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爹们
摊开扇骨如弧形的剑刃,被掠起的黑气挑开,擦过苏厌的胸前,深深地刺进宝座中,如切豆腐般将坚如磐石的宝座一分为二。
两人眼里同时闪过一丝诧异。
不是他刺空了,有清虚仙君的修为作基石,谢寄云此时手握灭世之力,根本不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一击落空。
他笑得温柔:“对哥哥怎么还藏着小秘密呢?”
和温和话语相对的,是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击,折扇在他指尖翻飞,无数锋锐至极的细细扇骨如百根剑刃,击起成片的火光!
然而一下也没能打中,反而全部落空,扇骨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识,死活不肯落在苏厌身上!
苏厌反击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心底倏地感到一丝钝痛。
像是被水浸泡后又风吹日晒的磐石,猝不及防在某一风平浪静的午后裂出细密的裂口。
……和元都城外的时候一样,所有兵器都仿佛惧怕似的避让她。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只有万兵之主渡厄才能做到。
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在她身上留了这样的东西?
她想不起来。
他们最后一次互相靠近,是在元都血染的高台,她拔剑刺穿他的心口,他呢?他做了什么?
谢寄云眯起眼,修长的指尖捏住一缕黑气,却被黑气刺伤了手指,攥紧的指缝里往下渗血:“你身上带着渡厄的剑气?”
“你不是抢了渡厄,有本事拿来用啊!”苏厌冷笑,翻身而起,袖刀扎向他的心口!
锋利的刀尖扎入暗红的龙鳞,下一刻却崩掉了刀尖,平日里砍兵器如砍瓜切菜的袖刀,两柄相继报废,竟然都没能割破谢寄云哪怕一点。
“我怎么舍得用渡厄对你?”谢寄云柔声道。
“不舍得,还是用不了?”苏厌讥讽道。
“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活下去,否则也不必等到今天。”
“你等到今天,是为了彻底消化他的修为,养好经脉的内伤,否则你早就急不可耐了!”
“我是真心想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怕我死不瞑目?”苏厌冷笑,“真是好大的善心!”
“你总要把话说得这样绝对。”谢寄云像是责怪似的摇头,“为何不问我为何杀你?”
“有什么可问?你我杀人还需要理由?”
龙脊银鞭在空中抽出响脆如雷鸣的鞭响,在谢寄云胳膊上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刮起若干带着血丝的龙鳞。
谢寄云不怒反笑,笑意溢出桃花眼,愉悦又悲伤:“厌厌,不会再有你这样懂我的人了。”
“谁想懂你?!”
舞起的银鞭和折扇反复撞击,整个大殿的立柱在冲击中龟裂倒塌,空中肉眼难以捕捉的高速下火光成群,如繁星群蝶,发出一连串如暴雨般的兵器相击的震响!
谢寄云眼神冷暗,伸手一抓,从眼前甩过的无数急速鞭影中,稳稳抓住了银鞭的鞭尾。
鞭子狠狠绷紧,一端拽在谢寄云手里,一端被拉在苏厌手中。
苏厌死不放手,脚底下陷,力道之大,被她脚踩的大理石地面竟然如软泥一般翻起。
银鞭如有灵智,明明被谢寄云掌控着,却好像在拼命挣脱。
谢寄云仿佛不愿看似的,闭了闭眼,笑道:“我也是您的孩子,做母亲的,怎么能偏心?”
他主动松了手,银鞭立刻回护,盘旋在苏厌身侧,宛如灵智尚存的皎洁游龙。
谢寄云眼神暗了一瞬,又换上柔情蜜意的口吻:“厌厌,你知道血煞魔龙的天赋是什么吗?”
苏厌低低喘气,冷目相对。
她没料到谢寄云偷走清虚仙君的修为后会强悍到如此地步,浑身上下天衣无缝。
那个人也是这样强的吗。
明明也是时常练剑给她喂招,却不会让人感觉咄咄逼人,面上是冰冷淡漠的,甚至从来不笑,仿佛整块的天然寒玉,出手从来没有用过全力。
谢寄云总是对她笑,但下手却……
苏厌咳了两声,低眸瞥见自己咳出来的血,用手背冷冷擦去。
“哎呀,你受伤了。”谢寄云仿佛真的会心疼似的,“想想看,吞噬加上剥夺,会变成怎样的天赋?”
