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想通过考验来了解一个人的“本性”。
考验只会扭曲和改变一个人,让他失去原来的本性。人是橡皮泥一样被环境塑造的生命,而不是裹在泥层里的化石。
那天,保安、警察、律师一大群人轮流出现并碾过汪海成的生活。白泓羽一直陪着汪海成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按照我国法律,房产交易买卖确实是不影响租约的。如果租约合法,受到法律保护的话,一个是想办法协商……”马律师尽量用安抚的语气给汪海成说。
他摇头冷笑,“哈,你看这像是能协商的样子吗?不用问都知道他们会说啥,五年房租,二三十万,不用想也知道。”
“要么就是违约处理,虽然上面写了如果房东违约要赔偿……”
“等一下!”汪海成厉声喝止马律师,“等一下,我觉得你没搞明白我找你的意思。”
“您请讲。”
汪海成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要,他们,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我一分钱也不会拿出来了。”
马律师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相信我,我明白的。但问题是,要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证明那个租约是假的租约。”
“本来就是假的!”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相信今天登门的那几个警察也知道。但是法律讲究证据链,我们怎么证明这点?”
“那女的是前房主的表妹,这还不明显吗?”白泓羽插嘴说。警察查几个人的身份证时就发现了这点。
“是啊,但这能证明什么?亲戚之间不能租房子吗?”
“那个合同根本不是半年前签的,这半年我去了那个房子很多次,从来都是空的。摆明了是官司要输的时候他们搬进去,才签了假租房合同!”
马律师拼命地安抚汪海成:“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这样……但是……”
“我打官司的时候不是交过一笔钱用来查封那个房子吗?为什么没用?我……”
“您稍微冷静一下。那笔钱只保证房子不被抵押、卖掉、转移,但不能保证那房子不被人住。”
“这我不是……”
“老板,不要这么激动。”白泓羽也急了。
“我们不要扯太远了,只讨论如何解决问题吧。要证明租房合同是假的,我们需要提供的证据链包括:第一,这半年房子没有人住,影像资料,邻居、保安证言,他们会不会愿意作证?第二,合同时间是伪造的,合同双方他们是绝不可能自证作伪的。”
汪海成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火,“所以,按你的说法,只有出钱,对吗?”
马律师没有说话。
“换句话说,在法律途径内,我是没有办法让他们滚出去的?”
“……实际上,我国的司法实践现状,只要是住在房子里,就算不合法,也是很难让对方搬出去的。何况,我们还不能证明……”
汪海成不说话了。
他突然站起来,伸出手跟马律师握手。
“谢谢马律师,麻烦你了。辛苦你又来帮我,实在是抱歉。”
马律师一愣,有些尴尬地握手,“不不,这个……”
汪海成也不接话,转身又对白泓羽说:“不好意思,也把你折腾得够呛。当老师的实在不合格,给你添麻烦了。走吧,回学校吧。”
白泓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什么话都不太合适。汪海成好像恢复了神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只能一言不发地跟着老师打车,回学校。这半天的混乱才让她明白,这段时间老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分开心神,同时对付两个都能把自己所有能量榨干的问题。
白泓羽有些害怕,好像老师已经超载死机了,整个人终于被撕成碎片,现在只是一具空壳。她一直觉得这个大自己几岁的副教授是一个大男孩儿,在他手下学习快乐而且平等,这让她无比欢喜,但似乎现在他终于快被现实榨干,就要这么消失掉了。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到校园,还没走进项目组的安全区,就被拦了下来。四个军人如临大敌地把他们两个围了起来:“请出示证件!”
