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人推门走进来,四处看了一圈,走到床前,低头看貌似熟睡的女孩:“刚才叫我的不是你?”
“哈!!”
女孩像只揣着坏心眼的猫猫,“呜呀”一声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到他面前。
风停渊一点也没有被吓到,伸出手指把她往后推了推:“传音石不需要这么大声。”
苏厌眼睛瞪大了,把他的手扒开,凑上去:“咦?你的头发怎么了?染了?”
在凌霄宗的时候,她视力模糊,没能看清他左额上方有一缕,约莫小指粗细的发丝,变成了流水月光般的银色。
他原本的发色是如墨一般黑的,这一缕银发就显得格外醒目。
像是山巅积雪。
风停渊道:“身体出了点问题,不要紧。”
苏厌回忆了一下,她上次和风停渊分开,就是在出般若秘境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刚刚换走她身体里的血蛊。
苏厌:“是不是因为蛊虫?”
风停渊道:“不是。”
苏厌狐疑地偏头盯着他,想看出他故意这么说,还是果真如此。
但风停渊的脸色向来是没有脸色,他好像天生不会做表情,看不出谎言,也看不出真诚,是一副云淡风轻,不在意她信不信的模样。
苏厌盯着他看。
风停渊的眼睛生得极为好看,人间温暖的光从窗棱透入,映照着的眉骨清挺俊美,漆黑瞳色带着极浅的凉薄,像是无垠夜幕下的浅淡月华,倒映着如鸦羽般的长睫。
睫影后是小小的她,专注、探究、出神。
……像是在那个无星无月的清澈冰湖里缓缓沉沦。
苏厌突兀地有些心慌:“风停渊。”
“嗯?”
苏厌嘴唇微张,喊是喊了,倒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她把想到的第一句话说了出来:“教我学剑吧。”
出乎意料的,风停渊没有犹豫,只是平静道:“你要拜师?”
苏厌歪头:“拜师以后会怎样?”
“我教你剑,你按我说的做。”
“比如?”
风停渊仿佛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了过来。
苏厌:“???”
通天河通天河交汇处的锦城的早晨,正是最繁华的时候,云间客栈一楼人来人往,汤面的热气翻腾。
之所以来到幽州锦城,是因为林初称自己在这里嗅到了万兵之主渡厄的气息。
虽然他千废万废,但却有个狗鼻子,当时在凌霄宗,就是他引风停渊去找渡厄的所在之处,可惜先后遇到袭击村庄的喷火狮群,闻令而动的十二神佛,和哭着求助的鹿呦呦。
等救下苏厌以后,渡厄的气息也消失了。
带走渡厄的人,就是先后引发半妖内丹暴动和般若秘境的人,是制造骨笛的人,也是苏厌要找的,手握剩下螣蛇头骨的人。
所有的线索都影影绰绰指向同一个人,就像是飘飞的纷乱雨丝来自苍穹同一片压顶的乌云。
此时再度偷走渡厄,指定也没好事。
更何况,用风停渊的话说,渡厄要尽快找回。
因为渡厄本就是一把极尽煞气的凶剑,本性嗜杀,阴晴不定,如果不找回来,它随时可能杀死周围所有的人,不为别的,就为高兴。
林初一路闻着,坚持渡厄的气息就断在了锦城。
这阵子,每天早晚,他都像遛狗似的把自己南南北北地遛,说是渡厄的位置好像一直在变化,前一天还在城东,后一天就到了城南。
此时,晨光熹微,角落的桌子上,鹿呦呦在缝衣服,林初刚遛完自己,满头大汗地啃包子。
桌上还有卧着焦酥荷包蛋的汤面,外酥里嫩的蜂蜜烤饼,和刚出炉热腾腾的油条。
而苏厌,苏厌……在读书。
她读一个字,就把书拎起来塞到风停渊眼皮子底下:“喏,这是什么字?”
风停渊:“曰。”
苏厌“哦”了一声,又拎起来:“这个呢?”
鹿呦呦头上还缠着白纱,哭笑不得:“苏姑娘,你睡了三天才醒,不好好休息,怎么突然抱起书看了?”
苏厌头也不擡:“学剑,背剑谱。”
鹿呦呦:“……跟谁学呀?”
苏厌指了指风停渊。
林初像吃了炮仗一样炸了起来:“什么?!这怎么行?!”
