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星稀疏云遮月,田野上没有路灯,浓密的黑暗让车灯只能够出一点远,车身掩在后面,如同一只探着发光触须缓慢爬行的甲虫。
甲虫在两道更微弱的晃动的灯光前停了下来。
刺目的强力电筒照进驾驶室。
“你哪儿的?前面封了不能进。”警察说。
“我就在这儿下,谢谢。”米莲对司机说。
她下车后自报姓名,说找路小威。负责封路的警察早得了嘱咐,放开一条路让她自行前往。
手电光消散得很快,几乎在走过警察的下一刻,田野上的黑暗就弥合上来,把米莲没在其中。米莲没有吃晚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过早饭。她不觉得饿,整个胸腹在搅动,每每觉得下一刻就要搅断了,下一刻却还没到极限,永远到不了极限。这不是饿,是身体里生了一个黑洞。黑洞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米莲的感觉正是如此,每一步都像踏在虚无里,软绵绵不受力,前后左右都没了意义。她停下来定神,如此才没有摔倒。远处有车灯有人影,仿佛一处可供休憩的驿站。人影晃动,似乎更近了一些。
路小威跑出光亮地带的时候被浓度骤增的黑暗打了一下眼,什么都看不见,然后米莲的身影才慢慢在前方浮现出来。她站在黑色小路的中段,雕像般一动不动。路小威跑上去招呼,先为自己向刑队通报了她的行踪道歉,虽然他不必如此。
“其实我猜到你要去找许峰,我们也是今天才掌握到线索的,但现场我同事的做法……不该让你顶在前面去敲门的,至少该先和你通个气。”
“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危险。”米莲微微摇头,“可惜他不在里面。”
“离他很近了,这是个大突破。房间里留下了不少痕迹,快抓住他了。”路小威观察了一下米莲的表情。
“谢谢你等我。路警官,你是个好警察。”米莲对他笑了笑,然后示意该往前走了。
还好四周那么暗,路小威想,米莲看不到他脸红。
“我答应过的,等你到了再打开。现场清理完没多久,也就等了一小会儿。”
其实当然是很不容易的。这样的案子,这样的阵仗,路小威又是这样一个基层小刑警。米莲心里清楚,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随着路小威的脚步往光亮处去。
三辆警车停在小路尽头,另两辆爬在坡上,车灯大开。一辆载着发电设备的小货车停在坡底,长长的线缆拖下来,连了许多探照灯,把小坡照得亮如白昼。所谓亮如白昼当然只是形容词,实际上,这里和米莲下午来时感觉全然不同了,那些光芒像一层白油,黏在泥土上,黏在草叶上,黏在树梢上,所有被它们覆盖的物体都不可靠起来,仿佛随时会扭动着变成另一种东西。
警车都是满载着开过来的,其中大部分是文职,包括法医、拍照摄像、微量物证、痕迹检测人员等等。他们有些在坡上,有些在坡下,现在齐齐望向米莲。
“他们都等着开箱工作呢。”路小威解释了一句。
米莲走上坡,等候的警察们知道要干活了,也都随之往坡后去,看上去就像是簇拥着米莲似的。她登上坡顶,见下午那株枇杷树的位置旁停了辆小型吊车,树干已经锯倒,树根挖出来吊到一边。
一个中年警察走上前打招呼。
“谢谢你啊米莲,给了我们重大线索。”
米莲对李节笑一笑,目光越过他,望向露出的大坑。那就是她6年前应该被埋葬的地方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李节给她让路,两名路径上的警察给她让路,三盏围着的探照灯逐走树影。她感觉自己走在直达终点的隧道里,中间再无阻碍,一道幻影从6年前显现出来,渐渐与她合于一处,初以为是许峰,后来发现是她自己。
坑底躺了一块宽大木板,可能是旧门板,上面有少许浮土。
板下是空穴吗,还是蜷了一具枯骨?
