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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人世间 > 第四章

    马赛的夏季气候宜人。

    下午四点多钟时,夕阳高悬在老港口的上方,余晖洒满码头,湛蓝的海水变成了槟榔红,被凉爽的海风吹抚起红鲤鱼鳞片似的波纹。

    夕阳两侧,晚霞似火,绚丽而迷幻。伊夫堡古老的石墙以及攀爬而上的喇叭花的叶子也仿佛镀上了一层红釉,闪闪发光,叶片之间红粉蓝白四色花儿烂漫开放,像无数小精灵隐藏在叶片后面,正用一只只彩色的小喇叭吹奏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到的迎宾曲。

    夏季是马赛最美的季节,七月是它的黄金季节,游人如织,这里几乎可以见到世界各种肤色的人。虽然老港西北侧的新港海面更宽阔,堤坝更长,港中停靠的巨轮更多,但无论马赛人还是游客们,却更喜欢老港那种古色古香。始建于一八四五年的新港并不算新,但较之于路易十二时代的老港,还是时尚了不少。何况老港除了因《基度山伯爵》而闻名于世的伊夫堡,还有同样吸引人的隆夏宫。那古老的引水工程装点着一尊尊精美的雕塑和一处处幽雅的庭院,是游人拍照留影的好地方。老港的南边还有马蹄石铺成的小广场,金色的海滩,港中停泊的多是帆船,桅杆如林,别有一番韵味。

    老人们照例在广场上散步,有互相牵手的老夫妇,也有牵着大狗小狗踽踽独行的老人。卡努比埃尔大街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挎着相机或画夹信步走来。当地的老人们是他们乐见的一道风景,老人们同样乐得看

    到来自国内外的游人。夕阳即将没入海中,海里仍有恋水的泳者。躺在沙滩上的泳者仍不愿离去,为的是再多享受一会儿。

    从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下了来自中国的女人周蓉。她在国内做副教授时的短发已经蓄为长发,如果不在头顶用发卡卡住,垂散着便有二尺长了。她的发质本来就好,不经常修剪可能会长发拖地。在法国,到美发店去修剪一次头发花费不小,华人社区理发会稍微便宜点儿。她很少到华人社区去,怕万一遇到国内的熟人,也不想认识华人朋友。她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套理发用具,从此以后,她和女儿切珥的头发便都由她自己动手修剪。几年下来,她的剪发技术差不多达到专业理发师的水平了。她和女儿的每一双鞋,从里到外的每一件衣裳,甚至生活用品,大都是她从旧货市场买的。即使在旧货市场买东西,她往往也要货比三家,拿起放下。

    十二年里,周蓉的法语水平完全可以与巴黎大学、格勒布尔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里尔第一大学、里昂第一大学等法国著名学府教文学和戏剧创作的资深教授们一比高下。她是具有语言天赋的女人,如果说谙熟某国语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前提,那么她会像中国古代的武林高手苦练高强武功般废寝忘食、起早贪黑地学习。她意识到自己将要较长时间寓居法国,便下定决心学好法语。她有一定发音基础,无须从字母开始,原先掌握的词汇足够阅读一般法语书籍,完成一般写作。她在精研深学法语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少乐趣,如鱼得水,甚至连一些法国人都没有掌握的俚语,她也能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最让许多法国人诧异的是,她对雨果、福楼拜、伏尔泰、卢梭、巴尔扎克、大仲马等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烂熟于心,引用《圣经》语录也是挥洒自如,这让她周围的法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其实,那对她并非难事,大部分法国名著她中学时代就认真读过。追随前夫冯化成去贵州之前,译成中文的法国名著她几乎读遍了,摘抄了五个半笔记本的名言,甚至将那些笔记本带到了贵州。在没书可读的年代,那些笔记本成了她手抄的“枕边书”。一些同代人以自己能背多少伟人语录而骄傲,她则经常背自己手抄的另类“语录”,劳动时背,干家务时背,哄孩子时还背出声来。结果,当然“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了。

    那些笔记本被她从贵州带到了北京大学,带回了A市。踏上前往法国寻找女儿的路途前,她似乎接受了某种神谕,又不远万里将这些笔记本带到了法国。所以,她要做的事简单多了——只要参照法文原著多读几遍就基本记住了。这带来的益处毋庸置疑,她很快掌握了多于一般法国人的法语文学词汇,也使她的法语文字表达更加优美,以哲理性见长。她深知“老本”对自己大有裨益,也很容易使自己故步自封,因为它们毕竟是来自法国启蒙时期的名著,所以她又如饥似渴读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的法语书籍,包括译成法语的其他欧洲国家的文史哲方面的经典图书。

    十二年时间并不算短,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判若两人、一言难尽的改变。

    十二年前,在中国,她是A市一所名校才华外露的副教授,常常让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十二年后,在法国,她是一个居无定所、始终没有稳定工作的新移民,为了谋生不得不到处漂泊,收入忽多忽少,身份合法又不合法。

    周蓉的头发中有了不少白发,显然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的容颜、体形却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胖瘦适中。长年辛劳,促使她善于调节压力,防止压垮了身体。法国的牛奶相对便宜,牛奶成了她的日常饮品,也是她最好的滋补品。所幸她的胃肠也从未排斥牛奶,而牛奶也确保了她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

    她的脸庞依然动人,只不过一笑起来眼角就显岀鱼尾纹。她很少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那样一张脸与头顶隐隐的白发搭配在一起不大协调,女儿曾劝她染发,不是为了显得年轻好看,而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好看的老妇人印象。

    她也曾动过染发之念,但知道自己属于过敏体质,未敢轻举妄动。

    珥珥说法国的染发剂很高级,不会让皮肤过敏,当然得请专业技师操作。

    阴明说服她并陪去了一次,她一听价格转身便走。她觉得太贵了,绝对不能接受。但她没说价格问题,而说只要染一次就得经常染下去,一旦不染头发会更加难看。

    “妈不想让自己的头发,成了咱们生活中必须经常认真对待的事。”她的话没有余地。她主要用法语与女儿交谈,为的是提高女儿的法语水平。

    珥切听出了,那理由并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她找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明阴哭了,对她说:“对不起妈妈,太对不起你了,都是我不好,把妈妈拖累到了这种地步!我以后凡事一定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时,母女二人住在离巴黎不远的小城鲁昂,周蓉在那里一家最大

    的瓷器店做推销员。她不但法语好,英语也不错,很快在招聘中脱颖而出。除了她的英法两种语言水平和知识分子气质,还因为她来自瓷器的故乡中国,颇能讲出一套鉴赏瓷器的知识。其实,那些来自鲁昂市周边小镇和乡下的女推销员,对于这位工资高于她们的中国女人相当排斥,但她的业绩受到老板的公开肯定,而她的亲和力也成功地团结了她们。她们后来赞叹说,如果只听声不见人,外国游客会误以为她是法语广播员转行,而她们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法国人了!在鲁昂,周蓉和女儿度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女儿准备考巴黎大学,需要她辅导。下班以后和节假日,她基本上都是做女儿的辅导老师。母女之间的种种误解完全消除,她终于获得了女儿的敬爱,在国内时也不曾那样。

    一件母女二人都预想不到的事,让她们不得不离开了鲁昂,而且是潜逃式的离开。一位言谈举止都很绅士的六十多岁的英国老先生,居然为了周蓉离开了旅行团,打算在鲁昂长住下去。起初,他经常光顾陶瓷店买些什么。那些东西虽小,因为同时具有艺术收藏价值,价格不菲。他每次挑选时,都必听周蓉的建议,向她讨教关于瓷器的知识。

    不久,他邀请她共进晩餐,表达谢意。

    周蓉婉拒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出于礼貌,同时也出于真诚的谢意,那位英国老先生已经买了五六千英镑的精美小瓷器了。