清虚仙君这么多年也就区区一个徒弟,还只是个挂名徒弟,没教过几次,但尽管如此,挂了清虚仙君的名,还是让这个人像是套了光环一样熠熠生辉。
尽管这个人自己也十分厉害,根本不缺光环。
他就是凌霄宗的宗主,扶山掌门,当时一出关就身着粉袍,带着掌门令硬压十二镇山神佛的破境期大能。
如果苏厌也拜师了。
那苏厌……就跟扶山掌门一个辈分,林初是她徒孙,见了她得跪。
林初的表情像是刚刚吃了一顿大便。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教她学剑啊,这是生怕她不够厉害还不能一脚踩死其他长老吗?
苏厌挑眉看他,“你有意见?”
林初转向风停渊,人家坐在旁边喝茶,低垂的目光落在窗外,并没有看他一眼。
反而是小魔女锋锐的威压快要把他压进地里了。
林初坐下了:“……没。”
鹿呦呦坐在苏厌旁边,戴着顶米色的宽檐帽,遮着帽下的毛茸茸鹿耳和鹿角。
她不能留在凌霄宗,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跟着苏厌,所以格外担心她,边缝她的裙子,边道:“苏姑娘都不识字,背书也太难吧。”
苏厌:“我背完了。”
风停渊转过头,看向她。
苏厌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风停渊眼里露出一丝意外:“嗯。”
鹿呦呦惊道:“你都不认识,听一遍就会背了啊?”
林初惊道:“这也不是剑谱啊?!”
文盲苏厌差点就要喷火了:“什么?!!这不是剑谱!!”
林初刷的捂住自己的嘴。
风停渊漫不经心:“是清静经。你心不静,先背这个,才能学剑。”
苏厌已经没有耐心了,刷的站起来:“谁说我心不静!?我心很静,非常静,你不信你过来摸摸我心静不静!!!”
她声音又清脆又大,就差把房顶掀飞了,整个客栈里吃饭的人都被吓得停止了咀嚼,看了过来。
金色晨曦中的女孩长发飞舞,拍着桌面,抓着男人的手,按在自己胸上。
女孩气势汹汹,凶神恶煞。
却也像春山般温热柔软。
旁边那桌的男人默默地咽下口里的食物,举手道:“要不让我摸……”
苏厌看都没看,反手一根筷子破空而出,扎破他的衣服,将他钉在了柱子上。
承重的立柱,正面穿入,背后穿出,吓得那人“哇呀”一声跌在椅子上,“刺啦”一声吧自己的衣服扯破了,捂着白花花半个肩膀在哄笑中狼狈而逃。
风停渊将手收了回来:“你不愿背,就别学了。”
苏厌抱着胸,椅子往后一翘,擡脚踹在桌子上,林初的滚烫面汤晃出碗沿泼了他一脸:“风停渊,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人教我学剑了?你信不信我马上就去凌霄宗绑一个人下来教我。”
林初在旁边嗷嗷乱叫,风停渊淡淡道:“你去。”
苏厌气短。
她自己就是九州四海屈指可数的强者,心里十分清楚,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和风停渊一样厉害的剑修,就算有,剑法和气息也会和他大相径庭。
天下没有两个同样的剑修。
而她偏偏就看上了,会挽出清冷剑花的那一个。
苏厌凑过来,明亮的日光下女孩的肌肤白净而柔软,连小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声音也软软的:“师父。”
风停渊:“你又要学了?”
苏厌不知道“不要脸”三个字怎么写,方才一脚踹桌子威胁要绑人的悍匪架势说收就收,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渊师父我就背一句好不好?”
“不好。”
苏厌眼珠转了转:“一页?”
“一章。”风停渊最后道,“背完,我带你去买剑。”
苏厌心里骂骂咧咧。
换做别人,她就直接上手跟他打,有本事他死撑着一招不露,活活被她打死。
偏偏这人又是个恹恹的病秧子,用法力时候的疼痛苏厌还记忆犹新。
——他来找她的时候,和天璇长老动手的时候,也都是那么疼的吗?
