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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人世间 > 第十八章

    比较起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比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烟者少,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烟者少。“八。后”中吸烟者已不多了,但他们的底层父母多半都是烟民,或起码有相当长的吸烟史,便宜的劣质烟曾是他们父母麻醉烦恼忧愁的“特效药”。

    春节假期,还是在正月初三,这些共乐区的青年男女以及他们别的区的朋友又聚在周家了。秉昆妈照例不在家,初二就陪春燕妈到乡下去了。自从春燕与德宝结为夫妻,春燕妈整个人大松心,经常往乡下的娘家亲戚那边跑。自从秉昆成了《红齿轮》的编辑,秉昆妈也觉得小儿子今非昔比,开始有岀息了,除了对象问题她不再操什么心了,所以春燕妈一约,便乐得相陪。

    哥们儿姐们儿聚在一起已不再吃啊喝啊的了,无非女的吃点儿零食、男的吸着烟聊天而已。德宝没带大提琴来,市里有关方面曾答应批给春燕的那间房子成了别人的新房,德宝和春燕极其失落,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大家充分理解他俩的沮丧,都不提那茬儿。赶超也不表演魔术了,用他的说法——整个国家都像在变魔术。自从经历了于虹那件事,他开始关心政治了。起初只不过想要搞明白一批挺好的画怎么就成了“黑画”,结果非但没搞明白,反而一头钻入政治里,知道了不少他以前从不关心的政治事务,想缩回来都难了,仿佛非要破解什么魔术的暗道机关似的。于虹总数落他走火入魔,快步龚维则的后尘了,而他却总是反唇相讥:“还

    不是因为你摊上了那事吗?”于虹也总是被他顶得哑口无言。吴倩和国庆已领结婚证,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俩目前只急一件事:在哪儿能租到便宜的房子,以便明年安个小家。吴倩与国庆妈见过几面后,双方都觉得日后难以在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对于国庆,这是比吴倩曾经长胡子更令他纠结的事。向阳当那只有一个兵的班长当烦了,如果不是因为与进步处出了感情,他都想离开酱油厂干脆下乡去……

    秉昆的苦闷仍源于他对郑娟的单恋。他越来越清楚,她虽然也说过会想他,但绝不至于因他而陷于单恋的苦闷,那基本上是照顾他自尊心的话。

    大家在春节前曾互相传话一一“没必要就别聚了吧”,却还是聚到了一起。

    因为秉昆觉得有必要。

    因为吕川在“十一”后终于有信寄给秉昆了。

    大家一一传看了那封信后,陷于一阵文字难以形容的沉默。

    向阳第一个打破沉默,真诚地说:“我不嫉妒吕川,和沈一兵那种人比,他上大学我一百个拥护。”

    大家便都点头,也终于解开了疑团,原来吕川是烈士之子,此点连他自己从前都不晓得。

    德宝却指着信说:“还有另外几封呢,秉昆你不可以贪污,都拿出来让我们看!”

    原来,吕川在信末写着这样几行字:“你以后会经常收到我的信,我要求每一封都给他们几个看,我要唤醒你们!尽管这样做对我十分危险,但我相信你们绝不会出卖我。我认为寄平信反而不易引起别人注意,所以你收到后要给我发一封电报——’粮票收到’四字即可。”

    除了德宝把信认认真真看完,别人都没那么仔细,都以为只不过就是一封声明信,看了个大概就传给迫不及待的人了。经德宝一说,大家都争着重看那信,强烈要求秉昆将所有信都交出来。

    秉昆不想让别人看到另外几封信,他认为那些信太反动了,但是拒不拿出分明会引起大家的抗议。只得走入里屋,想从藏信的地方选出几封不是特别反动的信,不料赶超悄悄跟入,将所有的信都抢了过去。

    结果,差不多人人手中都有一封信了。

    德宝大声读他手中的信:“从你们每个人都看了这一封信起,我和你们的关系不再是哥们儿关系。我不要那么多哥们儿了。我承认你们都很义气,但那义气,从来仅仅局限在我们之间,凡与我们无关系的其他人,他们如果遭遇了不公平,我们何曾表现过正义和同情?我们之间那种义气,与我们父辈当年的拜把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生存之道!”

