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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外国 > 群魔 > 群魔 第三部 第一章 游艺会


尽管在过去那天因“什皮古林厂工人闹事”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游艺会还是照常举行了。我想,即使连布克当夜一命呜呼,第二天上午的游艺会恐怕还会照样举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赋予这次游艺会以多么重大的意义啊。唉,直到最后一分钟她都被蒙在鼓里,不明白公众的情绪。直到最后,竟谁也不相信这次盛大的游艺活动会不发生什么重大事故,正如有些人早就搓着双手预言的那样,会顺顺当当地“收场”。诚然,许多人都装出一副痛心疾首、关心政治的模样;但是,一般说来,任何社会动乱都会使俄国人感到无比兴奋。诚然,我国还有一种比仅仅渴望有人闹事更严重得多的情况,这就是群情激愤,怨声载道;似乎,大家对一切都腻烦透了。到处笼罩着一片自相矛盾的犬儒主义,勉强的、仿佛硬装出来的犬儒主义。只有女士们没有晕头转向,但也仅表现为一点:恨透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所有各派女士在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可是她却可怜见,居然不曾产生丝毫怀疑;直到最后一小时她还自以为“众星捧月”,人们依旧“狂热地对她忠贞不贰”。
我已经暗示过,敝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小人。在社会动荡或者处于过渡时期的乱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人应运而生,而且随处可见。我不是说那些所谓“先进分子”,这些人总是抢在大家头里(这是他们主要关心的事),虽然他们经常抱着愚蠢透顶的目的,但这目的毕竟或多或少是明确的。不,我讲的仅仅是一帮败类。在任何过渡时期,这帮败类就会如沉渣泛起,这是每个社会都有的,这帮人浑浑噩噩,已经不仅毫无目的,甚至毫无思想可言,而只是以他们自身的存在竭力表现出一种骚乱和焦躁。然而,这帮败类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几乎永远听命于一小撮抱有明确目的的所谓“先进分子”的驱使,于是这些所谓“先进分子”便随便役使这一大堆社会垃圾,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这帮“先进分子”自身不是十足的白痴的话,不过这情况也屡见不鲜。现在,当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们这里就有人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由国际操纵的,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回过头来支配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则根据他的指令来调动形形色色的败类。敝城最有名望的一些有识之士至今都暗自纳闷:当时他们怎么会忽然疏忽了这一点的呢?我们这个乱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国到底由什么过渡到什么——我不知道,我想,也没有人知道——除非是某些作壁上观的人。然而那些最不齿于人类的无耻小人却突然取得了优势,开始大声批判一切神圣的东西,而从前他们都不敢开口,而那些过去一直顺利地执掌牛耳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现在却突然听起了他们的申斥,自己却噤若寒蝉;而有些人还十分可耻地嘿嘿嘿地随声附和。什么利亚姆申们,捷利亚特尼科夫们,地主坚捷特尼科夫们,没出息的黄口小儿拉吉舍夫们,面带苦笑而又态度倨傲的犹太佬们,爱哈哈大笑的外来游客们,从京城里来的有政治倾向的诗人们,既没有倾向又没有才华只好炫耀自己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皮靴擦得锃亮的诗人们,嘲笑自己的军衔毫无意义、为了多挣几个钱不惜立刻摘下自己的佩剑、偷偷溜到铁路上去当一名小录事的少校和上校们;改行当律师的将军们;颇有点文化的经纪人们,生意越来越红火的年轻商人们,数不清的神学校的学生们,以为自己就代表妇女问题的妇女们——凡此种种都在敝城完全占了上风,而他们又凌驾于什么人之上呢?凌驾于俱乐部,凌驾于可敬的高官显贵,凌驾于装有木腿的将军,凌驾于我们那些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女士们之上。如果说出乱子之前,连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和她的爱子,都差点没让这帮败类们支使来支使去的话,那我们其他的弥涅耳瓦们当时一时犯傻也就多少是可以原谅的了。我已经说过,现在一切都归因于国际。这想法已这样根深蒂固,以致对偶然来此的局外人也作如是说。还在不久前,有一位高级文官库布里科夫,六十二岁,脖子上挂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未经任何邀请就来了,他用不胜唏嘘的声音宣称,他在来此的整整三个月中,毫无疑问是处在国际的影响下。当时,出于对他的年高德劭和功勋卓著的尊敬,便邀请他来说明一下,让他说得更令人满意些,他虽然提不出任何证据,除了他“全身心都有这样的感觉”外,但是他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因此大家也就不再问他了。
我要再说一遍。敝城仍有一小部分小心谨慎的人,一开始就离群索居,甚至锁上大门把自己关在屋里。但是什么锁又能抵挡得住自然的规律呢?哪怕在最谨言慎行的家庭里,也肯定会有些一定要去跳舞的姑娘。于是所有这些人最后也只好为那些家庭女教师认了捐。即将举行的舞会是如此辉煌与无与伦比;大家纷纷传说着各种奇迹;谣诼纷纭,据说将会有一些手持长柄眼镜的公爵到来,舞会上将有十名主持人,个个是年轻的舞伴,左肩戴着蝴蝶结;又说此事是彼得堡的某些人士策划的;又说卡尔马津诺夫为了增加捐款,已同意穿上敝省家庭女教师的服装朗诵《Merci》;又说还要举行“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而且也都穿上服装,每种服装将代表一种文学流派。最后还将有一个“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穿上服装翩翩起舞——这事本身就已经是特大新闻了。怎么能不订票不认捐呢?所有的人都订了票。