    英国老先生在鲁昂一家顶级中国餐馆预订了座位,其实周蓉母女从不到那条街上去,生怕邂逅国内熟人,因为世界实在太小了。

    在饭桌上,老先生自我介绍说,他是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退休研究员,研究古生物化石。他的夫人病故了,唯一的儿子继承了他的专业,在剑桥大学做教授。他说自己的退休金较高,一个人住在伦敦一所大房子里,与一条老狗为伴,他在风景优美的乡村还拥有一幢别墅。

    紧接着,老先生也不给周蓉开口的机会,激动而热烈地向她求婚。

    周蓉红着脸,抱歉地说自己是有夫之妇。

    他不相信,因为她没戴结婚戒指。

    周蓉说自己来法国以前,也曾是大学副教授。在中国的大学里,女教授戴戒指,会让学生误以为是个“俗”女人。当年中国几乎只有三类女性戴戒指:乡下的老妇人,儿女出于孝心表达买给她们的;新婚不久的小媳妇,戴不久就会收藏起来,打算作为遗产传下去;近年来涌现的商界或演艺界女性戴戒指,往往出于炫富心理和名流的虚荣。

    老先生说,在英国,一位已婚女性倘若不戴结婚戒指,则往往意味着她不怎么爱自己的丈夫了。

    她说:“我的丈夫在中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电视剧导演,我很爱他。”

    老先生不死心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做你忠诚的朋友。我将像雨果眷恋朱丽叶那样,不管你在法国的任何地方,或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出现在与你相隔不远的同一个地方,只为了能天天看到你,与你交谈。”

    她正不知再说什么好,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中国侍者走到了桌旁。他俩曾是她的学生,后来自费来到法国,本想今年考法国大学的研究生,因法语没过关而落选,现在不想回国,决定靠打工留在法国,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他俩后年会继续考,直到考上为止。他们还说,鲁昂即将举办世界陶瓷艺术品展,届时会有许多中国人来,鲁昂将变得相当热闹,几乎随处可见中国同胞的身影,所以他们提前来打工,来晚了连当侍者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俩请周蓉务必留下联系方式,并请她务必为他俩写研究生考试的推荐信。

    她问,他俩要考什么专业?

    他俩都说,什么专业好考就考什么专业。

    她追问那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什么专业都可以考吗?

    他俩说是的,因为他们主要是为了能留在法国,以后成为法国公民。

    她想说法国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啊,祖国更需要大学生啊!话到唇边,她还是明智地咽下去了。

    周蓉估计,他俩肯定也听过自己和女儿都来到法国的种种说法,怕引出他俩更多的话,甚至他们会反问:老师又为什么来法国多年而不回国呢?她便找了个借口,撇下那位英国老先生匆匆离开了。

    从第二天起,那位英国老先生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商店靠窗的休息座位上,他看一会儿书,望一会儿窗外,再注视她一阵子。如果她正巧在看他,他就会冲她含情脉脉地微笑。

    她那两位学生又找到了她。鲁昂不大,找到她并非难事——他们除了请她写推荐信,还红着脸向她借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说过一段有一位亲戚来鲁昂,那时一定还她。因为数额不大,她表示不必还了。

    两天后,她与女儿逃之夭夭……

    周蓉走下马赛火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匆匆走在雅典大街上。五分钟后,拐到了加侬比尔大街。

    她应聘到马赛一家国际旅游公司做导游。公司分几个区,原本安排她在亚洲区,亚洲区中国官员考察团最多,一年四季一批接一批,离开了巴黎,必来马赛。她坚持做欧洲区导游。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太怕见到国内的熟人了,尽管内心又渴望见到。十二年中,这种极其矛盾的心态一直纠缠着她。

    公司主管问她,是不是担心导游的工作太累?做亚洲区导游,经常接待自己的同胞,有什么不好呢?虽然接待任务繁重,但收入也多啊。

    她只得撒谎,说钱对自己不是问题,收入多少不在考虑范围以内,她要求做欧洲区导游主要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同时学习德语和其他欧洲语言。

    主管说:“您的想法值得尊重,但您更应该尊重公司的想法。”

    结果,她还是被分在了亚洲区。

    那一夜,她重重顾虑,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将自己在法国岀版的两部书送给了主管。这两部书销量都不大,一部名为《庄子和他的言行》,另一部是《老子和孔子有什么不同》。两部书属于中国古代哲学的通俗读物,学术价值有限,是在法国朋友的鼎力推荐下出版的。书稿所得的稿费,全用来供女儿上学了。

    女儿珥明虽然心气很高,却未能考入巴黎大学,退而求其次进了一所高等专科学校工商管理专业。那所私立学校在里昂,学费比普通大学少不了多少。好在珥切懂事了,体恤母亲的不易,不但节俭,还经常打工挣钱。即便如此,那四年里,周蓉至少身兼两份工作。

    公司主管翻看了一下书,见都有她的法语签名,难以相信地问道:“您写的?”

    周蓉点头说:“是的。我还准备写第三部书,一部向中国介绍法国及邻国风情风光的书,所以……”

    “但这与您坚持要做欧洲区的导游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对方打断了她的话,表示不能被她的理由说服。

    “如果您是一位经常旅游的人,那么您一定很想知道,一个您所去的国家与哪些国家毗邻?以便预先做出更系统的旅游计划。我无法离开法国,所以只能通过与欧洲游客的接触,间接了解一些法国邻国的旅游资源……”

    那时,连她都几乎对自己的谎话深信不疑了。

    “您等一会儿。”主管说。

    对方半信半疑地注视着她思忖片刻,拿着她的书走开了。

    大约十分钟后,对方请来了一位职务更高的男士与她对话。

    那位男士问:“对于中国的现状,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清楚吗?”

    她说:“先生,我十分清楚。”

    “您也就应该明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法国不会将吸引游客的目光

    投向中国,中国人没有出国旅游的经济能力。目前出现在法国各地的中国游客,您应该比较清楚,他们往往是以考察为名义的官员旅游团。我们并不觉得,竭诚为他们服务是公司业绩的最好证明。”

    那位男士一脸蔑视,停顿了一下,他接着又说:“本公司的宗旨是为一切热爱旅游的人效劳,而我们所认为的热爱旅游的人并不包括占纳税人便宜的人。他们不是我们乐于服务的人,只不过是我们……”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

    周蓉替他说:“笑在脸上厌恶在心里的人士?”

    他立刻说:“对,您恰当地说出了我不想直说的话。”

    她也紧接着说:“贵公司为什么只看现在而不往前看呢?中国有句话,’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坎’的意思是难以越过的障碍,您应该看到中国并不是畏缩不前,而是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勇往直前。十年以后,世界各国将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中国旅游者,到法国旅游肯定是他们的愿望之一,但是他们的旅游脚步很可能不限于法国。我的书将告诉我的同胞,他们首选法国旅游是正确的,并建议他们应该再从法国到哪些国家去……”

    “十年后我已经退休了,我们也不认为,你的同胞从法国去往哪些国家与我们有什么利益关系。”他有点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但是,十年后贵公司肯定还在。您难道不明白,旅游不同于探险。探险者不愿有人将路途介绍得一清二楚,而旅游者却希望自己前往的是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而不仅仅限于一国。”

    他转过身去,听完她的话,背对她站了几分钟,语调疑惑又缓慢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您给我留下的印象有点儿奇怪,与传说中的您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说完就走,主管跟了出去。

    周蓉走也不是,不走同样心存疑惑。她一筹莫展,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明白那位男士最后一番话的意思,他对自己明显不认同甚至不喜欢。她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由于自己的坚持,她将失去在这家旅游公司工作的难得机会。

    离开中国前,周蓉预料自己的法国之行绝不可能很快结束,办签证时在北京找了关系。当年,她在北京大学与一位法国女留学生结下了深厚友谊。回到A市后,两人书信往还频频,随着时间流逝友谊不但并未淡化,反而更加稳固。那位法国女留学生取了个挺美的中文名字“古思婷”,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华文志是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言专业的研究生,在法国驻华使馆做秘书。周蓉一出北京火车站,就直奔外文局,古思婷在那里担任法语终校。

    两位女友多年未见,万分亲热。周蓉向古思婷坦率讲述了自己不懂事的女儿与生父,也就是她的前夫冯化成“逃亡”法国的经过,讲到伤心处禁不住潸然泪下。

    古思婷见过冯化成,对周蓉离婚的原因略知一二。她对此深表同情,也感到难以置信:“明阴那么小的年龄,她怎么懂得什么是政治呢?”

