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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人间大火 > 第二十七章 大结局

    1.

    我们在社区办公室的一楼。

    我,汪宁,还有桌子对面坐着的徐宏泽。

    我的手机一直连着克俭小区拆迁开工仪式的直播,轮到佳轩的爸爸韩仁江上台致辞,他脱稿讲话,挥洒自如:“我跟克俭小区缘分很深。我承包的第一个采暖公司就是给克俭小区送暖气的。可以说,克俭小区居民的过不过得好,这件事情一直让我挂在心上。”

    我对面的徐宏泽说:“从拘留所里出来那一天,范志明马上就去韩家了。当时我也在。韩仁江示意我先离开一下。我推门出去之前,听见他说,大哥,我跟了你十几年了,你就这么对待我?”

    ——十几年前的冬天,还是供暖公司老总的韩仁江把装着年终奖金的红包给到范志明的手上,范志明没有打开,手指一夹,就知道里面数字不菲,连忙笑容可掬地感谢大哥这一年以来的照顾和栽培。

    谁知道韩仁江轻轻叹了一口气。

    范志明马上问道:“大哥您有什么事儿呀?吩咐下来,我不就办了嘛。您待我这么够意思,我不能让您有为难呀。”

    韩仁江斜睨一眼范志明手里的红包:“这点小钱算什么够意思。我还觉得对不住你呢。不过你别怪我,大哥如果赚得多,也不会给你那么少。”

    范志明是食髓知味的机灵鬼:“大哥是有意要转做别的买卖了?需要小弟给出点力,跑个腿?”

    韩仁江略略沉吟,在沙发上半转过身子,看着范志明,压低了声音,当他是心腹:“克俭小区旁边,那个地块我看好了,我想要拿下来盖楼。高档小区。”

    “您这是要转型做房地产了?!好呀!您说我怎么做帮您?”

    “碍手碍脚的就是克俭小区的一栋楼,八十年代初也不知道怎么规划的,现在占了半条街,要是能一下子切掉就好了。”韩仁江道。

    “切是切不掉的。”范志明刮着下巴寻思,动迁的事情他干了多年,经验丰富,“可以用火烧掉……”

    两人在灯下对视。

    ……

    此时的韩仁江仍在台上侃侃而谈:“这次克俭小区拆迁,补偿款主要由我公司承担,我早就说过我挣的钱,我要拿来回报社会!尤其是克俭小区的居民!那场大火之后,我流了眼泪,也捐了款,当时我就跟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儿的老百姓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

    我眼前的徐宏泽说:“我从韩仁江的书房里出来,想起有件事情还得问问他,又转身回去。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听见里面范志明在那儿哭闹呢,他说,要不是我帮你放了那场大火,大哥你也没有今天吧?”

    ——十几年前夸下海口,领了任务回家的范志明几宿没能合眼,一直合计着这场大火要怎么放才能有效,安全,能烧掉那个碍事的半边楼,也不会留下线索,被警察查到自己身上来。

    做坏事也是需要有灵感的。他戴着帽子口罩在克俭小区里面逛寻找灵感和机会,发现几个少年在欺负疯子的儿子,疯子着急愤怒,可他是个没有攻击力的文疯子,只会喊叫。范志明跟他主动说话,一点点地渗透给他,我说你不能让别人那么欺负你的孩子呀,你得弄他们!疯子看着他,不解地,怎么弄他们呀?点煤气罐,放火烧他们!疯子说我不敢呀。范志明说那你孩子还是没被欺负到份上!你要等着他们把你孩子弄死吗?

    月黑风高的深夜,范志明把几个被抹去了编号的嘎斯罐分别放在克俭小区五号楼不同的楼道里,他把火柴,油放到疯子的手上:“去吧,去吧,去烧死他们。谁欺负你孩子你就去烧死他们!我是谁?我是老天爷!”

