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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陆微从认识阿元之后,便一直好奇一件事情——他小小年纪,是如何沦落为乞丐的?

    后来得知沈肇的真实身份,虽然恼恨于他骗自己,但是更想知道他在沈家的处境。

    阁老府门第高华,沈肇仕途通达,他如今长成个青年才俊的模样,然而谁能想象得到高堂俱在的他小时候也曾经沦为乞丐过。

    不过在听说沈老夫人所为,她心中竟没来由觉得沈肇可怜,她主动拉住了沈肇的手,柔声道:“阿元哥哥——”后半句竟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

    沈肇近来讨好无门,送多少东西进去,都换不来她一个笑脸,没想到沈府一趟,让陆微瞧见了他们母子之间多年龃龉,她竟反过来肯给自己一个好脸色了,那样温柔的目光,是他做梦都想要的。

    少卿大人竟似瞬间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窥见了软化小姑娘的办法,他回握住陆微的手,面上绽出一个难堪又脆弱的勉强笑容,别瞧多难看了,仿佛是内心的难过再也无法隐藏,一不小心露了出来,但并不想让陆微瞧出来,才硬要掩饰:“微儿不生我的气便好,我……我不要紧的!”

    阁老夫人:“……”

    康氏:“……”

    婆媳俩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全家都惹不起的沈肇跟只流浪的野狗似的,讨好的握着陆安之闺女的手不肯松开,似乎还恨不得把脸贴上去蹭一下。

    “像什么样子?你们……你们松开手!”

    阁老夫人对多年来冷漠的儿子用过许多办法,哭也哭过,闹也闹过,苦口婆心的劝过,示弱过倾诉过,总之儿子就跟一块冰冷的石头似的不为所动,她的所有情绪在他面前引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但凡在京里便会来请安,但她有时候不免自嘲的想,自己不过是儿子对外昭示孝顺的一块牌子罢了,她只要竖在那儿,无论哭也罢笑也罢,忧愁或者开怀都无所谓,他来了便如同寺庙里进香似的,磕个头祝祷几句便走了。

    她都怀疑儿子天生冷情,这辈子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谁想,见到他对陆微的态度竟判若两人。

    沈肇被陆微握着手,多年阴冷的内心终于得到了救赎,他才不会在乎亲娘的态度,只回握住了陆微的手,拉着她就想离开,寻一处安静的地方一诉衷肠。

    可惜阁老夫人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见喝止毫无用处,当即起身冲了过来,要扯开他俩交握的手——她刚刚当着楚夫人跟安夫人的面嘲笑过陆微大字不识一个,京里高门无人愿意聘她,谁曾想紧跟着就被儿子打脸,两人拉拉扯扯。

    “你放开我儿!”她在极度的愤怒之下,下意识伸手去打,目标便是陆安之的闺女,可等巴掌结结实实落到脸上,才发现目标已经改变。

    儿子一把将陆安之的闺女拉进自己怀中,小心翼翼护着,反而将自己的脸伸了过来,他英俊白皙的面容之上霎时显出一个巴掌印,很快便肿了起来。

    阁老夫人用尽平生所有力气,没想到反而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她顿时又惊又慌:“肇儿……娘不是有意的。”她伸手欲抚摸儿子的脸,却被儿子冷漠的眼神击退。

    沈肇冷冷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有意忽略我,重要吗?总归我在你那里不重要,比不上你的长子次子,甚至连他们的儿孙都比不上,有意无意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你用来讨好这府里众人的筹码,用来稳固你在这府里地位,讨好父亲的工具,唯独不是你应该心疼的儿子!”

    阁老夫人被他这句话击溃,忍不住后退两步,康氏极有眼色的上前去扶住继婆母,还想在中间搅浑水,可是接触到沈肇冰冷仇视的眼神,仿佛她若是再搅和一句,他便要撕碎自己,顿时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沈肇冷笑:“我其实早不在意你如何待我了,恨我也罢讨厌我也罢,就算是拿我当讨好父亲,巴结这府里的工具,我都不在乎。你生我一场,我于你总归算是有点用处,也算是还了你的生养之恩!”

    阁老夫人忍不住哆嗦起来——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准备跟自己断绝母子关系?

    她色厉内荏,忍不住放软了语调:“肇儿,娘是为了你好!这丫头巧言令色,哄骗了你,你哪里懂外面女人的伎俩,她们为了攀上高门,什么下贱事情不做?她爹……她爹刚刚被罢官,攀上你就为了让你父亲替她父亲起复!肇儿,你可别被她骗了!”

    陆微从沈肇怀里探出头,悲哀的注视着阁老夫人,显然她对于儿子实在了解太少,每一句话虽然都是发自内心的劝说,可于沈肇来说,却唯有厌烦。

    沈肇语声极为平静,可是平静之下却潜藏着多年的不满与愤怒:“你为我好?你为我好,眼睁睁看着老二欺负我,还压着我向他低头?你为我好,眼睁睁看着我差点死在外面,却哭你的老二在老家日子过得清苦?你为我好,却想把我的救命恩人赶出去,上来就想打她!”