阵仗和气氛都不对,整个校园都安静得不像话,虽然是偏僻一角,但今天这里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学生或老师,战士三五成群围着项目实验区域巡逻。两人拿出证件,军人查看证件,电话确认,联网核实,一层层把关,将他们牢牢围了足足十分钟。
终于核实完毕,为首的战士说道:“特殊情况,所有人不许入内。”
“怎么了?”白泓羽问。
“不知道,我们只是遵守命令……”话没说完,就听见背后实验室一声巨响,爆炸的冲击波带着火光袭来,虽然还有上百米距离,战士还是立刻将两人护倒,四个人用身体作为屏障死死挡在他们身前。白泓羽吓得惊叫起来,汪海成瞪大眼睛看着爆炸,木雕泥塑一样仰面倒在地上。
爆炸并不是太大,也没有后续。战士马上保护两人往安全屋转移,两个人完全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构造体!构造体!”白泓羽挣扎着想要摆脱战士,叫道,“构造体怎么办?不要管我们!快去把东西救出来。”
和他们一样被重重保护在安全屋里的还有好几个研究员。最开始大家面面相觑,都想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没说两句,就有人冒了一句:“会不会是……‘点燃地球’?”
刚才还在相互关心,询问八卦和见闻,屋子里叽叽喳喳响个不停,这个小心翼翼很轻的声音却穿破所有噪音,回响在每个人心头。屋里瞬间就死一样的安静了下来。
“点燃地球”是之前的一句玩笑。他们发现“摩西”在弱化附近几十厘米的强相互作用之时,有人曾发出惊叫:“妈呀,这东西如果效果变大,是不是会直接点燃地球?”说这话的人是谁,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句话却刻在了大家的心上。“摩西”附近的元素核力过大,不够稳定,开始呈现辐射性,而辐射本质上是高能级跌落到低能级的释能;燃烧也是等离子态的激发和跌落放能,并没有本质区别。科学家的笑点就是这么奇怪,“点燃地球”就成了“强奸地球”一样的老梗,“造父”确认后又被拿出来说了好几回,带给大家许多快活。
但实验室爆炸的时候,这句玩笑话就像鬼影一样变了模样。构造体是在成长的,它会变成什么?
那不是一堆炸药,不是一堆超级病毒,不是一堆杀人机器。杀人机器之类不过是遵从物理规则造出来的东西,你可以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让它们不见天日。而构造体改变的是宇宙规则本身。
如果整个地球的强相互作用变弱,足够弱,它真的会燃起来。所有的东西都会疯狂地朝外倾泻能量,包括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呼吸的每个空气分子。
量子力学曾经预言过一种可能:真空本身不是空的,真空本身就处在一种“相对稳定”的高能态,是“伪真空”。当“伪真空”向“真真空”跌落的时候,空间本身就会释放出超越质能转换千亿倍的能量。伪真空爆炸的威力足以毁灭整个宇宙。有个专门的术语叫“真空衰变”,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也是物理学上的宇宙末日假说之一。
当“摩西”效应被发现的时候,就有人想到了真空衰变。“摩西”这个构造体提供一种永动机可能,那它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永动机的能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随着“摩西”不断从真空中创造出能量,世界的强相互作用开始出现极为微弱的改变,有人意识到这种可能:“摩西”在利用一种极为微弱的真空衰变,通过规则的扭曲从真空中释放能量,让“伪真空”缓缓向“真真空”跌落。
如果“摩西”真的是在缓慢地释放“真空能量”,那就意味着它在点燃一个火药库,而太阳系的一切都在这个火药库里。那是堪比宇宙大爆炸的可怕力量,地球、太阳系甚至整个宇宙都可能被炸回比基本粒子更基本的状态。
