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楼的杂役小女工最近几日很伤心。
原因无他,只为她前几日夜里从河中捞上来的哑巴大美人——才刚在她房中休养了两日,那人就突然不见了踪影。
虽说当时说的也是待他伤好,她就找机会送他离开,可一声告别都没有……
且他消失的时辰是在个青天白日里,这还让时琉很是惴惴不安了两天——担心他跑不出多远就要被人发现,再抓回花船里去。
于是这两天夜里,时琉每天晚上都忍不住趴到推开窗的后河前,托着下巴眺望远处的游船,想那个人是不是就在其中一艘的房间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又被人打骂凌虐。
这样连想了几夜,时琉睡得很不安稳,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做起活来都是打着呵欠忍着困的。
这日又是正午刚过,楼里的美人们惯例在三楼休憩闲聊,时琉也惯例拎着抹布和水桶在三楼擦洗。
直到一阵躁动杂乱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美人们都受了惊,慌乱间责人下去查看,没一会就有人上来回禀了。
“楼下来了队军爷,不知是京城哪位府里的府兵,非要姑娘们见客。”
“见客?这时辰?”
众人目光交汇,啼笑皆非。
有刻薄些的捂着嘴轻声笑起来:“怕是哪个偏远小州府刚回京的愣头青吧,当拈花楼是什么地方,白日也敢来闹事?”
“一群五大三粗的莽夫,可看紧了,别让他们冲撞上来。”
“到底是哪家的府兵,这么不识礼数?”
美人们连声抱怨,上来的小厮也只能赔着笑:“鸨母说了,她已经差人去报官了,姑娘们不必惊慌……”
小厮话声里,时琉擦洗完这一层,正拎着沉重的木桶下楼去。
刚过一楼,她就听得楼梯间隙里传上来的鸨母忍着怒意的笑声:“这位军爷,拈花楼白日不迎客,这是京城内都知道的规矩,来我们这儿的达官显贵哪一日也不见少,可没有为谁坏了规矩的说法。”
时琉在这楼里待了四五年,知道鸨母这话半真半假。
京城里常来此处的达官贵人确实不少,但这其中也确实有几位拈花楼招惹不起或说不愿招惹的——只不过即便是那些,也少有这样青天白日就好像要打上门来的架势,不给半点台阶场面,难怪鸨母不愿通融。
时琉正想着,拎着木桶转至一层,她歇息抬眼间,正瞧见一个军士模样的披着薄甲快步从楼外进来,到一楼堂中虎目圆瞪的军爷旁,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那军爷虎着的脸松了松,转过来:“我们侯…主人说了,他就接个姑娘,不耽误你们白日休整。”
老鸨脸色也稍缓和些:“这,您家主子要是定要接哪位姑娘过府一叙,那也不是不行,可至少得露一面,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吧?”
“大胆!”
军爷一听却是勃然大怒:“我家主人何等身份,也是你们这等污脏地方配得——”
话声未落,楼外那辆低调停着的马车里忽响起一截笛声。
军爷顿时住了口。
然而老鸨刚才早听了大半,此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愣是笑脸都挤不出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军爷好大的威风,也不知诸位是哪家大人的府兵,来我们这等污脏地方,都如此见不得人的?”
“……”
眼见堂中气氛愈紧,时琉算着老鸨让人去请的官兵应当也快到了。
这种祸乱场面,还是离着远些好。
这样想着,布衣少女提起暂时搁下的木桶,不敢穿堂,只绕出正门去,打雕栏侧窗往后院绕。
雕栏间隙里,她余光隐约瞥见楼外马车的帘子挑起,一截玉质长笛探出半截,在光下显着极温润如水的质地。
与通体漆黑的低调马车外身不同,内帘露出一角,分明是金丝银线织就的足以遮拦刀箭的软帘——
果真非富即贵。
时琉正想着,转入通后院的矮廊,余光尽头,一段雪白衣袍踏出帘子。
前厅。
见披着雪白大氅的青年迈入楼中,原本虎目倨威的军爷顿时垮了脸,慌忙退跑过去,他一边拿眼神瞪身后跟上的苦着脸的军士,一边低压着声:“侯爷,您怎么还真下来了?这等地方,还是……”
白衣公子抬手拦下了他的话,几步已入堂内。
老鸨正攥着手绢,打量着来人的同时暗暗心惊。
做她这一行的,最缺不得的自然就是眼力见。方才那几个无礼军士这样无凭闯入她都没做阻拦,就是察觉这些人身上血煞气十分重,和京都各府府里花拳绣腿的空架子们不同,这必是上过战场的军人才有的。
而此刻走进堂中这个,明明一身富家贵公子的文雅装束,眼神移挪间近随性散漫,偏无声无息都透着一种逼人的凌厉感。
这煞气,->>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竟然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军士。
甚至明明遮掩不知多少,却仍有胜之。
更何况……
老鸨低头愁思着那张她只敢瞥一眼就立刻挪开了的面孔。
京城那几位大人物家里的公子中,何曾出来个如此扎眼的?真有这样一位世家公子,那早该在女眷们口中盛传京内才对,她又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过?
