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茫茫—片,混沌难明。
阖眸的酆业漂浮在天地之间。
云雾在他身下如呈如托,使他不致坠落入那无垠的混沌中。
落下去也没关系。酆业清楚,那下面不过仍是混沌一一这里是他的识海,如天地初开时,混沌之气四野纵横,那时仙凡两界未分,四方仙帝也尚未化生。
偌大天地只他一个存在。
像时与空都漫长无际。
这里曾是他的来处,也将是他的不归途。
遗憾么?
……尚未与她相守百年,也没能护佑她亲登临帝君之位,自然是遗憾的。
好在最后彻底抹除昆离神识之时,他已尽濒死之力。昆离虽不死,但足以神魂重伤,受千年反噬,今后亦唯有衰亡—途,不得生息。
而用不了—千年,他的小石榴自然会取代他的帝君之位,登临仙庭巅顶。
到那时,昆离便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份“贺礼”。
—一
因为他了解她,知她至情至性,若非昆离活着,他怕她也会选—条归灭之途。
唯有如此。
再过千年以后,她应已走出他身死魂灭的阴翳。彼时天地浩大,万物生息,她那样心善,总会有什么事绊得住她。
酆业惟愿如此。
最后—点未散的意识即将泯去,漂浮在混沌之气中的神魔睁开眼睛,他其实很想最后再看她—眼……
但还是罢了。
他怕自己死不瞑目,惹她更哭得难尽。
这神魂消散之后,便如昆离所愿罢。
他以此身魂祭翊天,纵使不为苍生,为她一人,亦永镇界门,免她今后所居仙庭再受域外侵扰之苦。
酆业执着的最后一丝固念淡去,他漂浮在天地间的身影也渐渐淡了,如梦幻泡影,下一息就要碎去。
一一而就在此时。
昏昧的混沌之气里,忽熠起一点微芒。
淡淡的,犹如血色,丝丝缕缕,自四面八方而来,它们徐徐缠住他将散的神魂本源,带着—种酆业最熟悉不过的淡香。
是时琉的气息。
神魔震愕地睁开眼。
一一
他竟忘了,他曾以血中的神魂本源哺她,她血中本就有一丝他的本源之力。她若以血相续,确能替他维系—时。
可那是杯水车薪。
纵使保他—时神魂不散,她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摧折!
神魔惊怒,几欲自绝,只是在他动念的最后—刻,一丝少女的神识沿着血气,同样浸入他的神魂里—一
大雾忽起。
酆业被带入—场时琉的“梦”里。
梦中是那片苍穹血雨、白骨支离的天地,万年前中天帝神陨之日。
只是这一次,酆业所见不再是他垂死时,而是自己身殒之后。
单薄苍白的小琉璃妖,踉跄在支离的白骨间,用她纤细的手指挖出血色大地上每—块尸骸的背影。
人间的日月起而复落,落而复起,她在那片血雨里不知时日。
终究是翻过最后—块骸骨也未能寻得她的神明,小琉璃妖跪坐在血色的苍穹下,护着琉璃瓶里他最后—缕神魂,她哭得沉恸欲绝。
瓶里的神魂气息曝露,她被迫下了幽冥,而追杀未尽,她却始终不肯交出她本体所炼的琉璃瓶。
一—终至绝路。
少女在幽冥天涧前万鬼嘶嚎令人心悸的深渊前止步。
她回过身,哀恸泣血地望着每—个追她至此的面孔—一她要记住他们,就是他们亲手杀死了她的神明。
站在万魔嘶嚎的深渊前,小琉璃妖慢慢拿起她手里的琉璃瓶,身后天涧如噬,可她面上除了泪与恨,没有一丝惧意。
而后她转身,护着他神魂,决然跳入了他镇压下无数域外天魔的幽冥天涧里。
——
天地惊栗。
酆业在神魂震颤里听见那只小琉璃妖自绝于世前最后的话音。
……“我宁受万魔噬体,我要他还身于世。”……
……“琉璃石心化妖,自戕转世,便作助人一日成仙的九窍琉璃心——可他们从来不知,琉璃石心妖一旦自戕身死,混沌自会抹去一切与我相关的神魂记忆。”……
……“我系我魂念于他,待他从幽冥天涧醒来之日,九窍琉璃心便降生于世。”……
……“无论千年万年,我为归来的神祗长献此心。”……
不——
不该如此。
神魔无泪,也该无心,可此时即便只有神魂状态,酆业也依然觉着快要将他吞没的剧恸席卷识海。
原来小琉璃妖那一切所记所忆不是梦境,是他和世人都已忘了。
可世人忘记,他怎能忘记。
他到最后、还是没能从他们手中护下她。
她为他自戕,她死了,死在万魔噬体尸骨无存的无底深渊里。
“——!!”
