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我是普天下纨绔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满脑子的少年意气,忽然便冷却了下来。
是啊,也许这正是政敌设下的局,要的就是让他御前失态,到时候不光死去的阿翁不能幸免于难,连他自己也会被拖拽进深渊,让圣上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永生永世圈禁他。
所以要忍,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忍。
他低下头,将所有愤怒和屈辱含在嘴里,和着血泪一起吞了下去。他甚至不能让人看出他的颓废,必须把自己的心淬炼成铁,才能铮铮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圣上却没打算放过他,面上带着一点悲悯之色,垂眼唤了声冯翊王,“朕这样处置,你会怪朕吗?”
神域忙做出恭敬的样子来,如圣上所愿俯下了身,“臣蒙天恩,得以还朝,对陛下只有无尽感激。二十年前的旧事,事关臣先君,臣虽不能因私为先君辩驳,但臣身为人子,愿替先君领受责罚,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他的话说完,朝堂上的臣僚便衍生出奇异的众生相来,有人悲悯,有人讥嘲,有人不屑。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先冯翊王生了个不孝子,为了王爵和厚禄,连辩解都不曾为生父辩解一句。但同平章事等人却松了口气,宰执们知道,这才是目下唯一妥善的对策。插手不得,就替父领受罪责,既让圣上满意,也尽了他人子的孝道。
果然这话让圣上放下了戒心,他本以为奏疏公之于众后,必定会引发神域的激烈抵抗,毕竟年少热血,稍有不慎就逾越了。他也存着看戏的心情,期待神域的反击,可惜啊,并没有。
神域的反应,在他看来仅仅是纯粹的宾服和认命。二十年前那位阿叔自尽时,圣上已经弱冠了,他还记得先冯翊王的为人,过于温文沉静,沉静得甚至有些雌懦。这样的人生下来的儿子,性格上必定传承了这种缺陷,他试探了,也证实了,不出所料,便也放心了。
兄友弟恭的戏码还是要演一演的,圣上的语气和软下来,怅然道:“二十年前你还不曾出生,先辈的种种与你并不相干,你何罪之有呢。这件事就交给廷尉吧,总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一面又好言开解,“这是政事,而非家事,你既然还朝了,就要懂得大局为重,不可心生怨怼,明白么?”
神域道是,但这番可笑的言论,足可见圣上的虚伪。他要鞭挞他死去的父亲,却要求他国事家事分开,如果哪一日能够细数肃宗残害手足的罪过,圣上还会如此慷慨激昂吗?
反正高坐龙椅的人达到了目的,这件事暂时可以丢在一旁了。
后来又议了农耕赋税事宜,一场朝会完结,各路人马退场。神域从朝堂退出来,目送徐珺趾高气扬地踱着方步走远,暗中咬紧了牙关。
先前给他暗示的温迎见他驻足,抱着笏板上前来,向他微呵了呵腰。
温迎是当初极力主张迎接冯翊王血脉还朝的一派,对神域自然也是极尽爱护。今日朝堂上的种种,就算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小冯翊王年轻,能生生忍下来,也让他对他更多了几分敬重。
但是该如何宽慰呢,说人在矮檐下吗?不合适。最后还是搬出了一套老生常谈,“成大事者,必要经历常人不能承受的磨难,大王是先冯翊王血脉,虎父焉能出犬子?事态正复杂时,万不能将自己葬送进去,这话不需我来说,大王也应当明白。”
神域这时才定住神,深叹了口气道:“温公说得很是,但我不能为父请命,实在枉为人子。”
温迎却摇头,“闻谤而怒,虽巧心力辩,亦如春蚕作茧,自取缠绵。睦宗的政令,跨越了两代帝王,实在不该再议,朝中宰执们自会向陛下谏言的,大王稍安勿躁。”
神域心里隐隐有了点寄托,拱手道:“如此,就托赖温公与众位相公了。”
温迎没有再说什么,比了比手,引他一同迈出了端门。
御道上,两下里别过了,卫官长陈岳屹才迎了上来,压着嗓门回禀:“校事府昨晚连夜派人前往湖州,出南篱门时遇守门兵卒阻拦,还将人打伤了。算一算脚程,五日能打个来回,大王早作打算。”
神域颔首,“且让他们把唐家人带进建康,王朝渊越是刑讯逼供,于我越有利。”
陈岳屹道是,但又不甘心,亦步亦趋道:“大王还是得想个办法,替先王脱罪才好。”
神域凉笑了声,“先君违逆了睦宗,是不争的事实,你可知道为什么?”