这天的游艺会按照节目单分成两部分:先是文学讲演会,由中午到午后四点;然后是舞会,从九点开始,通宵达旦。但是这样的安排就隐含着引起混乱的苗头。首先,从一开始,公众就深信关于在文学讲演会后立刻举行午宴的传闻,或者,甚至可能就在讲演会中间,特意为举行午宴安排了一段休息时间——午宴自然是免费的,已列入了节目单,有香槟酒。入场券的高价(三卢布)更加深了这则传闻的可信度。“要不的话,我总不能白捐钱呢?游艺会预定为一昼夜,那就要给东西吃。人们会饿坏的。”大家都这样议论纷纷。我应当承认,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本人由于她的失于检点也加深了这一有害的传闻。一个月前,当她还陶醉在她的这一伟大构想中的时候,逢人便絮叨她的这个游艺会,说什么她将跟大家一起举杯祝贺,甚至还给京城的一家报纸发去了消息,当时主要使她神往就是这举杯祝贺:她想亲自宣读祝酒词,而且在等待这天到来时一直在撰写这个祝酒词。这祝酒词必须能够阐明我们打出的这面主要旗帜(什么旗帜?我敢打赌,这位可怜的女士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然后以地方通讯的形式寄往京城的各大报纸,从而使最高当局为之动容,为之神往,接着便传遍全国各省,引起人们赞叹,引起人们模仿。但是倘要祝酒就必须有香槟,而香槟总不能空着肚子喝吧,因此顺理成章地也就必须有午宴。后来,由于她的努力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大家开始比较认真地讨论了事情的方方面面,有人就立刻向她明确说明,如果幻想举行酒宴,那用来资助家庭女教师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即使捐款十分众多也罢。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伯沙撒的盛宴和举杯祝酒,以及仅剩九十卢布来帮助家庭女教师,或者——利用游艺会筹集巨额捐款,而所谓游艺会不过是走过场。不过委员会只是危言耸听,它自己当然已经想出了第三个解决办法,这办法不仅十分圆满,而且还调和了上述的两难处境,即这游艺会在各方面都十分像样,十分气派,就是没有香槟酒,这样一来,剩下的款项就极其可观了,将会大大超过九十卢布。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不同意,她生就的脾气就是瞧不起那种小市民的折中办法。她立刻决定,如果最初的想法实现不了,那就立刻和彻底地采取相反的极端,即筹募巨额捐款,让所有各省都看了眼红。“说到底,公众也应该明白,”她在委员会上结束自己热情洋溢的讲演时说道,“达到全人类的目的比起得到短暂的肉体享受要无比崇高得多,举办这样的游艺会,其实质不过是要宣布伟大的思想,因此应当满足于举行一种最节约的、德国式的小型舞会,仅仅作为寓教于乐的一种形式,如果根本取消这种令人讨厌的舞会办不到的话!”她突然恨透了舞会。但是最后大家还是请她少安勿躁。比如,当时就有人想出了举办“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以及其他许多高雅的游戏,以此来弥补肉体享受之不足。当时卡尔马津诺夫也完全同意在会上朗诵《Merci》(而在此以前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让人听了干着急),因而甚至彻底打消了我们那些不知自爱的公众头脑里那种想要吃吃喝喝的念头。这样一来,舞会终于又成了最辉煌的庆典,尽管已经不是原来那样搞法。为了不至于太离谱,决定在舞会开头可以供应一点柠檬茶和圆饼干,然后是杏仁酪和汽水,而最后甚至还有冰淇淋,但也不过尔尔。为了那些随时随地肯定会感到饿主要是渴的人——可以在穿廊式房间的尽头单设一个酒吧,由普罗霍雷奇(俱乐部的厨师长)经营——不过必须在委员会的极严格的监督下——它可以供应任何东西,但是必须另行付钱,为此应在大厅门口专门贴张告示,声明酒吧供应各物均在招待范围之外。但是这天早晨又决定根本不设酒吧,免得妨碍讲演和朗诵,尽管酒吧离卡尔马津诺夫同意朗诵《Merci》的那间贵宾厅还隔着五个房间。有意思的是,委员会里甚至最讲求实际的人也赋予这事,即朗诵《Merci》以空前巨大的意义。至于那些爱好诗歌的人,比如首席贵族夫人就曾向卡尔马津诺夫宣称,她在他朗诵完结之后将立刻吩咐在她的贵宾厅的墙上镶嵌一块大理石,上面将用金字书写:某年某月某日,这里,就在这地方,俄罗斯和欧洲的伟大作家在搁笔时朗读了《Merci》,这表明他首次与俄国读者告别是通过敝市各界代表进行的。而且这碑文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会看到,即朗诵完《Merci》之后总共才过五小时,就会人人看到这一碑文。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主要是卡尔马津诺夫提出的要求,要求那天中午,在他朗诵的时候,不管以何种借口都不要设酒吧,尽管委员会里的有些人持异议,认为这不完全符合我国习俗。
当城里的人们还在继续相信举行伯沙撒的盛宴,即相信委员会将会免费招待他们开怀畅饮的时候,情形就是这样;而且直到最后一刻都深信不疑。小姐们甚至还幻想会有许许多多糖果、蜜饯以及其他闻所未闻的东西。大家知道,这次募捐收获极丰,全城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来参加这次风雅的集会,各县的人也纷至沓来,票都不够卖了。大家还知道,除了规定的票价以外,还有大量捐赠:比如,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花三百卢布买了一张票,还把她家温室里的全部鲜花都贡献出来装饰大厅。首席贵族夫人(委员会委员)则提供了府邸和照明,俱乐部则提供了乐队和仆役,还让普罗霍雷奇整日供她们差遣。还有一些其他捐赠,虽然数目不十分大,因此甚至有人想把入场券减价出售,由最初的三卢布减为二卢布,起初,委员会也的确曾经担心过,每张票三卢布,小姐们可能出不起,因此提议设法出售一种家庭票,即每家只需为一位小姐付钱买票,而其他属于这个家庭的所有小姐,哪怕有十个,都可以免费入场。但是一切担心纯属多余:恰恰相反,小姐们都来了。甚至最贫穷的官吏也把自己的闺女带了来,非常清楚,要是他们没有闺女,他们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前来认捐的。有一位最微不足道的小官把自己的所有七个闺女都带了来,当然还不算自己的夫人和侄女,而且这些人每人手里拿的都是三卢布的入场券。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城里简直就像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就拿这个说吧,因为游艺会分成两部分,因此女士们的服装也必需每人准备两套——一套中午用,用来听讲演和朗诵;一套舞装,用来跳舞。后来得知,许多中产阶级的人,为了准备这天到来,把自己的所有东西,甚至把家里的被褥乃至床单,就差没有把床垫都抵押给了敝城的犹太佬,这些犹太佬简直多极了,两年来仿佛故意似的定居本城,而且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预支了薪俸,而有些地主甚至把必需的牲口都卖了,这一切为的只是把自家的千金们打扮成侯爵小姐一样带来,决不让任何人把她们比下去。这一次服装的华丽在敝地是闻所未闻的。还在两星期前,城里就流传着各种家庭笑话,这些笑话立刻被敝城那些爱说笑逗哏的人传到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官邸。还流传着一些家庭漫画。我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纪念册里就曾亲眼见过几张这样的画,关于这一切,出现这些笑话的地方都十分清楚;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许多人家都恨透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缘故。现在大家都在破口大骂,一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事前就十分清楚,如果到时候委员会在什么事情上不合大家的意,舞会在什么事情上出了纰漏,骇人听闻的愤怒就会陡地爆发。因此任何人都在暗自等待着爆发丑闻;既然人人都在翘首以待,这丑闻又怎能不爆发呢?