不知道为什么,白泓羽眼前浮现的是一幅奇怪的地球末日影像,不是一切燃烧着化为灰烬,而是地球变成一枚蒸汽子弹:像子弹燃烧的枪药一样,沸腾的海洋喷薄出高温等离子化的水蒸气,太平洋的蓝色蒸汽带着震爆,推着地球离开了自己的轨道,地球一边自旋着,一边逃离太阳引力。地球子弹撞上了木星,引爆了氢元素构成的巨行星。像超音速战机突破音障时出现的激波环,爆炸吹开了小行星带,暴雨一样的流星横扫整个太阳系,孤独的地球子弹掠过它们,朝无垠的漆黑星空飞去。
她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奇异虚妄的美感。活得盛放,死得绚烂。
这时候,一位陌生的军官走进了安全屋:
“我们遭到了海外敌对势力的袭击,内部已经被渗透破坏,而且有情报泄露。现在我叫到的人请跟我出来,接受调查。”
几年之后,汪海成才从“萤火”里一位外国同志口中拼齐了最后一块拼图,勉强勾画出了事情的全貌。
群星工程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试图破译60K黑体辐射密码的工程。当时,长达二十四小时的信息播报覆盖了整个地球,连汪海成自己也是从美国VLA天文台的同行那里得到的这个消息。美国是反应最快的,第二天就成立了专门项目组。日本、英国、澳大利亚、法国、美国、俄罗斯、德国也都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先后启动了破译工程。“群星”在里面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晚的。
从时间上看,美国的DNA联系建立也是最快的,中国虽然是机缘巧合快速发现了这个联系,但时间上依然落后于德国,处在第三位。但在构造体的制造上,中国的群星工程很快完成了反超,在涉及突发性巨额资金的投入时,美国和平时期的财政预算机制的效率被完爆。等“零号”的DNA制造完毕的时候,美国还在为项目的预算投入做可行性分析,同行们还在挖空心思编造出各种有的没的项目意义和价值去要钱。
正是因为汪海成他们率先做出了第一批成型的构造体,所以他们没有经历“蜂群死亡”。就在珠海实验室里构造体透明化的同时,美国和德国的构造体细胞发出蓝色强光,蒸发成了气体。之后,他们所有再造构造体细胞实验都没有表现出生命活性来。一个单独的构造体——那个一直没有被群星工程定名,不知道作用的构造体——用人类还无法观测到的通信方式下达了毁灭指令,让地球上有且仅有一批构造体存在。
最后的构造体被定名为“蜂后”,当它诞生的时候,其他潜在的“蜂后”全部停止了发育。失去了“蜂后”的其他构造体内部结构直接崩坏,湮灭消失,整个世界上只能存在一个“蜂后”,“蜂后”御下一个蜂群。
美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得到中国实验进展的情报。在这个零和游戏里面,他们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两位研究员在路上遭绑架后被害,“死于车祸”,美方从他们那里拿到了什么情报不可考。负责“群星”项目安全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端倪,大规模更新了安全和保密机制,甚至连工作人员内部也重新进行了一次更严格的政治审查。连发现“摩西”的马勤都在这个时候接受调查,离开了项目,原因不明。
这可能延缓了敌人的渗透,但并没有彻底阻止。爆炸发生当天,三名间谍用假身份渗入了研究中心。他们情报非常准确,而且时效性极强,精准错开了两批研究员休息的时间,杀死沿途值守的九名战士解除了警报,闯进了其中一间构造体的培育室。
按计划他们本来是要盗走一批构造体,但一个小小的意外破坏了他们缜密的计划:这间培育室里保存着“蜂后”,而这时离“蜂后”最近的一个“摩西”构造体进入了第二阶段的变化——它的构型开始展开,变大。