    他紧紧揽着陆微,语声渐至悲愤:“当年,我在华容县被沈栋丢下,差点病死,烧得人事不知,被人当乞丐一样当街推来搡去,拳打脚踢,我以为我再也回不到京城,再也见不到你们,万幸遇上微儿,她小小年纪处境也难,却还是执意要救我,不嫌弃我又脏又病,也不怕过了病气,在华容县照顾我数日,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才算救了我一命!”

    “若无微儿当年救我,为我治病,悉心照料,我早病死在华容县了,哪有后来的母子重逢?”

    “你知道她当时几岁吗?她六岁!她六岁的小丫头,却拿我当小孩子照料,那时候我就觉得,在这世上,微儿比我的亲娘还要亲!她做错了什么,头一回上门做客,你给她难堪还不够,还要动手打她?!你凭什么对她动手?”

    沈肇双目赤红,越说越激动:“我是你生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可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微儿?有什么资格对她动手?”

    阁老夫人万没料到两人之间竟还有这段渊源,惶然去看陆微,女孩子眉目如画,被儿子宛若珍宝般揽在怀里,可是她目中满含了悲悯,一下下替儿子顺着气,柔声安抚情绪激动的儿子:“阿元哥哥,别气别气!阿元哥哥,都过去了……”

    沈肇这些年在府里极少动怒,除非有时候亲娘太过烦人,没完没了的提起沈栋才能引他生气,其余时候他都端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让人猜不透心中所想,与府中众人离得很远,默默做自己的事情。

    也就是在他小时候,被沈栋欺负得狠了,再被亲娘压着向沈栋道歉的时候,曾经情绪激烈过。

    事隔多年,谁曾想有一天他为了维护别的女子,竟也能被气到大怒。

    康氏偷偷后退几步,生怕被这对母子的怒火殃及。

    “她……陆姑娘小时候就救过你?你那次走丢……就是陆姑娘所救?”阁老夫人极不想承认这件事情,但听得她知道沈肇的乳名,而沈肇情绪如此激动,也终于相信了这件事情。

    正房门外,刚刚回府,准备找夫人商量魏太傅丧仪的沈阁老,亲眼目睹了这对母子的争吵。他暗叹一声,眼见得母子要决裂,示意手下人掀帘子。

    帘子被打起,沈阁老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是个高大瘦削的男子,一把胡子花白,年纪已经不轻,面上是严肃的纹路,不怒自威。

    阁老夫人先自慌了:“老爷——”

    沈肇激烈的情绪渐渐平复,在陆微的示意下,总算松开了她,声音还有点嘶哑:“父亲。”

    康氏最怕公爹,恨不得贴着墙角离开:“父亲回来了,我去厨房看看。”

    沈阁老在朝堂上是多少人仰望的存在,然而遇上家庭矛盾,一样头疼。

    他从前娶年纪小门第不高的景氏,是不想委屈了原配的孩子,可谁曾想事与愿违,景氏怯懦胆小,不但不敢拿出当家主母的气派来管教原配留下来的孩子,还拿自己生的孩子来讨好原配生的孩子。

    他也曾经说过几次,奈何他说的越客气委婉,景氏便越以为他在暗示自己不可委屈原配生的孩子,便越加变本加厉的讨好原配生的孩子,委屈自己生的孩子。

    沈肇自从被弃之后回来,性情大变,对府里任何人都冷冷的,唯有勤奋苦读,再加上天资聪颖,终于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且还获得了皇帝的赏识,沈阁老原还怕他在母亲的压制跟次兄的欺负之下变得怯懦胆小,谁知他竟一反常态的快速成长,令其余儿子都望尘莫及。

    沈弈向来不热衷于升官发财,且性情平和,而沈栋早被养废,小小年纪便跋扈嚣张,读书浮躁,若是放任他在官场横行,只恐将来为家族惹出祸事,故而这些年沈阁老遥遥压着次子,让他在老家过活。

    唯独三子沈肇,是个当官的好料子。

    可惜却早已与府中众人离心,跟自己的亲娘尤甚。

    沈阁老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成仇,当即不动声色的落座,仿若对室内紧张的气氛毫无所觉,亲切道:“这位是陆姑娘?”

    陆微只得上前见礼:“晚辈陆微,见过相爷。”

    沈阁老便似街边老叟见到邻家可爱的小姑娘般,露出个亲切慈爱的笑容:“坐!坐!你父陆安之一心为民,如今赋闲在家,不过是暂时困厄,你不必忧心。”

    阁老夫人景氏:“……”

    康氏:“……”

    婆媳俩都傻眼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不更,明早这个时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