十二点整乐队开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由于我忝居主持人之列,即忝居十二名“戴蝴蝶结的年轻人”之列,所以我亲眼目睹了这个可耻的令人难忘的一天是怎样开始的。起先是入口处拥挤不堪。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从一开始,从警察开始,就处处出错呢?我并不责怪真正的与会者:家长们不仅不去拥挤,甚至也不去挤别人,尽管他们大小都是个官,相反,据说,他们还在外面就看到敝城少有的人群拥挤,这些人围住大门,向里猛冲,而不是依次入场——一看到这情形,他们就感到有失体统。与此同时,马车却不停地驶来,终于把外面的街道全占满了。现在,当我撰写本书的时候,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肯定,敝城有些坏透了的败类,干脆就是由利亚姆申和利普京带来的,他们根本就没有票,也许,还有些人是由像我这样以主持人的身份带进来的。起码来了一些甚至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们来自附近各县,还来自别的什么地方。这些无票闯入的混混们,一走进大厅就异口同声地(倒像有人教唆好了似的)打听酒吧在哪儿,一听说根本没有酒吧,他们就毫不客气用迄今为止我们这儿还从未见过的放肆态度开始骂街。诚然,他们中的某些人来的时候就喝醉了,有些人则像野蛮人一样一见到首席贵族夫人的豪华的大厅就惊呆了,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气派的大厅,因此进屋后安静了片刻,张大了嘴巴不停地东张西望。这座贵宾大厅,虽然建筑陈旧了些,但是的确一派富丽堂皇:面积很大,上下两排长窗,天花板上还有描金的古色古香的彩画,大厅上方有敞廊,窗户与窗户之间还镶嵌着镜子,窗上还挂着白地红花的帷幔,还有许多大理石雕像(不管什么雕像吧,反正是雕像),大厅里还陈设着古色古香的拿破仑时代的沉重的家具,白地描金,蒙上了红丝绒。在本书描写的那会儿,大厅尽头还搭了个高台,给那些有话要讲,有诗要朗诵的文学家使用,而整个大厅则像剧院的池座一样摆满了座椅,座椅间则留着很宽的过道,供观众通行。但是在最初几分钟的惊叹之后便开始提出最没有道理的问题和声明:“我们也许还不想听讲演呢……我们是付了钱的……观众上大当了……我们是主人,主人不是连布克那两口子……”总之,好像让他们进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特别想起发生的一桩冲突,在这场冲突中,昨天那位外来的公爵少爷立了大功,这位公爵少爷也就是昨天上午曾去过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领子支棱着,样子像个木偶似的那主儿。他也因为她的一再请求同意在自己左肩别上个蝴蝶结,成了我们的一名同道即主持人。原来这个装有发条的哑巴蜡像,还真有点本事,不是说话的本事,而是在某方面行动的本事。当一名麻脸的、身高马大的退伍大尉(他仰仗有一大帮坏蛋跟在他后面撑他的腰)缠住他问:“上酒吧去怎么走”的时候,他向派出所长递了个眼色。他的指示被立刻执行了:尽管这个喝醉了的大尉骂骂咧咧,还是被人拖出了大厅。这时“真正的”观众终于开始入场了,他们排成三行长长的队列,沿着座椅间三条通道鱼贯而入。捣乱的苗头开始逐渐平息,但是观众,甚至最“纯粹”的观众,也露出不满和惊讶的神色,而有些女士简直被吓坏了。
大家终于坐好了,乐队也停止了演奏。观众开始擤鼻涕,开始东张西望。大家都十分郑重其事地等待着——这郑重其事往往本身就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是“连布克那两口子”还没有来。绸缎、丝绒、钻石从四面八方熠熠发光,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香气。男人们佩上了所有的勋章。老人们甚至都穿上了军服。首席贵族夫人终于带着丽莎一起来了。丽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中午这样美得令人眼花缭乱,穿戴得这么华丽。她的头发梳成一绺绺鬈发,眼睛在发光,脸上笑容可掬。她分明产生了令人注目的效果;人们在端详她,在窃窃私语地谈论她。有人说,她在用眼睛寻找斯塔夫罗金,但是无论是斯塔夫罗金,也无论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都没有来。当时我不明白她的面部表情:这张脸上为什么会洋溢着那么多的幸福、快乐、精气神和力量?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就像走进了死胡同,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连布克两口子”还没有来。这已经是个错误了。我后来才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离开了他,她最近都觉得寸步难行了,尽管她从来也不肯对自己承认这点。我要顺便指出,昨天,在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拒绝佩戴主持人的蝴蝶结,这使她感到很难过,甚至都流出了眼泪。使她感到很奇怪,后来又使她感到异常惊慌的是(我现在先交代清楚),整个白天都不见他的人影,他根本就没有来参加文学讲演会,因此直到傍晚谁都没有遇见他。最后,观众开始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台上也没有出现一个人。就像在剧院里那样,后排的人开始鼓掌。老人们和太太们皱起了眉头:“连布克两口子”显然也太摆谱了嘛。甚至在最有身份的那一部分观众中也开始了不像样子的窃窃私语,说什么这游艺会也许真的不举行了,连布克的身体也许当真不舒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谢谢上帝,连布克贤伉俪终于大驾光临了:他挽着她的胳臂;不瞒诸位说,我自己也非常担心他俩不会来了。但是无聊的猜测因此也就不攻自破了,真相露了出来。观众似乎松了口气。连布克本人似乎十分健康,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不难想象,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啊。为了说明情况,我想指出,一般说,敝城的上流社会很少有人认为连布克得了什么病;大家都认为,他的行为完全正常,甚至还认为他昨天在广场上的做法也值得赞许。“一上来就应当这样嘛,”一些高官显贵们说,“要不,一些以慈善家自居的人,到后来还得采取老办法,他们没有注意到,即使为了慈善事业这样做也是必须的。”起码在俱乐部里大家都这么议论。大家对他有意见的仅仅是当时他不应当发火。“处理这种事应当冷静,到底还是新手。”一些行家们说。所有的目光也同样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我不过是个说故事的人,谁也无权要求我对这一点提供非常准确的细节:因为这里牵涉到一个秘密,这里牵涉到一个女人;但是我知道的只有一点:昨天晚上她走进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书房,两人一直谈到后半夜。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得到了宽恕,得到了安慰。夫妇俩在所有问题上都取得了一致,一切都被忘却,在相互表白的末了,冯·连布克到底还是下了跪,他恐惧地提到前天夜里最后发生的那件主要的事——这时他夫人的纤纤玉手,接着是她的樱桃小口阻止了这个骑士般文雅和被感动得浑身发软的人火一般倾吐出来的表示追悔莫及的话语。大家都看到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她面色开朗地穿着华丽的服装走了进来。她似乎正处在予取予求的顶峰;游艺会乃是她政治生涯的目的和最高成就,它终于实现了。连布克夫妇缓步走向自己紧靠台前的座位时,频频向大家点头,并且回答着大家的问候。他俩立刻被大家包围了。首席贵族夫人站起来迎接他们……但是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误会:乐队无缘无故地奏起了迎宾曲——不是什么进行曲,而是一种筵席上的迎宾曲,就像在敝城俱乐部用餐,在正式宴会上为某人的健康干杯时奏的那种曲子。我现在才知道,这是利亚姆申以主持人的身份竭力要这样做的,似乎为了欢迎“连布克两口子”光临。当然,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托词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他这样做是因为愚蠢,或者是由于巴结得过了头……呜呼,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关心寻找托词了,他们想在今天就一了百了。但是事情不是到迎宾曲就完了:正当观众感到懊恼而又莫名其妙和会心地微笑的时候,突然在大厅尽头和楼上的敞廊里响起了乌拉声,似乎也是为了欢迎连布克夫妇。喊的人倒不多,但是,我承认,却持续了一段时间。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满脸通红,她的两眼开始闪闪发光。连布克在自己的座位旁站住了,庄重而又严厉地环视着大厅……大家请他快快坐下。我又恐惧地注意到他脸上那个危险的微笑,昨天上午他站在他妻子的客厅里,望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走过去向他问好之前,他脸上挂着的就是这种危险的微笑。我觉得,即便现在,他脸上也有一种凶险的表情,最糟糕的是这表情还有点滑稽可笑——这是一个人仅仅为了讨好自己老婆,为了满足她的极端要求而不惜(还果真如此)牺牲自己时的表情……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急忙向我招手让我过去,悄声嘱咐我快跑去找卡尔马津诺夫,央求他早点开始。不料我刚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十分恶劣的事,不过比头一件恶劣得多。在台上,在空空如也的台上,在此以前,大家的所有视线和所有期待都集中在台上,大家看到的不过是一张不大的桌子,桌子后面放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只银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杯水——在这空空如也的台上突然闪出了列比亚德金大尉的庞大身影,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我大吃一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大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在主席台的后部站住了。突然观众席上发出了喊叫:“列比亚德金!是你呀?”大尉红红的脸一副傻样(他完全醉了),听到有人叫他,便咧开大嘴,眉开眼笑,傻呵呵的。他举起一只手,擦了擦脑门,晃了一下他那蓬乱的脑袋,然后仿佛一不做二不休似的,向前迈了两步——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倒不大,但忽高忽低,笑声拉得很长,笑得很得意,笑得他的整个肥大的身躯都在颤动,笑得都眯上了眼睛。看到这情景,几乎一半的观众也都笑了,还有二十来个人拍起了巴掌。严肃的观众则板起了脸,面面相觑,但是,这一切持续的时间没有超过半分钟。突然,利普京肩上佩戴着主持人的蝴蝶结,带着两名仆人跑到台上;他们仨小心翼翼地架着大尉的两只胳膊,利普京还向他小声嘀咕着什么。大尉皱起了眉头,嘟囔道:“既然这样,那好吧。”然后挥了挥手,把他那庞大的后背转过来对着观众,跟陪同他的人一起不见了。但是刚过了不大一会儿,利普京又纵身跳上主席台。他嘴上一如既往地堆上了最甜蜜的微笑,这微笑往往使人想起加糖的醋,他手上拿着一张信纸。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台子前沿。
“诸位,”他对观众说道,“由于照顾不周出了点可笑的误会,这误会已经消除了;但是我仍满怀希望地接受了我们此地一位诗人的委托,以及他深切的、恭敬有加的请求……这位先生,也就是我想说的这位本地诗人……满怀崇高的人道目的……尽管他相貌粗鲁……然而却满怀把我们大家联合在一起这个崇高目的……即擦干本省那些贫苦的、有知识的姑娘们的眼泪……虽说他希望不要公开他的姓名,但是他又很希望在舞会开始之前,也就是我想说,在讲演开始之前能看到他的诗被朗诵出来。虽说节目单上没有这首诗,我们也不准备把它列入节目单……因为这首诗半小时前才拿来……但是我们(谁是我们?我现在是逐字逐句引用这个断断续续而又颠三倒四的讲演)觉得,由于这首诗的感情十分真挚,加上它的基调也十分欢快,因此倒也不妨念念,也就是说,不是作为某种严肃的东西,而是作为某种适合于庆典的东西……总之,与我们的思想很合拍……何况又只有几行……因此我想请求观众格外垂青,予以恩准。”
“念吧!”大厅尽头有人嚷了一嗓子。
“那我念啦,诸位?”