    “王八蛋!”国庆破口大骂起来,“他以为他是谁啊?上了大学就了不起了?简直像上帝在跟人类训话似的!什么东西!他妈的,他怎么一上大学变得这么王八蛋了?”

    从大家的表情看,人人与国庆都有同感。

    德宝竖起手掌,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读下去:“我甚至也不会拿你们当朋友。在今天,朋友之间往往也不说真话。不说真话那还算朋友吗?而且,朋友在今天也很可能是狐朋狗友的另一种说法。我将视你们为同仁,同仁就是好人加同志……”

    吴倩打断道:“都什么呀?东拉西扯的,听不明白,真是吕川写的吗?会不会是……”

    德宝说:“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他的字我太熟悉了,吕川真迹没错!”赶超猛地站了起来:“听这段听这段,’虽然我入大学才一个学期,却让我变了。在工农兵学员中有不少年轻的小野心家,他们不是来学知识的,是来捞政治资本的,大野心家们唆使他们批判谁、攻击谁,他们就会成群地扑向谁,只要给他们好处!还有些二百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大学的。他们也许不坏,但确实很二百五,小野心家们带头喊什么口号,他们都跟着举手、张嘴。但是,也有一些优秀青年,他们绝不随梆唱影,而有独立的思想,他们瞪大眼睛注视着我们的国家。我相信,当国家危在旦夕的时候,他们将会奋不顾身地与大小野心家们进行斗争!我已经有了些这样的同仁,我希望,你们也要关心国家命运。不要以为狗日的野心家们不骚扰咱们老百姓,那是由于咱们乖。谁不乖试试,他们立马就会给咱们颜色看!而且,他们打着为人民的旗号愚弄了我们多年,本身就是对我们的最大骚扰!

    赶超读得声情并茂,那时的他倒很像是一名“五四”青年了。他一手拍着信对国庆说:“然也,然也!国庆你也不要骂他,他的看法还是有他的道理的。于虹是不是例子?咱俩是不是例子?龚宾他小叔是不是例子?还害得龚宾进了精神病院!”

    于虹抢白道:“别拿我说事!忘不了啦?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国庆也说:“反正我讨厌他那种教训的口吻!轮得到他教训咱们吗?呸!”

    吴倩推了国庆一下,训道:“你还骂起来没完了?要我看,大学真可怕,咱们不能眼瞅着大学把他害了。他那人还是不错的,咱们得想办法拯救他是不是?”

    德宝看着信说:“这还有一句厉害的呢——北京已是一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够啦!”始终一言未发的春燕突然大喝一声,一把从德宝手中将信抢去,她接着把别人手中的信也抢了去。

    她手攥一大把信,用炉钩子挑开了炉盖子,只看着秉昆一人。

    秉昆脸上毫无表情,但那也就是默许之意。

    德宝说:“别,另外几封信上写的什么大家还不清楚呢……”

    “你他妈的住口!”春燕骂了他一句,将手中的信塞入炉中。没人说什么,大家都望着炉子。火苗腾地升起,片刻降落下去。

    春燕盖上炉盖归座了,大家的眼睛还望着炉子呢。

    春燕说:“纸,笔。”

    秉昆就找了信纸和一支笔递给她。

    春燕并拢双膝,扫视着大家又说:“每人说几句劝他的话,我写下来,秉昆负责寄给他。”

    秉昆说广同意。”

    赶超说:“先把我的话写上,英雄所见略同,我愿做他本市的一个同道!”

    于虹立刻说,“别听他的!”她拧住赶超的耳朵,赶超疼得眦牙咧嘴。向阳说:“告诉他,我不会学小野心家们,也不会永远装二百五的。”春燕白他一眼,冷冷地说:“跟你们两个小字辈没什么关系,别瞎掺和!”

    吴倩眼尖,发现进步往兜里揣一封信,上前逼他交出,也投入炉中。

    国庆生气地瞪着进步说:“你想给大家找麻烦啊!”

