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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仰山的家在北京城南的椿树胡同,这是京城的一条老街了,始建于明代,乾隆时期的吏部尚书汪由敦和诗人赵翼、钱大昕等都在此居住过,张家由于松竹斋的名气,在椿树胡同也算有一号。

  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年八月初九,也就是公元1894年9月10日,距张仰山救活郑元培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张仰山的孙子张幼林急急忙忙地从宅子里跑出来,脚下没留神,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张幼林这年十六岁。

  街上,繁茂的椿树绿荫如盖,遮挡住了初秋如火的骄阳,张幼林低着头在树下赶路。迎面驶过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厢里坐着华俄道胜银行的主管、俄国人伊万先生和秋月小姐。秋月十八岁,本是南京秦淮河的一个名歌伎,从外埠调入京师的一位高官刚替她赎了身。秋月生得美艳、高贵、典雅,一颦一笑之间透着灵秀、聪慧,还带着一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伤,虽然出自秦淮河,可她身上却见不出丝毫的风尘之气。

  马车经过张幼林的身旁,后车轮溅起地上的泥水,溅到他的长衫上。张幼林转身紧走两步,拉住马的缰绳,没好气儿地冲车夫嚷嚷起来:“嗨!你怎么赶的车?”

  车夫没长着后眼,心里还挺纳闷,怎么了这位少爷?平白无故的怎么拦我的车呀?车夫上下打量着张幼林,回敬道:“明明是你自个儿低头走路,差点儿撞到我的车上,怎么张嘴就埋怨别人?”

  这下儿把张幼林惹火了:“我乐意低头走路,你管得着吗?”

  “干吗呀?吃戗药啦?明明怨你自个儿嘛,怎么一说话就横着出来?”

  车夫也被激怒了,伸手推了张幼林一把:“你有事儿没有?没事儿就让开,我还要赶路呢。”

  张幼林大怒,一把将车夫从马车上揪下来:“我看你是找揍!”

  眼瞧着要打起来了,伊万下了马车,拉住张幼林:“这位先生,你为什么打我的车夫?”伊万的汉语说得很流畅。

  张幼林不屑地看了伊万一眼:“你是谁?闪开!洋人少管我们中国人的事儿。”

  “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想打我的车夫,我就要到衙门里去告你,我劝你还是少找麻烦!”伊万不想在这儿耽误时间。

  张幼林冷笑道:“别以为你是个洋人我就怕你,实话告诉你,惹急了大爷,我连你一块儿揍!”

  “你敢!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喊人了。”伊万也被激怒了。

  张幼林毫不示弱,一把揪住伊万的衣领:“我早看你们洋人不顺眼了,今天我……”

  张幼林刚要动手,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住手!”秋月掀开布帘走下马车。

  张幼林抬头一看,顿时被秋月的美艳、高贵惊呆了。

  秋月看见了张幼林长衫上的泥点,嫣然一笑,和风细语地赔起了不是:“这位公子,真对不起,我们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府上把脏衣服换下来,我们拿去洗,洗好了给你送回去。”

  “那……那倒不必,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张幼林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月。

  秋月依然微笑着:“我们可以走了吗?”

  半晌,张幼林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哎,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月,你呢?”

  “我叫张幼林。”此刻,张幼林特别想和这位美艳绝伦的小姐多说几句,没话找话地问道,“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们能够相遇,这就是缘分。”秋月回答得很痛快,“再会!张幼林。”

  “再会!秋月姐。”

  马车走了,张幼林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秋月美丽的身影渐渐地在远方消失,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个少年第一次被异性所触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和惆怅……张幼林没有想到,在未来的岁月中,自己的命运注定会和秋月发生某种关联。

  伊万二十多岁,是位绅士,他出身于俄国贵族家庭,举止优雅。刚才虽然被败坏了兴致,但很快调整过来,他殷勤地问道:“秋月小姐,我们今天可以共进晚餐吗?”

  秋月有些为难,她转过头去,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着远处:“伊万先生,真不好意思……”

  “又是因为杨大人?”伊万看着秋月,话里带着明显的醋意。

  “是,我稍后要去见他,所以晚餐恐怕要改日了。”

  “那好吧,只能怪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伊万感叹着,“不过我不太明白,既然你跟杨大人是好朋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呢?在俄国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秋月转过头来:“可在中国不行,杨大人刚刚调到刑部,如果传出去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来往,弄不好是会丢官的。”

  “所以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和我在一起?”

  秋月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伊万耸耸肩:“你们中国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不过,你是一个我欣赏的女人,能被你选中做挡箭牌,我还是感到很荣幸,中国有句话,叫‘别人偷驴,你拔橛’,能用在这吗?”

  “不能!”秋月的回答带着明显的不悦。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急匆匆地向自家铺子走去。

  松竹斋里,已经是大伙计的林满江正愁眉苦脸地应酬来要账的潘家伙计,他这时已经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

  潘家伙计也是一把的年纪,他近乎哀求了:“您可别为难我这个当伙计的,我们掌柜的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上批货的银票带回去,我求您了!”潘家伙计就差给林满江跪下了。

  林满江为难地说:“最近松竹斋的周转确实有点难,您回去跟潘掌柜再多美言几句,就说,冲着祖上两百年的交情,也要相信松竹斋决不会赖你们的账。”话是这么说,可这笔银子到底啥时候能结给潘家,林满江着实心里没底。

  这时张幼林走进了松竹斋。

  “我叫您林爷爷了,看来我今儿是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回去了,要是这样儿,下批翰林院用的货我可就不往您这儿送了。”潘家伙计的话里软中带硬。

  “那你就直接送翰林院去吧,看那儿给不给你银子。”张幼林一副纨绔少爷的派头瞟了一眼潘家伙计,急着问林满江:“我叔儿呢?”