苏厌深吸了口气,把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的书拎起来,小鼻子皱着:“这个字。”
风停渊倒是出奇耐心,还给她倒了杯水,念字温润而柔和,倒像是个白衣书生了:“……夫。”
苏厌在学习上没有半点天分,更没有半点耐心,只有近乎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但她偏要和风停渊过不去,故意逮着同一个字,使劲问他,之前问过了,之后还要问,“风停渊风停渊风停渊”像檐下风铃似的响个不停,问他个三千八百遍。
苏厌本想等他没耐心了,自然就放弃要她背书了。
谁知他的耐心简直无穷无尽。
直到苏厌自己都问烦了:“拜托,我都问过你好多次了!”
“嗯。”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又问了?”
“你忘记了。”
“我没有,我就是故意气你的!”
风停渊擡眼看着气鼓鼓的女孩,小脸被气得像个包子,坏心眼彰显得明明白白,挂在脸上,还生怕他不知道,非要说出来。
苏厌在桌子下蹬了他一下:“嗳,你生气了吗?”
“没有。”
她趴在桌上,又用手指去挠他的胳膊:“我说,要做什么你才会生气?”
她指甲尖尖的,猫儿似的,把他的袖子都挠得抽了丝。
男人缓缓道:“杀不该死的人,害不作恶的人,知恶作恶,明善枉善。”
苏厌不解:“……为什么这些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为什么要生气?”
风停渊扶袖擡手,将她那侧的窗户缓缓推开。
像是在眼前徐徐展开的画卷,远处是凌霄宗满眼翠绿的重峦叠嶂,近处是扯着嗓子吆喝的小贩,汗如雨下的轿夫,弯腰眯眼挑拣货色的老妪,大街上反目成仇吵吵嚷嚷的兄弟,举着拨浪鼓跑过长街的孩童,扎着发髻点着朱唇结伴而行的少女。
碌碌无为,莽莽一生的凡人。
满街的银杏叶,被秋风扬起,如碎金般纷纷扰扰地从窗外吹进窗内,落在倚在窗前的女孩身上。
“苏厌,”风停渊道,“你看到的每个人,都和你息息相关。”
第一章背了下来。
自由的女孩像是出笼的鸟雀,一身亮眼的红裙,叽叽喳喳,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稀奇,眼花缭乱地就坠入人群了。
时不时被白衣男人提溜出来,像只抱不住东西的仓鼠,怀里丁零当啷下雨似的掉东西,满地五颜六色的胭脂螺黛糖人金银器,红符玉瓶,还有一个比她人高的花圈。
风停渊蹙了蹙眉:“给钱了吗?”
苏厌:“什么是钱?”
男人就把东西挨个回去付钱,左手还要跟女孩见招拆招。
苏厌下手先是用了真力气,听见男人咳嗽,后面力道就轻了,怕他又吐血,只是噼里啪啦拍着他的胳膊:“干什么干什么,我凭本事拿来的!”
风停渊任由她打:“不告而取是谓偷。”
“我凭本事偷来的!”
他把灵石放在小贩的铺上,眼见小贩露出“两文一个糖人他怎么给了一个灵石,找不起钱该怎么办”的眼神,淡淡道:“不要找了。”
苏厌不知道要找什么,但还是从他背后探出头凶道:“要找!”
女孩明眸皓齿,明艳逼人,漂亮得不像人,像个小妖怪。
小贩瑟缩了一下:“好的好的,我给小姑娘做个大的成不成,你要什么样式的?”
苏厌思考的模样很是乖巧,伸出手臂在头顶比划。
“九首螣蛇。”
金灿灿的九首螣蛇糖人,因为给了一块灵石,小贩拿出了看家本事,糖人大得出奇,用了□□根木签固定,张牙舞爪,狰狞可怖,穷凶极恶,九个蛇头里,还有一个头在吃人。
苏厌眉眼弯弯,欢天喜地地举着糖人跟在风停渊后面,拽着他的袖子道:“风停渊风停渊,你看这个被吃的人。”
风停渊看了过去。
苏厌眼睛糖人一样亮晶晶的:“他像不像清虚仙君?”
风停渊没有回答,见她先一口把小清虚仙君咬掉了,然后立刻苦着脸呸呸呸,装作清虚仙君很难吃的样子把它吐掉,问:“你知道那瓶子里装的什么?”
苏厌:“什么?”