    大家都沉默,没人再开口了。

    春燕等了几分钟,起身道:“我们什么信也没看过。大家今晩相聚,和往年一样,只闲聊来着,一句涉及政治的话都没说。对于以上事实,大家能达成一致不?”

    除了赶超,众人皆点头。

    春燕又对秉昆说:“给不给他回信,回信中写什么,那是你个人的事了,与我们都无关了。”她看着德宝命令道,“走!

    德宝说:“你这是干什么吗!”

    春燕甩手给了他一耳光,看着于虹加了一句:“你是我徒弟,希望你也离开这是非之地!”

    于虹便也站了起来,拧赶超耳朵。

    赶超连叫:“轻点儿轻点儿,我跟你走得了吧!”

    于是,他们四人鱼贯而去。

    国庆随后站起,小声对秉昆说:“最好让向阳他俩也跟我俩一起走。”秉昆看着向阳和进步说:“你俩也走吧,记住春燕的话。”国庆在门口转身说:“秉昆,川儿最听你的,你得写信严肃批评他。”秉昆说:“明白。”

    实际上,秉昆已快成了吕川思想上的同道了,却从没在回信中那么表示过。吕川那些信影响了他,并且使他扪心自问:蔡晓光父亲真的是“林彪反党集团”分子吗?小龚叔叔因为几句话就由模范民警变成劳改犯了,这正常吗?向桂芳是否应该被打成“右派”,永远剥夺演戏的权利?……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就连自己嫂子的父亲究竟是死是活,他也没太关心过,因为自己没见过那个人,没任何感情印象,只不过在嫂子流泪、哥哥陪在一边不知如何安慰时,他才觉得那事似乎与自己也有点儿关系。

    不错,为龚宾的事他着急上火。为国庆和赶超的事,他更是心急如焚。如果郑娟一家人受欺辱了,那么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人拼命!

    他们都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啊!现在,他的一个哥们儿要求他不再做哥们儿而做什么“同道”,一起关心更多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遭遇,否则便有些瞧不起他——这使他内心备觉难堪。

    他承认吕川也许是——不,肯定是对的。但对的事,所有人都必须那样做吗?所有人想那样做就做得到吗?

    他挑开炉盖,凝视着信纸化成的灰烬。它们如同黑色蝴蝶,有的边缘向上翻卷,似要飞将起来;有的边缘朝下拥抱炭火,如同在用黑的翼为红的花遮风挡雨。又仿佛看上去像一个人,像一个披着黑斗篷叫吕川的人,蹲在炉膛里经受着火烧的痛苦,然而心甘情愿,尝试裹紧斗篷护住身体却不能够。在他看来,吕川好比是孙行者,炉子好比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吕川偷吃了人家的仙丹,正在经受的是一种惩罚。也许会被炼出火眼金睛,也许会自取灭亡。

    他在心里对吕川说:兄弟,为什么上大学对别人来说是幸事,却反而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痛苦?虽然你肯定是对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北京,而我们在这里,这里和北京是不一样的。你已经是大学生了,而我们还是草民,大学生和草民也是不一样的。你看到的我们都看不到,你听到的我们都听不到,你认识的人我们上哪儿去认识?你们之间的话题怎么可能成为我们之间的话题?你所主张的正义,我们怎么知道那确实是正义?你所怀疑的真理我们又如何判定那根本不是真理?你的信不但羞辱了我们,也羞辱了千千万万的人,因为千千万万的人像我们一样,其实对我们的国家所知甚少,并且一向认为不知道并不妨碍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甚至认为知道了反而妨碍过日子。我们是他们中的好青年了,我周秉昆是我们中尤其想做好人的人。这样的一些哥们儿与你的友情,在你那儿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吗?同仁,同仁,你和你的同仁们究竟想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呢?……

    咪当一声,炉盖从炉钩上掉下。他的头脑里各种相互矛盾的想法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清楚该怎么代大家给吕川写一封有条理的回信。

    春节一过,他给吕川发了一封电报:“粮票已代你分了,大家表示感谢,以后不必再寄。”

