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和蛛群环绕下,不死心的盛天佑挡在已经近乎看不出人形的鸿昀长老面前,大声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不会变成半妖的!不会的!你一定要保持清醒,我去找其他长老……我去请扶山掌门出关!!我去找人来帮你!!!”
比树干还粗的漆黑蛛腿横着挥来,毫不留情将他摔到了一边。
盛天佑撞在石头之上,胳膊摔折了,汩汩流出血来。
他擡头,咬牙大吼道:“你可是首席长老啊!!!怎能让妖性腐蚀了人心!!!”
像是黑色的闪电,一条粘着鲜血的蛛腿猛地突到他面前,腥臭的风扑面而来,眼见就要洞穿他的脑壳。
盛天佑撕心裂肺道:“爷爷——!!”
那蛛腿停住了,颤颤巍巍地,已经干瘪不成人样的鸿昀长老回过头。
没有一丝白色的漆黑眼珠,好像还能看到似的,目光落在盛天佑身上。
蛛腿颤抖地退了回去,鸿昀长老佝偻着身子,八条蛛腿交错,迎着火光,再无留恋地离开。
蜘蛛潮越来越汹涌了。
原本只是一层蜘蛛,然而此时苏厌脚下的蜘蛛已经深至小腿,层层叠叠的蜘蛛彼此碾压着往前涌动,越涨越高。
苏厌听到了鸿昀长老靠近的声音,听到了挡路的松木被蛛腿贯穿的响声,伴随着哔哔啵啵的爆响,火场里的温度越来越高,高到她浑身衣服湿透,已经在意识模糊的边缘。
一滴汗顺着她白皙剔透的脸颊滑下。
必须要走了。
苏厌想,管他的。
她苏厌怕过什么?!不就是一群小蜘蛛,她踩都能踩死!只管闭着眼往前冲就行了!
她浑身都在发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疼痛唤起了一丝清明,奋不顾身往前冲去。
她只跑了三步。
腿突然迈不动了,不仅是受伤的那条腿,甚至连好腿也寸步难行。
苏厌僵硬地低头,看到死死缠住自己半身的雪白蛛网。
那蛛网猛地发力,将她倒拖了回去。
那一瞬间,仿佛记忆的洪流汹涌而来,将她淹没至顶。
……
那时候,她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奶团子。
轮到赤皇魔君带她睡觉,但魔君喝了酒,就睡得跟死猪一样,连蜘蛛妖将苏厌悄悄偷走了都不知道。
那蜘蛛妖将她带回自己的老巢,认定她是大补之物,庞大的蜘蛛用蛛腿刺穿她的手掌,将她钉在地上,狰狞地吐出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把她包裹起来。
苏厌拼命也无法突破那层厚重的茧。
她在白茧里大哭,但是没有人来救她。
整整一夜,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茧里的消化液一点点腐蚀。
先是她的衣服……而后是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她的手指。
娇嫩白皙的皮肤逐渐剥落,发出刺鼻的气味,露出猩红的血肉乃至白骨。
她的指骨一节一节的,像是冬天干枯的树叶,发出脆响,落入消化液中,连渣都不剩。
……
要被吃掉了。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苏厌被蛛网急速地拖拽,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无法动弹,迎面而来是膨胀如山峦般的魁梧身躯,张开硕大漆黑的蜘蛛口器。
锋锐寒光的大颚后喷出透明的消化液,兜头盖脸地淋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拖长。
那铺天盖地,仿佛要攥住心脏一般,让人窒息的……恐惧。
“哗啦啦”
如同白鸟振翅的声音。
一件银白的外袍瞬间展开,落在她上方,遮住了她的视线,将消化液尽数挡下,发出细微的“呲呲”声。
隔着外袍,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清晰:“怕就别看。”
嗓音像是冰冷的风穿越炽热的火场,扑面而来冰霜般的寒气。
落下的白袍被消化液飞速地腐蚀,露出大大小小的空洞,一道如流星般的冷光,映亮夜幕上流淌的浩瀚星河。
仅剩的衣服碎片细细碎碎,纷纷扰扰,带着火光在热风里飞舞。
——像是盛夏的一场落雪,温柔地落在她脸上。
苏厌鼻子一酸,眼眶瞬间湿了,狠狠眨眼,声音颤抖地顶回去:“谁怕了?”
她翻出袖刀,屈膝狠狠一割,将自己从蛛网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银色长鞭在怒火中探出,绕场数周,狠狠捆住鸿昀长老的蛛腿。
苏厌大喝一声,握紧了袖刀,自下而上,一刀剖开了鸿昀长老本体的下腹,刺穿了他的内丹。
“不——”盛天佑发出失去至亲的恸哭。
苏厌跌跌撞撞地落地,浑身发抖。
眼前庞大的蛛腿终于失去了力气,纷纷蜷缩起来,而后飞快地退回他的体内,像是收拢的肋骨,护着已经干瘪如骷髅的白发老人。
他身上属于节肢动物的特征在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衰老的、近乎可怜的模样。
失去内丹,剧痛榨出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高深的修为让他如百足之虫般死而不僵,形如枯槁的手臂扒住地面,艰难地爬行。
瘦长如竹节的手指狠狠在地上抓住指印,试图远离苏厌的方向。
他是如此之恨,发出宛如地狱烈火中炙烤的恶鬼般的声音:“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是天下第一剑宗的首席长老……都给我跪下!来人,把她给我拖到戒律堂杖责三十!不,三百!”
他拼命了这么久才走到今天!被欺辱过,被冤枉过,被无缘无故责打,被同门师兄谩骂,就因为他是个废灵根。
结果呢,那些曾经居高临下的同门,不得不匍匐在他身前问安,趾高气扬的师父,不得不躬身行礼喊他长老,,瞧不起他的人,被他用手段丢进戒律堂,伤的伤废的废死的死。
他正要过上最好的日子。
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结束!
