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业与时琉在天和镇上的清和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们来这儿的第三年。
直到一队不知山外哪个宗门的历练弟子的到来,打破了天和镇原本的平和安静。
那日如往常的三年里一样,时琉在酆业的陪同下,去镇外的山里采摘些能用作医馆里医治病人的草木灵物。
其中一味药草用得多,偏生在一处老山密林的最深处,采摘起来最是费时费力。
时琉在山里待了将近一天才采完自己要用的药草灵木。
——这三年在天和镇住惯了,时琉在医馆里事事亲力亲为,镇上人也只当两人是山外来的普通的心地善良的凡人夫妻。
时琉喜欢这样的生活。
于是除了仙体本身不染凡尘寒暑不侵之外,她几乎从不施什么仙家手段,即便是为人疗伤看病,她也只尽人事之所能,尽量不干扰天道之下的自然消长。
而这一日傍晚,时琉坐在密林后潺潺的溪水旁的青石上,正一边望着远山外的晚霞余晖蒸霨着奇美之景,一边濯洗去今日所采摘药草上的泥土时,她就忽察觉几道起伏的灵气波动从身后方向穿过密林而来。
时琉有些意外,但并未在意,仍是低头顺着潺潺溪水冲洗药草上的泥尘。
直到几个年轻男女的身影穿出林子,相继停在溪前不远。
“该死!妖气到了这溪边就消失了,那恶妖定是利用溪水濯淡了妖气痕迹!”
“水法遮蔽气息有限,林外我们又都探查过了,应该就在附近。”
“可这林深雾重的,要从何找起?”
“咦,你们看溪边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影?”
“——?”
随着不知谁的话声,一行仙门弟子循影望来,跟着反应过来后全数露出骇然警惕的神情——
“什么人?!”
喝问声后,那队年轻弟子里稍沉不住气些的,已是把剑都拔出来了。
而这也不能怪他们反应大。这一行人皆是仙门高足,修为在同辈里也算了得,却在这样近的不过十丈的距离下,连一个人的存在都丝毫没有提前察觉。
更让他们背后微寒的是,即便此刻警觉注视着那道单薄纤细的长裙背影,他们依然看不出对方的任何深浅。
就仿佛那儿立着的是块琉璃玉,一尘不染,通体无暇。
为首的弟子虽未拔剑,但背脊刚挺,虎目微眯,俨然是副严阵以待的架势了:“这山外野林,夜色已深,阁下若再鬼祟行事、不以真面目示人,就不要怪我们几人冒犯了。”
“……”
时琉有些无奈。她将手里濯洗过的药草放回旁边的篮中,垂手起身,转回去。
“我只是附近镇上开医馆的医者,进山采药来的。”
“?”
对方几人警觉盯着,直到看清溪边女子神容模样,不由得俱是一怔。
连为首的男弟子都迟疑了下,那张姣好清丽的容颜前,他不自觉便有些松了紧绷的背脊。望着女子夜色里如琢如磨的玉白指尖下滴滴垂落的水珠,他神色也缓和下来。
“进山采药?这个时辰?”弟子中仍有人警惕。
“早上便入山了,”时琉也不在意对方语气,随意一指脚边满满的药草篮子,“傍晚才结束。”
对方还想盘问,但被为首男弟子拦下了:“阁下……这位姑娘既无恶意,那便早些离去吧。”
却见溪边的女子摇了摇头:“还不行。”
“为何?”几名弟子又神色不善地握回剑柄。
“我在这里濯洗药草,就是为了等人的。”
“这深山老林的,半夜你等什么人!”
“嗯……我还未过门的夫君。”
“?”
话里带着浅笑一出,几名弟子同是一愣。
且不说他们听着说法古怪,只是女子方才忽作的那淡淡一笑,也实在美得让他们晃神。
而一笑过后,时琉偏过脸望着几人,眼神凉淡了些:“这样可够了?”
几名弟子眼神互递,暗处神识传音。
“这荒郊野岭,又临近夜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莫非是个专吸人阳气的狐狸精?”
“不能吧,这姐姐看着美玉似的,哪里像狐狸精了?”
“我看你就是已经叫狐狸精迷上了!”
“这人确实古怪,若真如她所说,她怎么敢这么晚还一个人待在林子里?”
“先赶她走吧。她要是再不肯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可这姑娘看着并无恶意,这样会不会不好……”
听罢身后师兄弟们的异议,为首的男弟子沉了沉面色。
“我看姑娘还是立刻离开吧——我们此行是在附近搜寻一妖物,若是伤到姑娘就不好了。”
时琉眨眨眼睛:“我若不肯呢。”
男弟子皱眉,抬手握住剑柄:“若是那样,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
时琉微怔看他。
一两息后,溪边女子轻声笑了:“我答你们,是我不在意你们的失礼——但这荒山可是诸位开的?还是隔着数千里,都划在玄门名下了?连什么人什么时辰待在这儿,都要受你们路过的玄门弟子的强硬管制?”
“——!”