    他是为了吕川的安全考虑,当然自己也不愿惹上什么政治麻烦。

    从此,他便与吕川中断了联系。

    五月,酱油厂又进了数名青年工人。如果按实际生产能力来定岗定员的话,酱油厂早已是一个超编单位,但还必须每年进人,担负起为城市减轻就业压力的义务。虽然“上山下乡”还在继续,但就业问题仍压得城市苦不堪言,就连许多街道小厂每年都在超编进人。

    老太太制定的厂规还在执行,三名新进厂的青年分到了出渣房。唐向阳趁此机会向厂里打了辞职报告,坚定不移地下乡去了。这事他和秉昆商议多次,秉昆为他给哥哥写了封信,要求哥哥“帮得上也要帮,帮不上也要帮”,并写上了“任何帮不上的理由都将被视为借口”这么蛮不讲理的话。秉义回信说:“我对他有印象,如果他确实想好了,我可以安排他在我们师当一名连队小学的老师,但前提是他来之前务必把团籍解决了。”

    向阳不肯写入团申请书,他讨厌某些是团员的青年工人政治上的优越感,清高地表示宁肯不去兵团而去插队,也绝不做违心之事。秉昆和德宝一起劝他,去了兵团有工资,当小学老师可以充分发挥他的知识能力;最主要的,有好朋友的哥哥关照着,大家放心。

    德宝已是团支部副书记了,他说:“有我在,不难为你。只要你交上申请书,支部保证一次讨论就通过。”

    向阳也觉得过分清高太辜负秉昆的良苦用心,便交了一份申请书。德宝替他改了改,命他又抄了一遍。

    但德宝把话说大了,支委中有几个人同样不喜欢向阳,两次讨论都投了反对票。德宝一怒之下,将他们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这一骂,那几

    个人更铁了心地反对了。德宝回家对春燕讲了,春燕说你别管了,我办吧。德宝说你又不是我们厂的,你怎么办得了呢?春燕说她自有办法。

    原来春燕在参加新标兵春节茶话会时,认识了市“上山下乡”办公室的一位女标兵。二人一见如故,特谈得来,很快也成了姐们儿。

    春燕找那姐们儿将唐向阳的事一说,那姐们儿特激动。她说:“多值得宣传的事啊,满市找都找不到这样的典型来宣传啊!人家已经参加工作,都在厂里当班长了,居然还是决定下乡,这对’上山下乡’动员工作是多大的支持呀!你不相告,我们还不知道。你别管了,我办吧!”

    于是,那姐们儿立马向主任汇报。

    主任也意识到这是出政绩的大事,立刻向主管市领导汇报了。

    主管市领导批示:当前攻击“上山下乡”运动的反动言论很不少,特别是林彪反党集团在他们所谓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中,污蔑“上山下乡”运动是变相劳改,在社会上流毒甚广。此青年的出现,正可树为典型,大力宣传,以反击污蔑“上山下乡”运动的种种反动言论。声势要大,抓紧办,办好。

    酱油厂的头头们全都知道唐向阳入团受阻之事,大为光火。

    于是团支部书记被撤了,德宝被任命为书记。

    党支部书记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团支部会议,生气地训那几个反对者:“好端端的一件事,差点儿让你们给搞砸了!唐向阳哪点比你们差T?厂里能让一个很差的人当班长吗?人家不过就是下乡之前申请入团,在你们这儿怎么就难于上青天了?你们谁能学人家的样子也下乡去?谁学,写份入党申请书,党支部也可以考虑他的入党愿望!”

    无一人说“我学”。

    唐向阳入团成功,随之被报纸广播宣传为典型。厂里开了欢送会,各方面组织近几千人把他一个人送上了列车。二十岁出头的唐向阳表现出

    了良好的修养,虽然完全身不由己,却始终配合有度,并没怎么显出太不高兴的样子。

    常进步在站台上哭了。他对向阳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心里不好受。

    秉昆知道他想对向阳说什么,把他推到向阳跟前,郑重地说:“我替进步说出他心里的话,他非常感激你这个班长对他的爱护。”

    进步连连点头。

    向阳搂住进步,在他手心上写道:“常去看看龚宾,给他带上象棋和扑克,他待那地方是很寂寞的。”

    大家一块儿从车站往回走的路上,国庆说:“秉昆、德宝,向阳让我告诉你俩,他知道你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很感激,绝不会因为场面搞成了这样而对你俩有什么不满。”

    秉昆没说话,无话可说,只有满腹的无奈。

    德宝气不打一处地说:“龟儿子才希望场面搞成了这样!”