“我不相信!!”他发出凄惨的恸哭,像是孤魂野鬼,“大人跟我保证过,半妖内丹是安全的,别人都没事,一百年都没事,我培养过观察过实验过为什么偏偏是我出了问题!”
苏厌沉默地一步步走上前,拎起了他枯白的长发。
鸿昀长老眼睛乱转着,从怀中不断掏出大大小小的传音石:“我要找大人……他知道该怎么办,他什么都知道,他会把我变回去的,对,我还有救,我……”
声音戛然而止。
“刷”的一下,刀光一线。
苏厌的小脸如冰霜,手起刀落,割掉他的脑袋。
“你没救了。”
她将手里的头颅扔进了火里。
……这次总算是安静了。
苏厌浑身都松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踉跄了两步,回头看见了风停渊。
他静默地立着,身上只剩一件极尽单薄的中衣,在风里勾勒出腰腹的轮廓,侧脸被大火映出一道金色的暖光。
他右手自然下垂,似乎松松垮垮地拎着一柄剑。
苏厌一瞬间有所警惕。
可是火光跳动,她又看清,那只是一根细长的松枝。
苏厌缓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艰难走到他面前。
风停渊擡睫看她。
女孩眼尾湿润,露出泫然欲泣的动人神色。
……
然后狠狠揍了他一拳。
风停渊:“?”
苏厌戳着他的胸膛发脾气道:“怎么回事?让你跑让你跑听不懂人话吗?路都不认识的吗?跑着跑着还往回跑,人生理想是变成烤鱼干吗?让你逃命跑不动路,怎么送死倒是一个顶俩!你为什么回来?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一番连珠炮似的输出。
“你。”男人淡声道。
苏厌脑子一懵:“……”
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如果只是不认路跑回来,那还只是普通的傻,如果是为了救她跑回来,那简直傻得没边儿了!
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除了傻子,不会有人为了救人,甘愿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爹爹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人天生便彼此相恨。
因此,所有的善意,所有的温柔,都像无间深渊里的蜜糖,都是有毒的。
“宝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妖王乌九总是温柔地,用尾巴尖轻轻抚摸苏厌柔软的发顶。
“除了我,因为我是爹爹,我对你好,是因为爱你。”
……
苏厌哑了一瞬,再擡头时,发现男人脸色苍白得吓人,抵唇剧烈咳嗽起来。
苏厌慌张地掰过他的头,看看后脑勺有没有大窟窿。
没有。
又慌张地摸了摸他的小腹,看看内丹有没有被剖走。
也没有。
苏厌急得掰开他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搜寻着问:“受伤了?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不要死在我面前,等会儿再死。”
风停渊:“……”
男人终于止住了咳嗽,擡起眼来,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浓密的影子。
他原本长眉冷眸,单薄的眼皮冷淡而疏离,不笑时是十足十清冷的面相,仿佛酷暑时节也不会融化的寒冰。
然而此时,却在火光里被添上几分不属于他的暖色。
像是极尽天下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凿出来的冰雕。
……却生在了不属于他的夏季。
美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融在她指尖。
苏厌微微颤抖,纤细的指尖抹过薄唇,带走一层糜烂的血色。
……女孩瘸着腿,卷着一身血腥气,倾身过来,颤抖的眸子明亮而专注,让人根本无法避开。
只是一触及分,她垂下头,手指微屈,只能看到在风里毛茸茸的发顶,和飞舞的仿佛金色的发丝。
像是在发抖,又像是愧疚。
那种罕见的,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情绪,突兀却又让人悲伤。
风停渊开口道:“不是因为你才……”
女孩已经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淡淡道:“我是要去杀清虚仙君的,你太弱小了,不要跟着我了,下山了就自己走吧。”
……
苏厌没有愧疚。
男人诱人的血味,像是蛊惑人心的人鱼的歌声,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一刻起,她就脑子一片空白,神使鬼差地倾身过去。
她只想狠狠舔过他沾血的唇角。
想要攥住他冰冷苍白的脖颈,咬住漂亮的沾着血迹的薄唇,想要启开他的唇齿,大口大口地吞咽,卷走更多的糜艳新鲜的血,想要用力地发泄那股比大火还要更加炽热的欲望。
还想要更多。
苏厌被自己气得发抖。
怎么会这样!
她怎么会变成一个和赤皇老崽种一样的变态!
她好像在走远,又不知道在往哪里走,她甚至连路都分不清。
心里只有她指尖上的那一抹血迹。
尝一口又不会怎么样!
反正又不会有人知道!
舔口血又不等于吃人!
……
他又不是人!!!
苏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一次当变态,一辈子当变态。
不行,不能开这个堕落的头。
……
林初躲在一棵安全的松木下,只听到远处的打斗声渐渐平息了,只剩大火燃烧的声音,几个水灵根的弟子自告奋勇去灭火。
又过了很久,受伤的红衣魔女一瘸一拐地从林间走出,半条腿膝盖以下都被血浸透,裙子也破破烂烂,露出大腿根的白皙影子。
她远远瞥了一眼林初,冷道:“还不过来。”
林初掂量了自己几斤几两,又想到死于她手的鸿昀长老,立刻老老实实跟上了。
跟上了,又忍不住不看,憋了半天,脱下自己的白色外袍道:“你……额,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披一下我的衣服?”
女孩没有理他,只是扶着树干呆呆地立着。
林初不敢问,也不敢动,心想自己也没说错话啊。
半晌,女孩以闪电般的速度,低头,舔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林初:“?”
然后,她的脸,脖子,甚至耳朵,都慢慢烧成了比火还要明艳的红色。
作者有话说:
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