回神的神魔骤怒,他痛得目眦欲裂,天地之间快要将他吞没的混沌之气从他身周荡然散去——
将散的神魂在那丝缕血色里颤栗着慢慢凝实。
他以为……
他以为三界负他,可原来,终究有人为他而来,也为他而死。
天地间云雾翻覆,久久终平。
酆业神魂之上,半边染血的魔纹缓缓褪去。褪去的血色凝作一滴血泪,从酆业眼角落下。
魔息消散,纯金色的神纹时隔万年终重现于世。
而神明阖眼。
……他要回去,他要见她。
这一世,纵万年、万难、万死,他绝不再抛下她。
他绝不再叫她如前世终局-
三界之战后,玉京仙庭已有万年未曾这般动荡过。
十二仙府的仙人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听闻过凡界近些时日愈发盛传的流言,事关万年前帝君秘辛,何况传说中身殒的中天帝今已返仙,他们纵使心里有千般想法,也更不敢妄自揣测。
所有仙人却也在等着,等凡界那传闻天下皆知,返仙的中天帝和如今司权的西帝间或许会有点什么动静。
——但没人想到,一朝忽起,就是天翻地覆的大动静。
听说昆离仙帝早便将神识藏入赐予凡界的仙宝里,借那深居中天帝宫的小仙子之手,将中天帝再次重伤。
听说中天帝濒死时护下了小仙子,后以神识反击,致使西帝反噬重伤。
听说中天帝终究神陨,西帝也发了疯。
听说……
真相与细节无人可考,也无人敢问。
身在波云诡谲的旋涡正中,偌大仙庭里,也唯独中天帝宫寂静而清冷。
帝宫正殿,玉阶之下,摆放->>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着一具琉璃石棺。
身着一袭雪白的少女寂然无声地,她跪坐在琉璃棺前,只垂着首,无声望着棺中睡着的神魔。
是,他一定只是睡着了。
或者……
他许是生她的气了。
他一定是气她只当自己是小琉璃妖时,说过那样叫他难过的话,气小琉璃妖信过昆离也不信他,气她……
时琉抚过那人眉眼的指尖颤栗,然后握起。
少女难过地靠在琉璃石棺上,紧闭着不叫眼泪涌出的睫睑栗栗难已。
他只是睡着了。
一定还有办法、她一定救得回他。
时琉一动未动地靠在棺前。
直至许久后,一点陌生的气息出现在无声的中天帝宫正殿里。
南蝉并未掩饰自己的气息,她拖着素色的长袍,徐徐地,慢步走到琉璃石棺前,她眉眼空寂地望着棺中的人。
还有棺旁自那日起便不眠不休的少女。
半晌,南蝉寂声:“罗酆石虽化为齑粉,却是破而后立,它已融入他全身,如成星海,许不日便将重塑仙骨神脉……但他神魂将碎,这终是一具空荡躯壳。”
“不会的。”
时琉抬头,眼眸泛红难消,却决然不易:“我不会叫他就这样死去。”
南蝉终于还是皱了眉:“你一共有多少血,又能给他多少?只那一丝本源,你却这样竭耗,我看在那一丝本源耗尽之前,你便要先他死了!”
“……”
南蝉恼怒的清声在帝宫中回荡。
“…我知道。”
时琉声颤,又慢慢归寂:“但不到最后终局前,我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劝了。”
“——”
南蝉气极,她红着眼圈狠狠瞪着棺材前的少女,只觉得她和棺中人一样可恨可恶——却又可恨可恶得那般相似。
都是疯子,傻子,九死不悔的痴愚!