    德宝回家埋怨春燕:“你和那标兵姐们儿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热闹?人家向阳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典型!”

    春燕委屈地说:“是我俩想把事情搞得那么热闹吗?我俩有这么大能耐吗?这年头,谁都难免会被利用一下的!当初让我写什么’批林批孔’的文章时,那明摆着也是利用我。那时你不是比谁都替我着急,生怕我没被利用成吗?被利用一下怎么了?少块肉了吗?谁也别活得太矫情了,他唐向阳也不例外!”

    一番话,噎得德宝无话可说。

    市里既然把向阳下乡的事搞出了那么大的影响,兵团那边也不好平淡对待了,于是也为向阳举行了相当隆重的欢迎会。

    不久,秉昆收到了哥哥秉义的信。

    秉义在信中表达了对弟弟的不满:“本来不过是一件寻常事,怎么搞成了那个样子?你们真的认为,唐向阳一到我这里就成了备受关注的人物,对他对我都很好吗?以后凡事要长点儿脑子,不要被利用了还浑然不觉甚至自鸣得意。如果你对我这个哥哥也同样有点儿责任意识,那么我要求你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信告诉我,以便我向对我产生误解的人有几句可解释的话。”

    秉昆没想到被利用了的不仅是向阳,还让自己哥哥陷入了烦恼。

    秉昆只得写了封长信,向哥哥如实汇报,而哥哥再没回信,想必因那事生了不小的气。

    几天后,吕川也来信了——信纸上只字没有,仅是一个惊叹号后边加了两行问号。

    秉昆郁闷透顶,将那页纸撕了,懒得回信。

    邵敬文和师父白笑川对秉昆倒是既理解又同情,经常讲些笑话逗他开心,但接连几天,秉昆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一天,市革委会的一位领导到甲三号视察,也进到《红齿轮》编辑部转了一圈,说了几句表扬的话,同时提出要求,群众说唱艺术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要紧密配合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伟大斗争,否则枉为《红齿轮》。以后每期都要有战斗檄文式的作品发表,快板、快书、大鼓、相声等等都行,内容“批林批孔”“评法批儒”不限。每期至少有一二篇,有就有功,没有就要挨板子,或者别干了,让能干的人干!

    邵敬文和白笑川两个诺诺连声。

    领导走后,白笑川叹道:“真不想干了。”

    邵敬文立刻说:“亲爱的白老师,千万别那么想!不冲别的,冲咱们老中青三个的良好关系,求您继续陪着往前干吧!咱们都得往前看啊!”

    白笑川说:“那你来完成任务?”

    邵敬文连连作揖:“还是您来还是您来,您已经轻车熟路了,能者多劳啊!”

    白笑川叹道:“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你俩。为了咱们这份友情,那就让我豁出自己人格遗臭万年吧,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他拍着秉昆的肩接着说:“徒弟啊,连为师都落到了这般田地,你的心理是否平衡了些呢?”

    从那天起,唐向阳下乡在秉昆心中造成的阴影逐渐消散,他的心理真的平衡了不少。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共乐区儿女中没再发生什么值得记载的事。龚宾出院了一次,疑心他叔叔龚维则自杀了,被二次送入了精神病院。其实他叔叔在劳改队安然无恙,服服帖帖地接受着劳改。赶超终于租到便宜又中意的房子,哥们儿几个帮他去抹抹刷刷了一番。那房子才十三四平方米,却朝阳,冬天不至于挨冻。国庆也在为自己和吴倩准备新房——他家屋后有十来平方米的小院子,他爸妈同意拆了,腾出地方给他和吴倩盖间小屋。他四处寻找可以挖出黄泥的地方,一旦发现,秉昆们就会借辆手推车帮他往家屋后边拉,以备脱坯。进步被德宝要到他们制醋车间去了,为的是替哥们儿几个照顾好他。