男人将玉瓶正面的红符黑字递到她眼前念:“不孕不育药。”
苏厌:“……”
风停渊人路过药铺,擡手轻轻一抛,那药瓶如乘风般稳当地落在货架上,插入一个刚好的缝隙,掌柜的甚至都没发现。
风停渊面色平静:“所以让你认字。”
苏厌歪着头咯吱咯吱咬糖:“但我闻了,里面没有药,只有糖。”
风停渊沉默了。
苏厌道:“为什么?糖治不孕不育吗?吃糖吃多了还会生宝宝?!没人告诉我啊!我还不打算现在就生!”
突然有点难以下咽。
风停渊:“不会的。”
苏厌奇怪地看着他。
风停渊道:“人有的时候,也会骗人。”
苏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明悟的神色。
然后开口打破了那丝明悟,伸出五根手指:“但我以后打算生九个。”
风停渊眉心跳了跳,偏头问:“……为什么?”
苏厌道:“因为我想。”
她做事,很少考虑为什么,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三界之主护着长大的人,无人可以勉强,若是深究,也不过就是两个字。
她想。
风停渊沉默了很久,风挟起他墨色的长发和那一缕心血枯干后的银丝: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去救鹿呦呦。”
声音很轻,人声鼎沸的街头,苏厌扭过头去看身侧穿行的系着铃铛的酸梅汤小推车,没听见。
小推车丁零当啷地走远,露出身后兵器铺,苏厌眼睛一亮:“这里这里!!”
她想一出是一出,嗖得一下穿过人群,窜进店铺,红衣蹁跹,快得像只抓不住的飞鸟。
风停渊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店里五花八门的兵器,斧钺钩叉各式各样,因为锦城离凌霄宗不远,所以剑修盛行,有一大半的铺子都被或长或短的剑占据。
苏厌看其他东西两眼抓瞎,看兵器倒是门儿清,扫了一眼就不悦道:“什么嘛,破铜烂铁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但她声音清脆,又并不藏着掖着,柜台后坐着的魁梧男人闻言,黑着脸站了起来。
他穿着粗麻短布衫,结实的肩膀肌肉将袖口撑得饱满,声音雄浑而危险:“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陈家十三代祖祖辈辈打铁炼剑,我陈昊还是堂堂赤炎宗弟子,店里卖的东西向来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抱歉。”风停渊淡声道。
陈昊不悦地扫了他一眼,看他一身清冷贵气,像模像样,哑着嗓音道:“算了,看你们也是不懂规矩,我不和你们……”
只见白衣男人伸手,随意挑了一把递给她:“闹市中的兵器铺,大多卖给外行人。你刚学剑,不需要用什么好的。”
陈昊:“???”
长得他妈的一副矜贵公子模样,说话不紧不慢平平淡淡,比别人骂人还难听。
“喂,什么意思啊?!”陈昊抓起柜台上的板斧,单手撑着越过柜台,沉重地踏在地上,身上法力涌动着一步步压过去。
“闹事是吧?师徒来砸场子的是吧?没什么好东西全是破烂是吧?!有几个臭钱出来找骂是吧?我一随便挑个破烂打你十个你信不信?!”
他一跺脚,店里浮起了灰尘。
风停渊擡手抵唇,费力地咳嗽了两声,不太舒服地侧过头。
苏厌抱胸,站在他身后,脸色冷得惊人:“打他十个是吧?”
女孩绕过风停渊,轻轻巧巧地站在魁梧男人面前,发顶只到他的胸口,腰肢还没他大臂粗,擡起的小脸上却全是冰冷的锐气:“你拿着手上的破烂打我,我什么都不用,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陈昊哈哈大笑:“人不大,口气倒还不小。小姑娘,我陈家人有戒条,不跟女人动手,你不想死,就给我边儿待……”
女孩厌烦了,擡脚,当胸一踹。
太快了,快到好像只是红影掠过,裙角轻飘飘地翻起又落下。
陈昊连人带斧倒飞出去,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撞破柜台,撞破立柜,狠狠陷进墙里,墙壁自下而上裂出巨大的裂痕,墙上挂着的无数兵器发出簇簇响动,纷纷坠下,丁零当啷砸在地上。
漫起的烟尘中,女孩的影子逐渐显露,如风中纤细的月见草,踩着银纹小黑靴,娉娉婷婷地走来。
一脚踩在他胸上,柔软的额发后眸子漫起锋冷的浅金色光芒,居高临下道:“给我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