没想到的是,动手的间谍恰恰在转移容器的时候遇到了二次生长。原来的存放容器是一个直径八厘米、厚四厘米的培养皿,间谍用略大的塑料保护盒一装,就正好带走。因为“摩西”被装在黑塑料盒中,他未能发现“摩西”二次生长的异常景象,等幽灵一样的环透过培养皿和塑料盒子的包裹展开来,一切都来不及了。半隐半现的半个环形黑壳和他的右手重叠在同样的空间位置,然后在零点三秒之后,黑壳完全实体化。
第一个瞬间,他没有感觉到痛或者不正常。只是一个黑环一半嵌入了自己的右手肉体,一半穿进塑料盒子,把它们连在了一起。胀痛的感觉迟来了几秒,直到血从黑环穿入手的缝隙里慢慢渗出来,这位身经百战的间谍才惊觉手指头已经完全动不了,知觉也没了——黑环挖掉了那部分的神经和肌肉。任他心硬如铁,在这异变中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他完全是不自觉地用左手碰了一下那个黑环,黑环毫无阻力地穿过他的手转了三十来度,拉出满满的鲜血。一瞬间的惊慌,他叫出了声,一心只想把这个黑环摔出去,这自然就触发了警报。
盗取计划失败,群星工程安保组立刻封锁了实验室,军人将这里层层包围后,开始对内部进行搜查。也就在这时,汪海成跟白泓羽回到了学校。知道自己无法完成任务将构造体盗走,三位高级特务也没有打算逃脱,而是再度回到实验室安装高爆炸药,想把这些无法到手的构造体全部毁掉。
单从行动效果而言,这是美国情报部门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除了毁掉群星工程在中山大学的实验室,让项目组的保密工作更加严防死守,爆炸并没有影响到群星工程的一分一毫——甚至佐证了很重要的一点:构造体的稳定和坚固程度不是人类用常规手段所能破坏的。
但这次行动却意外地给群星工程的研究人员带来了一个非常大的影响:他们终于真正面对了一个具象化的恐惧。
这群天真的科研人员对人类内部的阴暗争斗缺乏经验,便很自然地以为爆炸的灾难源自构造体随着。随着之前所有当笑话讲的隐忧实体化了起来,“点燃地球”的恐惧滑过每个人的心头。这群人的智力和想象力都站在人类的巅峰,所以恐惧的蔓生也更无节制:这是一个绝对末日的阴影,人类就像比基尼岛上的植物,核爆开始的时候,你在那里适应亿万年环境所准备的一切手段都没有丝毫用处。
等现场一切处理都结束后,他们也第一次见到了第二阶段的“摩西”。事实证明构造体安然无恙,而且还在继续生长,但只有少部分人还感到兴奋和激动。大多数人感到的都是一股寒意,不祥的征兆笼罩在他们心头,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可以改变规则的构造体越长越大,离“点燃地球”越来越近。
美方间谍的行动暴露了“蜂群死亡”的线索,我方情报组织也顺藤摸瓜,展开了反击行动。不久之后,综合来自各方的情报,“蜂后”的枢纽价值被确认了下来。更多的实验证明了这个黑色勾玉状构造体的特殊意义,它虽然不显露任何人类可察觉的超越物理规律的效应,但构造体的继续生长跟它的影响密不可分:离“蜂后”太远的构造体会停止生长,而只有离它距离够近,构造体才会继续生长——这可能是一个开关效应,“蜂后”掌控着其他构造体的生长开关。
实验室被毁,而且显然需要更严格的安全措施,群星工程的研究人员被保护起来离开了大学,送往更偏远的军方研究所——山里的军事基地。所有人都处在严格的军事管理下,别说出门,差点连吃饭上厕所都有人盯在门外,然后是再一次的重重审核,又有一些人消失不见。
在弄清美方间谍的情报来源、保障工作安全之前,所有工作当然是全面停止。后来成为“群星第一基地”的山区基地,之前是一个新武器实验场,面积很大,很荒。研究人员在新基地里接受审查,为了避免他们相互沟通,彼此不能见面。但为了不至于把他们逼疯,基地特意给大家准备了娱乐设备,汪海成拿到的是一台崭新的游戏机——说明基地认真地研究过每个人的兴趣爱好,贴心地提供了最喜欢的娱乐方式。
这一度是汪海成最崩溃的日子,对“构造者”的那种恐惧已经不只是若隐若现,同时拿着房产证却远在天边的房子现在真的远在天边了。他连找律师去法院想办法都做不到,门都出不去。还有审查,每个人都被扒下皮来一层一层问下去,每一个想答不想答的问题都问下去,包括你和每个人的关系、每个人和你的关系。
“你和白泓羽是什么关系?”
