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又有居民上来要给新生儿办理户口,小汪警官手上收了对方的材料,眼睛看着我:“那你自己可小心点儿。”
我呵呵一笑:“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把我给害了?”
“那倒不至于。但这人你不见得找得着,找得着也不见得能说上话。”小汪警官说,“几个月前他回来这边一次。我看见了,想要跟他问问话,他转身就跑,我追了三条街,没追上——这事儿我跟你说过,不知道你有印象吗。”
我记得的。汪宁当时说起这个是要安慰我:什么人都有办不到的事情,他是全市公安系统大比武的赛跑冠军,也有人他追不上。原来这个人就是刘天朗。
后面的居民在催促他了,汪宁得着手办他的事情,后面还有不少人排队,他也是分身乏术,我说你忙吧,转身离开了派出所,直奔地铁口。
……
洗头发的小弟两侧鬓角剃着青茬,额前的头发留得长长的,烫着卷儿,染了一抹蓝灰色,他洗头洗得很好,手臂和手指都很长,灵活有劲儿,力度温柔,摸到了我头顶的旋儿,指头绕着那里按摩,没有一点拉扯。他一直都是安静地,一直都不说话,仿佛心无旁骛,仿佛他手里的我的头发是一辈子唯一要做的要紧事一样。旁边的同事比他机灵多了,也聒噪多了,一叠声地跟手里的客人推销产品,怂恿对方花钱:“姐您觉得我洗头洗得怎么样?挺好是不是?那您以后就常来,用个好洗发水,我家有施华蔻最新出的,您可以包一个盒,最少能用至少二十次,不贵,299,但是每次只要是你来,都是我来给你洗头……您慢点起来,我给您擦干,这边交钱,微信还是支付宝?”
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装修得很精致时髦的理发店,环形的大落地窗,很多绿植,还有两台游戏机给烫染头发的客人打发等候的时间,来人络绎不绝,熟客被直接引导去楼上的美容部门,三十多岁的男店长也在给客人剪头发,自信有着绝对的权威,不时吩咐店员把地面打扫干净,或者把店里的音乐换掉。
——发廊是对时间和利润产出要求极高的营业单位,每个人都得手里忙着,嘴里说着,脑袋里面想着,怎么让进门的客人增加消费。
可是给我洗头的男孩显然跟他的同事们不在一个段位上,他说话像他的动作一样慢,帮我冲洗干净了问:“头皮里还有哪里痒吗?”
“没有了。洗得很好,谢谢。”我说。
他帮我擦干,从后面轻柔地推背帮我坐起来,然后用一块干燥的大毛巾缠在我头上,把毛巾的小角在我额前别好。过程当中我看清楚了他的脸。眉毛弯弯的,面庞消瘦,凹陷的眼窝让他上面的睫毛以一个精致的角度卷曲起来,瞳仁儿是浅褐色的,高高的鼻子,人中有点短,上唇翘起来,下颚棱角分明,冒了点青茬——骨相已经成年,五官上还是弱质的孩子气。
他的认真的缓慢细致的姿态还是让店长着急了,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对男孩说:“昨天开会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又忘了?怎么不跟客人介绍产品呀?”——能听出来,他在客人们面前尽力压着火气。
男孩被提醒了,张张嘴巴,像是努力要跟我说点什么,这时一个客人从外面进来,是个大胡子的外国人,男孩朝他招招手,用几个生硬的英文单词告诉对方,手里这个活儿马上就干完了,请稍等一会儿。然后他把我引导到另一个专门吹干头发的师傅那里,因为把一个难以完成的活计终于交了出去而暗中松了一口气,我也看见店长瞪了他一眼,咬牙摇头。
男孩把外国客人的椅子放倒,让他平躺,然后从加热柜里取出温热的毛巾盖在对方的胡子上,发廊空气凉爽,外国客人唇髭上的热毛巾腾起轻轻的烟雾,男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把自己长型的工具袋子展开,里面竟是十几把小巧精致的刀具,各个泛着锃亮银光——他开始为外国客人修胡子了。
修胡子比剪头发难。
胡须毛发更加粗硬,卷曲,人的唇弓和下颚处骨骼的变化也比头顶复杂,要想把胡子修得漂亮,就好像在狭窄的巷子里开车,十分考验师傅的手法。不爱说话,不会推销的男孩显然是个高手,他从外国客人一侧的胡子开始修起,润湿,刷膏,指头手腕灵活翻转,很快就把客人脖子和下巴上的杂生毛发都剃了干净,不留一点青茬,也不见一处刮痕。接着他借用一把窄小的梳子给他修理上唇胡须的形状,层层叠叠地细致修剪,再用风筒把剪下来的毛发吹掉,最终理出了一个精致的尾端上翘的形状——他很年轻,但是个好匠人。
男孩拿了镜子给外国人看,客人很满意,让他开始修剪另一边的胡须。
我在这个时候凑了过去,蹲在男孩旁边,轻声问他:“你就是,刘天朗吧?”
他拿刀的手停了一下,转头看看我,长长的褐色的眼睛审视着我,防备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叫Mark。”
“别否认了。”我说,“我进来这家店就看出来是你,我特意让你帮我洗的头。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你样子跟那个时候比基本上没变。”
他把客人胡子上的湿热毛巾拿下来,涂上棉花一样厚实的剃须膏,手里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慢下来:“……那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是珠江社区的,刚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你是忙吧?没说完话就把电话给放下了。那个,我来,是你爸爸的事情,”说到这里真是艰难,我咽了几下口水,“那个,他快不行了。……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得马上去,去见最后一面,之后……还有挺多事儿得办。”
男孩手里的刮胡刀悬在半空,好半天没动,像进入定格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