“念吧,念吧!”传来了许多声音。
“既然观众慨允,那我就念啦。”利普京又挤眉弄眼了一番,仍旧带着那种甜蜜的微笑。他似乎仍旧拿不定主意似的,我甚至觉得他很激动。尽管这些人很放肆很无礼,他们有时候也会忸怩作态。话又说回来,如果换了个神学校学生,他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而利普京毕竟属于过去那个社会。
“我要预先申明,就是说,我有幸预先告知诸位,这毕竟不是过去那种为庆典写的颂诗,这几乎,可以说吧,是一首玩笑之作,但是其中蕴含的感情是无可置疑的,再加上某种戏谑和欢快,可以说,充满着十分现实的真情实感。”
“念吧,念吧!”
他打开了信纸。不用说,谁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况且他还佩戴着主持人的蝴蝶结。他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
诗人于游艺会致本地的一位祖国家庭女教师。
你好,你好啊,家庭女教师!
高兴吧,欢腾吧,
无论你是落后分子还是乔治·桑,
反正你现在应该欢天喜地!
“这是列比亚德金的诗!没错,就是列比亚德金的诗!”有几个人作出了反响。发出了笑声,甚至还有鼓掌声,虽然掌声零落。
你教拖鼻涕的孩子
学习法语识字课本,
准备向哪怕是教堂杂役
暗送秋波,让他娶你为妻!
“乌拉!乌拉!”
但是在我们这个大改革的时代,
连教堂杂役也不会娶你做妻房,
除非你有“一大笔钱”,小姐,
要不你又只好去教识字课本啦。
“就是,就是,这就叫现实主义,没有‘一大笔钱’就寸步难行!”
但是现在,大张筵席,
我们募集了资金,
边跳舞,边从这些大厅
给予你丰厚的嫁妆——
无论你是落后分子还是乔治·桑,
反正你现在应该欢天喜地!
你有陪嫁啦,家庭女教师,
你尽可以得意洋洋,唾弃一切!
不瞒诸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首歪诗的无礼与放肆太明显了,甚至无法用愚蠢来原谅利普京。再说利普京这人也根本不笨。他们的用意是明显的,起码对于我是这样:仿佛急于制造一场混乱。这首白痴般的诗的某些诗句,比如最后一句,是无法归咎于任何愚蠢的。利普京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他做得太过分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伟业之后,因为自己的放肆都慌了神,甚至都没有立刻下台,而是站在那里,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原先,他大概估计会产生另一种效果;但是,甚至那一小撮在出事时鼓过掌的捣乱分子,也似乎慌了手脚,陡地变得鸦雀无声。最混账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居然热情洋溢地欢迎这整个出格的举动,也就是说根本不把它当做一纸谤文,而是以为它当真说出了关于家庭女教师的真实处境,把它看做一首带有倾向性的诗。但是这诗的内容毕竟太放肆了,终于使他们也吃了一惊。至于全体听众,不仅全大厅的人感到十分难堪,甚至明显地感到有辱斯文。现在我转述我那天的印象时,并没有弄错。后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再过一刹那,她非晕倒不可。在最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中有一位搀扶起自己的老伴,两人在观众惊慌不安的目光的护送下走出了大厅。谁知道呢,若不是此刻卡尔马津诺夫身穿燕尾服、系着白领带,手里拿着一沓稿纸,亲自登上了主席台,说不定这一先例还会带走一些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把兴高采烈的目光投向他,仿佛他是她的救星似的……但是我已经在台后,我要找利普京。
“您这是存心捣乱嘛!”我愤怒地抓住他的胳臂说。
“我敢起誓,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缩成一团,立刻开始撒谎,装出一副不幸而又受愚弄的样子,“这首歪诗刚刚送来,我还以为是一首欢快的玩笑之作……”
“您想的根本不是这个。难道您认为这首平庸的歪诗是欢快的玩笑吗?”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您哪。”
“您简直在撒谎,根本不是刚刚给您送来的。这是您亲自跟列比亚德金一起炮制的,说不定还在昨天,为了捣乱。最后一句诗肯定是您写的,关于教堂杂役云云,也是。为什么他出场的时候穿着燕尾服?这说明,您给他打扮了一下,本来是想让他念的,要不是他喝醉了的话?”
利普京冷冷地、歹毒地看了看我。
“这关您什么事?”他忽地问道,神态出奇地镇定。
“什么叫关我什么事?您也戴着这蝴蝶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哪?”
“不知道,反正总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吧,您要干吗?”