    他们的人生按照底层的种种规律和原则一如既往地进行。北京政治舞台上则更加紧锣密鼓先声夺人,似乎又酝酿着什么惊心动魄的剧情。政治中国分明欲将民间中国的每一处空间全部占领,而民间中国以民间原则本能地也是低姿态地抗拒着,看上去很弱势,实则是一种策略。人心正在积蓄某种力量,人们已经看到了太多民间原则横遭践踏的现象,那原则乃是他们世世代代赖以抱团取暖的经验J也们受够了,一边被动地修复,一边在等待时机。他们相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

    切都报。

    九月初的一天上午,街上一阵口号声传入甲三号的小楼里,楼内的人们都跑到街上去看,其中也有秉昆。原来是对一些被判了刑的犯人进行游街示众,秉昆看到一辆卡车上并排站着“棉猴”和癘子,挂在他俩胸前的牌子上写着“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投机倒把分子”。他俩也看到了秉昆,同时^?他面露一丝惨笑。

    秉昆立刻想到了郑娟一家,同时想到了一个字一钱。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他都在想怎样才能保证郑娟一家每月仍有三十五元的生活费?他的第一个打算是让哥哥和嫂子每月寄给自己十元钱,但却找不到令哥哥和嫂子信服的理由。他又打算每月向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个哥们儿各借五元,一想到德宝已经当爸爸了,国庆即将做爸爸而赶超在筹备婚事,立刻意识到那是很可耻的念头。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私情而加重哥们儿的经济负担呢?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借到哪一天为止呢?以后怎么还呢?

    回到家里,秉昆对母亲一反常态地讨好,还将春节时喝剩的半瓶酒摆到了饭桌上,说是要陪母亲高兴一下,同时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母亲当然高兴了,就和秉昆浅斟慢饮起来,又细说当年。秉昆问来问去,母亲讲东讲西。后来秉昆就问到了家中那件宝究竟是什么?母亲便从所藏之处把一个小小的红漆木盒捧了出来,秉昆打开看,里边是一对玉镯。

    几天后,红漆小木盒摆在寄卖店的柜台上。寄卖店是早年间的当铺——虽是“文革”时期,寄卖店却没被取消,只不过由起初私营变成了公私合营,最终统统变成了国营。它的存在于国于民各有好处:既为

    老百姓留下了靠变卖家物渡过生活难关的一条出路,国家也有机会将民间珠宝甚至奇宝以很便宜的价格收集上来。因此,冲击寄卖店被列为与抢商店抢银行同罪的反革命行为。

    验物的老师傅一边用放大镜验看一对玉镯,一边赞不绝口:“好东西,好东西,玉是上等好玉,做工也属一流,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秉昆问能当多少钱?

    老师傅说,一对一千二百元店里可收下。

    对秉昆而言,一千二百元是天文数字。他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当,但成交并不那么简单,尚需几道手续。一要看户口本,按户口本将寄卖者的姓名住址登记在册3二要有街道或单位证明,对寄卖者作品德担保;三是寄卖者本人还要写保证书,保证寄卖物与贪、骗、盗、抢等犯罪行为无涉。当然,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只看一下户口便罢,二百元以上的东西,一定要照章办事,三道手续缺一不可。这是为了防范参与过抄家行动的人见财起意、顺手牵羊,也避免小偷骗子们有机可乘。

    秉昆只得先把手续备齐全了再去。

    老师傅建议他把玉镯留在店里。他说:“年轻人,我可以给你开个临时收条嘛!你说你骑着自行车,书包里装那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在哪儿开证明时被偷了呢?或者摔倒了把玉镯摔碎了呢?”