陈岳屹迟疑地望着他。
“我。”他说,“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陈岳屹怔了下,神色不由黯然。趋身护他到车前,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想法来,“大王,有个人,或许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
神域登车的动作一顿,回身问:“谁?”
陈岳屹道:“晋国大长公主。”
晋国大长公主神玉衡是肃宗胞妹,是今上嫡亲的姑母,虽然不是先冯翊王一母所生,总算同出一父,幼时也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彼此之间多少会有些旧情。
但神域与这位姑母并不相熟,只在回朝后的大宴上见过一回,彼此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就再也没有交集了。现在因这种牵扯朝政的事登门相求,有几分胜算,实在说不准。
若换成平常,他是绝不会利用这层关系求到她门上的,但眼下走投无路,死马也只好当做活马医了。
于是命家仆驱车前往东长干,东长干那片是显贵之地,长公主府就在长巷的最深处。
到了门上,请人进去通传,想必大长公主也很惊奇于他的到来吧,很快便派了近身的女官出来相迎,将他迎进了前面的厅堂。
大长公主坐在圈椅里,因上了点年纪,动作迟缓了,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见他进来,站起身笑道:“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结果话音方落,就见神域撩袍跪在她面前,叩首道:“求姑母怜侄儿孤苦,帮帮侄儿。”
大长公主吃了一惊,忙垂手把人搀扶起来,仔细看脸色,孩子像是吓坏了,便温声道:“出了什么事,慢慢说,哪里犯得上行此大礼。”
神域将前后经过娓娓与她说明,最后紧握住大长公主的手,凄恻道:“姑母,我阿翁已经过世二十年了,二十年,难道还不够抚平一切吗?如今陛下要秉公办事,我无力阻止,要是早知如此,我情愿死在湖州,也不回来受这锥心之痛。姑母,您是我的亲姑母,是我阿翁的亲长姐,姑母如何能看阿翁身后受辱啊。求姑母可怜侄儿,向陛下求情吧,不要再让那些好事的臣僚,惊扰我阿翁的亡魂了。”
大长公主听得震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的又翻出来?”
神域泫然欲泣,“想来我回朝,引得人不快了吧。陛下虽顾念手足之情,却无法杜绝那些诛心的奏疏,我如今是无处求告,只有寄希望于姑母了。”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大长公主虽然不问世事多年,但站在大宗的
立场上看,这确实是一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仔细打量神域的眉眼,他与先冯翊王有七八分相似,大长公主看着他,就想起那位早亡的阿弟来。
要论姐弟间的情义,其实很一般,二郎是续弦夫人所生的,他出生时,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年龄的悬殊,加上王府里的孩子各有傅母教养,平时也不常走动。后来她出阁,就更为疏远了,只在每年家中有大祭祀时,才偶尔见上一面。
亲厚虽说不上,但亲情总是在的,男人们争权夺利,最后自己的胞兄胜出,那位小阿弟下场很是可怜,她除了嗟叹一声,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神域回来了,他是魏王一脉仅存的硕果,陛下御极多年无所出,必定要让同宗血脉承继香火,否则肃宗忙活半天,岂不是又将大宝拱手送到了广平王子孙手上。
亲疏相较,泾渭分明。大长公主虽然也料到了圣上趁势打压的用心,但将陈年旧事重新翻出来,气量未免过于狭小了。
颇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大长公主没有理会傅母递来的眼色,沉声道:“你别急,容我进宫面见圣上,好歹倚老卖老说上几句话。”
神域大喜,忙道多谢姑母,“侄儿原不敢叨扰姑母,来前还犹豫了许久,早知如此,一散朝就该登门的。”
大长公主一笑,“可见你还是与我太疏远了。不过这件事我虽答应你,却不能夸海口下保,陛下思虑周全,远非我能左右。若是不成,你也不要难过,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神域已经很感激了,嘴里应是,比手引她出门。