  “他没来呀。”

  “那他上哪儿了?”

  “掌柜的要上哪儿,他不言语,我这当伙计的能问吗?”林满江的回答透着满腹牢骚。

  “我妈让我找他回去。”

  “呦,老爷子的病好点儿了吗?”林满江心里一直惦记着老掌柜张仰山。

  张幼林还没顾上回答,张仰山的孙子,现任掌柜张山林的儿子张继林进来了,张继林比张幼林大一岁。

  张幼林赶紧问:“继林,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爸爸……”张继林支支吾吾。

  张幼林急了:“快说啊!”张继林趴在张幼林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走,赶紧找他去!”林满江还要再问,张幼林拉着张继林已经匆忙跑出了大门。

  潘家伙计见跟林满江实在是要不出银子,只好作罢,他低着头,沮丧地走出了松竹斋。潘家伙计心里窝囊,走着走着,抬起手来自个儿抽了自个儿一个嘴巴:“我真他妈的没用!”

  这一切被茂源斋的大伙计庄虎臣看在眼里,庄虎臣从茂源斋里出来,紧走两步追上潘家伙计:“我说,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啊,能把咱爷们儿难为成这样儿?”

  “虎臣兄啊,真不好意思,让您瞧见我现眼了。”潘家伙计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瞧见您刚从松竹斋出来,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得,当哥哥的我请您喝酒去,给您顺顺气儿……”就这样,庄虎臣把潘家伙计拉走了。

  张幼林在帅魁轩蛐蛐馆门口堵住了二叔张山林,张山林刚赌输了上午设的局,正琢磨着到哪家馆子好好吃一顿冲冲晦气,被张幼林不由分说地拉回了家。

  老爷子张仰山半躺半靠在卧榻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咳嗽。

  张幼林的母亲张李氏关切地给老人捶着背:“爸,我让幼林去叫山林、继林父子了,他们马上就到,您别着急。”

  张仰山吐出一口痰,喘息了一会儿,瞧着儿媳,带着歉意说:“幼林妈,张家可真是对不住你啊!”

  “爸,这话您说哪儿去了?”

  “唉,你就让我说吧,再不说,怕是就没机会了!梦林走得早,你年纪轻轻的拉扯幼林,伺候完了梦林妈又伺候我,我是想起来就心疼啊,唉,我真恨不得早点儿……”

  “爸,您要是这么说,就是没把我当咱张家的人。”张李氏给张仰山端了杯水来,让老人漱了口,接着说,“侍候公婆是媳妇的本分,梦林他把我们娘儿俩撇下了,可咱这一大家子谁不照顾我们?这是多大的福气,儿媳可是知道的!爸,您要是真心疼我,就安心养病,只要您硬硬朗朗的,就比什么都好。”

  “幼林妈,我如今还有一件事,得要你答应我。”张仰山恳切地望着张李氏。

  “您说吧,爸,但凡能做到的,我都答应您。”张李氏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

  张仰山直视着儿媳,一字一顿地说出:“好!我要你,等我过去之后,把这个家,还有松竹斋,接掌过去!”

  张李氏一惊,赶紧跪下,眼泪夺眶而出:“爸,您说这话可要吓死儿媳了,您这病过两天就没事儿了,您肯定能长命百岁……”

  “你的孝心我明白,可我这身子骨儿……我心里有数儿。”张仰山喘息着,“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咱们松竹斋这块招牌,我不过才活了六十多年,它可是有两百年了,咱张家几代人的心血,最后就成了这块匾啦!要是梦林还在,我也就不操心了,可山林这样子……他的心思就不在这儿,继林和幼林又都没成人……唉,老张家这副担子,就只能托付给你啦!”张仰山说着给张李氏作了个揖。

  张李氏泪如雨下:“爸,儿媳无德无能,但就算拼上一条性命,也一定不让松竹斋断送在晚辈们手里;继林、幼林都是懂事的孩子,二弟也会帮我,您就放心吧!”

  “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张仰山欣慰地闭上眼睛休息。

  张李氏悲伤不已,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

  这时,张山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张山林进了门没看父亲,而是先去找嫂子的眼神。幼林、继林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

  张李氏赶紧招呼:“二弟,快来,爸等着你呢!”

  张山林这才探头看了看垂危的张仰山,有些不知所措,张李氏把他让到卧榻边。

  张仰山睁开眼睛,看了看张山林,目光垂下,停在张山林的手上不动了。

  张山林顺着父亲的目光往下一看,蛐蛐罐还在手里,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张李氏接过蛐蛐罐,嗔怪地看了张山林一眼,把罐放到一边,连忙打着圆场:“爸,您瞧把二弟给急的,手里拿着东西都忘了。”

  张仰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开口:“幼林,扶我起来。”

  张幼林赶紧上去,把爷爷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

  张仰山运了一口气,缓慢地说:“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你们心里可能多少也有点儿数,我是要把家里的事儿交代了。”张仰山吩咐继林从卧榻下面的暗柜里取出了那个雕刻精美的樟木盒子,讲述了这两幅书画的来历。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只有张幼林提出了一个问题:“爷爷,这真是宋徽宗的手迹吗?”