米莲站在坑边。坑一米许深,世间最浅的深渊。
“就站在这里看吧,别下去了。”李节在她身后说,“那我们开始。”
全程摄像的设备已经架好,两个警察戴着手套下坑,分抓木板两端,相互瞧了一眼,“嘿”地喊了一声,齐齐发力。
忽然间起了风,是白天那种绵长的风,但在夜里就成了郁郁的风,像一个不幸的女人死去前吐出最后一口气,所有的不甘化作呜呜声贴地而来,穿林过田游上山坡,最后汇聚到一口坑里。草木娑娑不绝于耳,飞鸟或蝙蝠在白光边缘扑啦啦振翅,几片落叶在坑上盘旋不落,坡上的人一时都迷了眼睛,心中悚然。
叶子和浮土落回木板。一寸两寸,木板被小心地抬起,现出幽幽黑隙。一尺两尺,木板抬开靠到一边,露出下方洞穴。坡上森森薄光流淌,转瞬在里面镀上一层油白。几根惨淡的手指状物跃入观者眼帘,却比手指更长更崎岖。随后更多的“手指”被看见了:土坑四壁爬满了植物的根系,它们有的紧贴坑壁,有的则挣扎出来,像大大小小的手,扭曲着伸向前方—在那里,有一团触目的红色。
“停。”李节说,“先拍照,拍完再动。”
米莲盯着坑中的那一朵红,转不开眼睛。她想过里面可能是空的,想过可能另埋了受害人,但没想过这个。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寿衣是为她准备的,既然她没用上,还能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吗?
寿衣叠得很方正,摆在坑中央。大红底牡丹纹,色泽比簇新时薄几分,不知是被眼前白光所削减,还是因为空抛了6年光阴。
没有新的死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多个角度的照片拍完,一名警察换了新手套,弯腰捧起寿衣,另一名警察拿来大号证物袋,准备把寿衣装进去。
捧寿衣的警察腰还没直起来,忽然停住不动。
“里面有东西。”他报告。
“什么东西?”李节问。
“包在衣服里,硬硬的。我看一下。”
“动作轻一点。”
警察一手托着寿衣,另一只手从襟口探进去,缩回来的时候,多了一本精装笔记簿。坑外的警察接过去,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把大号证物袋放在平地上做垫,再把笔记簿置于证物袋上。
“打光,我看看里面都写了什么。”李节激动得嗓音走调。
探照灯被搬过来照定笔记簿。
笔记簿穿着黄红相间的编织封皮,相当漂亮,称之为手帐更合适。李节戴上手套,蹲下来小心翻开。
警察们挤过来围住他。
“别挡光。”李节吼。
翻一页,拍照。翻一页,拍照。翻一页,拍照。
第一页的时候,刑警们心里已经有了判断,翻到第三页的时候,判断得到证实。现场响起长短不一的吸气声,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或愤怒或唏嘘的叹息。
第一页内容如下:
1.阿美
23岁
2007.6.23
××公路××支路口往北200米,往西40米。
很美的长发,发质、粗细、浓密都好,但不懂珍惜,细闻总是有烟和差劲香水的味道,洗不干净。不停东张西望,容易受各种诱惑影响,对好坏善恶毫无分辨力,堕落即源于此。一个人没有定性,没有根骨,凭什么立身存世?有这个结果就不奇怪了。
第二页内容如下:
2.冯桃桃
29岁
2008.3.15
沪杭高速××出口下匝道下方绿化带,野生太阳花田北方。
笑起来嘴角上弯的弧度很美,其实笑时眼角的皱纹也是有风情的,但这部分就不像她了。她在脏水里浸的时间太久了,几乎所有反应都是虚伪的,甚至虚伪到了自己以为是真心的程度。也有一种说法,说人类社会就是虚伪的,所以这样的虚伪正合适,但我以为这绝不正确。
第三页内容如下:
3.宝宝
19岁
2008.6.25
××六村小公园,亭子西北20米。
她下颚的弧线几乎是完美的吧,唇也异常迷人,这让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望向她鼻子以下的位置,我知道这不太礼貌。但另有一个原因,是她眼睛太世故太油滑,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清澈纯粹。她说自己16岁开始混社会,她竟然还很骄傲的样子,关于人、关于道德、关于底线的认知,全部扭曲。她已经成为一个扭曲世界观的传染源了,如果不加以阻止,会毒害多少人,难以想象。
第三页所记录的地址,正是七一三案的案发地。2008年6月25日,是法医对七一三案受害人遇害日期的推定,现在看来分毫不差,年龄也对得上。原来这个受害人叫宝宝。
很清楚了,这个本子上面,记录的都是受害人。姓名(称谓)、年龄、死亡时间、埋尸地点,写得明明白白。想来许峰当年做了米莲的救世主,决定用她替代曾之琳结婚的时候,也决定和杀人魔许峰告别,回归正常生活。这儿是个衣冠冢,寿衣是衣冠,这个本子也是衣冠,代表了他自己的黑暗面,也代表了那些被杀死的女人—他们合葬于此。
本子上的字痕极深,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工整得近乎印刷体,让人觉得他写下这些的时候,仿佛身负了某种正义的使命,来行使审判命运的权力。每一页上受害人基本信息后面那段文字也印证了这点,如果忽略对受害人外貌的评论(所谓美也许是指和曾之琳相似的外貌部分),那不是平视者的评价,而是居高临下的,甚至是盖棺定论的。联想到他最终对她们做出的事情,这种评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一页一页翻过去,后面还有,后面还有,李节翻得手发抖。
一直翻到第十二页,才是空白。
李节设想过许峰可能杀了多人,也许4个,甚至5个,但许峰竟然杀了11个人!
任刑警们见多识广,也料不到案子会这么大。之前还不停地有惊讶声,等翻到第七第八页后,现场已经静得只余粗重呼吸声了。
第一起案子和第二起案子之间隔了大半年,第二起案子和第三起案子之间仅隔了三个月,此后每三到六个月,就会多一名受害人。
李节把空白处一页页翻完,合上本子长吁了口气。他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心情,他极少如此。原本从桂府得到了许峰的新线索,虽然没能直接抓到嫌犯,但离得很近了,这多少缓解了焦虑,可现在他的焦虑一下子放大了许多倍,因为许峰实在太危险。接下来这几天有的好忙了,得照着本子上的地址,把受害人遗体都挖出来。哦对,先上报,案子太大了,区里报市里,市里一定还得报部里。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蹲在旁边的路小威说:
“让米莲过来看一眼,是不是许峰的字迹。”
路小威应了一声,站起来四下张望,却没看见米莲。
刚才她是站在哪儿的?路小威想。
“米莲。”他喊。
无人回应。
“谁看见米莲去哪儿了?”
警察们小小骚动起来,然后化作更大的骚动。他们发现了米莲。
米莲蜷缩着倒在地上,倒在从坑里翻挖出的山泥堆畔,驼色风衣与泥土混作一色。
2
总是有车辆在经过时按响喇叭。
一台大功率的摩托咆哮驶过,然后急刹车。低趴的骑士直起身子,回头喊:
“上来,我带你下去。”
许峰摇头。
“行吧,不怕死!”骑士油门一轰远去。
许峰继续自己的路。