“因为我现在看透了。这简直是阴谋,是冲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来的,为的是在今天让她出乖露丑……”
利普京又乜斜着眼看了看我。
“这关您什么事?”他发出一声冷笑,耸了耸肩,走到一边去了。
这好像当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的所有怀疑都被证实了。我还一直希望我弄错了!我怎么办呢?我本来想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商量一下,但他却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试着自己的各种笑容,并且不断地查看他写了各种札记的稿纸。卡尔马津诺夫朗诵完毕后,紧接着就应该是他上场,因此他现在根本没法跟我交谈。跑去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吧?但是找她还嫌早了点:她只有受到更加严厉得多的教训之后才能治好她自以为她被“众星捧月”,大家都在“狂热地效忠”于她这一毛病。她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活见鬼了。再说她又帮得了我什么忙呢?“唉,”我想,“真是的,这关我什么事呢,等一闹事,我摘下蝴蝶结回家去不就结了。”我就是这么说的:“等一闹事”,这我记得。
但是必须先去听听卡尔马津诺夫的朗诵呀。我在后台最后一次环视了一下会场四周的情形,我发现这里有相当多的闲杂人员甚至妇女在钻来钻去,出出进进,这个所谓“后台”是个相当狭窄的空间,用一幅幕布与观众隔开,而且隔得严严实实,后面则有一条走廊与其他房间相通。我们的那些准备讲演和朗诵的人就在这里等候逐一出场。但是这时候我特别感到吃惊的是一位排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的讲演者。他那模样也像一位教授(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他在一次学潮后自动离开了某校,仅在几天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才顺道来到敝城。有人也把他介绍给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于是她就十分恭敬地接待了他。我现在知道,在讲演之前他仅仅在她家参加过一次晚会,而且在那天的整个晚会上他一言不发,模棱两可地对围绕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周围的那帮人的谈笑和做派微笑着,他态度傲慢,同时又心胸狭窄、胆小怕事,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不快的印象。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亲自动员他来讲演的。现在,他正在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也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样念念有词,不过两眼看着地面,而不是不停地照镜子。他也没有对镜顾盼,比试着各种微笑,虽然经常色迷迷地微笑着。很清楚,我也没法跟他谈。他是个小个子,看去约有四十上下,秃头,歇顶,胡子灰白,穿得相当讲究。但是最好玩的是,他每次转弯都向上举起自己的右拳,在顶上连连挥舞,然后把拳头猛地砸下,仿佛把某个对手砸得粉碎似的。他在不停做着这把戏。我开始感到可怕。便赶紧跑去听卡尔马津诺夫朗诵。

大厅里又弥漫着一种不祥气氛。我要预先申明:我很崇拜伟大的天才;但是我们这些天才先生们为什么一到自己辉煌岁月的晚年,有时竟会完全变得像个小小孩一样了呢?他是卡尔马津诺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干吗出场的时候要端着一副架子,五个宫廷高级侍从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他威风呢?难道单凭一篇文章就能把像我们这样一批听众留下整整一小时来倾听他的朗诵吗?一般说,我做过这样的观察:哪怕你是超级天才,但是在轻松的大众文学讲座上,也休想不受惩罚地吸引听众的注意超过二十分钟。诚然,伟大的天才出场时常受到极恭敬的欢迎。甚至最古板的老人也会表示赞许和好奇,至于女士们,甚至会感到某种欢欣与鼓舞。然而,这次掌声却很短暂,有点零零落落,杂乱无章。可是直到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开始说话的时候,后排都没有发生过一桩出格的事,即便这时候也几乎没有出过一点特别坏的事,而是这样,似乎发生了一点误会。从前我已经提到过他说话的声音尖得有点刺耳,甚至有点娘娘腔,此外还有一种真正高贵的贵族式的装腔作势。他刚开口说了几句话,突然有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大概这是一个还没有见过任何上流社会世面,而且又天生爱笑的、没有经验的小傻瓜。但是没有出现丝毫起哄,相反,大家向这傻瓜发出了嘘声,他也就乖乖地缩了回去。于是这时卡尔马津诺夫先生便装腔作势、拿腔拿调地宣称,他“先是无论如何不同意发表演讲的”(毫无必要这样声明)。他又说:有些话是内心的吐露,是不便说出口的,因此这种珍藏于心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公之于众(那干吗要公之于众呢);但是因为大家硬要他说,所以他也就只好公之于众了,此外,因为他即将永远搁笔,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写任何东西了,那就说到做到,于是就写了这最后一篇东西;又因为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永远也不当众发表任何讲演或者朗诵任何东西,那就说到做到,这是他将要当众朗读的最后一篇文章,等等,等等;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但是,这还没什么,谁不知道作者总要来个开场白呢?不过我还是要指出,由于我们的观众缺乏教养,后排观众又爱起哄,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影响。倒不如念一篇他过去常写的那一类小故事,或者微型小说——就是说虽然写得很精致,有点装腔作势,但有时倒也蛮有噱头,这岂不更好?如果这样做,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不,您哪,满不是那么回事!开始了空空洞洞的长篇大论!上帝啊,这里什么没有啊!我可以肯定,甚至京城的听众听了他这篇宏论也会呆若木鸡,何况本城的芸芸众生呢?诸位想想,几乎写了两印张,全是些极为装腔作势和毫无用处的废话;再加这位先生朗诵时还有点高高在上和闷闷不乐的样子,倒像他开恩给了大家天大的面子似的,以致敝城的听众听着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至于主题……但是谁又弄得清它,弄得清这主题呢?这不过是陈述他的某些感想,某些回忆。但是到底是什么感想,什么回忆呢?这要说明什么呢?在朗诵前一半时,敝省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管怎样皱紧眉头,还是一句都没有听懂,因此耐着性子听后一半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不错,他说了许多关于爱情的事,说到我们这位天才爱上了一个女人,但是,不瞒诸位,这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依我看,由一个天才作家来讲自己的初吻,这跟他那又矮又胖的身材似乎有点不相称……而且这吻接得又似乎与全人类不大相同,这就使人更增添了一份难受。这时,周围一定要长着黄尝木(一定要黄尝木,或者必须到植物志里才能找到的什么什么草)。这时,天上还非得弥漫着一种紫罗兰的色调,这种色调,当然,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中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看到过,就是说,即使大家看到了,也不会留意,可是他却似乎在说:“瞧,我就看到了,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因此我才来描写给你们这些傻瓜听”。于是这一对漂亮的情侣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这树还非得是什么橙黄色的不可。他俩坐在德国某地。蓦地,他俩看见了大战前夜的庞培或卡西乌,两人感到一阵狂喜,不觉打了个寒噤。一条美人鱼在树丛中发出了尖叫。格鲁克则在芦苇荡里拉小提琴。