南蝉恼怒到极致,气到无力,反倒是慢慢泄去了情绪。
她走到侧旁的庭栏前,望着那无尽云海,许久后才终于找回涩然的声音:“凡界,有他一缕神魂本源。”
死寂过后。
棺材旁的少女僵滞地抬头。
时琉不敢信自己听到的,她怕眼前一切只是她被逼到绝望的幻觉,那样她真的会疯,她得救他,她得保持清醒,所以她小心翼翼,连确认都不敢重声——
“神魂本源,是需要温养万年,才能反哺神魂的……”
“我自然知道。”南蝉打断,在庭前回身,她深深望着她,“那是两万年前凡界妖祸时我重伤后向他讨要的一缕本源之力,只是未曾用过,而今就在凡界。”
时琉确知并非幻觉,她撑着从棺材旁起身,跪坐太久而几乎踉跄,她却顾不得,极力跑到南蝉面前。
少女眼圈红得彻底,盈盈的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她却不敢叫它流下,便咬着唇睖着南蝉:“在哪里。”
南蝉轻叹:“你当真要取吗?”
时琉想都没想:“就算是死,我也要把它带回来。”
“可它若是已经被注入旁人神魂之中了呢?”
“……”
时琉兀地一愣,几息后她喃喃轻声:“注入旁人神魂,是什么意思?”
南蝉像是抵不住面前少女那样叫人心碎的眼神,她偏开脸。
“非我所为。我曾将它温养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那里那时封了件…灵物,于它有益。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为我照料的人监守自盗,将它注入了一个原本生下来便将死的孩子的神魂里。”
时琉眼神一栗:“若取出本源,那个孩子会如何?”
“大概会……”
死字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南蝉转身:“散去修为,与凡人再无异。”
时琉眸子微颤,她心有不忍,可她更无法放弃酆业这唯一的希望:“可那是他的神魂本源,他只有最后这一点可能了……那家人想要什么?只要他们救他,要什么我都给,九窍琉璃心也没关系。”
南蝉凝眸,半晌轻叹:“我知道了。”
她转身向外。
时琉正要跟上,却被她话声拦下:“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我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的。”时琉忍泪停住。
“与这无关。只是不必,你在这里照顾好你的人,神魂本源之事本就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而终。”
“……”
南蝉的背影终于没入帝宫外的云海里。
而后云消雾散。
面前已不再是中天帝宫,而是人间,凡界,玄门后山。
山涧瀑布长流直下,如雪如练。
瀑布最底,站在飞溅上水沫的青石旁,年青人听到身后动静,手里折扇轻拢起来,他慢慢回过身。
“你来了。”
他一顿,像叹声问:“她还好吗?”
“她是还好,至少还活着,”南蝉一顿,“你却未必了。”
“……”
溪水潺潺地流过身后。
林间清风拂面,而青年低了低头,像无奈地拿折扇抵着额角轻笑了声:“借来的东西,迟早要还的,不是么。”
“为何不让我告诉她。”
晏秋白神色间笑意淡去,他认真地望着南蝉:“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你是为她才——”
“鸣夏师妹……不,南蝉仙帝,这件事自始至终,与她无关,”晏秋白声轻而郑重,“即便我不曾认识过她,今日之决依旧是我的选择——你方才所言于我不是夸赞,而是轻侮。”
“……”
南蝉默然许久,终于还是低了头:“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凝重之色拂去,晏秋白眼尾轻柔地垂下几分笑色,“让南蝉仙帝平白喊了许多年的师兄,该抱歉也是我才对。”
一个人生死当前,他的玩笑话,南蝉笑不出来。
她反而难过,难过至此叫她自己都没想到过:“你大概会死。”
“我知道。”
“你就没有一丝愤恨或遗憾么?”
晏秋白垂眸,认真想了许久,他抬起那把不复旧日模样的折扇,下意识抚过早已没了白玉扇钉的扇尾。
然后晏秋白回神,他垂眸笑了:“没有。不死固然很好,但死也没有什么关系。”
南蝉像是难信地望着他,“为何?”
“因为,我来过这人间了。”
晏秋白转身,望着身后青山,绿水,流云,花树,他眼神留恋而又释然。
“我来过这人间。
“我笑过,怒过,忧过,乐过,我爱过什么人,也被什么人爱着——如此,我便算真正活过这一世。
“我没什么好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