    周蓉说,她当然不懂啊,平时也不关心。因为与表弟之间的事一时想不开,任性起来,她就偷偷跑到北京找到生父,原本可能只不过是想向生父诉诉委屈和苦闷,结果不知受到什么影响,竟跟随生父“逃亡”法国。

    周蓉最后说:“我到法国去,纯粹是为了找到女儿,让女儿摆脱生父的控制,将她带回中国。”

    古思婷当即在电话里向丈夫华文志通告了周蓉的事,希望他提供协助。

    古思婷夫妻租住在北海附近的小胡同里,家里是一个小四合院的三间厢房,除了不够向阳,其他方面都挺满意。他们特别满意的是,家里有一间客房,可以随时接待来自法国的青年朋友留宿。两人的法国朋友众多,涉及许多行业。

    古思婷将周蓉送到家中,安顿她住下,自己又回外文局上班去了。

    晚上,古思婷与华文志回家以后,陪周蓉在附近的饭馆吃了顿便饭。周蓉对华文志也不陌生,他与古思婷结婚前,两人就认识。华文志将周蓉视为自己的中国好友之一,还曾戏称她为“红颜知己”。

    饭后,周蓉随古思婷回到家里,倾听他俩对自己的建议。

    华文志说他查了一下档案存底,阴阴的出国理由竟也是“政治避难”。

    周蓉一听又哭了,将冯化成恨得咬牙切齿,连说他卑鄙。

    华文志解释说,当时确实有特殊情况,致使一些希望顺利离开中国的人以“政治避难”的名义出国。不久,使馆要求严了,需要出具更多的资料,才能通过。古思婷夫妇给出的建议是,让周蓉以个人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法国——她将因此获得最长半年的签证。

    周蓉转忧为喜,她说半年的时间足够她找到女儿,并将她带回中国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远非周蓉所想的那么简单,她高估了自己对女儿的影响力,低估了冯化成对女儿的控制力。从毫无线索到有了点儿线索,从难以判断真伪到眉目清晰,便花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初到法国,她东奔西走,精疲力竭,既费时间又费金钱。等她从戛纳到尼斯,再从尼斯到戛纳,第三次返回巴黎,终于在唐人街见到了女儿和前夫时,签证上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实际上,倒也不是冯化成听到了什么消息,带着女儿四处躲避。他对周蓉到了法国毫不知情。他带着女儿在法国东奔西走,为的仅仅是解决一日三餐,找到一个能让他和女儿安稳住下来的地方。但是,任何一个地方能为他提供的工作,除了在餐馆刷盘子,再就是做清洁工。他一句法语都不会说,连在停车场收费或在超市当售货员的工作也无法胜任。他异想天开,希望找到与诗歌文学或文字有关的工作,结果只有四处碰壁。法国父母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女儿爱上了什么诗人或作家(畅销书作家除外),所谓的专业作家大抵也是靠各类基金的资助才能生活。倒是在中国,受体制保护的诗人或作家日子反而过得优哉游哉,让包括法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诗人或作家羡慕不已。

    如果多少会几句法语,几天内就可以搞清以上状况,但冯化成一句法语也不会,连问哪儿有厕所都得靠女儿。他东奔西走只有一个结果,父女俩吃得越来越差,住得越来越糟,辛辛苦苦刷盘子做清洁工挣的那点儿钱,大多都用于买车票了。

    至于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一一法国的文科大学毕业生还梦寐以求呢,哪里轮得上他啊!何况那几年法国的经济形势不景气,失业率上升。

    即使在那么落魄的境况之下,他都绝对没有产生过让女儿打工挣钱的念头。他对珥阴的爱不容置疑,丝毫不逊于周蓉,一再对女儿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一切会变好的,爸爸对你负责到底!……”

    在金外婆家过了几年小公主般生活的刃珥,从没想到过自己也有一双手,不该在举目无亲、父女俩经常身无分文的日子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吃闲饭。

    周蓉见到前夫冯化成和女儿时,他们住在巴黎郊区的一所小修道院里,如同雨果笔下的冉?阿让与少女珂赛特,处于几位老修女仁慈的照顾之下。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五十多岁了,年长者七十多岁。具有虔诚宗教信仰的法国青年愈来愈少了,他们尊崇的已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宗教文化和宗教人士。这些老修女当然是资深的信徒,她们使小修道院的知名度仅次于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由于太出名,几乎完全成为旅游景点,根本不便于教徒与上帝进行神秘的沟通。在老修女们眼里,这所小修道院已经成了坚守信仰的最后圣地。她们深知盼不来多少接班人,但这并不让她们沮丧——自己能成为伟大教义的最后守望者,乃是她们感到万分荣幸的事。

    她们一个比一个善良。她们的脸纤尘不染,每一条皱纹都显得恰到好处,具有迷人的美感,洋溢着圣洁的光华,简直也可以说漂亮之至。是的,她们是身着修女服的漂亮老妪。

    当时切明病了,确切地说是被居无定所、三餐倒错的日子折腾得体虚乏力了。唐人街上一位善良的华人陪他们父女二人到了那里,为了免除修女们的疑惑,冯化成请那位华人说他女儿叫“冯切阴”。事实上,女儿的确姓过冯,但他还是心生撒谎骗人的别扭感。他在做人方面有这样那样不大可取的问题,却是一个很少撒谎的中国男人。即使在异国他乡沦落到可悲之境了,他仍以撒谎为大耻辱,何况面对的是几位受人敬仰的老修女,使他不无罪过感。然而,她们仿佛天生不会怀疑别人,不仅收留了他们父女两人,而且提供尽可能周到的关怀。

    冯化成的感激除了表现在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还表现在以诗会友上。那时,他已学会了几句法语,经常用法语为她们朗诵诗歌,包括中国古诗,都说是自己的创作。他朗诵诗歌的水平堪称一流,与那些朗诵艺术家相比也毫不逊色。朗诵《静夜思》时,他泪流满面。她们听不懂,但都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所吸引,被他专注投入的表情所感染,被他的泪水所感动。

    周蓉寻找到修道院时,冯化成正声情并茂地为老修女们朗诵闻一多的《红烛》——想来,他当时的心情一定极其复杂。满院花红树绿,蝶舞鸟鸣,这是朗诵诗歌的好环境好时辰。明明也在院子里,她试图为父亲用法语翻译,但她现学的一点儿法语词汇根本不够用,只能告诉老修女们父亲朗诵的是关于蜡烛的诗。

    蜡烛是修女们的亲近之物,所以不仅冯化成又一次泪流满面,修女们也陪着流淌知音之泪。

    珥为也在流泪,她认为自己跟随父亲流落异国他乡不再是错误决定,而仿佛是具有悲情色彩、赴汤蹈火的义举了。她似乎为自己当初不计后果的任性的赌气,找到了一种意义。

    正在那时,周蓉出现了。

    老修女们听说是明阴的母亲,并且看到冯化成和女儿完全承认,一个个抹着眼泪离开了。

    三人一时相对无言,彼此觉得熟悉而陌生,如在梦中。

    冯化成首先开口说:“你终于来了,你来得对,来得太对了!这几天我一直有种预感,觉得你会突然出现在我和女儿面前……”

    周蓉扇了他一个耳光。

    冯化成没捂脸,也没后退,不再说什么。

    周蓉接连扇他耳光。

    “不许欺负我爸爸,你有完没完?是我要跟随爸爸,你要发泄怒气冲我来好啦!”珥珥尖叫着护在冯化成身前。

    共同的命运使女儿对父亲不但不怨恨,反而关系更铁了似的——起码在周蓉看来是那样。

    周蓉抓住女儿的手拔脚便走。女儿不愿意,一次次挣脱手,又站到了冯化成身边。

    冯化成同样护在女儿身前,一反方才的无地自容,他义正词严地说:“纵使千错万错,那也全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可以粗暴地对待女儿!”