他演奏的乐曲,书中说了个en toutes lettres,但是谁也没有听说过,因此必须到音乐辞典里去查找。这时晨雾开始团团升起,不断地冉冉上升,看去就像千千万万只枕头,而不像是雾。蓦地,一切烟消云散,于是伟大的天才在冬天,在一个冰雪融化的日子,渡过伏尔加河。光是渡河就写了两页半,但是他还是掉进了冰窟窿。天才掉进水里了——你们以为他淹死了?没有那回事;写这一切都是为了描写当他已经完全掉进水里,被水呛得快憋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在他眼前漂过一小块冰,这冰小极了,只有豌豆那么大,但是纯净透明,“就像一滴冻结的泪珠”,而在这小小的冰上却映出了德国,或者不如说映出了德国的天空,映像上闪耀着彩虹般的霞光,使他想起了“从你眼睛中滚落下来”的一滴泪珠,“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正坐在一棵苍翠的大树下,你快乐地欢呼:‘没有犯罪!’‘是的,’我噙着眼泪说,‘但是,倘这样,也就没有高僧大德和正人君子了。’于是我们开始痛哭,从此就永远分手了。”——她去了某地的海滨,他则去拜访某些洞穴;于是他就往里走呀,走呀,在莫斯科的苏哈廖夫塔下一直走了三年,蓦地在地心深处,在一个洞穴里发现了一盏油灯,而在油灯旁有一名苦行修士。苦行修士正在祈祷。这天才把耳朵贴近一个有铁栅栏的不点大的小窗户,蓦地听到一声叹息。你们以为这是苦行修士叹息吗?他才不管您的苦行修士不苦行修士呢!不,您哪,无非是这声叹息“使他想起她的第一声叹息,三十七年前”,“你记得吗,在德国,当我们坐在一棵玛瑙色的大树下,你对我说:‘为什么要爱呢?你瞧,倘若周同的暗红色越来越浓,我就爱你,但是当这暗红色不再变浓,我就不再爱你了。’这时夜雾又开始团团升起,出现了霍夫曼,美人鱼用口哨吹了一支肖邦的乐曲,蓦地,从浓雾中又现出了头戴桂冠,站在罗马房顶上的安库斯·马尔西乌斯。我们感到一阵狂喜,后背感到一阵发冷,于是我们就永远分手了,”等等,等等。总之,也许我转述得不完全准确,我也不善于转述别人的话,但是这连篇废话的大意不过尔尔。最后,我们的大师们对高雅的双关语有一种糟糕透了的嗜好!伟大的欧洲哲学家、学者、发明家、辛勤劳动者及苦难圣徒——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对于我们俄国的这个伟大天才来说,简直就像是他家厨房里的一名厨师。他是老爷,他们则手拿着尖顶帽来到他跟前,听候他吩咐。诚然,他还傲慢地嘲笑俄罗斯,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向欧洲大师们宣布俄罗斯在各方面业已全面破产更开心的了,至于他自己——不,您哪,他又凌驾于这些欧洲大师之上;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他用来说双关语的材料而已。他借用别人的思想,又把这一思想的反题硬安到它头上,于是一个双关语便拼凑出来了。有犯罪,没有犯罪;没有真理,没有正人君子;无神论、达尔文主义、莫斯科的钟声……但是,唉,他已经不相信莫斯科的钟声了;罗马,桂冠……但是他甚至连桂冠也不相信了……这是拜伦式的忧郁症的老一套发作,这是海涅式的鬼脸,毕巧林身上的什么东西——于是火车在不停地向前奔驰,响起了汽笛声……“不过话又说回来,诸位可以夸奖我,尽管夸奖我,要知道,我非常喜欢听到夸奖我的话;搁笔云云,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诸位等着吧,我还要三百次地惹你们讨厌,让你们读我的书,累死你们……”
不消说,结局并不美妙;但是这不妙是由他开的头。早就开始了蹭鞋底声,擤鼻涕声,咳嗽声,以及不管哪个文学家在文学朗诵会上让观众干坐着超过二十分钟经常会发生的一切。但是我们这位天才作家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点。他在继续拿腔拿调,慢条斯理地喋喋不休,根本不知道听众的反应,因此大家开始感到困惑。突然,从后排传来一个孤零零的,但却十分响亮的声音:
“主啊,胡说些什么呀!”
这话是情不自禁地蹦出来的,我相信,他根本无意起哄。无非是因为这人听累了。但是卡尔马津诺夫却停了下来,讥讽地看了看听众,突然摆出一副被刺痛了的宫廷高级侍从的派头,拿腔拿调地说道:
“诸位,我大概让你们听得烦透了吧?”
他竟主动问大家,这就是他的错了;因为他既然以这种方式让大家回答,因此也就给了任何一个混蛋说话的可能,可以说吧,甚至是合法说话的可能,如果他忍耐一下,人家擤擤鼻涕,凑合着也就过去了……说不定,他是希望大家用掌声来回答他的提问的;但是并没有响起掌声,相反,大家好像害怕了,缩起了身子,变得鸦雀无声。
“您压根儿就没有见过安库斯·马尔西乌斯,这一切不过是文章的一种写法。”突然传来一个人愤怒的、甚至好像迫不及待的声音。
“就是嘛,”另一个声音立刻接茬道,“现在可没有鬼魂,只有自然科学。您去查查自然科学吧。”
“诸位,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提出这样的反对意见。”卡尔马津诺夫感到非常惊奇。伟大的天才在卡尔斯鲁厄同祖国完全疏远了。
“在我们当代,还在说什么世界驮在三条鱼背上是可耻的,”一个姑娘突然像炒爆豆般嚷嚷道,“卡尔马津诺夫,您不可能下到洞穴里去看望隐修士。再说现在还有谁谈隐修士呢?”
“诸位,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你们居然这么认真。不过……不过你们说得完全对。谁也没有我更尊重实实在在的真理了……”
他虽然嘲讽地微笑着,但却感到十分吃惊。他的脸似乎在说:“要知道,我绝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我是站在你们一边的,不过请你们夸奖我,多多地夸奖我,多多益善,我非常喜欢你们夸奖”……
“诸位,”他终于叫道,他已经完全被刺痛了,“我看,拙作没有找准对象。而且我本人也似乎没有找准对象。”
“瞄准了乌鸦,却打中了奶牛。”一个傻瓜想必喝醉了酒,扯开大嗓门嚷嚷道,对这样的人当然无须理他。不错,响起了一阵不敬的哄笑。
“您说打中了奶牛?”卡尔马津诺夫立刻接口道。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了。“关于乌鸦和奶牛,诸位,我要冒昧地保留一点自己的看法。对任何听众我都非常尊重,因此我绝不会放肆地做这样的比喻,哪怕是无害的比喻;但是我认为……”
“不过您,先生,还是不要太……”后排有人叫道。
“但是我认为,在我即将搁笔和与读者告别之际,还是会有人把拙作听完的……”
“不,不,我们要听,我们要听。”第一排终于有几个人壮大了胆子说道。
“念吧,念吧!”有几个热情洋溢的文士的声音接口道,终于爆发出一阵掌声,诚然声音不大而且稀稀落落。卡尔马津诺夫苦笑了一下,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请您相信,卡尔马津诺夫,大家甚至认为这是荣幸……”甚至首席贵族夫人也忍不住说道。
“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大厅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年轻人的声音。这是县立中学一个很年轻的教师的声音,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文静而潇洒,不久前他才来省城做客。他甚至还从座位上微微站了起来。“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如果我有幸像您给我们描写的那样恋爱的话,说真的,我是不会把我的恋爱经历写进一篇供公开朗读的文章里去的……”
他甚至满脸涨得通红。
“诸位,”卡尔马津诺夫叫道,“我读完了。我现在删去结尾,就此告辞。但是请允许我只把最后六行给大家念念。
“是的,读者朋友,别了!”他立刻开始根据手稿念道,已经不再坐圈椅了。“‘别了,读者;甚至我也不十分坚持我们非得像朋友那样分手不可:说真的,何必打扰你呢?你甚至可以骂我,噢,爱怎么骂都可以,只要这能给你带来快乐。但是,最好还是我们彼此永远相忘。倘若你们大家,诸位读者,突然如此垂爱,竟双膝下跪,开始噙着眼泪恳求我:“写吧,噢,为了我们,你写吧,卡尔马津诺夫——为了祖国,为了子孙后代,为了桂冠。”即使这样,我也要回答你们,当然,先要谢谢你们,然后十分恭敬地回答:“不,我们彼此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就够了,亲爱的同胞们,merci!我们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Merci, merci。”’”
卡尔马津诺夫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就像煮过的大虾一样满脸通红,接着便向后台走去。
“根本没有人会跪下来求他,真是异想天开。”
“瞧他自以为了不起的那股劲儿!”
“这不过是幽默罢了。”一个比较有见识的人纠正道。
“不,您那幽默云云还是给我免了吧。”
“不过,这也太放肆了吧,诸位。”
“起码现在算念完了。”
“瞧,多无聊!”