  “问得好,如今,恐怕只有宋徽宗赵佶再世,才能分得清哪些是他亲笔所作的‘宣和体’,哪些是翰林图画局代笔染写的‘院体’了,后来的人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没有定论,就一概都算作是徽宗的宣和体,这幅《柳鹆图》就是如此,它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均为稀世之宝,是多少大家、皇族梦寐以求之物啊,你们能拿在手上,实在是三生有幸啊!”张仰山环顾众人,“刚才我跟你们讲了这两幅书画的来历,你们要记在心里,并传示于子孙。”

  “那您后来就再没见过郑大人吗?”张幼林好奇地问。

  “元培兄转战南北,一开始我写过几封信,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从未见到他回信,只是听说,他随僧王爷去了山东剿灭捻匪,后来僧王被俘被杀,他的部下因而七零八落,算是再没有这一支了。再后来,之谦兄从老家得来消息,说郑氏一族几乎惨遭灭门!只有个孙女,被奶妈偷着带走了……唉!元培兄一世英雄磊落,精忠报国,他万万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啊!”张仰山叹息着,眼光落在两幅字画上。

  张山林看着父亲问道:“爸,您让我们看这两幅书画,有什么要嘱咐吗?”

  “当年我和郑大人同时得到的这两件国宝,我曾请他任选一幅作为纪念,但郑大人坚辞不受,声称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岂敢再打书画的主意?”

  “爸,我会好好保管的,您放心吧。”

  “我说让你保管了吗?你这个人整天提笼架鸟,斗鸡走狗,今后恐怕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把这两件宝物交到你手里我还真不大放心,指不定哪天就被你送进当铺换了银子。”张仰山语词严厉,他接着呼唤儿媳,“梦林媳妇……”

  “爸,我在这儿。”张李氏走到卧榻边。

  “跪下!”张李氏连忙跪下。

  张仰山抚摸着樟木盒子说:“从今以后,这两件宝物由你来保管。”

  “爸,这可使不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担不起这种大事。”张李氏有些惊慌。

  “梦林媳妇,我还没死呢,说话就不管用了?”张仰山口气严厉。

  “爸,儿媳不敢,凡是您交待的事,儿媳豁出命来也要做到。”

  张仰山把樟木盒交到张李氏手里:“张家的子孙听好,这两幅字画,其中一幅为张家替郑家保管,尔等当小心珍存,如郑家有后,当物归原主不得有误;如郑家无人,则此物当留存张家;这两幅字画,不论何时何地,永不得变卖转让,如有违例者,逐出家门,永不为赦;松竹斋遇有大事不好决断,由梦林媳妇做主,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张山林和张幼林、张继林跪在地上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张仰山又问张山林:“山林,我都交代清楚了吧?”

  张山林流着眼泪一个劲儿地磕头:“是,爸,您都交代清楚了,您老人家放心……”

  张仰山如释重负,他仰天长啸:“元培兄、之谦兄,我来也!”张仰山一口鲜血喷出之后,颓然倒下……

  张仰山的离去,把松竹斋的生机似乎也一并带走了。

  这当口,松竹斋的冤家茂源斋可没闲着,人家瞧出这路数了,老掌柜的一没,松竹斋就大撒把了。这可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在庄虎臣的倡议、安排下,茂源斋的陈掌柜花一千两银子买了怀素的一幅字——可不是真迹,是北宋时期的摹本,托恭王府的大管家王鹤年送给了恭王爷。

  陈掌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怕万一那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鸡飞蛋打,要真是那样,可比剜了他的心还难受,所以字儿刚送上去没两天,心里就开始犯起了嘀咕。陈掌柜瞧着茂源斋前厅的顶棚发愣:恭王府的大管家是何等身份的人?人家是王爷跟前的人,可你庄虎臣不过是茂源斋的大伙计,就凭你这身份,怎么能巴结上王鹤年呢?陈掌柜越想越不靠谱儿,于是敲打起庄虎臣,语气中透着不信任:“虎臣啊,你真跟王鹤年是朋友?”

  “这您就不知道了,他王鹤年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大管家,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还是恭王府的一个小跟班的呢,再说了,他王鹤年能混到今天的位子上,也是我帮他出谋划策、一级一级爬上去的。”庄虎臣是谁呀?那是琉璃厂出了名儿的人精子,他早就揣摩透了陈掌柜的心思,一边擦着砚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陈掌柜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虎臣啊,这件事儿要是成了,我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出了这么个高招儿,咱茂源斋想抢松竹斋的行?门儿也没有!松竹斋戳在琉璃厂有二百年了,别的甭说,就是专供科考用纸这一项,就等于是坐地收银子,琉璃厂几十家南纸店只有干瞪眼儿的份儿。”说到这儿,陈掌柜不由得气愤起来。

  “所以说得想辙呀,要是咱茂源斋把这笔买卖抢过来,那就轮到别人干瞪眼儿喽!”庄虎臣胸有成竹地看了陈掌柜一眼。

  陈掌柜心里还是不踏实,又问:“你说,一幅怀素的书法,还不是真迹,这玩意儿能入王爷的眼吗?”

  “应该说八九不离十,恭王爷一直热衷于收集名家书法,什么苏东坡的,什么欧阳询的、米芾的,听说唯独没有怀素和尚的。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怀素的书法,您还好意思号称收藏大家吗?咱进贡的帖子虽说不是怀素的真迹,可好歹是北宋的摹本,应该说是拿得出手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还得多用点儿心,机会难得,咱们得让它万无一失才行!”