    “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跟我走?难道你要继续留在这里吗?难道你要做修女了吗?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难道你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她再次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为什么?是你们的做法使我没脸继续上学了!”

    “胡说!’你们’指谁?!”

    “你!还有周秉昆!你们周家的姐弟俩!”

    “难道你不姓周了吗?你不再是周家的人了吗?”

    “对!我现在不姓周了,又姓我父亲的姓了!你找来了也白找,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回去了,好让你们周家的每一个人耻笑我、歧视我吗?我回去了又有何脸面再见到认识我的人?我的同学都高中毕业了,回去了还不是要听从你的安排,插班到哪所中学去当旁听生吗?你考虑我的感受我的自尊心了吗?”

    “你现在这样就有自尊了吗?你连你妈仅存的一点儿自尊都给糟蹋了!”她一只手仍紧紧扯住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扇了女儿一耳光。

    女儿居然咬了一口她的手。

    她一痛,终于松开了。

    这时,几位老修女又出现了,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像看着一位恶魔。她们的眼中都充满了谴责。

    那一刻,她真有些无地自容了。

    “阴阴,冯珥切,你可真是一个好女儿啊!我们母女相见半天了,到现在你还没叫我一声妈!我告诉你,如果说以前我对你的爱心和责任不够,此次为了找到你,我这个妈的责任尽到了!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不主动见我,那就等于你不认我这个妈了!你就再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想清楚了,可别后悔!……”她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她留给冯化成一个地址,转身便走。

    冯化成没叫住她。

    女儿也居然一声不吭。

    当她离开修道院,大步走在巴黎郊区的小路上时,忽然没有了方向感,该转弯的地方不转弯,沿路边往前疾行。她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昏倒,便向路边最近的一棵法国梧桐洌想而去。虽然那树在几步之内,她却没能走到树前,伸出双手倒下去了。

    周蓉清醒时,发觉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条毯子,身边蹲着一对法国男女青年,路旁停着一辆破旧的小汽车一一所幸她并没有摔倒在水泥路上,而是倒在了青草覆盖的路边,周围遍开着紫色的小花。

    法国姑娘问,她是否需要去医院?

    她说自己既然醒过来了,就应该没事,刚才是由于低血糖才晕倒的。

    小伙子帮她坐起来,让她靠在他臂弯中,姑娘则从车内取了一瓶饮料——她喝了几口。

    周蓉并不是低血糖,她自己十分清楚。刚才,她是被女儿和前夫气晕了,这一点她也十分清楚,只是不愿对外人讲。她一点儿也不渴,却还是接连喝了几口饮料,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一个因低血糖而晕倒的人。之后,她缓缓站了起来,谢过那一对法国青年,说自己完全没事了。

    那一对法国青年恰巧正从郊区返回巴黎,他们请她搭顺风车。

    在车内,她强颜欢笑,说自己是一名自费旅游者,盛赞自己在法国四处所见的美景。因为她能以法语与他们交谈,一路欢声笑语,气氛轻松。

    他们执意将她送到了巴黎市内一家收费便宜的小旅店。

    周蓉走进小小的房间,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时,才泪如泉涌。她极想放声大哭一场,涕泗滂沱一词用来形容此刻的她,再恰当不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了各式各样麻烦不断的儿女,尤其是伤透了妈妈心的女儿,最令妈妈悲伤。女儿长大了就是妈妈最忠诚的“闺密”,所以,妈妈们最难经受女儿背叛自己的打击。对于周蓉而言,曾经麻烦不断的女儿竟与严重伤害过自己的前夫“结盟”,似乎对自己同仇敌忤,她的心都要碎了。

    周蓉两天不吃不喝,没有离开房间一步。她患了重病般躺在窄床上,头脑里空空荡荡,没有回忆,也无思想。她植物人似的躺着,实在困了便闭上双眼睡过去:一旦醒来,睁开了眼睛,泪水又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似的流淌不止。

    此前,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居然能使一向意志坚定、性格高傲、精神乐观的周蓉,变得那么可怜兮兮。

    小旅店的主人极度不安,生怕有什么不测,他甚至打算报警。

    周蓉恳求他不要报警,她保证绝不会自杀,三天后将结清账单自行离开。

    第二天,冯化成和女儿明明找到了她。

    珥珥一进房间,往床前双膝一跪,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哭,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任凭她随便发落的样子。

    冯化成说:“我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了。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主,你就怎么做主吧!”

    周蓉明白,他是要趁机甩掉包袱了,看来女儿这个包袱已经使他不堪重负了。她不想回答什么,闭上了眼睛。

    “那我走了,周蓉,后会有期吧!”

    周蓉的心痛了一下,她不愿睁开眼睛。

    “妈,求你看我爸一眼吧!”女儿说完,低声哭了。

    她这才睁开了眼睛,见前夫冯化成的背影伫立在门口,垂着头,一动不动。

    对于他,没有了女儿这个包袱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也使他马上面临一个大问题个健康的中年男人,显然不便再待在那个小修道院了。

    他在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个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呢?他真的会成为每晚蜷缩于地铁车站的流浪汉吗?

    她想问他今后的打算,话到唇边,还是决定不问了。问了也等于白问,显然他自己也茫然不知。

    她打算给他一些钱,可一想到自己带的钱所剩无几,还是决定不给了。

    “保重。”她只轻轻地说岀了这两个字。

    关门声后,女儿哭得匍匐于地。

    那时,她彻底原谅了冯化成对自己的背叛,却很难原谅他未经她同意,就将女儿“拐”到法国的行为一一尽管她也非常担忧他在法国的处境。

    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能不担忧呢?何况他们在贵州时,在两千多个共苦多同甘少的日子里,曾经恩恩爱爱地生活过啊!

    周蓉为自己和女儿办理回国签证时遇到了严重问题。她没有想到,自己上了什么名单,辩解申诉几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这使并不想在法国再多待一天的她,也不得不因而从长计议。那名法国旅游公司高管对她所说的话,显然是针对上述事实。由于她在法国以自己并不愿意要的名分滞留的时间长,那种莫须有的名分逐渐广为流传。当然,这同样让她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同情,求职时往往得到一些特别关照。

    十几分钟后,那位接受了她两本签名书的公司主管只身回到了她面前。

    她懊丧地问:“我失去了在贵公司工作的机会吗?”

    他微笑着说:“不,您的要求可以实现了。”

    她也转悲为喜,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又说:“我的上司也希望获得您的签名书。”

    她说:“会的,我很荣幸。”

    他说:“他让我转告您,即使您并没写出计划中的第三本书,他也不会认为您欺骗了我们。”

    “请替我谢谢他,他真是个好人。”她的内心充满感激。

    周蓉刚刚送走了一批欧洲游客。

    她在马赛那家旅游公司带团的次数最多,加起来的时间也最长。她是全公司导游中学历最高的,每一批旅游者离开之前,都会给予她这位曾经的中国副教授导游员高度评价。她不愧是周家的“招牌人物”,即便在异国他乡,在为生存四处奔波、生活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优秀的素质。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国从未让周家丢人,也从未让祖国蒙羞。鉴于她的特殊情况和出色表现,公司对她格外照顾——在旅游淡季,允许她为了多挣些钱去别的城市打工;不管她何时归来,公司都持欢迎的态度。

    列车开走后,周蓉在车站的长途电话室与蔡晓光通电话。尽管没说几句话就挂断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只是有点儿遗憾,因为自己居然忘了告诉蔡晓光最重要的话一一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

    是的,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电话亭外有两个人等着打电话,既然蔡晓光尽说醉话,她也不舍得花话费再与他啰唆下去了。

