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赵令游领着的这一帮人有气候了,从最开始的百来人,到了接近三百人。受他们的启发,原本分散的流民开始聚集起来,慢慢地,流民大潮里面无数团体开始形成。
这样一来,流民们能够得手的次数也明显多了。
对于这种流民开始有意识聚合的现象,官家头痛起来。
这时候,一个权贵家里的家丁――还是那个背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的公府千金家。这家的家丁偷偷装成流民,跟到了城外流民聚居的地方,加入了赵令游领着的那个团体。
虽然他因为气色太好,立刻被赵令游发现,并赶了出去,但是城里的官家,也隐隐听说了流民里有这么一路角色。
赵令游早在人数超过两百时,就当机立断地提出要走,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远走,找地方扎根。
许多人不愿意离开乡土。但一边又思量着做了这些事,怕官家事后算账,因此连日犹豫。
一个团体过了三百人,就不是根基尚浅的赵令游一个人的一场话就能打动。
这一拖,变数就来了。
一场雨来了。
就在这场雨后,大旱似乎就有结束的迹象。大雨过后,城门外又贴出了一张告示,几个多多索索的小吏在甲胄士的保卫下宣念了几遍:“春雨已至,朝廷劝稞农桑,决定既往不咎。朝廷减免税负,听任归田;各族减免地租,佃户不撤。若有荒田,则归首耕者所有,允登记田册。”
为了取信于民,不但连日防备在城门的甲胄士都撤走了,连那些权贵读贴了一张张告乡民书,让人宣读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跟着他的那些老乡,转眼变了口。
“俺、俺家在附近还有地……”一个比较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样说。
一个原来的无赖子则是眼咕噜乱转:“离了这里,弟兄们还能管几百号人?”
还有人说:“官府说不追究了。最近从老爷们那弄到的东西够多了,如果节省点,够我们衣食无忧的过几年了……”
一个有点头脑的老农责搓着手说:“小赵,官府说,若首耕荒田,就能归为我等所有……”
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小富即安的满足与短视,又一次令众多还没成气候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赵令游靠着树,神色一半隐在树荫下。他丹凤眼冷飘一眼,袖手走开,长叹说:“悲夫!”
官家这次出的计策不可谓不毒。
第一句话是说:你们回去种田。官府就对你们的流民身份既往不咎。
需知多少人就是因为成为流民后,就成了黑户。结果回家后发现田地全都被官家认为荒地,租给别家占走。于是这些黑户干脆铤而走险真反了。
那既然能既往不咎,流民就少了一部分。
而其中最毒的可是第三条:
荒年一来,苛捐杂税不肯减,地租照旧受,令饿殍遍地。
需知饿殍一众,死的人一多,那空出来的地就多了。
原本这些大灾后空出来的无主荒地,都被老百姓自发的重新开恳。然后等老百姓把这些荒地开恳得差不多了,就会有豪族官僚跳出来说:“无主的地都是官家的,田册上记着呢。你们这些刁民,强耕得都是官家的地,按律当如何如何……”
于是就把这些地圈走,没收给了权贵。
老百姓辛辛苦苦的开恳荒田,养肥田力,都是给权贵做了嫁衣裳。
然后权贵再把这些地,租给这些没了地的佃老百姓,坐收收租。
这个就叫“羊毛出自羊身上”。
但是现在官家假惺惺地发了这第三条公告。意思就是老百姓啊,你们现在去耕荒地,耕出来的都能上田册登记土地所属权,就算你们自己的地。
这样不算无主荒地了,以后就不用怕官家把你的地收走了。
哪怕这是拿老百姓自己的地收买老百姓的卑劣行径。但是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
尽管赵令游尽全力拦着,劝着,告诉他们其中有诈:就算登记了田册,官府和豪族也多得是办法把这些土地再次兼并了。毕竟那些地主官僚可不会那么好心,白白把可以收用的土地拱手让给你们这些流民。
但是还是不断有流民偷偷跑去登记荒田,归为农耕。
就这样,无数流民团体渐渐土崩瓦解。
而赵令游在的团队里,比较核心的一些人,一大部分本身是农民,眼看旱灾结束,官府优抚,就也想回归农耕,不愿意继续跟着赵令游了。
留在赵令游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张若华一直在赵令游手下负责组织分食――赵令游用人并不拘泥男女,只要有用,就揽入自己的队伍。
并且因为张若华天生灵心静气,学习得快,能看到很多举措的本质,而格外得他重用。很多老乡不满意赵令游,也因为他居然“让娘们参与管事”。
眼看人走得越来越多,张若华坐下,问赵令游:“赵首领怎么打算?”
赵令游神色平静:“还能怎么打算?人心已散。”
张若华这些天从他的做派中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野心,因此谨慎道:“首领有大志向。可是当下不是乱世,故而只要官府愿意做一做仁慈,你的……你的心血就……没有了。”
赵令游看她一眼,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嘴角笑着,眼神却仍旧是洞彻而冷淡:“这一次失败,不是一直会失败。当下不是乱世,但是土地继续兼并下去,就一定会有我真正的机会。”
张若华沉默片刻,轻声说:“首领的志向……是要登天?”