徐浦大桥已经走过一半。烈烈横风溯江而来,深夜车辆呼啸而去,桥面以某种频率震颤,仿佛风与车是血流脉动,它自有生命。这是农历4月13日的凌晨,月尚未盈,却明艳无匹,当空大放光华,照亮桥下滔滔浊江。许峰掏出揣着的菜刀奋力一掷,刀半途脱鞘,与包裹的T恤分离,翻转坠落渐不可察。反倒是那件白T恤,在风中浮浮荡荡,扑下去又升回来,仿佛一面乘着月波的白帆。许峰盯着白帆看,竟觉得它越来越亮,自己发起光来,忽又被风兜起,猛蹿过桥面飞上天空,取明月而代之,然后飘落下来。一辆集装箱卡车轰地撞过,并排联装的巨大轮胎轧过白T恤,摧毁所有生命力,把它卷在胎上带走。
许峰看了《一代宗师》,宫二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他想,头顶的月和江上的月就是天地了,乘风上天的白帆幻月则是自己,隆隆的车轮便是众生吧。今夜他只想在这世间做一次独行,不坐公交不搭地铁不乘的士不和任何人同处一个空间,一个人走一条长路,好好地见一见自己。
《陪你倒数》放完,许峰离开柯承泽家,没有回租住处取任何东西,尽弃不顾,出桂府沿江南行。他走走停停,也会坐在长椅上发呆,发呆时想的东西,起身时又都忘却。似是笔直的路,地图上却已经拐过S状两个江弯,走到徐浦大桥下抬头望,一条条钢筋水泥长龙自西方来,汇成一股往东方去,没有可供行人拾级而上之处。许峰沿外环往回折了很远,寻到高架匝道步行上去。这条四下皆不着落的悬空路上,森白车灯一轮一轮当头刺来,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弥散的自我收拢进身躯。他向着大桥斜拉索走,那是直插天际的风帆,月亮挂在帆顶,熠熠辉光掩不住旁边闪烁的金星。许峰的视线升向夜空,他认出北河三、参宿四、毕宿五、五车二,他向着星辰走,仿佛在走一条登天之途。
终于又想起了。他坐在山坡上,坐在夜晚的青草味道里,有个女孩挨得很近,他悄悄转头看她,曾之琳仰向星空的脖颈如天鹅。许峰不敢记起这个画面很久了,哪怕在多年前的间歇期里。这是独属于他和曾之琳的片段,真正的曾之琳。每一次他和那些“曾之琳”相处、谈恋爱,拼命把感情填塞进去,却终究会有小火苗冒出头来烧出破绽。破绽多到骗不过自己的时候,他就得去选一座好墓把她埋掉,那里是他最后的寄情。每一锹挖下,他都想象自己就要在这墓里和她永眠了,当下和过去、假冒的和真正的曾之琳试图黏合在一起。镜花水月在墓穴完成的那刻彻底破碎,以至于后来给她穿寿衣的时候,往往会觉得并不必要,因为这时死者于他已经是无意义的陌生人了。自那刻起直到寻见新的曾之琳,便是间歇期,他明白已经失去了曾之琳,明白现实与幻想的分别,甚至会去市里远远望一望她,但真正带了烙印的片段是不敢回忆的,重新燃烧起来的烙印会烫焦所有幻想,让他无法投入到下一个曾之琳身上。
木星、土星、大角星,当然还有天狼星。今夜有一个对上海来说能见度很高的星空。许峰在夜幕上搜寻,星星亘古不变,只是选择在某个时候见你。他把头抬得更高,又在天顶方向找到了带着一点点红的火星。这也是挂坡村能见到的大部分星星了,此刻它们一盏一盏出现,星辉无远弗届,遍洒在过去现在每一时刻的他和她身上。他溯着星光向上去,逐渐与不同的自己汇合,最后在璀璨源头再次遇见初始的她,那是冰冷深空唯一的温暖。他试着把手伸进这团温暖中去,试着把胸膛靠贴上去,却也明白这温暖只可怀念。此念既起,他就被星光送回来,一路跌落成不同时间的自己,这一连串自己动起来,便成了人生。
许峰再度举步前行,他往对岸去,然后沿着外环线一路向东。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一条老旧的履带上,并不曾真正前进,两边慢慢移动过来的是过往时光。他看见了曾之琳的那一头秀发,闪动着缎面的光泽,他来来回回地看,发廊老板打开门说进来玩,吓得他逃跑。隔一天他再去,长发还在,他拉开门进去指她。躺在隔间里,她俯下身子,长发披落到他胸口。你叫什么?阿美。他闭起眼睛,顺着抚上脖子和面颊的长发,想曾之琳。
