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像一只鹤。死的也依旧像一只鹤。崔眉在很长很长一段时日里,只有记起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活着,才觉得自己必须活着。
羽生有时候说自己本来是住在翠翠的山里的,可以自由地低着脖颈饮一溪落满了花的泉水,再抖擞着雪白的羽毛慢慢的飞越一重又一重的云。
崔眉笑她:“你真以为自己是鹤啦?别傻了,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你和我一样,从前是个穷书生的女儿。”
这时候,羽生只是微微的眨眨睫毛,说:“你不要不信。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飞离这里。”
崔眉只是垂下眼睫毛,看着她的绣花鞋。再看看羽生的绣花鞋。
南方好小脚。既然是为了取悦男人的娼妓,那就更得按男人的口味来。羽生走路摇摇晃晃,并不是她的腿真的像鹤腿一样细,而是因为她的脚趾也被一个个折断,用白布一圈圈裹起来,脓水流尽,穿上绣花鞋,成了幼童巴掌大的三寸金莲。
而崔眉,既然有多次出逃的“恶习”,为了迎合南方的男人们,也为了让她跑不了,自然也免不了裹脚。裹得像是一个粽子。她也开始像羽生那样走路摇摇。裹脚的那天,她的惨嚎连王李氏听了都渗的慌。
羽生顺着她的眼光,看了看她们的脚。她忧郁又奇异的说:“四娘,不要担心。张开翅膀飞的时候,不需要完好的脚。”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出神了。羽生有轻微的臆症,放松的时候,常常会神情仲怔,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但也只有她总是叫崔眉“四娘”。
脂粉院里的日子,只要不到晚上,只要不到晚上……她们的大多数日子,都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但是崔四娘改作崔眉以后,她总是睡在远比过去柔软许多的被窝里,起来,枕头却总是湿的。
每次夜半喊着“娘”哭醒,都会看到隔壁那个又白又瘦,像一只美丽绝伦却疲惫不堪的瘦鹤的羽生赤着脚,站在她床榻前,低低地用柔和的嗓子问:“你怎么啦?”
慢慢地,崔眉与羽生的关系越来越好。
但羽生其实是脂粉店最不招姊妹们喜欢的一个。除了一贯温柔的揽月,别的姊妹都喊她贱人。说她端着一副清高样,但总是什么客都接。百无禁忌。还老是抢别人的客。所以羽生是王李氏最喜欢的一个姐儿。
羽生有时候听到她们的骂,只是绻着脚,缩着手,摇摇头:“真傻。”
她也抢崔眉的客。但是崔眉不恨她。那些男人,崔眉宁可一个都见不到。
但羽生空闲的时候,就教崔眉很多东西。怎么与客人说话,怎么伺候男人。怎么从这些男人手里不让自己受伤。怎么看那些人有病没有。来花街柳巷找乐子的男人,有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恶癖。
崔眉第一次看羽生那张雪白的面孔,只有一抹淡红的唇吐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傻在了那里。羽生很少笑,这时候就更不笑,少见地斥责她:“你不听。不好。”
崔眉只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十一、二岁女孩该有的被人纵容的感觉。她吐着舌头,说自己恶心,不想听这些,因昨晚刚接了一个胖的像是猪的老男人,压在她瘦小的身躯上乱拱。“不过,也是习惯了。”崔眉不在乎的说。
羽生一下子盯她,幽幽说:“永远不要以这样轻易的语气说这样习惯的话。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习惯。”
但是尽管羽生这样说,她还是慢慢开始适应这样的日子,并且有点心虚地享受起来。为什么不呢?只要好好接茶客、铺客,就有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首饰,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伙计娘姨端茶送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王李氏克扣缠头嫖/资严厉,也偶尔有大方的客人,会私下里偷偷给她一些。
渐渐地,崔眉几乎荒废了一切从前在家里时干活的念头和干活的能力。连洗一块手绢,都洗洗停停,吃力得很。干脆丢给脂粉店里的娘姨洗。
在“脂粉院”里,很多人的确是连洗手绢、洗衣服都不会,缺乏起码的劳动能力。特别是很多“红姑娘”,从小被卖,吃饭有老妈子喂,洗衣服有小丫环。像从小跟着王李氏长大的翠华就是这样。
一个院里,不会只有王李氏带的一拨姐儿,自然还有别的领家带的姐儿。
就崔眉所见,一次,院里的几个娘姨都有故回家了,几个姑娘描眉画眼,穿着花花绿绿,身上的内衣却散打出难闻的味道。要她们洗洗换一换,她们也不会,内衣裤脏了,就扔掉。好不容易挨到娘姨仆人回来,才把这些人都发臭的内衣裤洗了。
这样的人,就算出去了,怎么活?