但是后排(不过不仅是后排)传来的所有这些无知的喊叫声却被另一部分听众的掌声淹没了。他们要卡尔马津诺夫出来谢幕。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和首席夫人为首的几位女士挤到台旁。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两手捧着一只精美的桂冠,桂冠放在白色的丝绒垫上,周围饰以用鲜艳的玫瑰编织成的花环。
“桂冠!”卡尔马津诺夫嘴上挂着一种隐隐约约但又略带挖苦的冷笑说道,“我当然很感动,并满怀深情地接受这顶预先准备好了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凋谢的桂冠;但是,请诸位相信,mesdames,我突然变成了现实主义者,我认为,在当代,由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师来得这顶桂冠比让我得到它要合适得多……”
“而且厨师也更有用。”在维尔金斯家“开过会”的那名神学校学生叫道。秩序稍微被破坏了一点。许多排座椅上都有人跳起身来观看授予桂冠的仪式。
“为了厨师现在我可以再加三卢布。”另一个人大声接口道,甚至声音太大了,非但声音大而且坚决。
“我也加三卢布。”
“我也加三卢布。”
“难道这里就没有酒吗?”
“诸位,这简直是骗局……”
话又说回来,应当承认,所有这些任意胡闹的先生还是非常怕敝城那些达官贵人,还有待在大厅里的那位分局长的。花了约摸十分钟时间,大家才勉勉强强重新落座,但是先前的秩序已经无法恢复了。可怜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偏偏赶上了这刚刚开始的混乱。

然而,我还是再一次跑到后台去找他,总算赶上了警告他,我情不自禁地告诉他,按照愚见,一切都吹了,他最好谢绝登场,立刻乘车回家,哪怕推托说上吐下泻,得了亚霍乱,我也可以拿下蝴蝶结跟他一起走。这时他已经朝台上走去,闻言突然停了下来,高傲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庄严地说:
“先生,您为什么认为我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呢?”
我只得退避三舍。我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坚信,他非闯出点祸来是不会从那里退场的。然而正当我垂头丧气,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眼前又闪过那位外来教授的身影,也就是紧接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轮到他上台,方才总是向上举起拳头,使劲挥动一下又放下来的那位教授。他仍旧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陷入深思,嘴里念念有词地喃喃自语,脸上挂着挖苦的但又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怎么几乎毫无用意地(这时我又鬼迷心窍地做了这个多此一举的事)走到他身边。
“我知道,”我说,“根据许多先例,倘若讲演的人让观众听讲超过二十分钟,他们就听不下去了。任何人,不管多有名气,也坚持不了半小时……”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甚至好像气得浑身发起抖来。他脸上流露出无比的高傲。
“不劳费心。”他轻蔑地嘟囔道,径直走了过去。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声音。
“唉,让鬼把你们全抓去吧。”我想,接着便向大厅跑去。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还在一片混乱的余波中便安坐在圈椅上了。他分明遇到了一些对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近来在俱乐部里不知怎么大家也不再喜欢他了,远不如从前那样尊敬他了。)不过也没有人嘘他,这就很不错了。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总觉得,只要他一露面,就会有人嘘他。当时,因为还有点乱,大家甚至都没有立刻注意到他。他们对待卡尔马津诺夫尚且如此,他又能指望什么呢?他面色苍白;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在观众前露面了。根据他激动的神态,以及他身上我十分熟悉的一切,我很清楚,他自己也把他这次上台看做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或者与此相类似。我害怕的也正是这点。这人对我很宝贵。当他张开嘴,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时,我心里的那种滋味就不用说了!
“诸位!”他突然说道,好像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同时声音也几乎变了:“诸位!还在今天早晨我面前就放着一张不久前在这里散发的非法传单,而我已是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它的秘密究竟何在?’”
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有些目光还流露出恐惧。没说的,他有本事一开口就抓住听众。甚至从后台也探出了好几个脑袋,利普京和利亚姆申贪婪地谛听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又向我连连摇手:
“阻止他,无论如何要阻止他!”她惊慌地悄声道。我只是耸耸肩膀,难道一个拿定了主意的人你阻止得了吗?唉,我太了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
“嘿,讲起传单来啦!”听众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整个大厅掀起了一阵骚乱。
“诸位,我解开了这整个秘密。它们能产生效果的整个秘密就在于它们愚蠢!”他的眼睛开始发亮。“是的,诸位,如果这是一种蓄意的愚蠢,出于某种打算佯装出来的愚蠢——噢,这甚至算得上是天才之作!但是必须对它们说句完全公道的话:它们什么也没有佯装。这是最露骨、最老实、最直截了当的愚蠢——c'est la bêtise dans son essence la plus pure, quelque chose comme un simple chimique。假如这说得哪怕再聪明一丁点儿,那任何人都会立刻看出这种直截了当的愚蠢实在太浅薄了。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谁也不相信这竟会愚蠢到这么原始的地步。‘不可能这里没有任何更深的含义。’任何人都在暗自嘀咕,都在寻找它的秘密,都认为其中另有奥妙,都想在字里行间看出点名堂来——于是,效果就达到了!噢,这愚蠢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隆重的奖赏,尽管它如此经常地理应得到这种奖赏……因为,en parenthèse,愚蠢就跟最高的天才一样,在人类的命运中是同样有益的……”
“四十年代的俏皮话!”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但说得非常温文尔雅,但是紧接在这人之后,一切犹如脱缰之马,开始了一片喧哗和吵闹。
“诸位,乌拉!我建议为愚蠢干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他已经完全发狂了,竟向全大厅的人叫阵。
我以给他倒水为名,跑到他跟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别说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恳求您……”
“不,别管我,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提高了嗓门冲着我来了。我赶紧逃跑。“Messieurs!”他继续道,“干吗要激动呢,我听到的这些愤怒的喊叫要干吗呢?我是拿着橄榄枝到这里来的。我带来了最后的话,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有最后发言权——我们将言归于好。”
“打倒!”一些人叫道。
“安静,让他说嘛,让他把话说完嘛。”另一部分人吼道。尤其激动的是那个教员,他已经大着胆子说过一次话,仿佛开了口就再也停不下来似的。
“Messieurs,这件事的最后一句话是彼此宽容。我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要庄重地宣布,生命的气息一如既往地吹拂着,年轻一代的活力也尚未枯竭。当代青年的热情就像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一样纯洁而又光辉灿烂。只发生了一件事:目标转移了,一种美被另一种美所代替!全部困惑仅仅在于,何者更美:莎士比亚还是皮靴,拉斐尔还是petrole?”
“这是告密?”一部分人悻悻然叫道。
“这是中伤他人名誉的问题。”
“Agent-provocateur!”