“只是老师和学生,为什么走得这么近?”
“你们两个跟安森青当时谈了什么?”
“爆炸当天你跟白泓羽去了哪里?”
“为什么要叫上她一起?我想你能给一个很充分的解释,都是聪明人,那时间有多敏感,应该不需要我们来解释。”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不打算配合吗?”
“你的这些说法,我们可以跟白泓羽证实吗?”
“呵呵,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你的意思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单相思对吧?很好的借口嘛。”
那天下午汪海成在审讯室忍不住恶心,反胃得吐掉了自己的午饭。所有东西都被掰烂揉碎,赤裸裸晾在光天化日下。他更担心的是这些人会怎么去问白泓羽,会问些什么。其实担心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汪海成心知肚明,当自己的钥匙打不开那扇房门的时候,很多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一切只能不可挽回地往更糟的方向走去。
爆炸让一切都变快了,快得超乎想象,更重要的是它揭开了汪海成这样的纯理论科学家未曾面对的一面:地球是有国家的,科学是有国家利益之分的。
“你们物理学家有个什么说法来着?‘真空球形鸡’,对吧?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感觉。你们心里或许没有出卖国家的念头,但你们脑子里好像少了一根弦,不知道一个很简单的事实:知识就是力量。有了力量就可以把别人摁在地上蹂躏。这种力量要是被敌人掌握了呢?你们把世界想得太美好,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我觉得需要给你讲明白一个很简单的事情,群星工程的每一项技术价值都是无限的,都是可以改变世界的。问题是谁来改变世界,谁掌握这个改变的主动权,谁就站在世界的顶峰。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全部拥有核武器,你觉得是巧合吗?
“你觉得如果中东那帮极端恐怖分子拿到了‘摩西’,啊,不,说个现实一点的,拿到氢弹,他们会干什么?麻烦你们活在有空气有重力的地球上好吗?真空球形鸡教授。”
审查员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别人也就算了,我以为汪教授有了这么大的教训以后,不应该对其他人这么有信心才对啊!如果世界那么美好,你的房子是怎么搞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
这像当胸一记重拳,打得汪海成措手不及。
“这才是世界的真相,真空球形鸡教授,每个人都可能对你谋财害命。
“你的情况我们会继续调查。如果你真的没问题,那就当我给你提个醒。不要把世界想象得那么美好,还没有实现人类和平呢。随时心里记着这么一件事,把刀送给别人,就等于诱惑别人犯罪。构造体就是……好吧,你明白的。”
一轮又一轮的反间谍审查下来,汪海成在这些交谈中逐渐学会了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群星工程。他们说的没错,构造体是刀,只要运用得当,可以把当今世界的势力结构切得粉碎,然后按执刀者的意图重构。光是进入第二阶段的“摩西”就已经足够做到这一点,那东西周围的强相互作用常数跟正常世界的差距已经非常大,只要设计一个简单的震荡装置,就可以利用规则差无限获取超乎想象的能源。光是无成本的纯净能源这一条,就可以任意塑造整个星球的经济贸易结构。
人类能怎么利用构造体,这是汪海成之前没想过的问题。“摩西”的价值是明显的,但“造父”和“多莉”能做什么,汪海成一时还没想到。“造父”附近的光速变快了,这同样是一个超乎理解、能重构整个宇宙时空结构的现象。但是对于人类生活的低速宇宙来说,似乎找不到什么实际的用途。如果人类已经踏入了星际移民的超级文明阶段,它的价值可能就大不一样了,但现在还没有利用方式。
“多莉”就更找不到头绪了。这是什么东西?一个还不完善的生物复制机吗?
这时候,一个惊人的想法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重要的不是构造体对人类有什么用,而是它们对自己的创造者——“构造者”有什么用?