  庄虎臣点了点头:“掌柜的,我们断了他松竹斋的货源,这事儿就靠谱儿了吧?跟您说,我跟潘家的大伙计已经合计过了……”

  事情果然按照庄虎臣的意图向前推进,恭亲王见着怀素的北宋摹本大喜,还放出话来,谁要是能找到怀素的真迹,他宁可用恭王府来换。大管家王鹤年不失时机地推荐了茂源斋,恭亲王日理万机,没工夫深究松竹斋和茂源斋到底谁家的纸好,那天正好遇见翰林院的人,顺便打了个招呼,就这样,松竹斋二百年来镇店的大买卖——供应朝廷科举考试的试卷用纸就易主到了茂源斋。这些,松竹斋的掌柜张山林还蒙在鼓里呢。

  张山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玩家,这位爷成天提笼架鸟儿、养虫儿、斗蛐蛐儿,吃喝玩乐哪样儿也不耽误,唯独做买卖是一窍不通,还挣一个花俩。琉璃厂的人背地里都说,松竹斋到了张山林手里算是做到头儿了,照这么下去,撑不了半年就得关张,不但是陈掌柜,其他嫉妒松竹斋的人也等着瞧热闹呢。

  张山林穿着宝石蓝色的软夹袍,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他遛完了鸟,拐到都一处饭庄吃了顿烧卖,这才往家走。

  张山林提着鸟笼子晃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儿子张继林坐在一边看书,侄子张幼林正在用冷水往一只太平鸟儿身上喷,这只太平鸟儿顺着羽毛向下滴水,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张山林见状,顾不得放下手里的鸟笼子,冲上去就嚷嚷开了:“嘿!嘿!干吗呢你?”

  张幼林回头看看他:“叔儿,我驯鸟儿啊。”

  张山林急了:“谁告诉你这么驯的?你这不是上刑吗?我说继林啊,你兄弟这么折腾我的鸟儿,你怎么也不管管?幸亏我回来得早,要不然,照幼林这折腾法儿,到不了晌午这鸟儿就得玩完啦!”

  张继林抬头看了一眼:“爸,您没见我正看书呢吗?昨儿个幼林背韩愈的《应科目时与人书》背了个颠三倒四,挨了先生的板子,我可不想挨板子。”

  “幼林,你又挨板子啦?这是第几次了?”张山林有些恨铁不成钢。

  张幼林放下手里的凉水瓶,无所谓地说:“谁知道是第几次,我早记不清了,再说了,当先生的,哪儿有不打人的?习惯了就没事了。”

  “嘿,你小子怎么这么说话?你要是好好学,人家先生干吗要打你?幼林哪,你爸是不在了,他要是活着,看你小子这皮样儿,不定怎么收拾你呢,你爸小时候可不像你,那可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

  “叔儿,我知道,我爸从小就用心读书,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可我爸他弟弟就差多了,从小就不爱读书,又玩鸟儿又养虫儿的,听说十五岁了还背不下《三字经》,叔儿,有这事儿吗?”

  这话说到了张山林的痛处,他不免有些尴尬:“你小子跟叔儿斗咳嗽是不是?话里话外的挤对谁呢?你以为玩鸟儿养虫儿就容易?告诉你吧,这也是一门学问,不是谁都能玩的,干这个也得有灵气。”

  “那是,听说朝廷把养鸟儿养虫儿也列入科举应试了,叔儿啊,您得再加把劲儿,保不齐能拿个鸟儿状元回来。”张幼林说得煞有介事,张继林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爸,您得先从乡试考起,先闹个鸟儿秀才,鸟儿举人什么的……”

  “你们俩又没大没小是不是?学会拿我打镲了?”张山林是急不得恼不得。

  张幼林依旧煞有介事,还摇头晃脑地:“我估计殿试的科目就不是玩一般的鸟儿了,怎么着也得上个大家伙,皇上在那儿瞧着呢,保不齐就来个‘熬鹰’,这下肯定热闹,皇上、考官、我叔儿,还有鹰,一块儿熬着,看谁先撑不住趴下……”

  这时,一个伙计走进来,张山林立刻严肃起来:“幼林,这小子可越说越出圈儿了啊,拿你叔儿打镲也就打了,怎么连皇上也饶进去啦?幸亏这儿没外人,要是传出去,非治你个‘大不敬’罪。”张山林瞟了伙计一眼,爱搭不理地问:“有事儿吗?”他随手从窗台上的一个罐子里抓了一把小麻籽,给笼子里的鸟儿添上食,徐徐诱鸟儿来吃。

  “掌柜的,您知道,夏天库房漏雨,潘家那批纸叫水打湿了,一张都没卖出去,这不,潘家又来催了,说纸要是卖不出去就先拉回去。”伙计停了一会儿,见张山林没有反应,又小心翼翼地说,“可纸都给淋过雨了,还能让人家拉回去?”

  张山林停止了喂鸟,沉默不语。

  “掌柜的,您得拿个主意,潘家的人还在铺子里等着呢。”伙计眼巴巴地看着张山林。

  “你瞧着办吧。”张山林也无可奈何。

  张幼林不耐烦了,冲着伙计嚷嚷起来:“没瞧见我叔儿正忙着吗?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大不了赔他几个钱!”张幼林用一把紫砂小茶壶把鸟儿的小水罐加满水,逗着鸟儿喝水,看鸟儿喝了几口,又饶了一句,“我说,往后别老拿这些破事儿烦我们成不成?”

  伙计没趣儿地走了。

  张幼林把太平鸟从笼子里提溜出来,甩了甩羽毛上的水珠问张山林:“叔儿,这生鸟儿火性忒大,您说怎么调教?”

  “这驯鸟儿可不能硬来,瞧着点儿。”张山林先把太平鸟的脖索去了,换了根粗绳,又用右手大拇指捏起一粒小麻籽,上下摇动,吸引鸟儿的注意力。小鸟儿注视了一会儿,迅速将小麻籽啄去。

  “有门儿!”张幼林兴奋起来。

  “你小子,学着点儿吧,要论玩你还差着行市,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养鸟儿?这里面学问大啦,你学个十年八年不准能学出来,得看你有没有天赋,你呀,也就是瞎玩。”

  张幼林不服:“瞧您说的,不就是玩鸟儿吗?有这么邪乎吗?”