迈上回廊的时候,见东边廊庑尽头站着一位小女郎,十五六岁光景,容貌生得很娟秀。看见他,脸上浮起腼腆之色。大长公主发现了,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外孙女,小字叫呢喃。她阿娘怕我寂寞,从小把她放在我这里养着。”
那小女郎遥遥向他行礼,他颔首还了一礼,也顾不上想其他,引大长公主出了府门。
从东长干到内城不算远,上御道进朱雀门,往北穿过百官府舍就到了。神域护送大长公主到止车门前,拱手道:“侄儿不便陪同姑母一起进去,就在这里等着姑母。”
大长公主颔首,转身带着傅母,走进了幽深的门洞。
浑身积蓄的力气终于用完了,他退出来背靠住宫墙,闭上了眼睛。
仲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温暖,一阵风吹来,萧瑟的凉意直钻进骨头缝里。他的心慢慢往下沉,脑子却异常鲜明,有的事不用等到最后,其实就知道结果。大长公主出面未必能改变什么,但他想试一次,即便是失败,也要再试一次。
极有耐心地等,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大长公主才从宫门上出来。
先去辨她神色,她脸上没有笑容,走到他面前,无奈地说:“我不曾劝动陛下,他有他的考量。他虽唤我一声姑母,但我是女流之辈,对于朝政大事,终究还是使不上劲。”
这个结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遗憾归遗憾,他还是向她长揖了下去,“姑母愿意奔走,足可以告慰阿翁了,侄儿多谢姑母。”
照旧仔细送她登上车辇,嘱咐家仆小心赶车,待送别了大长公主,方驾马回到清溪王府。
不同于以往,唐隋就在门上等着他,看他翻身下马,满脸的倦色。但他极擅控制情绪,发现他的那一刻,立即换上了融融笑意,快步上前道:“阿翁怎么不在房里歇着?今日天凉,小心受了风寒。”
唐隋心里有些难过,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要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坎坷,回来仍不能抒发,还要在他面前扮笑脸,装作无事发生,细想下来让人心疼。
他既然要粉饰太平,那就不要去破坏他的经营。唐隋转头看看外面秋色,语调轻快地说:“躺了太久,骨头都要散架了,今日觉得身上轻松,就出来走走,刚走到这里,正好遇见你回来……这个时候,吃过午饭了吗?”
神域哪里有胃口,随意敷衍了句,“吃过了。衙门里不忙,就偷个懒回来了。”
唐隋说正好,“那就陪我喝两盏茶吧!”
花厅里早就摆好了茶局,精美的十六件茶器依次排开,唐隋让他坐下,自己慢条斯理地将茶饼放置在炉子上烤炙,一面笑道:“这两年身体不好,已经许久不曾摆弄这些东西了,竟觉得有些手生。”
神域自小跟在他身边,他手把手教他如何煎茶,现在回想起来,那么静好的岁月已经是五六年前了。今天忽然重拾起来,俗世的不如意暂时摒弃在槛外吧,仿佛一瞬又回到了儿时,忙点火煮水,为他打下手。
唐隋舒展着眉目,把烤好的茶饼放置在茶碾里,拿手来回推送着,一面悠悠哼唱起了南山调:“我是普天下纨绔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常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剔透。我是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不羁的唱词,唱出了曾经的风华正茂。神域望向他,见他眼底都是笑意,很有些骄傲地说:“这词儿说的就是我啊!你还小,不知道前情,想当年湖州唐四郎,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身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多少女郎为我魂牵梦绕,说出来犹如丰功伟绩一般。”
神域失笑,“我知道阿翁的名头,人称江南小潘郎。”
唐隋道:“可不是!自你出生后,还有好几户人家自愿陪嫁田地,也要让女儿嫁我为妾呢。”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动摇,守着名义上的妻子,一过就是十多年。
先前的笑,慢慢化成了悲伤,神域说:“等日后安稳了,儿替您找位合适的夫人,给阿翁伴老吧!”