人类所能知道、能利用的效应可能只是构造体的副作用而已。那么它们的核心作用呢?构造者传来这些超微生物机器的蓝图,让人类制造出来,是想用这些构造体做什么?
群星工程的研究人员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研究构造体的效应上。这东西有太多谜题,黑壳的结构是什么?构造体的功能是怎么实现的?如果是超微机器,它们起效果的机械结构到底是什么样子?微观尺度是多大?除开外壳,那个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任何电磁效应的内在是暗物质结构吗?如果是,那之前的普通物质是怎么转化成暗物质的?
这些谜题几乎可以无限地问下去,自然而然就占用了大家所有的精力。在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试图理解构造体的“目的”似乎是一件很荒诞的事情。
但思考这些荒诞的疑问,是从现实里暂时脱身,不去想那些糟心事的唯一办法。汪海成甚至害怕审查结束。所有东西血淋淋撕开过,展示过之后,他已经失去了面对的勇气,更不要说这些东西是否在白泓羽面前展示过——他连想到这种可能都心尖一颤,整个人触电一样缩进房间角落里。
想要从构造体的机理上去推导出构造体的目的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面充满了谜团,人类可能连构造体运转机制的最基础理论原理都还没有摸到。这就像给罗马帝国的炼金术士送去一颗核弹,哪怕他想瞎了心,也猜不出这颗圆乎乎的小铁球能抹掉整个伟大的罗马城。
汪海成转换了自己的思路,与其从构造体的功能上去找线索,还不如干脆跳出对构造体所有的认知,直接思考“构造者”可能的目的。那个代号“构造者”的超然存在,把构造体蓝图传给人类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可能创造了地球生命,拥有完全超越人类理解的科技的存在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自从人类发现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开始想象外星生命的存在可能。对于外星生命的想象无外乎两种类型,一种是“为和平而来”,探索和帮助人类;另一种则是“掠夺者”,准备消灭人类,掠夺地球资源。
构造者是哪一种呢?接受调查的汪海成锁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见不到其他人,他只能跟自己争吵,就像和自己下棋一样,一人化身为二,争论不休。
汪甲说:“构造者当然是为和平而来的。构造体的蓝图是它送来的,它为人类送上超越我们理解的东西,这一定会让地球科技得到飞跃。这样看来,它肯定是无私的朋友。”
汪乙反驳:“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呢?你稍微想一想,一种会单纯无私帮助别人的外星文明虽然听起来美好,但它可能存在吗?”
汪甲问:“为什么不可能呢?”
汪乙冷笑,“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啊,我们学过一样的数学,你再想想。和物种一样,任何一个长期存在的文明都不会彻底无私,它的收益必须是大于自己付出的,否则必然会灭亡。所有物种的‘无私’行为在长期来说都是一种投资,最后都必将得到回报,否则,这种行为一定会被进化淘汰。”
汪甲思考了很久,问自己的镜像体:“如果按你所说,构造者在进行投资的话,那它对地球这个投资的预期收益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得意扬扬的汪乙哑了火。汪海成的双生镜像沉默了很久,等终于开口时,这次却换了跑道:“所以,构造者不会是为和平而来,它是一个掠夺者。”
汪甲大笑:“真奇怪,我居然会相信掠夺者这种构想,我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啊。”
汪乙怒道:“幼稚?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只用两句话就可以证明文明一定会对外掠夺。”
汪甲好整以暇,“请。”
汪乙道:“第一,文明对资源的需求是爆发性指数增长的。第二,文明家园包括恒星在内的所有资源无论多少,迟早会被资源需求所超越。所以,文明必然选择对外掠夺。简单的数学问题。”
汪甲摇头:“你的证明只是看起来简单,可惜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汪乙问:“哪里错了?”
汪甲回答:“题干的定义就错了。文明发展需要资源,当然是没错的,但是我问你,什么是‘资源’?”