苏厌想起两人各有一半花纹的蛋壳。
他们不仅是兄妹,而且是一对双生子,在众多记载中,双生子都是被诅咒的对象,他们将原本完整的神魂撕裂成两半,变成两个半人,共享本该属于一个人的寿命、血脉和天赋。
能剥夺、吞噬任何人的生命力。
二者相加……就像是旋涡,能席卷周围所有的生机,只要周围还有一个人活着,血煞魔龙就永生不死。
谢寄云缓缓道:“血祭。”
苏厌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听起来就很美好,不是吗?”谢寄云对她笑,“我族生来就站在邪道的巅峰,天下蝼蚁都是我们的祭品,妖魔鬼怪人,全是供台上的牲畜,而我们是天生如此的神明。”
真正的血煞魔龙根本不需要修炼,他只需要走过人间……无穷无尽的修为和生命力就会涌入他的身体。
“传说中血煞魔龙降世的时候,万物腐朽枯败,如神只降临。相比之下,清虚仙君的修为又算得了什么?天下的修为都为我所有。”谢寄云越说越快,那种肆意的狂妄从裂开的唇齿间渗出,如掀开帘幕,露出一线疯魔的野心。
苏厌却是近乎冷漠的:“所以你要杀我。”
“我也不想。”
谢寄云身形一晃,瞬间逼近,掐着她的脖颈掼在墙上,看着她的眼睛,“渡厄不归顺于我,是因为我还不够强?我等了这么久,是想让你活下来的……可我不想再有做不成的事情,我不允许!!”
他厉声道,嗓音一瞬深沉沙哑,近在咫尺地震动耳膜,宛如震耳欲聋的龙鸣。
苏厌却在笑。
她小脸稚气又无辜,白皙的脸上粘着血,因为喘不过气,带上薄薄的绯红,笑起来灿若云霞,美得让人刹那间恍神:“谢寄云。”
谢寄云盯着她看,好像想把她吃进眼睛里。
苏厌冷道:“你等了这么久,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消化完他的法力,才有可能吸收我的天赋。”
谢寄云看着她,低声沙哑道:“你不懂……不懂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苏厌冷道:“谎话说了一千遍,也不会变成现实。”
金戒猛地闪出耀眼的金光,上面的刻痕瞬间涨大,金戒咒缚如巨蟒窜出,一圈又一圈如蚕茧般将谢寄云层层锁住!
谢寄云抓着折扇的手被束在身后,扇骨瞬间四散分裂,如无数受他驱使的飞刃,“叮叮叮叮——”发出一连串爆响扎在地上。
然而一个也没能刺中女孩。
她像是荆棘中翻飞的红蝶,只留下空气中滞留的艳丽剪影,手里的长鞭如鬼魅般化成疾影,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刀子般割开谢寄云身上四处的经脉!
几声清脆的招鬼铃响。
恶鬼从殿里四面八方涌现,顺着谢寄云的伤口疯狂撕咬,浓雾般漆黑的鬼气中隐约可见恶鬼半妖畸变的身体。
谢寄云甚至来不及还手,身上就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滴在大理石地板上,像是强腐蚀的剧毒液体,瞬间将地板侵蚀得千疮百孔。
谢寄云固然有着深不可测的修为,可毕竟不是他自己修炼来的东西。
他保留着筑基期修为的习惯,像是空守宝藏的孩童,明明挥挥手就能结束战斗,却不会使用。
比战斗经验,他和苏厌差得何止是鸿沟。
苏厌手里长鞭一甩,勒住他的脖颈,死死勒紧,鞭子在手里勒住深深的刻痕,擡起眼瞳的明亮如星:“你还差得远。”
“和谁比?”
地板上散落的扇骨倒飞回谢寄云的手中,他反手一挥,如漫天花开,扇骨围绕一圈,扎在苏厌四周。
与此同时,无数影杀者仿佛从水里浮现的黑影一般,突兀地出现在大殿里,苏厌扫了一眼,冷道:“你以为召一群废物来能有用?”
苏厌手里一空。
不是谢寄云强悍到能无视她铺天盖地的攻击,而是她的力气好像被无形的东西抽走。
银鞭倒卷,咒缚破碎,恶鬼被转瞬撕裂。
他转头微笑:“罢了,打闹到此为止。”
谢寄云身后缓缓展开嶙峋妖美的双翼,修长宽阔的翼骨向两侧庄严地延展,大殿近乎都容纳不下。
他低吼道:“起阵。”
天机阁不擅长打斗……
他们擅长的是,阵法!