  “不服是不是?养个太平鸟儿刚哪儿到哪儿,真功夫还没给你露呢,回头真让你看看我怎么熬鹰,嗨,不是吹的,连着七八天不睡觉,不用换人,看谁扛得过谁,不把那鹰熬趴下,我给你当侄子。”

  “别价,还是我给您当侄子吧。”

  张继林看不过去了,他放下书:“幼林,你还玩哪?昨儿个挨打还没挨够是怎么着?先生说了,明天要考《系辞上传》,得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我看你净顾玩了,哪有时间背书?明天考你怎么办?”

  张幼林继续逗着鸟儿:“那着什么急呀?不就是《系辞上传》吗?背下来还不容易,我给你背几句,‘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怎么样?”

  “你会背?没见你下工夫呀?”张继林觉得挺奇怪,转念一想,又问:“那《应科目时与人书》呢,怎么背得一塌糊涂的?”

  “我成心的,压根儿就没打算好好背,谁让那老头子老训我?”张幼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林满江急匆匆地闯进来,高声喊着:“掌柜的……”

  “嘘!小声点儿,留神吓着鸟儿。”张山林就怕这一惊一乍的。

  “掌柜的,您还惦记鸟儿哪?出大事儿啦!”林满江急得都快哭了。

  “天塌不下来,太平盛世的,能出什么大事儿?”在张山林看来,除了鸟之外,别的什么事儿都算不上是大事儿。

  林满江把茂源斋抢了科考用纸的事说了,张山林皱了皱眉头:“嗨,我还以为天塌了呢,没事儿,满江,承办官卷这事听着没什么,可那是什么人都能接的吗?要是那样儿怎么这两百年都只给咱松竹斋呢?要是真不让咱办了,除非是他不考了,你说是不是?不定是哪儿来的风言风语呢,你还就真让人给吓着了?”

  “哎哟掌柜的,这么大的事儿,要不是确凿可靠,我能这么急着跑来找您吗?这回是真的麻烦啦!往年翰林院早就来人了,可今年都到现在了还什么信儿都没有呢!”

  张山林继续逗着鸟儿:“哎,满江,我说是你心急吧?这没来人——咱就等着呗。反正早晚得来,再说了,他们不着急咱急什么呀?就算日后皇上要怪,那也得先怪他们翰林院,也到不了咱松竹斋这儿……”

  “哎呀,掌柜的,要就是翰林院还没来人,那倒好了!往年他们晚来些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可这回,咱们这边儿没动静儿,有的人可有动静儿啦,这我还能不急吗?”

  张山林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下逗鸟,看着林满江:“你这话怎么说?谁有动静儿啊?”

  “我听说,茂源斋两个月前就派人去南边进货了,而且……去的是湖州潘老板那儿……”

  张山林感到很诧异:“潘老板?他家的货不是只供松竹斋吗?茂源斋是不是糊涂了?”

  “咱们太大意了吧?以为跟潘家好几辈子的交情,出不了问题,这事儿非同小可,官卷是咱们家的大头儿,说它是松竹斋的命根子也不为过,这些年兵荒马乱的,生意大不如前,要是再把这看家的买卖给丢了……那松竹斋还能不能保住可都不好说了!”林满江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张山林半信半疑:“有这么严重?我看咱铺子里生意一直不错啊,怎么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说垮就能垮了?”

  “您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前些日子库房受潮,眼下老潘家的账还不知怎么给人结呢!”遇到这么一个掌柜的,林满江真是急不得恼不得。

  “那现在有什么辙呀?”张山林眼巴巴地看着林满江。在生意上,张山林历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关键时刻还得靠林满江。

  林满江叹着气说:“事到如今,咱得先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估计一半天就能有信儿了,然后咱再商量。”

  “那就这么着吧,潘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山林思忖着,“你跟他们说,再等几天,松竹斋是他家的老主顾了,就算真要欠账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尽力吧,再多说说好话。唉,打老爷子一走,这倒霉事儿就没断过,就跟说好了似的,全赶一块儿了!”林满江感叹着,走出了张山林的家。

  松竹斋的大门口,潘家的大伙计和他带来的几个人还在吵吵嚷嚷,潘家大伙计手指着松竹斋的匾不客气地说:“这哪儿像老字号的做派?我们潘家和你们松竹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越来越不守信用了?”

  松竹斋的伙计一个劲地给潘家大伙计鞠躬:“您多包涵,您多包涵,还请回去跟潘爷说,再宽限几日,等松竹斋的银子周转过来,我给潘爷送到府上……”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陈掌柜高兴得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儿。

  庄虎臣从后门进来,见掌柜的这副模样,正在猜测遇见什么喜事儿了,又听见街上闹哄哄的,于是就问正在摆弄笔筒的小伙计:“外面怎么了?”

  “哦,是松竹斋,他们家让人要账要到门儿上来了,半天了,还没走呢。”小伙计伸着脖子又向外看了一眼。

  陈掌柜“哼”了一声,踱到桌子前:“这就付不出账了?看来我还高估他们了,早知道这么不顶用,我根本就不用费那么多脑子。”

  庄虎臣挺为松竹斋惋惜,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语调有些沉重地说:“他们家最近是真走背字儿,说是库房给泡了,存的货都完蛋了,这不,人家来要账了,可真够他们一呛的,看来松竹斋的气数要到头儿了!”