连崔眉自己,很多时候,也学她们的做派。把脏衣服往地上一丢就是。
一次,羽生进来了。羽生不声不响地捡起地上的脏衣服,:“怎么丢在这?”
崔眉累得很,又因是熟悉的羽生,便懒懒道:“不会。且累得很。”
羽生很少对她发火,那次却冷冷地把衣服丢在她脸上:“会洗脸吗?会洗脸就会洗衣服。”
羽生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好几天话都不同崔眉说。崔眉最后只有笨手笨脚地重新捡起过去的能耐,把衣服都浆洗了,羽生才扭过脸,对她有了一丝笑模样。
两年过去了。崔眉接客两年了,也才十三岁。
“羽生!羽生!”这天,崔眉忽然一路尖叫着跑到了羽生的屋子。这天,羽生刚好没有挂上客,在屋里休息。听到崔眉一路尖叫着过来,她看过去:“怎么了?”
崔眉哆嗦着,死死拉住了羽生的手:“羽生,妈妈最喜欢你,你快去劝……血……肚子……翠华”她几乎是语无伦次。
羽生面色一变:“翠华?血?”她好像想起什么,不由面色一变,怒道:“这个傻翠华!”提起裙子,就拉着崔眉飞跑过去。小脚跑动起来,比踩在刀片上还痛。但是这一刻,羽生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反倒是崔眉慢了几步,就被她硬是扯着扯过去了。
到了翠华屋,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姊妹,揽月生得温柔俊秀,却一向同嚣张跋扈的翠华关系最好。看见羽生,揽月一把拉住她哀求:“羽生姐,我知道我们平时不该胡说八道嚼你舌头,求你看在同是一个院子姊妹的份上,快去劝一劝妈妈。再…再打下去,翠华就要没命了!”其他人也围着羽生左一求右一拜。
羽生平时那么那么轻轻淡淡没有烟火气的一个人,碰到这样的情景,却不由怒喝道:“都闭嘴!给我让出一条道来!”