苏厌踉跄后退,整个地面像是金色熔浆流淌,繁复的花纹涌现,和天机阁成百上千个影杀者相连,源源不断地汲取他们的法力。
刺目的金光像是日出般耀眼,苏厌睁不开眼,继而是铺天盖地的剧痛,痛到连她都忍不住痛呼出声。
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灵府在痛。
仿佛一把楔子以开天辟地的力道凿入她的眉心,要将她的灵骨活生生劈开……再血淋淋地抽出。
“三生夺魂阵,只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能彻底剥离你的吞噬。”谢寄云缓缓道,影杀者接二连三被抽成干尸,而他仿佛根本看不见。
“如果不是你免疫我的天赋,本该不用这样痛苦的。”
他迈步走向阵法中心的女孩……她本能地蜷缩起来,抱着头,像是想要抵挡伤害,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孩子。
她身上根本没有什么伤痕,眉心的魔纹却亮得像是烧起来!
谢寄云俯下身子,将她抱起来,仿佛怜惜似的抚摸她的脸颊,理平她的裙角:“如果你能活下来,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给你。我是真的想过和你平分这个天下。”
“嘘……很快就不痛了。”
他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顶,又露出悲伤得仿佛要流泪的神色,“可是,被夺走天赋,你大抵是活不下来。让我们最后……好好相处吧。”
千疮百孔的大殿里,影杀者尸体堆积成山,他拥着颤抖的女孩,坐在破败的王座上,安静等着夜幕降临。
“……放开她!”
颤抖却坚定的嗓音突然响起。
谢寄云一手抱着苏厌,一手支着头,懒散地擡眼。
大殿外,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鹿眼明亮逼人,投下瘦长的影子。
鹿呦呦握着手里的软剑,指着谢寄云,提高了声音大喊道:“放开苏姑娘!!”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此时握着剑,才让人突然想起,她只是在苏厌身边才显得废物,她自己……也是天下第一剑宗的内门弟子。
谢寄云叹气道:“我和妹妹最后相处的时间这样珍贵,你却偏偏要来打扰。”
鹿呦呦无视满殿可怖的金色阵法,拼命纵身袭来。两名影杀者冲上来,竟都没能拦住她,反而被剑气割开。
一向怯懦又胆小的人,竟然也能爆发出如此张扬的压迫感。
她剑尖指着谢寄云,眼眶发红,几乎是在尖叫:“我不许你伤害她!!!”
剑尖在谢寄云的胸前卷了刃,根本没能伤害他一星半点。
鹿呦呦踉踉跄跄地在王座前停下脚步,呆呆地低头,看到自己胸膛上被穿透的扇骨。
谢寄云淡淡道:“明明要杀我,为什么却刺向右胸?连杀人的决意都没有,真不知道她看上了你哪一点。”
怀里的女孩却突然动了。
明明她应该已经痛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天赋被剥离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堪比从活人身上硬生生剜出脊骨。
她眼里流淌着空洞的金色花纹,皮肤白得像是透明,可却固执而僵硬地伸出手,无力地、缓缓地,按住谢寄云的手腕。
“怎么了?”谢寄云温柔地低眸,像是哄孩子似的,“不想我杀她?”
女孩什么都听不见,嘴唇微微张开,流出血来。
“可惜啊,她已经死了。”谢寄云用袖口擦去她嘴角的血,贴着她的耳边低声呢喃,“乖,你不需要朋友,有哥哥陪着你。”
龙纹云靴轻轻一踹,踢垃圾似的,将倒下的少女踢开。
鹿呦呦冰冷的尸身从台阶上一路滚落,破布袋似的,倒在血泊里。
血一样的颜色映在女孩琉璃般的眼睛里。
她疼得意识朦胧,浑身发抖,空洞的眼睛还在看着上方,像是透过穹顶在看天空。
谢寄云久久注视着她,拨开她汗湿的额发,轻声问:“你在等谁呢?”
等谁呢?
混混沌沌的疼痛中,她潜意识里还在等着,就像当时一时大意,被困在天璇长老的芥子空间中,陷入绝境,无力反抗,受尽折辱。
有个人会劈开芥子,踏入虚空,像霜雪一样干净的剑光刺破黑暗,卷挟着令人胆寒的锋芒剑气,刺穿本该无人能踏足的禁地。
——我若是跌下来,你还会接住我吗?