谜团太多让老鸨心里更加不安。
她将方才的怒色收敛得一干一净,陪着更灿烂的笑脸上前:“公子若是早些露面,哪还有前面这些章程?姑娘们最喜欢与您这样的风雅之士切磋些琴棋书画,您看您今日是想接哪位姑娘过府一叙?我立刻安排,让她梳洗打扮,这就送到您府上!”
“你误会了。”
那人指间把玩的长笛懒懒收起,他撩眸,声色轻淡:“不是接人,是赎人。”
“赎、赎——赎人?”
鸨母脸上狠狠一抽,险些将粉都掉一层下来。
她咬紧牙挤出要吃人似的笑:“这位公子可真会开玩笑,我拈花楼从不赎人——这是开楼以后来就没破过的规矩!公子想要人,行啊,等那姑娘年满三十,我们解契出楼,随公子追去!”
“大胆!”
白袍公子神色未动,他身后分立四方的四名军士却齐刷刷拔了刀。
雪白森冷的寒光从刀身上一慑而过,锋芒逼喉。
“——!”
老鸨面上最后一层敷粉也给抖掉了,她哆哆嗦嗦地看着一眨眼就已经架到了脖子上的冰冷刀刃,抖得面如金纸:“你你你……光天化日……这儿、这儿可是封京,不是你们……边、边陲……”
白衣公子懒垂着眼,不见言语。
持刀的军爷却森冷笑了,拿冰凉的刀面拍了拍老鸨的脸:“你一个烟花柳巷的鸨母,也配提边陲?”
老鸨差点就要两眼一翻晕过去——
“楼内何人,敢在京都地界内喧哗生事!?”
话声未落,两队官差快步跑入楼中,为首之人手持京都的府尹令,瞪眼就要上前问罪。
没来得及。
站在另一方的军士上前一步,横拦在对方面前:“侯府办事,惊扰了我家主人,你担得起责吗?”
“侯爷?”来人犹豫了下,但不见怵色,“恕小人不识尊面,不知是哪位侯府中的公子?”
装晕的老鸨也竖起耳朵。
那军士却听得笑了:“怎么,只见过弱冠的侯爷公子,没见过弱冠的侯爷?”
“军爷玩笑了,这大罗朝内,哪有一十几岁的侯——”
这位京都府的办事官差忽得一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瑟然地侧过身,顺着军士身后露出的那一隙雪白袍子向上望去。
对上了一双淡淡垂敛的漆眸。
那人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撩起眼,对着他轻笑了下。
“——!”
一笑便吓尽了官差面上的血色。
被那身官袍强撑着没立刻跪倒,官差颤着声犹抱最后一丝希望:“敢问,当、当真是……”
堂中似乎有人轻叹了声。
玉笛垂下,那人在腰间摸了摸,翻出了枚黑玉质地的令珏,将它轻轻一抛,扔上桌面。
“不夜”两字阴刻其上。
哐当。
一楼跪了一片,一楼楼梯传来楼上砸了杯碟茶盏的动静无数。
白袍公子像未察觉。
他撩起袍袂,在颤栗着跪伏在地的老鸨面前半蹲下来:“拈花楼内,真不赎人?”
“不……不……”
酆业似有些意外:“我拿不夜侯府来赎呢。”
“——!”
老鸨差点咬碎了牙哭出声,她挤出满脸褶子,终于把第一个字吐出口:“不——不敢不赎呐侯爷!您要赎哪位才艺花魁,尽管开口!”
“我不赎花魁。”
酆业左耳微动,闻着某个极轻的步声,他朝侧廊起眸。
拎着木桶的少女正艰难地迈步进来,见到寂静厅内这跪了一地的盛况,小姑娘一愣,似乎吓住了。
连兜帽垂下的长疤没了遮掩都未曾发现。
隔半堂望着,酆业忽笑了起来。
他抚笛起身。
“我府上缺个小侍女……”
雪白大氅划过厅堂,走到檐下,玉质长笛勾起少女下颌,迫她拿清透乌黑的眼瞳茫然地望着他。
酆业拿笛骨轻蹭了下少女下颌,眼眸染上幽晦的笑:“就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