羽生就拉着崔眉,从人群让出的道里进了屋去。
原来在姐妹们接客的房里都有一个望眼,领家通过望眼来监视她们,若是对嫖客热乎,过后就要挨打。警告她们不要妄想从良。若是不愿接烦人的客,出来还要挨打?。
对客冷淡,要挨打。对客亲热,也要挨打。客来得少,领家骂你不用心,就要挨打。客来得多两回,她就疑心你要勾搭客人从良,更要挨打。
一回揽月身子不利索,领家让她接一个有钱的买卖人,她稍微慢了点,领家就从这个洞里伸出炉钩子扎她,,屁股都扎出了血。
但是成天接客,总有意外。很多妓/子都怀过孕。为了给妓/女闭经,一到春天,领家和脂粉院主人他们就逼院里人喝‘大败毒汤’。大败毒汤,就是蛇、蝎子、蜈蚣、□□等八种毒物配成的汤。味腥,极为难喝。很多姊妹都被折磨的早早没了月事,连脸色都蜡黄蜡黄,一日日身体败坏下去,再也怀不了孩子。
崔眉也喝过一次,当场就吐了出来,又被逼着喝。倒是羽生,从来都一口气喝过,从不皱眉。有时候问羽生为什么喝得这么痛快,羽生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不说话。
而翠华可是犯了大忌讳。她和一个俊俏的年轻客人数次往来不说,还拒绝喝大败毒汤。查出怀孕了,还不肯吃打胎药。
翠华相貌妖艳,可是院里当红之一,多次逼她打胎不成,这天,领家王李氏看她从外边进屋,在后边照准她的腰就是一脚!翠华当场就流下血来,领家还想要上去连踩带压,唯恐翠华不流产。
翠华为了护着这个孩子,竟然同王李氏做起对,嘴角淌着血,凄凉道:“妈,看在我从小跟你的情分,卖铺从来尽心尽力的份上,让我孩儿生下来吧。”
王李氏冷笑一声:“生孩子,得有多久不能接客?我就供着你吃白饭?就算你生完立刻好利索了接客,下面也早早就松松垮垮,男人也不爱这口!你这是要败我的财啊!”
羽生就是这时候带着崔眉进来的。看到她,王李氏的神色倒是柔和很多,立刻说:“好乖乖,你来做什么?快快出去,这贱人要脏了你的眼。”
羽生摇摇头,说:“妈,翠华,还有很多客人喜欢她的。不能打坏的。你不要打她了。”这句话可比翠华苦苦哀求的什么“从小的情分”顶用多了。
王李氏立刻住了手。羽生说:“妈,你出去歇歇吧。我劝她。”
王李氏瞥了一眼翠华,又警告似的盯一眼羽生:“也好。你年纪大,懂事,多劝劝。不过如果她不识相,还是把老六叫过来处理吧。”
她出去看到一圈围着的人,就开始赶人:“看什么热闹!生意都不做了?”
等王李氏出去了,翠华咳咳的哭起来。羽生沉默地蹲下来,说:“你,还是喝了打胎药吧。少受一些罪。隔壁的银环,就是不肯喝打胎药,结果被院里业主叫了一群人手打脚踢,活活踢到昏迷流产,没几日,就死了。”
翠华不看她,只是摇着头哭:“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羽生又沉默片刻,才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翠华眼神一变,死死瞪着羽生,过了片刻,竟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最后眼神一变,抄起桌子上的打胎药,一碗喝了下去。
……
出来的时候,崔眉问她说了什么这样灵。羽生只是很轻很轻叹了一口气,又昂起修长的颈,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了。
后来,崔眉才知道,羽生告诉她:昨晚有一个俊俏年轻的客人来她这过夜,出手很是大方豪爽,还给了她一个银镯子。她认出来,这个银镯子,就是翠华平日戴的那个。
———翠华想要赎身,但是那个家庭极其普通的年轻人拿不出官府要的钱和王李氏要的钱。于是翠华拿出从小混事就偷偷积攒的积蓄和首饰,叫他先去官府替她消名,再来脂粉院赎身。
只是,年轻人一去,久无音讯。只是拖人带了一封口信给翠华:官府不同意消名,他恳求许久,才有所松动口风。他正在同官府中人周旋。
世人都鄙薄青楼女子,但是骗青楼女子钱财的时候,又从来不嫌弃这钱脏了。羽生说:从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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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崔眉也不是最小的了。因为王李氏手下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新姊妹。
因为原来的几个都病的病,死……死的死。
干这行的,从来命长不了。很多人都是干上几年就染了病,浑身都是病。假母老鸨子叫她们不分昼夜的接客,生活完全没有规律,叫往东不敢往西。得胃病还是最好的。
崔眉因为是年纪最小的,竟能将她们一个个见识过去。
揽月先是身上生了疙瘩,长在身下的鱼口,直喊疼得慌。可是王李氏这老鸨子不管她得了病,还是叫她接客。
“妈妈,妈妈,叫我歇两天吧。我得了这病,客人也要遭殃的。”揽月哀求王李氏。
王李氏狠狠呸了一声:“死不了的!死了娘也照旧开院子。去了这穿红的,还有戴绿的呢。你只要别说,他们哪里知道?既然逛院子,就该有得病的念头!”