    女儿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她办理回国签证也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当时张冠李戴造成差错,不久使馆工作人员就主动找她,向她表达歉意和澄清。那时,她为女儿刃珥考虑,反而不急于回国了——女儿自尊心强,没有在法国获得学位没有脸面回国。明切并不算多么聪明,起码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在国内的重点中学里,珥珥最好的学习成绩也只不过是中上游。与两个表弟楠楠和聪聪相比,明明的聪明劲儿还是不够;与妈妈周蓉初高中时候那种岀类拔萃的聪明劲儿,更是没法相比。她不谙学习方法,怕考试,尤其怕名落孙山的打击。周蓉着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因为若从基因上来讲,不论她还是前夫,都应该是对得起女儿的。要让女儿一次成功考取法国一所重点高等专科学校,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蓉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对于关系到女儿将来人生发展的头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须尽力帮助,帮助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为了女儿能在法语方面一次性过关,她就用了一年多业余时间陪女儿苦学。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一举考上了法国首屈一指的高等专科学校。进入新环境,女儿的头脑终于开窍,学习得法,聪明劲儿被激发出来。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优秀,总之像是她的女儿了。毕业之后,意犹未尽,女儿又开始考里昂第一大学的研究生。

    那时,她们母女二人倘若决定回国,早已不存在任何问题。

    但她违背自己意愿,对女儿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结果,女儿顺利地考上了。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只得继续在法国打工。

    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的女儿,终于认为自己有脸面回国了。虽然并没如她所愿获得巴黎大学的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但里昂第一大学也是不错的,同样是著名大学。女儿能获得一所法国重点高等专科学校的商业管理学学士学位,进而又获得了里昂第一大学商学院的硕士学位,这令她喜出望外。

    女儿从里昂打来电话,正在马赛的周蓉也感到久违的兴奋。

    女儿问她:“妈妈,我总算能对得起你了吧?”

    她说:“对不对得起我是次要的,你总算能对得起自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女儿问:“那么,我们可以比较风光地回国了吗?”

    她说:“谈不上有多么风光,但肯定没给中国人丢脸。”

    女儿问:“我的两个学历加起来,抵得过清华或北大的博士学位吗?”她说:“根本没有相比的必要,妈也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拥有了一门专业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没必要与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对你的责任是,不能眼看着你在人生关键处走歪了而不管。”

    “难道你对我就只有责任,没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期望吗?”

    “老实说,妈对你没有那么一种期望。只要你以后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妈就很高兴了。”

    “妈妈,我想咱们中国了,想极了!”

    “妈听你这么说非常高兴。妈也想极了,比你还想,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里回国了!妈想中国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吗?”

    “我真的能理解。”

    “说来听听。”

    “对于你和你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中国是祖国,祖国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国是决定我基因的国家,我承认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你那么热爱。”

    “祖国对于一个热爱它的人来说,并非你说的那么简单。妈也不强求你非像妈一样热爱祖国,但你必须记住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做不拿祖国当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变成了那样一个人,那么任何国家的人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虽然想咱们中国,但我也喜欢上法国了……如果我回国后不久又回来了,甚至还加入了法国籍,你会……理解吗?”

    霎时间,周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沉默了半天,才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我已经说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妈不干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将来成为哪一国家的人,只要你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就很高兴。你已经成年了,你有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权利。”

    她说的是违心的话。

    女儿愉快地说:“妈妈真好!”

    母女二人的关系早已恢复,过去发生的不愉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她们都还在法国,这就时刻提醒她们曾经的冲突是不争的事实。亲和得来不易,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儿很少敞开心扉,跟她谈自己将来的真实打算,她也不往深处问。女儿更是一句也没提起过生父冯化成,周蓉的人生中仿佛也从来没有那个人。种种迹象表明,女儿仍与冯化成保持着联系,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装浑然不知。当她认为女儿并不缺钱,而女儿难为情地向她要钱时,她怀疑女儿可能转手送钱给了生父。即使真的那样,她也并不抱怨,反而认为女儿终于懂事了,尽管每一个法郎她挣得都十分不易。

    在伽农比尔大街上,有一家开了三代的华人面馆,她无意间发现那里居然卖手工擀的饺子皮。

    她要去买饺子皮。昨日女儿在电话里说,她今天要来马赛看妈妈,还想吃饺子,估计此刻已到家里。最后,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楠楠与我同时出现,你会不高兴吗?”

    她听得出来,女儿那么问,证明楠楠已在里昂了,很可能就在女儿身边。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替妈妈跟他说,我很想他,欢迎他随时来看我。”

    除了这么回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态度稍有暧昧,女儿也许就不来看她了。

    女儿倒是主动跟她谈过自己和楠楠的关系,说他们之间已不存在被她和小舅周秉昆斥为“不正常”的关系,只剩下纯粹的表姐弟关系了。

    这她倒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女儿当时的表情格外庄重,显得十分坦荡。

    “他毕竟是我的表弟,对不?”

    “对。”

    “秉昆小舅对他视同己出,我也应该视他为亲表弟,对不?”

    “对。”

    “何况我俩从小就在姥姥家的炕上打打闹闹,一块儿玩着长大,我们的关系不亲密那也同样不正常,对不?”

    “对,有什么不对呢?妈为你们现在的亲密关系感到高兴。”

    这是女儿考上里昂第一大学后,她与女儿之间的一次谈话。

    但是,她对女儿的表白无法全信,谁知道他们年轻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呢?他们初一是一种想法,十五往往又是一种想法,有时候他们也跟不上自己的想法啊!

    女儿成为里昂第一大学研究生后,常常利用假期去其他国家旅游,用的是自己勤工俭学攒下的钱。

    女儿说,自己去的都是法国的邻国。

    周蓉认为,女儿肯定也到过美国。究竟去过几次她猜不准,也不想猜。女儿能靠勤工俭学买机票了,这她是高兴的。

    而对于楠楠,周蓉自然没有弟弟秉昆对他那么深的感情。以前,她仅仅知道楠楠不是弟弟的亲生子,弟弟讳莫如深,她当然也不想多加了解。她对楠楠的感情,主要体现为对弟弟亲情的自觉,对弟妹郑娟友好关系的依托,正所谓爱屋及乌。当年,她之所以同意女儿住到嫂子冬梅家去,很现实的考虑之一,便是怕女儿与表弟楠楠之间发生令大人们难堪的事。女儿去北京后,周蓉才知道楠楠在本市还有个生父叫骆士宾,且要与弟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争夺楠楠!如果知道得早,她可能会劝弟弟想开点儿,干脆放弃楠楠这个养子!说白了,楠楠是别人的种,而且是强暴所生,有什么可争的呢?她认为,自己这个姐姐知道真相太晚,实在是弟弟的大不幸,而弟弟不主动向她说明真相,也是那种“闷葫芦”个性使然,最终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骆士宾那么一个品行卑劣的男人,与弟妹郑娟那么一个低智商的女人,意外生出的儿子居然能保送到哈佛大学留学,成了法学博士。公认智商甚高的自己与诗人前夫的女儿,却只能甘拜下风,自愧弗如,这让周蓉一想就觉得造化弄人。

    因为楠楠的缘故,才让自己弟弟秉昆入狱,周蓉内心里已无法将楠楠当亲侄子般对待,只是不得不以所谓亲戚关系面对,只求大面上过得去罢了。

    她匆匆到家时,女儿与楠楠果然都在,一个在剁肉,一个在剁菜。周蓉所谓的“家”,当然不是她的家,其实是古思婷外婆的家。十二

    年中,周蓉一直受到古思婷夫妇二人的无私关照。她在法国遇到难题,基本上都是古思婷夫妇在法国的亲朋好友帮助解决。无论他们二人哪一位回法国探亲,也无论周蓉当时身处何地,他们都会与她见面,带给她难得的愉快。