“资源有很多种,食物、工程材料、能源资源、生物资源、适宜的生活空间……”汪乙历数道,“简单地说,文明需要的所有物质和能量都叫资源。”
“对,也不全对。”汪甲说,“我问你,铁矿石是资源吗?石油是资源吗?”
“当然是。这不是废话吗?”汪乙答道,“为铁矿和石油打的仗还少吗?这不是正证明了我的观点吗?”
“那为什么在公元前没有人为了铁矿开战呢?为什么流淌着液体黄金的中东在二十世纪之前没人感兴趣呢?既然它们是资源,为什么冶铁技术出现前没人抢铁矿,内燃机出现前没人抢石油呢?”
“因为那时候它们还没有用啊!”汪乙叫道。
“也就是说,你同意在冶铁技术出现前,铁矿不是资源;在内燃机出现前,石油也不是资源。”汪甲说,“换句话说,资源不是天然的,而是由科技决定的。只有科技能有效利用的东西,才能叫资源。对吗?”
汪乙觉得自己一步步走进了陷阱,但这的确无可辩驳,只得沉默。
汪甲继续说:“因为科技是发展的,所以资源的需求也是变化的。可以这么说,随着科技的发展,文明总是在发现新资源。对吧?”
“对。”
“这么说,你就必须承认你刚才那个推论出文明必须掠夺的数学模型基础是错的,虽然文明对资源的需求在指数增长,但是文明进步带来的新资源也在填补增长的需求。而发现新资源的增量有可能比需求的增量更高。”
汪乙一时无话,汪甲便自己补充:“比如这一百年间人类对能源的消耗提高了至少上万倍吧?这些能源如果是靠烧煤,恐怕早就抢光全球所有煤炭了。而实际情况是,补充这些需求的办法不是去挖外星煤炭,而是靠石油、太阳能、页岩气、水力发电、核能。科技发展提供了新的资源。”
“这点我承认。”汪乙不甘心地点头,却又马上反驳,“但是换一个角度思考,所有潜在的资源不外乎物质,只要掠夺了更多的物质,不就等于得到了包括外来潜在资源在内的一切了吗?”
汪甲大笑,“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惜错得连边儿都不沾了。是被审查得太久了吗?你连自己的基础天文学素养都忘光了。什么叫不外乎物质?”
他自问自答:“就连物质都是科技规范的啊。一千年前,人类认为除了我们脚下的世界外没有物质。日心说的发现让我们潜在物质储量扩大了多少倍?不说那么远,你忘了暗物质与暗能量吗?暗物质和暗能量被认为占据了宇宙百分之九十到百分之九十五的物质量,光这一条就又让潜在物质储量增大了至少十倍,省下你入侵十个星系的消耗了。科技不光把过去不是资源的物质变成资源,也在不断发现潜在的物质。”
汪乙不说话了。
“这其实就是写《增长的极限》的丹尼斯·米都斯的浅薄之处,也就是我们的前辈弗里曼·戴森的高明之处。米都斯把资源视为静态恒定的,所以最后一定会崩溃,为了避免崩溃,就只能选择掠夺来夺取更多资源。而戴森则提供了另一个选择,通过科技的进步来发掘更多资源。”
汪乙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这并不妨碍文明一边通过科技发掘新资源,一边掠夺外界资源。双管齐下更好。”
“这就引出了你的另一个错误。”汪甲兴高采烈地说。
“什么错误?”镜像体果断上了自己的勾。
“我想你已经同意,随着科技发展,资源会近乎凭空出现对吧?”汪甲说,“那么,我问你,科技的发展,是需要投入的对吧?”
“那是当然!”汪乙干脆地回答。
“同样,进行掠夺,组织入侵军,也需要投入,对吧?”
“当然。”
“任何文明能投入的物资都是有限的,投入入侵军的资源必然会影响科技发展。人力、资源、时间成本的投入,战败风险,甚至还有被反击打回老家的可能,对吧?”