“而我要宣布,”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无比狂热地发出尖叫,“而我要宣布:莎士比亚和拉斐尔高于农民解放,高于民族,高于社会主义,高于年轻一代,高于化学,高于几乎整个人类,因为他们已经是成果,全人类的真正成果,也许还是人类可能取得的最高成果!美的形式已经达到,如果达不到它,也许我都不想活了……噢上帝!”他举起双手拍了一下,“十年前在彼得堡我也是这样在台上大声疾呼,讲的也是这些话,用的也是这些词,他们也像现在这样什么也听不明白,还笑,还嘘;目光短浅的人们,要让你们听明白,你们究竟还缺少什么呢?要知道,你们要知道,没有英国人,人类还能活下去,没有德国也行,没有俄国人更不在话下,没有科学也行,没有面包也行,只有没有美绝对不行,因为在这世界上就根本无事可干了!整个秘密就在这里,整个历史也就在这里!没有美连科学本身也无法存在,一分钟也不能存在——现在在笑的人们,你们知道这道理吗——科学将会变成不开化,你们连一颗钉子也发明不出来……我决不退让!”他怪叫一声作为结束,用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但是,当他没头没脑,颠三倒四地尖声叫嚷的时候,大厅里的秩序也渐渐被破坏了。许多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另一些人则蜂拥向前,挨近舞台。总之,发生这一切比我的描写要快得多,根本来不及采取措施。说不定也不想采取措施。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什么都是现成的,过得可真舒服呀!”还是那个神学校学生紧挨着舞台大声吼道,他开心地龇着牙齿冲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怪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发现后,一个箭步冲到台前。
“我不是,我不是刚才向大家声明,年轻一代的热情就像过去一样纯洁而又光辉灿烂吗!我不是说,它之所以遭殃仅仅是因为在美的形式上犯了错误吗!你们还嫌少?试想,宣布这一点的是一个悲痛欲绝、受尽侮辱的父亲,难道——噢,目光短浅的人们啊——在观点的不偏不倚和心平气和上难道还能站得比这更高吗……忘恩负义的人们……不公正的人们……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言归于好呢……”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他用手指抹去流下的眼泪。他的双肩和胸脯因痛哭而剧烈颤动……他忘了世上的一切。
一种大的恐惧笼罩了观众,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迅速跳起来,抓住丈夫的胳膊,把他从坐椅上搀扶起来……简直乱得不可开交。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个神学校学生快乐地吼道,“有个苦役犯费季卡,他从苦役营逃出来以后就在本城和这里的城郊四处游荡。他到处抢劫,而且不久前又犯了一起新的杀人案。请问:假如十五年前您不是为了还赌账,就是说您压根儿不是因为赌牌输了钱把他送去当兵的话,请问,他会去服苦役吗?他会像现在这样为了生存而去杀人吗?美学家先生,阁下对此有何高见?”
我不想来描写随后发生的场面了。首先,响起了疯狂的掌声。鼓掌的并不是所有的人,仅占大厅的大约五分之一,但是他们却在拼命鼓掌。其余的观众全都向出口拥去,因而鼓掌的观众只好逐渐往前挤到台前,于是出现了全场大乱。女士们在喊叫,有些姑娘们在大哭,嚷嚷着要回家。连布克站在自己的座位旁,在异样地频频回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完全不知所措了——她在敝城登上政坛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至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最初一刹那,他似乎被神学院学生的话完全压倒了;但是他陡地举起双手,仿佛要把手一直伸到观众的头上去似的,嚎叫道:
“我要跟你们彻底决裂,我诅咒……完蛋了……完了……”
他说罢便转过身子,跑到后台,边跑边威胁地挥动着双手。
“他侮辱了公众……打倒韦尔霍文斯基!”一些发狂的人开始怒吼,甚至想冲过去追他。要让大家平静下来是不可能的,起码在当时——突然最后的灾难像一颗炸弹似的出现在会场上空,并在会场上爆炸了:第三位讲演者,也就是老在后台挥舞拳头的那个躁狂症患者,突然大踏步走上了前台。
他那样子完全像个疯子。他喜笑颜开,得意洋洋,充满了无边自信,他环视着秩序开始大乱的大厅,似乎越乱越开心。他不得不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演讲,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尴尬,相反,分明很高兴。这简直太明显了,因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有人问道,“这又是什么人呢?嘘!他想说什么?”
“诸位!”这个躁狂症患者站在台的前沿,使劲叫道,几乎跟卡尔马津诺夫一样,一副尖声尖气的女人腔,不过没有他那种贵族式的拿腔拿调。“诸位!二十年前,我们同半个欧洲打仗之前,俄罗斯是所有高级文官心目中的理想。文学家在书报检查机关供职;大学里实行军训;军队变成了芭蕾舞团,而老百姓则交租纳税,在农奴制的皮鞭下噤若寒蝉。爱国主义变成了向活人和死人勒索贿赂。不受贿赂的人被认为离经叛道,因为他们破坏了和谐。白桦树林被砍伐净尽以维护秩序。欧洲在战栗……但是俄罗斯在它糊里糊涂存在的整整一千年中从来没有蒙受这样的耻辱……”
他举起拳头,狂热而又可怕地在头上挥动,然后猛地砸下,仿佛把敌人砸成了齑粉。四面八方都发出狂叫,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大厅里几乎已有半数人在鼓掌;大家都十分天真地感到兴奋:俄罗斯的国格在全民面前被公开败坏了,难道还能不欣喜欲狂,欢呼雀跃吗?
“这就说对了!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乌拉!不,这已经不是美学了!”
那个躁狂症患者继续狂热地说道:“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开办了许多大学,而且越办越多。军训变成了海外奇谈,军官离满员尚缺数干名之多。铁路吃掉了所有的资本,像蜘蛛网一样遍布俄罗斯,因此再过大约十五年,说不定,我们就可以乘火车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了。桥梁只不过间或失火,而城市失火却很准时,在火灾季节,按照规定的次序,逐一发生。法庭判决都像所罗门断案一样英明,而陪审员们收受贿赂只是为生存而斗争,因为他们快要饿死了。农奴们获得了自由,过去是地主用树条鞭抽他们,现在他们是互相抽。被喝掉的伏特加犹如汪洋大海,借以支持国家预算,而在诺夫戈罗德面对古老而又无用的索菲亚大堂,庄严地树起了一座青铜的巨型圆球,以纪念业已成为过去的混乱与杂乱无章的一千年。欧洲皱起了眉头,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改革十五年了!然而俄罗斯甚至在自己杂乱无章的最滑稽可笑的时代也从来没有蒙受过……”
在群众的怒吼声中,最后几句话简直无法听清。只看见他又举起了手,又一次所向无敌地砸下去。人们的狂热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是嚎叫,又是拍手,有些女士甚至大叫:“够了!您最好什么也别说了!”大家跟喝醉了酒一样。演说家用眼睛环视着大家,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之中。我在仓猝中看到,连布克在难以形容的激动中向什么人发着什么指令。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满脸煞白,也在向跑到她身边来的公爵急匆匆地说着什么……但是就在这时候,一大帮人,约摸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官方人士,从后台冲到前台,从两边挟持着这位演说家,把他向后台拉去。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从他们手里挣脱出来,但是他挣脱出来了,又冲到舞台前沿,又挥舞着拳头,用足力气大叫:
“但是俄罗斯还从来没有蒙受过……”
可是他又被别人拽走了。我看到,大约有十五个人,冲到后台去救他,但是他们没有从前台跑过去,而是从一侧,扒开一块薄薄的隔板,以致那隔板终于倒了……后来我又看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女大学生(维尔金斯基的亲戚)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到台上,腋下还夹着那同样的一包东西,还穿着那同样的衣服,脸还是同样红红的,同样胖乎乎的,四周围着两三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并且在自己的死敌那个中学生的陪同下。我甚至还赶上听到她说的话:
“诸位,我到这里来是想谈谈不幸的大学生遭受的苦难,并唤醒他们在各地进行抗争。”
但是我跑了。我把自己肩上戴的蝴蝶结藏进了口袋,从我所知道的后面的通道走出了这座府邸,来到了外面。首先当然是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