    爆炸声后,火光冲天,克俭小区的半栋楼被烧毁了。

    有人死去,有人失去家园,有姑娘为了抢回自己的玩偶被融化的墙壁烫掉了半张皮,有男孩儿从此成了被人怀恨不得翻身的孤儿,也有人从此交上了好运,成了盖高楼的大商人,她的女儿因为竞争者的退出而得到了上电视后又去辽宁芭蕾舞团的机会,只不过她并不珍惜,并不当回事儿,就像他的父亲把到手的财富都当做是自己努力工作和慈悲济世的回报一样。

    ……

    台下掌声雷动。韩仁江笑容可掬,以传统的方式拱手向众人致意。

    徐宏泽道:“范志明又哭又骂,说韩仁江没有义气。他跟韩仁江要钱。我不知道他要了多少。但是我确定一件事儿,一定是一笔很大的数字,超出了他给范志明的一条性命定的价格。他让范志明给他一点时间,他尽快筹钱。他让司机把范志明送走。——这事情发生在我上次看见你们,汪警官告诉我要留意范志明之后,我后来就没再见到范志明,有三天了,而且我也没再见到那辆送他走的车子。”

    我跟汪宁互相看看。

    汪宁问徐宏泽:“你知道的就是这样了?”

    徐宏泽点头:“就是这些。我对自己刚才跟你说的话全都负责,愿意上法庭作证。”

    “我陪你去分局报案做正式的笔录。马上。”汪宁点点头。

    他说完把手里的录音停掉了,此时的我看着徐宏泽:“你说的这些事情,佳轩都知道吗?”

    “还不知道。”

    “你报案,报警抓她爸爸,你不怕她伤心吗?你们以后怎么办?”

    徐宏泽看着我:“我怕她伤心。但是我更害怕的是,她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她爸爸的受害者。”

    我再没说别的,此时的震惊无以复加。

    小汪起身要带徐宏泽去分局了。

    可是佳轩呢?佳轩哪里去了?

    拆迁仪式还在进行,领导们讲话的环节结束了,纷纷上台,要把盖着抓钩机上的红布掀开,完成典礼。韩仁江正客气地与政府方面的来人推让,动作间却发现了气氛有所变化,很是诡异,人们拿着手机纷纷看他,刚刚还笑脸相迎的人们不再跟他握手,他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新进的得力助手徐宏泽想知道怎么回事儿,却发现他不在身边,秘书递来手机,让他看里面的直播,看见的却是女儿一张仓皇失措的脸:“爸,爸,你快来救我呀,你救救我呀……”

    镜头稍稍拉开,韩仁江看见佳轩被反剪着双手绑在一个嘎斯罐上。

    一个男孩儿的脸对着镜头,红的双眼,声音喑哑:“韩仁江,你说实话吧,你指使范志明烧了半边楼,是你!是你!”

    直播忽然被切断了。

    在韩仁江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我也拿着手机赶到了仪式的现场,像只没头苍蝇,四处寻找,是天朗绑走了佳轩,可是他们在哪里呢?忽然混乱的人群中,一个人的身影引起了我的主意,她戴着帽子,穿着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平静地看着我,像一只遗世独立的仙鹤,那是孙莹莹。

    一阵尖锐的战栗从我脚后跟直窜到后脑勺,我疾步上前,抓住孙莹莹的胳膊:“你看见刘天朗没?你看见韩佳轩没?”

    “看见了。”孙莹莹说,微笑地看着我,“就刚才看见的。天朗要带她走,我帮了一把。”

    我急得浑身冒汗:“他们两个在哪里呢?你们两个要把佳轩怎么样?”

    “先让他爸爸把十二年前的事情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吧!”

    我明白了,我太马虎了,我以为在孙莹莹和天朗之间,是她说的算,是她摆布了他,而实际上,他们从拒绝签字,到改了主意,到最后绑走了佳轩都是天朗的主意。他才是那个操控情节和节奏的人。

    我摇着孙莹莹的肩膀,试图说服她:“不能这样呀,莹莹,不能这样呀,佳轩不是坏人,她跟这件事情没关呀。”

    “那我呢?”孙莹莹瞪大了眼睛,“我跟他的生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把我害成这样?”

    “莹莹,听我说,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不仅以前的事情找不回来,以后也完了,你们还年轻呢,你才多大呀,天朗才多大呀?你们在害自己呢!莹莹,莹莹,你爸爸妈妈养了你这么久,他们指着你活着呢!你不能这样,你告诉我,天朗把佳轩带到哪里去了?!你快说,你快说呀!”