许峰手插裤兜在高架桥下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前面路口是浦星公路,再往东去,应该会到杨高南路吧。住在桂府时,他呼吸到的是欲望交织的混浊气息,走在江边桥上时,他呼吸到的是江流酝酿的腥锈气息,现在入了整夜里最深的时分,高架桥挡去星月,外环线重车隆隆,尾气伴着路面微尘慢慢下降,绿化泥土里的腐臭摇曳上升,一并吸进肺里中和。走了这么远,依然走在人间之恶里。走不脱逃不掉,许峰想,不管他杀掉多少人,世界还是这么脏。
好好的女孩为什么出来做鸡?问的时候,他左手虎口叉着阿美的脖子,但还留了个气口。不真指望她回答,而是意志虽然做出了决定,身体却不够坚决。话问出来叉脖子的手就开始抖,像是在问主人到底确不确定。阿美赤裸身子扭动,大腿抵住他下体,压扁了的声音说,×你喜欢这样!他被恶心到,闪躲下身,右手一耳光抽上去,重心移到左手,虎口全部压下,再问一遍,再抽一个耳光,又问一遍,又抽一个耳光。阿美凶猛地扭,腿蹬踢不着,两只手去拽他一只手,几乎一下子就要掰开了,他这才明白过来,顾不上打耳光,右膝盖顶住她左肋,血冲囟门呲目斜牙,两只手死命摁下去。阿美松了左手去打他,双手都松了去打他,力气一分分弱下去,最后手掌抵住他脸,软绵绵像爱人的抚摸。
好好的女孩为什么去做鸡?他咬牙切齿再问一遍,女孩子的手垂落下来,眼眶中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他心里突然一软,手就松开了。阿美得了气,抡巴掌抽得他耳鼓叮当响,×你妈我日你祖宗你妈了个×的你个死全家的杂种,唾沫劈面搂得他脑袋嗡嗡叫。他一膝盖撞上去,顶着她心窝钻头似的左右拧动,胸骨咯啦啦瘪掉,脖颈被他两只手钳住,上上下下晃成了软管子,脑袋也跟着甩来甩去。他没看表,总折腾了十几分钟往上才松开,一口恶气泄掉,翻身躺在旁边呼哧呼哧喘气,却闻到屎尿臭味,挣扎着又翻到地上,没焦点地大睁着眼睛,天花板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手指头被电打了一样地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爬起来看床上的那一摊东西,眼珠子弹出来在瞪着他呢,他一口啐上去。真是恶臭的渣㳯!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为自己先前的慌乱、愤怒、失措感到羞愧,现在他平静了,心思澄明,力气一点点回来,充盈全身更胜之前。这毫无来由的能量无疑是一种回馈,他掸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世界往正确轨道回移了几不可察的一线,就是这样。
杨高南路已经在身后,外环线还在向前延伸,好一条长路。他从不会再记起死去的人,埋进地里的一具具空空蜕壳,没有重复审视的意义。可是现在,一张张面庞从脚下浮上来,仿佛她们就埋在这条长路上。初时还是陌生的,慢慢熟悉起来,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都出来了,不是作为曾之琳,而是作为她们自己出来了。他审视着她们,又觉得她们也在审视自己。当她们是曾之琳的时候,他度过了快乐时光,当她们不再是曾之琳的时候,他审判她们杀死她们。从罪人身上获得快乐。曾经他觉得那是掸去微尘换取的一点点甜头,是老天许他的回报,但现在他想,她们是同一个人呀,被当成曾之琳的时候和后来死去的时候,给予他快乐的时候和后来让他憎恶的时候,都是同一个人。