  陈掌柜呷了一口茶,不屑地瞟了一眼庄虎臣:“你以为,松竹斋的库房是说漏就能漏吗?”

  庄虎臣一惊:“掌柜的,您是说……”

  “那当然!我早就说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得让它万无一失才行!哼,我要这一次就让他松竹斋关门滚蛋,再也别想翻身!”陈掌柜看了庄虎臣一眼,露出了笑意,“虎臣啊,你想出的那两招‘从上到下,再断其货源’虽说是够绝的,但还不够狠,所以我又给加了把料,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人去他家房上借了几块瓦……”陈掌柜暗自得意着。

  庄虎臣的心一沉:“掌柜的,这可……”庄虎臣看着陈掌柜,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潘家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终于谈成了,潘家答应把那批货给咱们,不过价格上还得抬点儿。”庄虎臣看了一眼街对面的松竹斋,“说实话,这也是沾了松竹斋不景气的光,潘家和松竹斋做了几辈子买卖,那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拆台的,潘家的人一个劲儿地说,就这么把松竹斋给甩了,脸上真有点儿挂不住,几辈子的交情啊,要不是因为张山林不争气,潘家说什么也不会出此下策。”

  陈掌柜不阴不阳地瞧着庄虎臣:“虎臣啊,怕是没这么简单吧?进货的价儿抬点儿?抬多少?这涨出来的差额进了谁的腰包,恐怕是说不清楚吧?”

  庄虎臣的脸涨红了:“掌柜的,听您这意思,是信不过我庄虎臣,怀疑我从中拿好处?”

  “你别误会,我还能信不过你?我只是疑惑,光凭你这两片子嘴就能把松竹斋给顶了,把潘家拉过来?可别是松竹斋和潘家合起来做套儿让咱们钻啊。”

  “陈掌柜,您这心眼儿可是够多的,对谁都防一手儿,要是这样,以后再赶上谈生意,恐怕还得您亲自出马,我可不想招这嫌疑。”庄虎臣的脸耷拉下来。

  “虎臣,这你就多心了,我信不过谁还信不过你吗?”陈掌柜打起了圆场。

  话虽这么说,可这里的弦外之音庄虎臣能听不出来吗?接下来好几天,庄虎臣心里都觉着别扭。

  给秋月赎身的高官,就是刚从湖南调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杨宪基。杨宪基是个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两人诗词唱和、美酒笙歌,不觉相见恨晚。同僚们以为杨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知他是真动了感情,回到长沙后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给秋月赎了身,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带在了身边。不过,杨宪基心里也有苦衷。

  离琉璃厂不远有个明远楼茶馆,茶馆二楼的雅间里,此时杨宪基正握着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她。要说的话难于启齿,良久,杨宪基才开了口:“秋月,你听我说,我……对不住你,你随我千里远到京城,我却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断了杨宪基的话:“大人,别这么说,您为秋月赎了身,我能与大人同居京城,已经心满意足了,秋月别无奢望,不在意将来,也不在意什么名分,只要大人不嫌弃,秋月一生就在小院里随时等候大人。”说到这儿,秋月的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了。

  杨宪基叹了口气:“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月十分的善解人意,适时改变了话题:“大人,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吧?”

  说到衙门里的事,杨宪基的脸上有了点笑容:“还好,我刚到,这几天光顾着应酬了,还见了几个过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父亲的案子,等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打算调来你父亲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说秋月,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宪基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表看了看,“糟糕,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个饭局,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杨宪基的轿夫见杨大人和秋月从茶馆里出来,立刻起轿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对杨宪基说:“大人,这儿离琉璃厂不远,我想去逛逛,您赴约吧。”

  杨宪基有些犹豫。

  “我走不丢的,您放心去吧。”

  杨宪基又追加了一句:“早点回家!”这才起轿去赴约了。

  张家小院的东屋里,张幼林大声地背诵着《应科目时与人书》:“……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泥沙,吾宁乐之……”

  私塾先生闭着眼睛跟着张幼林背诵的节拍摇头晃脑,张继林在一旁临帖。

  张幼林扭头从窗户缝里看见林满江从影壁后面走进来,一走神,背诵的声音就低下来了:“……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私塾先生睁开眼睛,见张幼林正往外面看,于是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木板,“啪”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了震耳的响声。

  张幼林吓得浑身一激灵。

  “别东张西望的,我看你就是成心捣乱,这不是能背下来吗?给我好好背一遍,一会儿再背《系辞上传》。”私塾先生又闭上了眼睛。

  张幼林背诵的速度又快起来:“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张李氏站在北屋的窗下听着东屋里的响动,也看见张幼林的种种顽劣,不觉潸然泪下。顷刻,她赶紧擦干了眼泪,林满江也已经到了门口。

  “大少奶奶,哦,夫人,您看我老改不了这口,您找我?”

  “没事儿,林师傅,您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都这么多年了,您快请进来吧。”张李氏把林满江让进屋里。

  两人坐下,张李氏问道:“林师傅,您来松竹斋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到下个月就三十七年了,我十四岁到松竹斋跟老掌柜学徒,这一晃已经五十岁的人啦!”

  “那个时候,松竹斋兴盛吧?”

  “那是!想当年,别说在琉璃厂,就是可着北京城,要说起南纸店,首屈一指就是咱松竹斋了。唉,那风光是不在啦!这眼下,就更甭说了,让人是一想就心疼啊!要是松竹斋真不行了,我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老掌柜啊!”林满江说着激动起来。

  张李氏给他倒了杯茶端过来:“这阵子我晚上都睡不安生,林师傅,您说,松竹斋怎么就成这样了?”