男人的白袍比月色还要皎洁,立于蜿蜒匍匐的浩荡山河之上,背后倒扣的夜幕中映出几点天灯的暖光。
风吹起他的长发,露出低垂的睫羽,漆黑的长眸。
他生了一副适合月色亲吻的眉眼,无数次看过,无数次动心,明明是极尽冷淡的长相,却无端被夜风牵上几分温柔。
——无论你跌下来多少次,我都会接住你。
是谁呢?
平时并没有总是想到他,就算想到了,也会很快忘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痛得发抖的时候才止不住地想他,想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不愿去想,却没有力气去抵挡。
情绪终于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像是盛夏暴雨天的潮热水汽,突然间的崩溃来得猝不及防。
不会来了,谁都不会来了。
重伤的神魂在灵府里瑟缩着发抖,抱着头无声哀鸣,孤独像缓缓涨起来的潮水淹没了头顶。
她手指勾了勾,无力地收拢,仿佛要牵住一个人的手。
是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幻想。
“轰隆”一声巨响。
谢寄云脸色微变,将苏厌轻轻放在宝座上,持扇站在她身前。
驻守天机阁的影杀者在接二连三的死去,入侵者不仅没有隐匿身形,反而嚣张至极,一路狂杀滥砍从门口闯入,一路打一路烧,透过殿门能看到远处燃起的滔天火光!
“把人给老子交出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整个大殿的屋顶被掀飞,夜风呼啸,拎着巨大方天画戟的魁梧身躯如山峦般从天而降,沉重地砸在地板上,汹涌的魔气肆虐,长戟一甩,拦腰斩断了七八个影杀者。
“动静小一点。”
黑雾笼罩的修长身影裹着黑袍,气息似真似幻,突兀地出现在大殿中央。
他俯身,苍白的五指按住地上的阵眼,“人鹿半妖说她受了伤。”
地面的阵法被打断,女孩湿润的睫毛颤了颤。
谢寄云立在高处,瞳光晦暗:“你们是……”
“我是你爹!晦气玩意!!”赤皇魔君咆哮道,飞起长戟扎进他的肩膀,跳起来踹飞了谢寄云,“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看你这混账东西,还敢动我的人?!”
长戟撕裂空气,无比蛮横粗野的一击,穿透谢寄云的身体,深深扎进地面,排山倒海般的气浪将女孩掀飞了出去,半空中,一条比立柱还要粗的蛇尾轻轻卷住她的身体。
从掀飞的屋顶中自上而下攀入九条脖颈的庞大蛇身,几乎填满了整个大殿,比头颅还大的鳞片带着金属光泽密密排列在一起。
他毫不留情地甩起尾巴,将冲过来的影杀者一个个如拍苍蝇般拍成肉泥。
“赤皇。”其中一个蛇头的嗓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你伤到她了!”
“小崽种是瓷片做的?!”赤皇魔君破口大骂,“摔还能摔坏了?他妈的有脾气别对我发!”
“小心。”鬼王阴沉沉地擡眼,数以百计的恶鬼在他身后聚集,如黑压压的乌云。
“他修为很高。”
谢寄云从高处站起,轻描淡写拔出肩膀上的长戟,贯穿伤在快速愈合。
“赤皇魔君,妖尊乌九,鬼王太阴……被封了三百年,居然还是如此生龙活虎。”谢寄云笑起来,“有趣,居然真的找来了这里。你们想要找回自己的三族圣物,我可以给你们,但苏厌……”
他没能说完,整个人被疾窜而来的蛇头恶狠狠咬住,反复摔打在地上,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用最原始粗暴的方式,直到整个地面被砸的如同巨大的陨石坑。
凭他身上的修为,本不可能轻易被咬伤,但螣蛇硕大的蛇牙疯魔般寸寸收拢,一边碎裂一边深入,仿佛感觉不到痛,硬生生劈开他的龙鳞,往里钻入,以两败俱伤地滔天愤怒,活生生碾碎了他的肩胛骨。
谢寄云浑身是血地爬起,立在断壁残垣之上,哈哈大笑。
“真心的?”谢寄云讥笑道,“和我抢人?我是她唯一的哥哥。她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你们算什么东西?”
“我们算什么?”九条脖颈在夜空下高高昂起,狭长的蛇眼里是火一样的震怒。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厉鬼,四面八方的妖族从山峦涌下,像潮水一样包围了天机阁。
那是属于父亲的震怒。
他说:“我们是她的爹爹。”
作者有话说:
爹爹们来了!
炽炽有话说:宝贝们,明天除夕三更哈!除了早上十一点下午六点,晚上九点也更!(嘿嘿,这不得被我迷死O3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