快到康沈公路的时候,许峰发现自己停了下来。他在路边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环视四周,离开主路往某个方向走去。
那儿有一棵枇杷树。
枇杷树下埋死人,许峰打小就听这句话。枇杷是聚阴之木,阴气越重果越甜,如果真埋了死人,年年都能丰收。
树高三四米,许峰站在树冠下抬头看,就着枝叶碎隙里渗下来的月光,见到不少小圆果。他用力摇晃树干,扑簌簌声响过后,从地上捡起十几颗果子。他捏了捏,果肉还有些硬,擦掉灰往嘴里塞了一颗,酸酸甜甜已经可以吃了。吃光后他又去摇树,树干碗口粗细,在他的奋力推摇下大幅摆动。
根扎得深,许峰捡枇杷时想,不像当年那棵小苗,台风一刮就倒。
那天他在食堂吃中饭,对面两个工友说昨晚台风在小公园里刮出死人了,吃好饭去看个热闹。他也跟去看这个热闹,进了小公园,前几星期埋下尸体的地方围满了人。他在外面绕了几圈,心一横挤到最中间,贴着警戒线往里面看。埋人的坑已经清出来了,枇杷树苗倒在一边—这原本是他备的掩护,万一挖坑或埋人时被看见问起,就说风水先生让在这个方位种棵树。没想到刚埋几周就遭了台风,树没生根,带着土被风刨出来,下面的东西现了原形。警戒圈里站了七八个警察,有人在地上取土,有人咔咔拍照,有人踩着升降设备降到坑里看尸体。他心里慌得很,什么招都想不出来,原本坑里的人是遭了他审判的,但那时候换了他来等警察审判。他在内圈站了很久,外圈的围观者换了好几拨,工友都回去上班了,也没有哪个警察突然指着他说你过来一下。有好几个警察看过他,咫尺之遥眼神对眼神,啥事都没有。某一刻他忽然放松下来,警察不行啊,他想。也不是警察不行,是他做了对的事情,被护佑着呢。他心里有了底,从内圈退出去回厂上班,决定把这件事情一直做下去,天上有只眼睛在照看着他。后来偶尔有女孩逃出去,他也觉得是老天给的宽恕,并不慌张,换地方新选一个目标便是。
咝,许峰咧嘴抽气。刚吃到了一颗特别酸的枇杷,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他把剩下的枇杷揣进兜里,重新上路,走到康沈公路时离开外环线,转向南行。酸枇杷让他想起了爸爸,许海军不爱吃枇杷,也不会挑,摘给他的枇杷常常有酸果。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忽略了许多段光阴,他的人生并不只是和曾之琳一起看星星,也并不只是审判、间歇、审判、间歇。他想起爸爸了,想起爸爸的离世,以及此前陪着自己艰难求医。而这一切是如何来的呢?自己是怎么受伤,怎么被痛打,怎么与曾之琳一次次地争吵……记忆的礁石在湖面上一块一块冒出来,依旧嶙峋尖锐,但已并不令他过分痛苦。情感之潮延漫浸润,盘桓往复,他听任冲刷,体会着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诸般命运。
手机响起来。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许峰拿出手机,是花花。这是酒喝到现在开始乱拨电话了?
许峰把手机揣回去,过会儿铃不响了,他却又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看。
列表里满屏的未读信息,许峰不管其他,只看花花和曾之琳的。
琳姐要扒你皮了。
你回不回来了?
今天张生又在房间撒钱了,除了琳姐就只有你能治住他。
这是花花最近的几条微信。许峰只看不回,又点开了曾之琳的消息。
不是节前回来吗?
在吗?