  林满江站起身来接过茶杯:“这是您问,我可就照实说了,要是有不对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

  “我就是要听您的实话,您尽管说吧。”张李氏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掌柜的就不是个买卖人儿,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这我不说您也知道;这儿还没挣来呢,他早早的就先花出去了,这么做买卖,能有个好儿吗?老掌柜在的时候,多少还是个震慑,现在可好,连幼林少爷也跟着……唉,我真没法说了!”林满江是越说越激动,茶水差点儿泼在地上。

  张李氏叹息着:“都是公公和梦林去得太早了,可眼下,他叔贪玩儿,咱也不能眼瞅着这二百年的家业就败了啊!”

  林满江也叹了口气:“唉,话是这么说啊,可……”

  “林师傅,您是这家里的老人儿了,比我都来得早,眼下我就得指着您了,咱们得商量个法子,救救松竹斋。”张李氏诚恳地望着林满江。

  林满江想了想,说:“当初大少爷过世的时候,孙少爷还小,松竹斋这才交到二少爷手里。我琢磨着,要是现在您再把铺子接回来,也不是不在理儿。”

  “接回来?可如今账上都支应不开了,我就算把铺子接回来也还是不行啊,再说了,我一妇道人家,对柜上的事儿又不懂,怎么管啊?”

  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接着唉声叹气。

  “林师傅,我今天请您来,就是想求求您,说什么也得想出个法子,”张李氏哽咽起来,“他叔儿指不上,继林和幼林还小,就只有您能帮我了,松竹斋万万不能……”她说不下去了。

  “夫人,您别着急,我这一辈子都在松竹斋,东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

  林满江嘴上安慰着张李氏,可他心里明白,松竹斋到了这份儿上,要想起死回生,难啦!

  秋月在琉璃厂边走边辨认着沿街商家的字号,左爷带着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这儿路过,左爷远远地瞧见秋月就开始挪不动步了。

  这位左爷大号叫左金彪,是琉璃厂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满脸横肉,个头中等偏高,肤色黝黑。左爷色迷迷地盯着秋月看,还贪婪地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嘿!这小娘们可真水灵,跟他妈画儿里的仙女儿似的,左爷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们儿?”

  左爷身旁的李三黑,绰号黑三儿,三十来岁,他的背有点儿驼,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低声问道:“左爷,我看出来了,您老人家瞧上这小娘们儿了,是不是?”

  “瞧你说的,漂亮娘们儿谁不喜欢?”左爷毫不掩饰。

  柴河笑道:“那您还等什么?喜欢就说一声,兄弟我把这小娘们儿叫过来就是了。”柴河有个二十来岁,绰号叫柴禾,还甭说,这绰号起得挺妙,柴河长得就像根细长的麻秆柴禾。柴禾刚要上前,被左爷一把拽住:“你懂什么?对付这种娘们儿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在大街上玩愣的,非捅大娄子不可!”

  “这好办,我把这娘们儿引到僻静处,剩下的事儿就看您老人家的啦。”黑三儿又凑近左爷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左爷大笑着给了他一拳:“你小子,真他妈的是个狗头军师!”

  秋月全然不知已经被地痞盯上了,她还在边走边看商家的字号,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黑三儿举着一块手帕从后面追上来:“小姐,等一等!”

  秋月转过身子:“你是喊我吗?”

  “小姐,你掉了东西啦,瞧瞧,这手帕是你的吧?”

  秋月嫣然一笑:“您追错人了,这手帕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不对吧,我明明看见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黑三儿装得跟真事儿似的。

  “真的不是,您可能看错人了,不过,我还是得谢谢您。”

  黑三儿摸了摸脑袋:“噢,我还真是认错人了,小姐,你别客气,我们一家子都是吃斋念佛之人,行善助人是我的本分嘛,你这是找人吗?”

  “不,我在找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

  “嗨!松竹斋啊,我知道,离我们家不远,我带你去!”

  “那真谢谢您了。”秋月不明就里,跟着黑三儿就走了,还以为遇见了活菩萨。

  张李氏向林满江讨主意这当口儿,张幼林已经溜到了隔壁他叔儿家。

  张山林一见到侄子就乐了,手里捧着个葫芦迎上来:“哟,幼林,还不到下课的时候吧?”

  “今儿那老东西有事儿,走得早。”张幼林进了院子就奔鸟笼子去了,张山林把他截住,把葫芦捧到了他的眼前:“你来得正好,瞧瞧我新淘换的蝈蝈,好家伙,就这么一蝈蝈,加上一葫芦,你猜多少银子?”

  张幼林瞟了一眼:“撑死了也就二两吧。”

  “二两?这么着得了,我给您十两银子,您给我找这么一空葫芦就行,您要真能十两银子找来,我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你,这蝈蝈加上葫芦,不多不少,四十两银子!”

  张幼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贵?”

  “那是,你得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瞅瞅,这蝈蝈的颜色,色碧而嫩,跟顶花儿的嫩黄瓜似的,这叫豆绿蝈蝈,再瞅瞅这身形,须长翅阔,瞧见那画儿上的美人儿没有?那小腰儿,那身条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这么说吧,这就是蝈蝈里的美人儿,真正的秋虫儿。”

  “叔儿,什么是真正的秋虫儿?”张幼林故意做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

  “小子,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儿?平日里不是挺能吗?”张山林显得颇为得意,“跟叔儿好好学学吧,告诉你,秋虫儿者,当秋虫盛鸣之际,搭火炕于空室,室必通风,炕上铺以豆枝草叶,炕下煨微火,每日淋水,任其枯腐,选蝈蝈雌雄俱健壮者,纵于枝叶间,任其自寻配偶,中秋节后望可交配甩子,逾两月即可成虫儿。大侄子,你听明白没有?”

