“没人不会死。”
“那不一样!”时琉想都没想就反驳,面色也再次苍白,“你的仇尚未报,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魔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得低低笑了。
他轻抚过长笛,偏过脸像漫不经心地望她:“不是你自己说,拿回罗酆石后,我们天高水长,再没关系了么。我死或不死、死在哪里,你关心来做什么。”
“我……”
时琉慢慢坐回去。
她低垂下来眼睫,过了半晌,才声音很低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决定,我欠你的命要如何还。我是不喜欢被你当做养在身边的仙丹……但这和我希望你能雪恨、能完成你想做的事无关。”
魔望着她,眸里情绪微晃:“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什么?”
时琉抬头。
魔正以一种奇怪的,像深切又遥远的眼神望她——
“你会杀了她吗?”
时琉一怔:“我认识那个人吗?”
魔却不答,只淡淡问:“你会为我杀了那个人吗?”
时琉想了想,点头:“我的命是你的。能以一命相还的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你敢。”
魔像是一瞬就冷了声线。
他从榻旁起身,长袍垂坠,月色薄削下的侧影凌厉而冷峻。
时琉没听清,“什么?”
偏偏那人不肯再说一遍。
停了几息,魔微侧过身来:“他已经死了。”
“谁?”时琉迟疑,“要杀你的那个人吗?”
“对。这趟下山,已经被我杀了。”
“……”
时琉微露迟疑。
但酆业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你既然记得,你的命是我的,那就更该记着——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时琉微微蹙眉:“是还你的命也不行么。”
“不、行。”
酆业声音已然冷过霜雪了。
时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赘言,只问了句:
“秋白师兄说,待我伤愈过后,便会带我去玄门宝库。罗酆石是什么模样,我要如何确认呢?”
酆业敛下情绪:“透明玉璧。”
时琉:“玉璧是什么色?”
“无色,透明。”酆业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但万年前便被昆离与紫琼联手封禁,它外观大小颜色,都说不定。”
时琉眉心拧蹙起来:“那我要如何——”
话未说完,魔探身过来,玉笛斜斜一指,点在了时琉手腕的小石榴上。
两块翠玉相触,在黑暗里熠起碧色清光。
酆业支了支眼:“就这样。”
“罗酆石会亮?”时琉松了眉心,“我记住了。”
“若是寻不到,”酆业停顿,“便罢了。你自己选件喜欢的,出来就是。”
“嗯。”
酆业转身要走,但离开前,他瞥了眼床角柱上尚余下的法宝绳索:“以后月圆之夜,我都会到,不要再用这种蠢法子。”
“?”
时琉还未回应,魔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屋内。
同一时刻。
宗主峰后山,水牢,封天石牢狱内。
“砰。”
再次听见不知多少遍的一声后,墙角的魇魔麻木地仰头,不出意外,看见倒在蒲团旁的弟子,以及倒地的弟子身后的人影。
魇魔顿了顿:“你就不怕哪次没控制好,把看守给弄死了?”
魔懒得说话。
魇魔十分自觉地起身:“来,我懂,验验验。”
魔却未动。
半晌,冷清石室内听得他低哑声线。
“我最近做了个梦。大概是被影响了。”
“实不相瞒,听看守弟子的意思,我是大限将近了,还不如你给我个痛快,”魇魔耷拉着脸,一副不想伺候的表情,“所以老娘不想听你谈心,懂?”
酆业也未在意,反倒是走了几步,到牢栏前,停下了。
他侧倚到凉冰冰的石壁前。
魇魔白了他一眼,扭头就想回去。
身后那人问:“你窥人情|欲,出过错么。”
“不可能!”魇魔想都没想。
“我得了块劫境玉,已经知道我会死在谁手里。”
“——?!”
魇魔身影骤停,瞳孔暴缩,她僵着转身:“劫境玉,滴血验死劫的那个?”
“嗯。”
魔懒懒应了,翠玉长笛在他掌心慢悠悠转过一圈。
“将送我归灭的,确是那只小小的蝼蚁,”他低声笑着,眼神深处却自嘲得苍凉,“可即便是她的月圆血咒,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
魇魔怔望着他,哑然失语。
她想说不可能,她窥人情|欲不会出错,却无法出口。
默然半晌,她迟疑问:“你还在以混沌之血饲她?”犹觉着难以置信,魇魔不由得低声试探,“那可是你的本源,只要一日不得罗酆石,你这具身体便如同无根之水,这样以本源饲她,与拿命喂她有何区别?”
“不过一丝,”魔微皱眉,“何况月圆血咒,我若不给,看她痛死么。”
“你明知道那只是痛,又不会死……”
魇魔骤然停顿,扭头看他:“幽冥天涧里受域外天魔之噬的可是你非她!她都有血咒在身,你不该比她更重——”
话音戛然而止。
魇魔骇然望着牢栏外的魔,半晌才出了声:
“你……你都不觉得疼么?”
魔却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逗话,他偏过脸,笑意更难禁:“痛过万年,怎可能还会痛呢。”
“…………”
魇魔僵了许久:“要不,我再给你验验?”
“…罢了。”
魔敛去笑,阖了阖眼。
他从不是什么自怨自艾的性子,即便是方才生出的那点悲凉也只是一掠而过。
等再睁开眼,魔仍是那个睥睨苍生也嘲弄情|欲的魔。
他叩了叩长笛,懒散道。
“既然终归要死,那便在死前,多杀几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