一行弟子闻言,面色顿时大变。
为首男弟子更是剑开半寸,寒芒透破夜色,他虎目警惕盯着时琉:“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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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琉启唇欲言。
忽听入夜的山野里草木拂动,微风像是层层波涛,从极远的天边递来薄凉的低声——
“不想死的话,把剑收回去。”
“——”
那声音极轻,仿佛一息可散,却又好像天地间尽是此声。
一行玄门弟子皆是面色青白,毛骨悚然,他们四下慌乱地转着脑袋找那个声音的来处:“什么人!”
“不要藏头露尾的,快出来!”
“出来!”
“……”
风停之后,一道身影也在夜色里显现。
就站在溪边的女子身前,来人俯身,将她脚边的药草篮子拿了起来,这才懒洋洋支了支眼。
他瞥过不远处紧张的玄门弟子,微微皱眉:“为何过去将近百年,他们还是这副装束?”
为首男弟子牙都快咬碎了,偏敢怒不敢言——
几息以前,随着这人身影显现,停的不止是风,更是他们每一人手中要出的剑。就好像是被夜风那么轻轻一拂,所有灵剑就全都黏在了剑鞘里似的。
甚至灵性高的几柄,竟然已经在剑鞘里哆哆嗦嗦地颤栗起来。
一道气息便能如此。
来人之可怖,即便是在玄门内他们也是见所未见。
强撑起全部气力,为首的男弟子才艰涩地张了张口:“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还是哪位仙门前辈?”
“你没听到么,”酆业懒声侧了侧身,“我夫人说了,我是她未过门的夫君。”
“…………?”
那一行玄门弟子骇然之后的茫然里,时琉无奈地转回头:“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弟子,虽然傲慢了些,但也没有酿出祸事,你就别欺负人了。”
“我欺负人?”
酆业长眸轻狭,冷淡瞥过那几人,“他们方才神识传音你听到了,都敢非议你是狐狸精,我没将他们挂去玄门山门外,已经算是尽力忍着不欺负人了。”
“……”
眼见那几个年轻弟子中有人吓得快要昏过去了,时琉无奈,只能自己出手解了酆业给他们下的气息禁制。
无形的压迫感消弭一空,几名弟子腿一软,干脆坐地上了。
还站着的也没好到哪去,皆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为首那男弟子算是他们中修为最高根基最牢的了,这会状态也最好,还能为他们方才的冒犯赔礼致歉,然后恭敬而警觉地观察着这边动静。
既等回了酆业,时琉本也没有故意与他们相对的意思,便要下山去。
只是恰在这会儿,为首那男弟子接了一道金光剑讯,其中气息似曾相识,惹得路过几人身旁的时琉脚步一顿。
“白长老接到剑讯,已经赶过来了,”男弟子露出喜色,“那恶妖已被他缉拿,山下几位受伤的师弟师妹也被他带到附近的镇上了,让我们下山,到镇上的医馆里与他会合……”
男弟子说着说着,声音忽小了下去。
其余玄门弟子也跟着察觉什么,有一个算一个,既恭敬又尴尬地将视线投向刚从他们旁边过去的两位前辈。
——身为玄门精英弟子,他们虽傲慢了些,但脑子还是极好的。
譬如这会儿他们就清晰想起,片刻前那位被他们当做狐狸精的医者少女就说过,她好像就是开医馆的。
这穷乡僻壤,小村镇,想来医馆也不会多……
“这附近只天和镇一个镇子,镇上也只有一家医馆,”像是察觉几人所想,时琉同酆业转身,“应是我家,你们一道跟着吧。”
“谢…谢前辈恩宽。”
几名玄门弟子脸红得像山魈精怪的屁股,灰溜溜地低着脑袋跟上去了。
体谅他们着急赶路,时琉难得用了仙力。
一炷香后,一行人已经出现在天和镇上唯一的医馆门前。
已入了夜,但医馆内还是灯火通明。
时琉在镇上收了两个机灵的学徒,在医馆内一边帮她照料杂事,一边跟她学医——她终究不会在这里待过这些人的一生。
而此时,其中一个小学徒听见门口动静,忙跑来门口:“老师,您快来看看,今晚新接了两个重伤还中了毒的病人,好像是山外来的仙门弟子……”
话未说尽,望见时琉和酆业身后跟进来的同样穿着青色衣袍的玄门弟子们,那小学徒慌闭上嘴巴,眼神茫然地望着时琉。
“没事,我知道了。”时琉上前,拍了拍小孩肩膀,“你早些回家吧,今夜不用值守了。”
“好……好的。”
小学徒犹豫了下,给时琉做了个礼,就拿起自己的布袋离开了。
这边几句话的工夫,那几名玄门弟子已经快速进了飘来甜腥气的里屋,时琉听得为首那男弟子恭敬有礼的话声随着脚步走近布帘——
“白长老,我们正巧遇上了医馆的主人,似乎是位修为高深莫测的仙门前辈,她就在外面。”
时琉也走向垂着布帘的里屋门口。
…白长老?
当年她离开玄门时,好像不记着哪位长老姓白,许是这近百年时间里新擢入掌峰长老的?
时琉正想着,瞥见里屋影子投上布帘,她停下。
跟着,门帘被人挑开,帘后,俊眉星目的青年安静起眸——
温柔的光影浅浅扫过那人眉眼,熟悉得叫人恍惚。
时琉怔望着。
半晌,她才回过神:“晏…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