    古思婷对周蓉也心怀感激。

    古思婷的姐姐当年是法国“新巴黎公社”的领袖人物之一,那是类似中国“文革”时期“造反派”组织的一个法国青年组织。以法国青年为主,也有少数法籍外国侨民的子女,几乎全是出身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愤青”,本人几乎全都获得了大学学历。他们受中国“文革”的影响,思想激进,也要对法国来一次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造,在法国实现共产主义。他们也真的使法国社会风起云涌,狂飙激荡。古思婷的姐姐还率领一批“新巴黎公社”成员到中国“取经”,回国后更加确信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不料,轰轰烈烈的“文革”竟然那么令他们震惊地收场了。“文革”中的风云人物一个个受到公开审判,变成了阶下囚一一而且公开审判还让万众欢呼、大快人心,人们以狂欢节的方式庆祝。这让他们大受刺激,在法国人面前一时间显得滑稽可笑,颜面尽失。法国政府没有再怎么样,他们自己备觉无趣,不久就悄无声息地自行解散。

    古思婷的姐姐于是陷入思想苦闷,一度吸毒,成为“朋克族”一分子。她甚至还一度患上抑郁症,企图自杀,更为糟糕的是进了一次精神病院。

    古思婷后来到北京大学留学,主要目的正是想研究中国“文革”,为的是解开姐姐那批人的疑惑。她明白自己无法彻底搞清楚,就以一种能明白几分就争取几分的现实态度进行考察。成为跨国好姐妹后,周蓉关于“文革”的见解常常让她茅塞顿开。周蓉现身说法,讲述了自己耳闻目睹的许多事件,对她很有说服力。周蓉到法国前,古思婷拜托她一定要见见自己的姐姐,一定要像为自己答疑解惑一样,帮姐姐医治一下“思想病二

    周蓉不负重托,将女儿为珥带到自己身边不久,便到古思婷父母居住的波尔多市拜会。波尔多市以制造幻影2000型战斗机和葡萄酒“皇后”波尔多红葡萄酒,举世闻名o古思婷父亲是波尔多大学力学系教授,母亲是品酒师。古思婷的姐姐毕业于波尔多大学机械设计专业,离开精神病院后一直住在父母家中。他们对于古思婷的中国好友热情欢迎,古思婷姐姐与周蓉一见如故,谈起中国“文革”来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周蓉只要有空,便会去波尔多看望古思婷的姐姐。

    甚至可以说,她拯救了古思婷的姐姐。

    十几次探望深谈后,古思婷姐姐渐渐想开了,身体状况大为改观。她不再执迷于改造法国,而是开始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不久,这位曾经的法国女“造反派”病好了,有了工作,结婚生子了。

    在她的婚礼上,古思婷的母亲对周蓉说,无论他们波尔多的家,还是古思婷外婆马赛的家,随时欢迎她这位中国良友入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古思婷的父亲送给周蓉一份礼物——写着人名、职业、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精美皮面手抄本通讯录。他说都是他们家庭至亲的联系方式,他已一一打过招呼,周蓉随时随地可以联系,寻求帮助。

    周蓉深知,法国人对自己的私人关系看得多么重。她感动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妇以及新娘子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

    她说:“如果我想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事先通知你们

    后来,那份手抄本通讯录成了她的珍藏品,从来没有翻开过。

    周蓉选择住在古思婷外婆家。房东葛蕾妮夫人独居马赛,与狗为伴。已故的古思婷外祖父曾是马赛市邮政局局长,她独守一幢大房子相当寂寞,连打扫一遍屋子都得请钟点工,非常希望小外孙女的中国朋友住到她那里去。

    周蓉住在马赛,而没有为了方便与女儿为切见面住在里昂,这样就省下了一笔不菲的食宿费,生存压力顿减大半。她以每天为狗洗一次澡和隔几天打扫一遍屋子作为回报,晚上经常为葛蕾妮夫人读法国小说名著。葛蕾妮夫人是法国启蒙时期文学的推崇者,对巴尔扎克以后的法国文学包括《追忆似水年华》皆嗤之以鼻。

    楠楠一见周蓉,立刻礼貌又亲切地说:“姑姑好!”他停止剁肉,上前接过了周蓉买的东西。她不仅买了饺子皮,还买了各种罐头、香肠、葛蕾妮夫人爱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红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蜡烛和一盒精制的生日蛋糕。很巧,这一天是房东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周蓉说:“楠楠来了,欢迎啊,该干吗接着干吗!”她尽量把话说得很热情,也没打量一下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的侄子,转身上楼了。

    楠楠将东西整齐地放在餐桌上,一时愣在那里。

    珥切停止了剁菜,扭头望着楠楠说:“我妈上楼去换衣服了。”

    楠楠朝她尴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但那并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正眼看楠楠一下,还是因为她对他当年引发的纠葛耿耿于怀。

    “事情已经过去了,周蓉你就彻底原谅了那孩子吧!”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试图说服自己。穿上了从跳蚤市场买的运动服和便鞋后,周蓉坐在床边还没有下楼。她需要稳定一会儿情绪,好让自己接着面对楠楠时表情自然一些。

    “妈,肉馅剁好了,菜也剁好了,是你亲自拌还是我们先拌着啊?”楼下传来女儿大声的问话。

    “你们先拌着吧,但别放盐什么的,那要我亲自放。”她也大声回答了之后,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对着镜子放下绢起的头发,缓缓地梳理起来。

    马赛夏季的阳光将她的脸晒成了古铜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国女性特别欣赏,令大部分法国男人着迷的一种肤色。

    每天上班,她都要对着镜子仔细将头发盘起,绝不允许有一丝乱发。她那么认真不仅是出于爱美之心,也是职业使然。法国人对职业女性的仪表要求非常苛刻,着装打扮随便不但会令服务对象不悦,有时甚至会遭到理直气壮的投诉。周蓉很在乎自己作为职业女性能否给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确切地说,能否给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女人那种印象。

    她很敏感于普通法国人怎么看中国人,更敏感普通法国女人怎么看中国女人,怎么看中国职业女性。她经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形象使者。

    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时又骄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别是法国女人的目光。

    法国人对青年的衣着很宽容,多数法国男女青年比较偏爱休闲装,穿休闲装上班司空见惯。但对三十五岁以上职业女性的衣着打扮,不论法国男人还是女人,都以相当挑剔的眼光看待。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当年是大美人儿时那样引起很高回头率,往往还是青年男女们的。不是因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为她那略显忧郁又高傲的气质。

    她的神情经常略显忧郁,也是必然的。她内心高傲的理由却是,在近十二年里,她几乎使自己成为法国文学的忠实守望者了。她头脑里吸收的关于法国文学的知识和见解,已非一般法国人所能相比。有时,她甚至会感到一种寻找不到交流对象的孤独。

    一次,在从马赛前往里昂的列车上,她碰巧与一位老先生并坐在一起。对方见她在读乔治?桑的小说集,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读这样的书?”

    那是她从旧书摊上以极少的钱买的。

    她微笑着说:“有趣。”

    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了热烈的对话:

    “乔治?桑从没写过多么有趣的小说,她过时了!许多法国青年已经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对于我,她并没有过时,我也不是法国青年。”

    “但是,她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吸引您呢?”

    “我觉得,她如同法国的一副假面具。法国以及法国文学,在古典浪漫主义传统的继承与现代派潮流的影响之间至今无所适从,这种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乔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说中。她想做贵族客厅里的沙龙女王,又想做现代派的弄潮儿。她确定不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便以奇装异服和荒唐行径来减压,捎带戏弄一下关注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处于继承传统和迎合现代的矛盾之中,只不过世人已经麻木,不像乔治?桑那么敏感罢了。”

    “您是哪国人?”