  “这么麻烦,我还以为秋天到草丛里逮一只就行了呢。”

  张山林板起脸来:“笑话,您那叫秋虫儿吗?那叫鸟儿食,喂鸟儿倒差不多。秋虫儿是什么?十冬腊月,西北风一刮,您怀里揣一葫芦,蝈蝈‘得儿,得儿’一叫,那是什么劲头?给个神仙也不换!”

  “好嘛,一只蝈蝈还这么多说道?我听着都晕。”

  “你以为呢?这是学问,书本上可学不到,你查查四书五经去,那上面有吗?”张幼林仔细地看着蝈蝈,张山林又滔滔不绝起来,“再说我这葫芦吧,之所以名贵,是因为摘下生葫芦得晾干一年,等着它变硬,然后入油温炸,等到色变得微黄再取出晾干,用丝帛抛光,这时您再瞧瞧,这葫芦是光润剔透,再配上象牙盖儿,上面刻上‘五蝠捧寿’、‘鱼跃龙门’什么的,这就齐活了,这葫芦,三十两纹银,少一两人家都不卖。”

  “叔儿,不是我夸您,像您这么会玩的,京城里还真不多,要玩就玩出个派来,哪天您闹身好行头,左手拎鸟儿笼子,右胳膊上架只鹰,怀里再揣一蝈蝈葫芦,后面跟一大狼狗,迈着四方步往天桥那儿一溜达,嘿!这才是真正的爷。”张幼林真心恭维起他叔儿来。

  张山林听着浑身舒坦,怜爱地看着侄子说:“幼林啊,你小子,就是和你叔对脾气,连玩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唉,你堂兄继林啊,没你有出息,除了会死读书,什么本事也没有!”

  张幼林摸摸肚子,看着张山林说:“叔儿,我饿了,今儿晚上咱去哪儿吃饭啊?”

  张山林掏出块金怀表看了一眼:“哟,净顾着说话了,还真到饭口了,这么着吧,咱们去泰华楼,我做东。”

  “行啊,泰华楼的香酥鸭和水晶肘可是一绝啊,我可是有日子没去啦!”张幼林兴奋起来,拉着张山林直奔了泰华楼,至于这顿饭要花费多少两银子,这叔侄俩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色渐晚,黑三儿引着秋月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街。

  秋月疑惑起来,不安地看着黑三儿:“大哥,松竹斋怎么会在这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我们家在这条街上住了有小一百年了,还能走错了?你甭着急,马上就到。”这时,左爷带着柴禾迎面走过来。

  黑三儿突然挽住秋月的胳膊,把脸凑上去:“姑娘,让哥亲一个。”

  秋月大惊失色:“你……你要干什么?”

  黑三儿一把抱住秋月:“姑娘,你别怕,哥喜欢你。”

  秋月挣扎着大声喊起来:“来人哪……”

  左爷和柴禾蹿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调戏良家妇女?”

  黑三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朝左爷一晃:“你们少管闲事,都给我滚开!”

  左爷义正辞严地说:“把刀子给我放下!听见没有?”

  “老子要是不放呢?”

  左爷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黑三儿的小腹上,黑三儿惨叫一声扔掉了匕首,柴禾照着他又是一脚,黑三儿被踢出两米多远,摔倒在地上……

  左爷双手叉着腰:“起来!大爷我打起不打卧,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黑三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左爷扶住惊魂未定的秋月,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秋月紧紧抓住左爷的胳膊,心有余悸:“大叔,刚才那个人是坏人吗?太可怕了,我怎么会相信他,让他把我带到这儿来?”

  “那小子当然是坏人,我要是晚到一步,不定出什么事呢。”左爷向柴禾递了个眼色:“柴禾,你到前边看看,给小姐叫辆车来。”

  柴禾心领神会:“行,你们等着!”说罢坏笑着走了。

  “姑娘,我家离这儿不远,要不上我那儿歇歇再走?”

  “不用了,我能走,谢谢大叔了。”

  “姑娘,你可别叫我大叔,我有这么老吗?刚三十出头啊,我看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秋月四处看看:“大哥,这是哪儿啊,我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左爷大包大揽地:“没关系,我送你,放心吧,有大哥在,就没人敢欺负你。”

  柴禾赶着一辆带篷的马车过来,左爷催促着:“姑娘,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秋月信以为真,她正要上车,突然,马车车厢的布帘猛地掀开,黑三儿探出脑袋,一把抓住秋月的胳膊:“上来吧!”说着便把秋月往马车上拖。

  秋月这才醒过味来,她拼命地挣扎,高喊“救命!”

  左爷在一旁欣赏着,微闭着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声喊,左爷我喜欢听你叫唤,比百灵叫还好听啊!”左爷的心此时已然飞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声惊动了迎面过来的一顶绿呢官轿,官轿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轿,他拦在路中央厉声喝道:“住手!你们是何人?”

  左爷一见官员便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解释说:“大人,别误会,这……这是我内人,跟我吵了架跑出来,怎么劝也不回去。”

  “大人救命,我不认识这些人!”秋月已经是满脸泪水了。

  官员心里全明白了,他怒视着三个歹徒:“好呀,你们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抢民女,活得不耐烦了吧?放开她!”

  黑三儿和柴禾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秋月赶紧躲到了官员的身后。

  左爷见势不妙,立即跳上马车,柴禾举鞭猛抽马屁股,马车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员转过身来问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就这样,秋月被这位解救危难的官员送回了住处。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这位官员就是刑部主事、后来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