汪乙点头。
“所以这不是你说的双管齐下,而是一个选择。你认为,构造者千里迢迢来入侵太阳系,掠夺太阳系的资源,像是个能回本的买卖吗?”
汪乙闭上了嘴。
汪甲总结道:“我们更愿意相信外星文明有兴趣毁灭人类,其实只是因为这种说法更符合我们的感性幻想。人类血管里流着掠夺者的血液,脑子里充斥着掠夺者的欲望,所以更愿意接受这个设想。”
这时,汪甲与汪乙,汪海成脑子里两个争吵不休的自我都陷入了沉默。如果地球文明作为投资想不到有什么收益,作为被掠夺的对象又不像是能回本,那构造体蓝图传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汪乙想到了什么,问汪甲:“你说,我们收到构造体信息的同时,不是也发现了两个戴森云吗?构造者会是这个戴森云的主人吗?”
“不好说。”汪甲回答,“离地球最近的那个戴森云有一千四百光年,假设他们从那里出发来地球,就算他们掌握了光速旅行的科技,也要用几千年时间。付出这么长时间的代价,要得到什么才算值得呢?就算是无线电通信,从一千四百光年以外发来地球,一次单向通信就要花掉小半个人类文明史,一个来回就用光了大半个人类文明史的时间。既然要这么长的时间,通信说什么才有意义呢?”
巨大的时空距离被光速上限所束缚,这让双向的通信失去了实际价值——三千年后,甚至连上次接收了什么信息、自己发出了什么信息,恐怕也不会还有人记得。
汪乙悻悻地说:“想不出来呢。在这么高的时间成本下,想不出怎样才能得到收益。”
所以我们的宇宙因为其时空尺度,给所有的智慧文明带来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即便是通信也很难获得收益。
人类在刚刚得到无线电技术和火箭技术的时候,也曾做出过向地外交流的尝试。美国发射过“旅行者1号”“旅行者2号”。NASA也有过“SETI计划”,对外传输和尝试接收外星信息。但当时这些计划更多的是一种单纯的探索,而没有考虑收益的问题。
如果考虑收益的问题,单向的信息传输,应该怎么做呢?既然物质掠夺和消灭其他文明都是没有意义的,那如果是人类,我们要接收信息的对方做什么,才能让人类得到收益?
“我也这么觉得。”汪甲说,“动不动就成百上千光年尺度的宇宙,就算用光速上限的通信都很难考虑收益,更别说入侵什么的了。”
自己与自己的争辩进行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最后的答案,汪海成带着无数疑问倒在床上,昏昏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汪海成化身成若干个文明的舰队,朝各个方向驶去。他划过猎户座星云,掠过仙女座黑洞,看着麦哲伦星云的超新星在身后爆炸。他的航程无尽遥远,要花费两万地球年才能达到百分之九十的光速,其中有一万年时间在收集虚空中的暗能量,有质量的物质越接近光速,加速所需能量就呈指数级增大,那缓慢的加速和无比浩瀚的空间共同营造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线来,一切都太慢了,太慢了。
先用无尽的时间来接近光速,然后在光速的限制下航行无尽的时间。千百光年的距离,耗尽子子孙孙无穷匮的航程。
光速是一切的屏障,是一切命运的守护者和终结者。
但是光速在加快。
这个念头飘进思维缝隙的时候,汪海成最开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当它轻轻地从思维里滑了出去,过了几秒,汪甲跳了出来,在他耳边大喊:“光速在加快!”
被唤醒的汪乙也醒悟了过来,在他另一边耳朵喊道:“天啊,对啊光速,光速在加快!”
汪海成骤然醒悟。
“造父”在让光速加快,这浩瀚宇宙的屏障在消失。
他弹簧一样从床上惊醒过来,全身汗如雨下,整个人冷得无法控制地颤抖,好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