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许峰输入“我爸生病了,现在说不准时间”。输完又回删掉,并没有发出去。
还是不回了。他收起手机想。
这个手机是小琳的。许峰会回复一些必要的微信,以便让小琳在微信社交圈里继续活着。小琳离曾之琳太近了,突然失踪肯定会惊扰曾之琳。当然,这是之前的想法,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说睹物思人自然是不准确的,但这个手机确实让许峰又想起了小琳。见到小琳的那刻,他有种见到曾之琳的错觉。当然他明白这是另一个人。循着线索找到曾之琳上班的夜总会时,她放长假,后来知道是和柯承泽旅行去了。他找曾之琳同组的业务订房,以便了解她近况。他从来没在市中心夜总会消费过,在房间里如坐针毡,然后小琳笑靥如花地进来敬酒,旧日种种就从渊中升起来,如钱塘观潮,远远一道白线慢慢近了,似乎不过如此,直到拍堤那一瞬,惊涛裂岸轰然席卷。这旧日种种不是和曾之琳的共同回忆,而是他的杀人回忆。许峰知道另一个自己回来了。
但后来发现并不完全如此。下手那天晚上,做爱的时候他就心有旁骛,有种不真实感,有种虚弱的飘浮感,这本该是他最强有力的时候。所以状况就出现了,小琳第一次没死成。后来他慢慢想到一种可能,也许是天上看着他的眼睛不在了。他想要么算了吧,还是回去原本的生活,只是熬不住想再看一眼曾之琳,却瞧见了柯承泽,事情就改了走向。如果是原本的自己,不会这么做吧?时隔这么多年,自己也不再纯粹,差一点,人生就沦为彻底的笑话。
想到此处,想到那些星空拼图和张国荣唱片,想到曾之琳时隔多年后的选择,竟有一种温存从他的深渊里浮出来。
许峰轻声哼唱起来。
我劝你早点归去
你说你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
让风继续吹
不忍远离
心里极渴望
希望留下伴着你
……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
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一首首歌唱过来,天色一分分亮起来,明月星空隐没不见,许峰走到了周浦。
走了一夜,尽管有几颗枇杷垫肚,还是不免饥肠辘辘。他想起家不远处有个早点摊,葱油饼是周浦一绝。具体在哪里他要想一想,因为往日并不是他去买饼。
许峰停了下来。
家?许峰想。
往日里买饼的是米莲,许峰想。
他惊觉自己直到现在才想到米莲。他所有的回忆都把米莲绕开了,下意识地不去想她。可是,这一夜长路的终点是家,是他和米莲的家,这也同样是他下意识的选择。
他是因为米莲变得不再像曾之琳,才召回了过去的自己。而现在,米莲重新出现在他心里,那当然是极熟悉的曾经日夜相伴的模样,可却又是陌生的,是一种别样的怀念。曾之琳不再需要任何人来替代,米莲就回归了她自己。
饼摊前站了好些人,许峰排在最后一个。等待的时候,他听见排到的人对摊主说:“要三块饼,三块钱一个是伐?豆浆多少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那人操着上海话问摊主。现在的周浦没几个上海人了,这个点来买葱油饼的,都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外乡人。何况那人的上海话是市区口音,和周浦当地人有区别。
那人高过许峰大半个头,买完饼与他错身而过时挡了太阳,像座蒙了光圈的山。许峰想看他长什么模样,却因为莫名的压力慢了一拍,抬起头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开,倒让他撞正朝阳,光芒刺得闭起眼睛。旭日在眼底留下一团金红,内圈化作黑色,犹如一只悬于深空的瞳孔。
许峰压着心中不安,也买了三个饼,两个自己吃,一个给米莲。他没有直接回家,远远绕了一圈,见着了那辆停在路边的车。除开买饼的,里面还有两个人,过会儿又来一个,全是生面孔。他彻底放弃了侥幸。
许峰远远望着米莲给两个警察开门,他们进去没一会儿又出来抽烟,不多时又进去,这次待的时间很长。再出来时米莲没送,两个人站在门前不走,守到米莲再次出现,说了几句话。
许峰觉得警察在耍某种把戏,但他没想太多。
家里门已经关上了。先后瞅着了米莲两眼,许峰想,几秒钟。
警察看起来像是撤走了,但暗地里谁知道呢?许峰绕了个大圈,小心翼翼潜到邻居院里,从矮墙翻进自家屋后。他徘徊许久,反复地想,想警察会和米莲说什么,想米莲会对警察说什么。
最后,他把葱油饼和枇杷放在厨房窗台上,原路离开。
这个家回不去了。
似乎已经无路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