    听我声嘶力竭地提到她的父母,孙莹莹微微动容,眼睛下意识地向上看了看,我循着她的眼光看去,正是半边楼的天台,一条丝巾从上面落下来,天朗的身影轻巧闪过。

    他和佳轩在那里!

    我们爬上天台,看见佳轩被绑在嘎斯罐上,她的嗓子破了,哭不出来了,无意识的张着嘴巴,看着韩仁江,发出沙哑的声音:“爸爸,爸爸……”

    天朗坐在她旁边,轻巧地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发出啪啪的清脆的声音,像一个年轻的怨灵,拨打着算盘珠子前来讨债。

    “刘天朗!”汪宁喊他名字,“马上放人!”

    而天朗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你们为什么把直播给停了?是怕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吗?”他看看掌握中的佳轩,“你不是记者吗?你不是哪有什么事儿就去哪儿吗?我就想当着尽量多的人的面儿,问明白一件事情,谁害的我爸爸?谁指使他放的火?谁拿他当枪使?谁让他当替死鬼?”当然天朗是知道答案的,他如此质问的时候,一直看着韩仁江。

    “不是我!你弄错了!你一定是弄错了!”韩仁江大喊着,一边慌乱地看着天朗,一边催促着警察,“你们干什么吃的?你们怎么还不去救我女儿?!”

    天朗见韩仁江这样再没说话,他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刚才已经说的够多了。他从旁边的挎包里拿出来一小桶**,浇花一样的浇在佳轩身上,被绑着嘎斯罐上的佳轩绝望哀鸣,挣扎不成,倒在地上。天朗上前把她慢慢扶起来。

    汽油的味道传来,汪宁把我往后一拽,坚决地命令:“走!”

    我满头大汗:“让我跟他说句话!”

    汪宁不肯,牢牢地拽着我的手臂,咬牙切齿,低声吼道:“走!”

    警方的支援还没赶到,韩仁江却不肯就范,仍试图欺骗天朗:“你弄错了!我跟这事儿没关!我怎么知道谁指使你那个疯子爸爸的?!这是犯罪!……小伙子,小伙子,你把我女儿放了,我给你钱!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天朗笑了一下,继续摆弄着他手里小小的打火机,同时把瓶子里仅有的一些汽油洒在自己身上。

    韩仁江还在狡辩。

    天朗拧开了嘎斯罐的阀门,液化气逸出,发出嘶嘶的声音,汽油,嘎斯,天朗手里的被他一直拨弄着的打火机,他要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明白,此时的他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亡命徒。这个时候哪怕增援到了,谁敢放一声枪呢?可怜的佳轩绝望地看着仍在负隅顽抗的父亲,她还那么在乎他的钱吗?她还希望把徐宏泽带到这个家庭里来吗?

    女儿的性命危在旦夕,韩仁江终于跪在地上:“好吧,我承认!是我,是我指使的范志明,是我指使他让疯子在克俭小区放的火!““

    天朗手里的打火机停了一停,平静地说道:“你承认就好。你承认,那我弄死你女儿就理所当然。”

    千钧一发之际,我对汪宁大哭:“我求求你,让我跟他说句话,万一好用呢?万一他听我的了呢?”

    汪宁大恸,稍稍松开了手:“别离太近!”

    我上前两步,天朗看着我,来增援的警察围在我身后,数个枪口对着他。消防车也停在了楼下,红灯闪烁。

    天朗没再动,看着我,他给我机会了,他在等我说话呢。

    “天朗,别,别这样,”我满脸是泪,声音颤抖,“不是说要开个发廊,要给我免费剪头发的吗?”