    秉昆觉得人家说得对,揣好收条,先回家把户口偷了出来,接着到单位去写好了保证书,最后将保证书往邵敬文桌上一放,要求为他开一份证明。

    秉昆那保证书上的变卖理由是在贵州的姐姐患了难治之症,急需经济援助。

    邵敬文看罢,给白笑川看。

    白笑川看罢,对邵敬文说:“咱俩太应该担保啦!”

    于是邵敬文为秉昆写了不乏溢美之词的担保证明,盖上了编辑部的公章。他和白笑川对秉昆的欺骗丝毫未起疑心,也没奇怪秉昆那样的工人家庭怎么会有一对玉镯——谁家祖上传下了件好东西都是可能的嘛!在他俩想来,难治之症便是癌症了,反而大发同情地劝慰了秉昆一番。秉昆只得装出难过的模样应付着,同时因为自己的欺骗行为深感羞耻。

    秉昆第二次到寄卖店时,听那老师傅正在办公室与什么人通电话:“您只管相信我的眼力好了,十年二十年后,这样一对玉镯绝不会再是现在这个价,翻十倍二十倍那是肯定的,太值得收藏了!”

    当年,在那些操权握柄身居高位每月开着一百几十元高工资的人中,很有一批眼光向前看的革命投资家,房子车子都是国家分配,待遇是国家提供,看病是国家保障,他们的高工资委实没什么花处,于是都在寄卖店物色了线人,一边革命一边投资。那些年代寄卖店出现的珍贵东西甚多,几乎应有尽有。寻常看不见,昙花每乍现,往往便宜得很,谁买到手了,日后真是一本万利。

    老师傅二次面对秉昆甚是不好意思,将一页纸放在柜台上,请秉昆细看,他自己则查看秉昆交给他的户口本什么的。

    秉昆也没怎么细看,便在那页纸上签了名。

    老师傅把户口还给他,将证明材料收了,之后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秉昆,让秉昆点钱。

    秉昆点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他在梦中也没点过那么多钱。其实按张数也不是太多,一百二十张十元钞票而已。因为手指抖得厉害,连连数错,重数了几次。

    老师傅问:小寸吗?"

    秉昆说:“对。”

    老师傅说:“一个月内,你如果后悔了,可以赎回。过了一个月,你那东西可能就属于别人了。”

    秉昆问:“还有事吗?”

    老师傅刚一摇头,秉昆立即转身而去。

    他把一千一百元存上了,只留下了一百元。有了钱,心中不慌了。仍按每月给郑家三十五元计算,一千二百元差不多够给三年了。三年以后的事他考虑不了,那时最好如他所愿的结果是一一他已与郑娟做了夫妻。许久没见到她,他反而想清楚了,男人若爱一个女人那就必须连同她的一切麻烦全都负担下来,他已有了足够的勇气。他明白自己的愿望也正是郑娟的愿望,那是她绝不会主动表达的,那种表达对她有多么的难。他也明白,自己如果因为她不主动表达而对他们共同的愿望讳莫如深,该是多么的虚伪。

    他决定再见到她时说:“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这只是时间早晩问题。”

    他蹬着自行车找遍了郑娟妈以往所在的地方,每个地方的人都说多日没见到那卖冰棍的老太婆了,这让他心中极度不安。他排除一切顾虑,大白天去往郑家只为探个究竟。在门外,听到郑娟在屋里小声唱《天仙配》插曲,正唱到“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担水来我浇园”两句。他放心了,看来郑家什么不好的事都未发生。他一高兴,直接推门而入——郑娟照例坐在炕上,怀抱着吃奶的孩子。她弟光明靠她坐着,头枕她肩。

    她脸上流着泪呢,很意外地看着他。

    他说广我哪儿都没找到大娘……所以,就来了。”

    光明说:“我妈死了。”

    他呆了。

    她腾出只手指了指桌子。

    他扭头看上去,桌上曾放过的东西都不见了,摆着一张镶在框子里的破损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年轻女人表情忧郁而沉静。相框前有两个盘子,分别放着馒头和西红柿。

    她说:“也不知那照片是不是我妈的,从我妈的小布包里翻出来的。我觉得像我妈,你觉得呢?”她擦去泪,凄楚地笑了笑。

    仿佛有只手从背后猛推了他一下,使他身不由己地双膝一跪,接着同样身不由己地磕了三个头。

    当他站起来时,她说:“我妈一定很高兴你这么看得起她,她喜欢你。”他再扭头看那照片时,觉得怎么看那年轻女人都不像郑娟妈。

    他说:“你妈年轻时很漂亮。”

    其实,那女人也谈不上漂亮。

    她说:“是啊,真难以相信那是我们姐弟的妈妈。”

    光明忽然又说:“我姐更喜欢你,你把我姐娶了吧!我可以离家出走,不做你俩的累赘!”