    “中国人。”

    “您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我怎么不可以是中国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欧洲血统!我们法国的?或者英国的,德国的,丹麦的,希腊的?我想我猜对了,您的侧面具有一种希腊女性特有的美感……”

    对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强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现有些唐突。二OO一年,不论公费还是自费到法国的中国大陆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马赛或里昂见到的则更少,这使普通法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如果谈得上印象的话),大抵是衣着刻板、反应迟钝、表情迷惘、唯唯诺诺,这些形象大多来自早期电视新闻画面和外国电影。中国女人则要么贫穷愚钝可怜兮兮,要么是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法国老先生从没遇到过像周蓉那样气质不凡又有独立思想的中国女性,他接着追问道:“也许我理解错了——您来自台湾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大陆人。我是大陆工人的女儿,一位农民的孙女。”周蓉有些不悦,感觉遇到了挑衅。

    这时,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

    老先生又腼腆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从事什么……”

    “对不起,我该下车了。”

    周蓉以为又碰上了一个执着的追求者,干脆起身往车门走。

    “请等一下……”

    对方追到了车门口,送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过希望与您联系……”

    她已下车,车轮滚动了。

    她低头一看名片,方知对方是一所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她曾想主动联系他,心存几分也许会通过他在大学里谋到一个职位的闪念,但那念头随即很快打消。女儿就要毕业,她对中国的思念强烈无比,归心似箭。

    后来,那位法国文学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丢了。

    每次面对镜子,她都会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无法言表的陌生——不仅因为曾经的一头乌发日渐银丝缕缕,眼角日渐细密的鱼尾纹,还因为作为一名中国知识女性,恰恰是在近似于流亡国外的十二年里,她觉得自己与中国已经骨肉难离。过去在国内,她当然也明白此点,但从未像在法国十二年里这么感受强烈。

    “妈,葛蕾妮夫人回来啦!”

    周蓉下楼后,见葛蕾妮夫人在洗手。葛蕾妮夫人早已认识阴阴,阴明和楠楠一到,她就走出去遛狗了。

    葛蕾妮夫人小巧玲珑,经常将自己打扮得无比精致。她今年已经快八十岁,身体却好极了,热爱生活像热爱自己忠实的老狗。她也没忘记乔治?桑,曾向周蓉承认,自己年轻时曾经处处想学乔治?桑。

    周蓉说:“您不必帮忙了,等着吃就是。”

    葛蕾妮夫人答非所问:“蓉,你的阴明今天带给了我一份大大的惊喜!”

    周蓉一边往馅里加入作料,一边问:“什么惊喜啊?”

    葛蕾妮夫人用雪白的小手绢擦干了手,指着楠楠说:“就是他呀!多么英俊的中国小伙子,我替你的珥珥感到非常遗憾!”

    开始搅馅的周蓉一愣,正要再问,珥珥抢着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他的表姐啊。如果不是,那对你们将是多么好的事!我会怂恿你追求他的,我将教你一些追求白马王子的方式!”

    葛蕾妮夫人说话时,站在一米八的楠楠跟前,向上伸着一只手与楠楠比身高。她的手顺势欢喜地在楠楠脸颊上轻轻一拍,之后走到切阴身边,对明刃小声说:“如果你不是他的表姐,等你妈妈夜里睡着了,我会为你俩开一个秘密房间,我有那样的房间。我真希望能做你俩的红娘!”

    明切格格地笑道:“您太可爱啦!”她抱住葛蕾妮夫人接连亲吻,故意亲岀了声。

    楠楠不懂法语,但看得出姑姑、表姐和葛蕾妮夫人一直在谈论他。他红着脸问:“姑,你们一直在说我什么啊?”

    周蓉说:“一些没意思的话,你不知道也罢。”

    她又冷冷地教训珥珥:“太放肆了,别上脸啊!”

    阴珥却说:“妈,你就不能看我表弟一眼吗?你回来后到现在,一直没正视过他一眼。”

    周蓉的手停止了搅拌,瞪着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楠楠也说:“姑,求你了,正眼看我一次吧!”

    周蓉的手就放开了筷子,向楠楠转过了身。

    她那英俊潇洒的侄子,满脸是渴望获得宽恕的忧伤。

    她终于勉强对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楠楠,当年姑姑和爸爸的做法也有不当的地方,你要原谅我们啊!”

    楠楠说:“姑,让我抱抱你吧!”

    她说:“这是小孩子的要求。”

    他说:“可是我非常想那样。”

    她犹豫一下,低声说广那姑批准了。”

    他就走到她跟前,拥抱了她。

    他也低声说:“姑姑,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抱周家的长辈,也是我十二年来经常梦想的一幕。姑姑,现在我像拥抱了秉昆爸爸,也像拥抱了爷爷奶奶。当年奶奶很乐意让我这样拥抱她,爷爷好像不太乐意,总是推开我,但我觉得他内心里其实挺乐意。姑姑,我秉义大伯和大婶都好吗?”

    她说:“我经常和他们通信,他们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爸爸呢?”

    “他一年后就该自由了,那时你也该获得博士学位,我们又会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父亲那些朋友们还好吗?”

    楠楠刚才已经说过“秉昆爸爸”,随后也就不再那么说了。十二年前,他只有姑姑那么高,现在比她高出一头多了。他轻轻搂着她,微微闭着眼睛,一句接一句问着大致相同的话。其实,他早已在信中或当面数次问过珥珥表姐,仿佛再听姑姑回答一次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似的。

    周蓉说:“他们也都挺好,经常去看你父亲。”

    “姑姑,我这么抱着你,像是抱着妈妈。我非常想念妈妈,多少次在梦中想哭过。可我已经发誓,在我父亲没有出狱前绝不回国,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周蓉说:“那是不必要的,完全不必要,那不是也等于惩罚你妈妈吗?你妈妈肯定也非常想念你啊!而且我知道,你爸也和你妈一样想念你。”

    拥抱是人类美好的行为,它往往会使积怨化解,如同顷刻照亮心灵暗角的光。亲人与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周蓉觉得,楠楠又是周家的一分子了,这一点从没发生过丝毫改变似的。

    “姑姑,当年我真可恨。我曾因为自己是光字片的孩子而暗暗抱怨过命运,我曾非常羡慕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的同学,羡慕极了。当我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位是老板的生父在世,他向我保证他能完全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也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以后生活将很阔绰时,我简直没法不被那么一种生活所吸引……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抱着你就像抱住了周家每一位亲人和朋友,你们对于我才是最宝贵的。那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他不能给予我你们这样的亲人和朋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全是他企图利用或企图利用他的人。他没有亲情实际上也不需要亲情,他非要争夺我这个儿子,只不过是想使他的人生看上去更完整。姑姑,我是不是太可恨了?我能获得周家人的原谅吗?……”

    周蓉一抬头,楠楠的泪掉在她脸上。

    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赶紧低下头,温和地说:“楠楠,你言重了,过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里。人不但要学会原谅别人,也要学会原谅自己……”

    楠楠低下头,呜呜哭了。

    葛蕾妮夫人听不懂那么多中国话,一会儿看看周蓉和楠楠,一会儿看看阴珥,困惑极了,忍不住问切珥:“他们怎么了?”

    明明含着泪说:“他们十二年没见面了。”

    葛蕾妮夫人大声说:“亲爱的中国朋友们,我必须提出抗议了,你们不要忘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拒绝眼泪!我是快乐之神的化身,我以快乐之神的权威命令你们高兴起来!”