    天朗终于流下泪来:“姐姐,我说的你信了吗?我爸爸被人骗了。”

    “我信。”

    “那我走了。”天朗说完,将手里没有打开的打火机仍向远方,同时飞身跃下,像一只轻飘飘的鸟。

    汪宁上前,把我抱住,我在他怀里痛哭不止。

    警察和消防员赶紧把佳轩救下,把火源排除。韩仁江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对这里所有的人解释:自己跟十二年前的大火毫无关系,刚才那样讲只是为了让那个那还不要伤害自己的女儿。

    他话音没落,有人从旁边一个废弃的黑箱子里爬出来,正是范志明,看着呆住的韩仁江笑了:“你想要杀我灭口来着吧?你没想到疯子的儿子一直跟着我,他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吧?我看你呀,也肯定没想到,十二年前的事情,我都是留了证据的。”

    ……

    后来,过了许久,我都会时不时地想起刘天朗。想起他不动声色地怀揣着秘密,敏感地在范志明的只言片语中寻找他与父亲的联系,他最后逼问出真相的决心和凶狠,他为佳轩和我留下的小小慈悲,还有他最后纵身一跃的决绝。

    我的念头继续回溯到他小的时候,没有母亲,疯子父亲,被人欺负,遭遇火灾。如果我有一辆时光机,能够回到十几年前去,那谁也别想在我面前欺负他或欺骗他的疯子爸爸,任何人都有尊严,都不可以遭受侮辱,因为一点点的歧视或者恶意到最后可能都会变成卷起风暴的蝴蝶的翅膀。

    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一直心怀这种敬畏。

    天朗没有死。

    他落地之前被一件东西挡了一下,胳膊和腿骨折了,但是没有刺伤内脏。不幸中的万幸。那个救他一命的东西是孙莹莹家没来得及搬走的弹簧沙发。

    我后来去监狱看望了他,我怎么说他都低着头不肯说话,接见的时间到了,我最后说天朗,等你出来了,还是要帮我剪头发呀,天朗终于抬头看了看我,满脸满脸的眼泪。

    韩仁江和范志明都被判了死刑。曾包庇他们的人,利益链条上相关的人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孙家在北陵东门买了两室一厅的新房子,我后来在抖音上看见孙莹莹跳芭蕾舞,刚开始没有什么人看,后来点赞和关注的越来越多。

    徐宏泽回到原来的单位,佳轩遭遇剧烈的家变,去了德国,一年后我收到她的邮件,只有一张照片。我把照片发给徐宏泽了,他看风景认出了那个城市,他去找佳轩了。

    袁姐没去深圳,姐夫回沈阳了。

    世奇还是辞职了,跟小赵姑娘开网店卖衣服挣了不少钱。我去他都给打折。说还要抱包我的婚纱,汪宁表面上谢了他,回头就跟我说可拉倒吧,我给你买贵的。

    “我给你买贵的”——我最喜欢小汪警官这句话了,他一直在派出所工作,工资涨了点,但是我们两个又不指着自己的工资生活,他妈挣得多,我爸妈会做饭收拾屋子,我们生活质量老高了。我拿到驾照,原本打算第一辆车就买个长安,汪宁还是那句话“我给你买贵的“,抬手就给我买了个minicooper。提车那天我跟他睡下了。

    回到克俭小区拆迁的那年春天,我跳过街道被区里选去作后备干部。离开社区那天,袁姐又给我拿了一瓶雪碧,我们两个就站在第一天谈话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山水家园和克俭小区原址上的工地,我说袁姐,真没想到,我在这儿就呆了一年,对了我合同没完成,不会收我违约金吧?袁姐看着我哑然失笑,你怎么想的?组织上珍惜人才,你这样的我们好好培养都来不及,还能收你解约费?我一听这才放心了,回头打量着办公室,袁姐的冰箱,张阿姨的鱼缸,我桌面上的文具,还有墙上杨哥的十字绣,心里实在是舍不得,我说,袁姐呀,其实我不想走,我想在咱们社区再干下去!我想再给您学东西!我这么说以为袁姐会掉眼泪,或者至少也摆个姿态,洋洋呀,我也舍不得你,我也想让你留下来,这里就是你家,你随时都会来!谁知道袁姐就是笑笑,并没接茬。我满怀狐疑地看着她,袁姐喝了一口雪碧道:“该走还得走。得给新人腾地方。你看那两个办公桌,我还得重新安排一下位置。有俩新同事要来社区工作了,从英国回来的硕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