    她说:“别胡说八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没礼貌。”

    然而,她的脸顿时变得比西红柿还红。

    他向光明发誓:“我一定。你要相信我的话,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绝不可以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以后我们将是一家人,我和你姐会共同照顾你。”

    光明说:“姐,我没看错人吧?”

    她说:“你又插嘴,再插嘴姐生气了啊!”

    光明说:“他的话是对我说的嘛。”

    她说:“客人说什么,你小孩子家只要听着就行。”

    他因为“客人”二字,心上很痛了一下。

    郑娟将话岔开,说她母亲有一天回家后一言不发,像是在外边受了欺负,没吃晚饭,早早就躺下了。半夜说想吃一个西红柿,可家里没有。天快亮时,她听到母亲叹了口气,那是很长的一声叹气。好像叹完那一口气,无论以后再活多少年,再遇到多么犯愁的事,都将不叹气了似的。她说她从没听到过谁叹那么长的一口气,好生奇怪,拉亮灯时,见母亲张着嘴,大瞪着两眼已没了气息。她说她知道母亲那样一种死法,是因为放心不下她姐弟俩,是因为有话要留给她却没来得及。

    他问是哪天的事?

    她说的日子正是他猜到的日子,于是他明白,那老太太不是在外边受了欺负,而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她一定也看到了游街示众的情形,也看到了卡车上项挂大牌子的“棉猴”和痫子。她是认识他俩的。他想她的感受一定和自己一样,头脑里轰地一片空白。他完全不了解她对“棉猴”和痛子的看法,但是他同样猜到了,头脑清醒后随即摆在面前的严重问题把她彻底压垮了,从此每月没有了那三十五元,一家四口的日子怎么还能过下去?这对她无疑是致命的沉重一击,当时自己不是也为他们一家四口感到过空前的绝望吗?

    郑娟却已经在说别的事了,她显然还不知道“棉猴”和痛子的下场,还不知他们的日子曾出现过何等巨大的危机。她说她没想到街坊邻居们原来都是有善心的人,尽管天刚刚亮,一听到她和弟弟的哭声纷纷披衣而起出了家门。她说如果没有他们相助,她简直就不清楚应该怎么让母亲入土为安。

    周秉昆已经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话之后才走的了。总之,他出现得突然,离去得匆匆。他只记得郑娟始终坐在炕上抱着孩子,他走时她仅说了一句“谢谢你来看我们二光明下炕送的他,他只许那瞎眼少年送到了胡同口,在那儿交给了光明三十五元钱。

    光明说:“也没到日子呀。”

    他说:“日子改了,告诉你姐,以后每月的这个日子我都会来。”

    他兴许还说了“你们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呢”。究竟说没说他完全回忆不起来,很可能只是他想说的话罢了。

    后来几次他到郑家去,郑娟不是坐在炕上奶孩子,就是在做饭、洗衣服或者糊纸盒一一那是街道干部为她联系的可以在家里完成的计件活,糊一个纸盒二分钱。她自豪地说,有一个月起早贪黑地糊了五百多个。

    他没有再对她做出过任何亲近的举动,他做不出来了。他想到她的时候,头脑里居然也不再产生与性有关的意识了。他不是不爱她,他清楚自己对她的爱不是减弱而是增强了。有一次,他甚至帮姐弟俩糊了两个多小时纸盒。光明居然也能将纸盒糊得挺好,令他十分惊讶。孩子在炕上熟睡着,三人就那么都一言不发地糊纸盒,如同三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