    “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是在自己家,不能影响主人过生日的好情绪。”

    周蓉这才轻轻将侄子推开。

    包饺子时,四个人都高兴起来,汉语法语英语穿插着,有说有笑。葛蕾妮夫人对包饺子像小孩儿过家家般兴趣盎然,一会儿擀皮一会儿包馅儿,擀出了些薄饼似的皮儿,也包出了形状古怪的东西,受到周蓉三人一致的调侃,自己却相当满意,感觉好得不得了。

    四人分蛋糕、吃饺子时更是其乐融融。葛蕾妮夫人听了三遍《祝你生日快乐》——先是周蓉三人用汉语唱了一遍,接着周蓉母女用法语唱了一遍,最后楠楠用英语唱了一遍。

    葛蕾妮夫人说,她感觉好像同时过了三次生日。

    四人将一瓶红葡萄酒喝得精光,脸上容光焕发。

    饭后,他们一齐散步。老狗懒了,趴在壁炉旁不管谁叫,它都只摇尾巴不站起来。

    湿润的海风中,马赛的夜晚无比凉爽。

    葛蕾妮夫人一出院子就挽住了楠楠的手臂,周蓉与女儿手牵手跟在后边。四人走在老港的人行道上时,都吸引了不少目光。相比而言,还是葛蕾妮夫人和楠楠更引人注目。葛蕾妮夫人美滋滋的,腰板笔直,步态轻盈又优雅,从背后看,像身材娇小的女郎幸福地挽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珥为说:“妈,咱俩变成他俩的灯泡了。”

    周蓉说:“你去求一下葛蕾妮夫人,看她同意不同意让楠楠也陪我走一会儿。我觉得你表弟还有些话想跟我说,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明明就跑上前去,对葛蕾妮夫人行屈膝之礼,笑盈盈地说:“尊贵的夫人,我妈妈希望表弟也能陪她走一会儿,不知您是否允许——楠楠虽然是我们的亲人,但今晚首先是您的客人。”

    葛蕾妮夫人也笑了,她说:“你妈妈的请求是正当的,我不可以拒绝。”于是,葛蕾妮夫人挽着珥明走在前边,周蓉挽着侄子走在后边。楠楠果然还有话要对姑说。

    他问:“姑姑,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不知道姑姑能不能指点我?”

    周蓉说:“我想,对一切困扰着你的问题,姑姑都能根据人生经验给出建议。”

    他说:“不管我问的是什么问题,姑姑都不会生气吗?”

    周蓉以为,楠楠要问的是他与切切的关系,不禁有点儿犹豫。

    他说:“也许我还是不问的好。”

    周蓉这才说:“不,你还是问的好。始终被某种心结纠缠着不好,姑姑保证,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那我可问了。”

    “那就快问啊。”

    “你和表姐回国半年后,也到了我该回国的时候了,姑姑,你认为那时候我父亲真的肯原谅我吗?”

    “当然,否则他就不是咱们周家的人了。”

    周蓉将“咱们”两字强调了一下,站住看着楠楠反问道:“我认为这并不是你最想问我的问题。”

    “我最想问姑姑的问题其实是一一我回国后,究竟该怎么对待那个人呢?”

    “你的生父?”

    “是啊。”

    “他毕竟是你的生父,用你说过的话说,他给予了你生命,对不?”

    “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周蓉和切切都不知道骆士宾已经死了。经常与她们母女通信的是冬梅,冬梅不愿在信中写可能令她们心烦的事。楠楠虽在国内待了很长时间,但是,他有意回避,周围人也绝口不提骆士宾的消息。

    周蓉说:“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是对自己有天恩的人。天恩如同日月光辉,一个人如果有能力必须报答的。何况他希望做你的父亲,出发点无可厚非,也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所以,姑姑认为,你回国后,不但可以而且应该经常去看他,给予他一个儿子对生父的关爱。他就是有什么罪过,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何况又不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如果那样,不会又伤了我周家父亲的心吗?”

    “周秉昆如果那样,就不配是你姑姑的弟弟了,也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姑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又能成为咱们周家的一分子了,感觉真好。”这位哈佛大学的博士生由衷地笑了。

    切阴每次来到马赛,总与母亲同室——葛蕾妮夫人为了方便为珥来住,请人将楼下另一个房间的单人床搬到了楼上周蓉的房间。

    因为母亲对表弟的态度出乎她预料地改变了,珥阴的心情格外好,上床之前还拥抱了母亲一下——那是少有之事。

    关灯后,周蓉却难以入睡了。

    十二年前的楠楠如同刚长出椅角的小鹿,如今变成一头风华正茂椅角漂亮的雄鹿了,可谓英姿勃发的青年。女儿虽然也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的大美人儿。珥珥的容貌更接近生父冯化成,冯化成的五官基因如果遗传给一个儿子还算不错,遗传给女儿则显然并不理想。“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楠楠身上反而更恰当些。他还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却不是弟弟的亲儿子,女儿的亲表弟……

    她这位母亲,出于对女儿人生的本能关心,居然开始重新看待女儿与楠楠的关系了。

    当年有当年的情况,女儿和楠楠都还是少男少女,她无法判断楠楠将来会不会有出息,也怕某天忽然冒出一个男人事实上是楠楠的生父,并且是与她们周家人格格不入的那种男人。

    现在,楠楠已由法院判为弟弟的儿子,楠楠也确实出息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偏不可以重新考虑两个年轻人的事呢?不知弟弟周秉昆如今会持何种态度?

    总算入睡了,她竟梦到冯化成来纠缠她和女儿,醒后发现女儿不在床上。联想到白日里葛蕾妮夫人对女儿的戏言,联想到家里的确还有两个空闲房间,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装糊涂,于是穿着睡衣和拖鞋悄悄下楼。第一个房间无人,第二个房间无人,第三个房间是楠楠昨晩睡的房间,门从里边倒插着,屋里传出楠楠轻微的鼾声。她难以辨别鼾声真伪,就在门前呆立片刻,满腹狐疑地上楼了。回到房间,她更睡不着觉了,拿上半盒烟又下楼,走到后院里。她基本上已经戒烟,但不很彻底,思虑多时偶尔还吸一支,一个月也吸不完一盒。

    她刚刚站在栅栏前吸着烟,就听到女儿的叫声:“妈。”

    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女儿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海棠树下的长椅上。

    女儿摇着头说:“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院子里来吸烟,不好吧?”她问:“你为什么也不睡?”

    女儿说:“睡不着。”

    她说:“你妈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女儿说:“我戒烟很彻底,睡不着的时候也不吸。你说你也戒得很彻底,所以我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将烟丢掉,踩灭。葛蕾妮夫人偶尔也在院儿里吸烟,院里摆着一个小石盆。

    她说:“替妈将烟头扔那里去。”

    女儿代劳时,她也在长椅上坐下了。

    女儿回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很快就毕业了,妈代表周家对表弟表示原谅,我高兴得睡不着,妈为什么失眠呢?”

    她说:“我失眠,多半是为你这个女儿操心。”

    “我又怎么了?让你操心失眠?”女儿十分诧异。

    她搂着女儿的肩膀,仰脸看着满天星星,低声问:“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关系的看法,你们以后又将如何?

    女儿也仰望着星空问:“不太明白你的话,指的是我和谁呀?”

    她扭头瞪着女儿说:“别装糊涂!”

    女儿收回目光,看着她反问道:“指我和楠楠的关系?还能如何?他是我表弟,我是他表姐呗。”

    她又望着星空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啊?我说,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那种关系的看法。”

    女儿也又望着星空说:“晚了。”

    她第二次扭头瞪着女儿。

    女儿也第二次注视着她说:“楠楠有对象了。”

    她不由得“唔”了一声,沉默良久,她以更小的声音问:“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女儿反问道:“哪方面?”

    “先说形象。”

    “以什么样的姑娘为标准?”

    “就以你吧。”

    “不比我强,也不比我差,一般般,但往细了看,挺经端详。”

    “学历呢?”

    “与他的学历自然没法比,但也算比较体面,学历和能力一致,绝不属于那种空有学历却并没能力的姑娘。”

    “那么,他爱她哪一点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如果很想知道,应该明天亲自问他。”

    她便低下头,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女儿又说:“爱情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

    她仍然沉默。

    “妈,你失望了?”

    “我怎么失望?咱们俩的话你当作没有说过吧,咱们祝福他就是了。”“妈,我骗你呢!其实,我和楠楠一直盼着你改变看法的这一天啊!”女儿忽然扑入她怀中,喜极而泣。

    周蓉和切切一同将楠楠送上了列车——他要到巴黎搭乘回美国的航班,那样会省一部分钱。

    当女儿和楠楠在站台上拥抱、亲吻时,周蓉并没转移目光。她望着两个年轻人,十二年来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无限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