唐隋却不领情,“我都多大年纪了,还娶夫人?”边说边摇头,“不要、不要……”
神域问为什么,“有个人日夜陪在阿翁身边,难道不好吗?”
结果唐隋调转过目光来,疼惜地看了他半晌,“我怕新夫人对你不好,让你受委屈。”
一瞬酸楚涌上心头,原来他一直孤单一个人,是怕后母不能善待他,即便他现在快弱冠了,他也还是有这种担忧。
勉强笑了笑,他说:“阿翁,我已经长大了,还有谁能欺负我?”
唐隋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明白得很,这朝堂上,多的是对他虎视眈眈的人。
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自己知道,他一步步筹谋有条不紊,终有一日能站上山巅刀枪不入。然而刀枪不入之前,首先必须卸下软肋,他的软肋是什么?是先冯翊王身上的旧账,是天潢贵胄流落在了唐家,最重要一桩,是还有他这个养父活着。
所以得想个办法,把这一切难题都为他化解了,谁让自己半生心血,全在这孩子身上呢。
满意地打量他,唐隋温和了眉眼,喃喃说:“是啊,日子过起来真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儿已经这么大了……”边说边颔首,“真好。”
神域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缘故。不过这样也好,他久病初愈,不要有烦心事纠缠上他,让他好好养身体,自己就后顾无忧了。
转眸再看,他很喜欢他煎茶时的松弛与闲适。他是方正齐楚的君子,茶汤三沸时,牵着袖子止沸育华,目光专注,动作优雅,可见年轻时受女郎欢迎,都是真的。
唐隋不紧不慢地,将鍑中的茶分成四杯,一杯给神域,一杯给自己,剩下两杯放在上首客气相邀:“二郎和会君也来尝一尝吧。”仿佛故人都还在。
父子俩品茗漫谈,伴着秋日的景色,烦恼好像也淡了。
神域见他精神好了很多,心里盘算着,明日让人往向宅去一趟,再请南弦或是向识谙来诊个脉,开个巩固的方子。
第二日照常上朝,虽然关于先冯翊王的案子还是争论个不休,他也如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没有加入那场混战。
养父喜欢喝茶,家里的靳门黄团饮到最后发涩,他好像不太喜欢。神域下值后特意绕到归善寺旁的茶庄,买了正当时的顾渚紫笋和阳羡茶,带回来给他尝尝。
可不知怎么,进门后心总是悬着,问门房,今日老家主有没有出来走动,门房说没有,“一整天都不曾见过老家主。”
他没有再耽搁,快步往后院去,老远就看见几个婢女在廊子上侍弄花草,便责问:“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他素来有威严,婢女对他很畏惧,行了礼退到一旁,惴惴道:“老家主说乏累得很,要睡一会儿,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忙推门进去,里间帘幔低垂着,透过光,隐约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
“阿翁。”他小心翼翼唤,“我买了新茶回来,请阿翁共品。”
可惜床上的人并不应他。
满室的空气忽然像冻住了,他能听见自己仓皇的心跳,一声声震耳欲聋。
“阿翁……”
他扔下茶盒,跌跌撞撞跑过去,到了床前才发现床上的人脸色铁青,忙去抓他的手,那手已经僵了,凉了。
床边的小几上,一盆君子兰开得正热烈,花盆边平整放着一张画押好的认罪文书,拿阿娘生前用过的胭脂盒,镇在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