赵令游听了,哈哈大笑。平日里冷淡的青年,半晌,止笑道:“登天?未免高看我。”
张若华说:“我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但是首领,不像是安心碌碌的。”
她擡起头,直勾勾看着他:“首领既然想把天下的田重新分给天下人,那于造反登天何异?”
赵令游猛然擡头看她。
赵令游除了指挥流民冲击豪族夺粮外,还在积极组织流民内部体系。
他首先把流民按男女分拨。然后再按老少分拨。
分拨以后,挑出各自群体中能够冷静地交出粮食,并且还能在饥饿的时候,克制住自己吃东西速度的人。将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三十多人的管事,管理这个两三百的人小团伙。
他勒令所有管事必须和他学习认字,学习当今的大事,学习当今的各种官僚体系。其中包括妇女管事(张若华是所有管事里学得最快的)。
要逼一帮文盲的成年人学习这些,即使教授进度很缓慢,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但尽管大家学得很痛苦,但是赵令游还是坚持他们必须学。
为了让大伙能够更团结,面对下一次的进城夺粮,他还提倡大家诉苦,起来诉说被抢夺土地的痛苦,以激起大家抢夺粮食时的士气。
他们诉苦的时候,赵令游就在一边听着。
有一次,一个庄稼人诉苦的时候,讲到自己六个孩子都被活活饿死的时候。这个青年的神色是冷的,低声说:“天下的田产,其实足够天下人用,不必饿死那么多人!”
这句话别人没怎么注意,只沉浸在诉苦的悲愤情绪里。而张若华注意到了。
她的确读书不多,但是就她观察来看,这个人做事很有条理。
而有条理的人,又有天下概念的人,不会是想安心当麻雀啄食的人。
赵令游安安静静看她分析。
哪个时代都有聪明人。在赵令游看来,张若华这样的,无疑也是自己时代的骄子。
都说贵族教养好,容易出天才。赵令游觉得这纯粹是放屁。
事实上,天才是和人口基数有关的。
占百分之九十九的贫苦大众里面,才有最多最不俗的钟灵毓秀者。
只是往往太平时候,这些人有层层官家豪族的铁索压着,得不到任何资源与发芽的机会。他们的血泪则被贵族阶级拿去供养自己阶级中的庸才出头。
所以,每逢世道一乱,民间就会有为数众多的各类不俗之人脱颖而出。
乱世之中,往往将星云集,帝才遍地,智士涛涛。这些人往往来自太平时怎么也出不了头的民间大众。
有人抱怨,太平时代少惊才绝艳的才士。哪里是少才士啊!只是权贵豪族重重压榨之下,民间能挣出命来的有才之人,少得可怜而已。
所以赵令游从来也不赞同压榨女子那一套。就他看来,一个民族里面的才士是随机分布的,男女各占一半。
把女人圈在墙里,不给走出社会的机会。就等于把这个民族可能出现的英才,给活活废了一半。这简直是令人忍无可忍的浪费。
注意到丹凤眼青年正在神游天外,张若华立刻住口:“这只是我个人的猜度。请赵首领不要见怪。”
赵令游回过神来,这回他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道:“你既然觉得我想造反,那么,还敢跟着我?”
张若华微微笑,心灵之里的那块石头显现在她的目光里,很安静和顺的说:“就像你说的。这不是乱世。但是地主的田越来越多了,我们的田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乱的。而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了的人,在乱起来以前,怕就已经和我的女儿们一样地死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赵令游难得露出一个比较真挚的笑容,站起来看了一周,这个流民的团队里,剩下的人七七八八。已经彻底散了。他伸出手:“重新介绍一遍。我姓赵,名令游,字守成,只是个流民头子。补充一句:还是个目前已经失败、很可能被官家当反贼抓起来的光杆一个的流民头子。”
张若华想了想,学着他的古怪的礼节,也伸出手:“我姓张,名若华,无字,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恩,是一个不认识几个大字,被时人认为应该在灶前过一辈子的乡下女人。”
赵令游此刻难得脱去了彻骨的冷淡,朗声笑起来。他停住笑,补充了一句:“你跟着我走。男人能做的,你都必须做。”
张若华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了:“正是我的愿望。”
——女人继续离开灶台床榻,做男人也能做的事吗?
——能。当然能。造反不分男女。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官家豪族利用威逼利诱分化了流民后,就将原来隐藏在众多流民团体中的赵令游暴露了出来。各大公族都恨此人恨得牙痒痒。
就是此人,鼓舞那帮贱民给他们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已经着手要追捕这个特别能搞事的流民头子。
赵令游这个被官府重点盯上的人,已经早早知道自己会被盯梢,因此已经早做好万全准备。
而张若华和其他两个还是愿意跟着赵令游的人,因为不太起眼,也没有名头,不招人注意,就跟着混入返乡的流民里,装作是被遣返回乡的流民之一,偷偷离开官府的势力范围。等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再行汇合。
但还是出了意外……
上面通过一家公侯府第,发下来一个奇怪的指示:除了赵令游这个流民头子,还有一个叫张若华的女人,也是必须张贴告示追捕的对象。
张若华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会被人盯上。虽然她在流民管事当中,比较得赵令游看重,但是其他更得看重的流民管事,官家也是轻轻放过了。
到底是谁,会特意指明要追捕她?
作者有话要说:在复习的间隙里更新一章。
这章写的比较晦涩、幼稚,望大家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