过了大概一个月多,揽月开始持续的低热、头痛、浑身无力。渐渐地身上长满脓疮,头发开始一束束地落,说话嘶哑,全身都潮红糜烂。皮肤一碰就掉。穿着衣服都疼。
这可再也瞒不下去。王李氏只好把她带回来,关在自己房里不让出去。每天只差一个姐妹去送饭。只是屋子里面常常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据说,这是王李氏请人给她“治病”。至于到底怎么治的,一概不知道。
反正过了又一个月。王李氏叫了几个青年男子过来,用一个竹架子把揽月擡出去了。
擡出去的时候几个男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满脸嫌恶。揽月身上盖着白布,看不清白布下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时候翠华却扑过来,求道:“妈,妈,揽月还有气呢,我昨天还隔着窗子跟她说过话,她还有气呢!您别把她丢出去!丢出去她就活不了!”
这时候被她扑的竹架子一颠簸,白布褪下来,露出揽月。看着的姐妹都尖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往后退,翠华骇人的坐倒在地:露出来的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东西。浑身红彤彤的,头顶秃得一干二净。身上都是烂脓疮,黄色的脓水混着血水乱流,鼻子烂成了一个黑红的孔,眼睛闭着,上面长满水泡。
这东西没穿衣服,也不打紧。烂得这样,连下身都烂成了一堆血肉,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有人敢多看一眼。
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惊呆了。很多人都一眼之后,不敢再看。
翠华喃喃:“这是什么?”
王李氏扇了扇手:“呸,这不就是你那个修好的蹄子?快快擡出去,没的脏了这里。”
这是揽月?翠华愣了半晌,忽然一声惨嚎,扑了过去要打王李氏:“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们都不是人!”
王李氏挨了几下,和她撕打起来,嘴里还不住嚷:“这种病是那些天给这行的,哪个当鸡的多多少少没病过?关老娘屁事!”
翠华被赶来的黑六拉了下去。一顿毒打。
揽月也终于被擡了出去,没有人敢问一句她被擡到哪去了。
那天晚上,崔眉跑到在羽生屋里,坐在她床边,哆嗦了一夜,哭着说:姊姊,姊姊,我再也不要接客了,你也再不要那么多的接客了,好不好?
羽生没有说什么,摸摸她的头,说:傻孩子。
揽月死后,翠华很是沉默了一段日子。
而院里的老姊妹,慢慢,或多或少也都有了一点病。有的烂鼻子,有的烂脚趾。
其中灵灵这个可爱开朗的女孩子,竟然也得了严重的烂病。据说敞开的胸脯上也都是脓疮。但是灵灵这个时候,竟然被发现怀了孩子。她是怀到肚子遮不住才叫人发现的。原来她买通了送大败毒汤和打胎药的伙计,只求生下孩子。
羽生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灵灵一晚挣扎之后,已经生下了孩子,她看了一眼孩子,就吓得晕了过去。原来因为她患有严重的脏病,祸及后代,生下的孩子满身是脓疮。
自然,孩子也活不了多久。
羽生漠然地同崔眉说:“所以,大败毒汤,还是喝吧。我们这样的人,不要祸及子孙。”
羽生、崔眉、翠华这些个大体还完好的,王李氏就看得更宝贝。其余的,则是一批批老姊妹送出去,一批批新人又买进来。说是老姊妹,其实送出去,奄奄一息的时候,大的也不过二十左右。
这样的日子,虽然仍旧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崔眉已经开始没法忍受了。直到有一天,羽生对她说:“我们飞走吧。”
崔眉惊异地看着羽生。羽生冲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