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千秋梦溪石活俑倪匡地球人征服指南叶斐然夏杀这碗粥我的伯爵情人笔玉

返回顶部

  傍晚时分,庄虎臣办完事回到荣宝斋,云生凑过去:“掌柜的,额大人找您好几回了。”

  庄虎臣有些意外:“他找我?”

  “今儿个等了您一下午,让我务必告诉您一声儿。”云生撇着嘴,“额大人那个落魄呦,就甭提了。”

  “不至于吧?”庄虎臣半信半疑。

  “没准儿就是找您借钱吃饭呢。”

  “额大人会到这份儿上?”庄虎臣还是不大相信。

  “我瞧着,玄!”云生十分肯定。

  沉默了片刻,庄虎臣说道:“要是这样儿,过两天等我忙过这茬儿,你跑一趟,到额大人府上告诉他,我在鸿兴楼请他吃饭。”

  “还额大人府?那宅子卖啦,眼下额大人住在南横街儿的一大杂院里。”

  庄虎臣吃了一惊:“哟,这可真没想到。”

  几天以后,接到庄虎臣的口信儿,额尔庆尼早早地就到鸿兴楼的门口等上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衫,佝偻着腰,目光呆滞,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卷轴。庄虎臣从远处走过来,额尔庆尼迎上去:“庄掌柜的,您可来了。”

  庄虎臣一怔,竟没有立刻认出额尔庆尼来:“呦,额大人,您怎么成这样儿了?”

  额尔庆尼长叹一声:“唉!”

  “走,咱们边吃边聊。”

  二人进了鸿兴楼,在一个角落里坐定,堂倌走过来:“二位先生,您来点儿什么?”

  庄虎臣不假思索:“泥裹灶膛子鸡、清炒鳝丝儿,这得加香菜末儿,再来一个炒三香菜。”庄虎臣问额尔庆尼:“您还添点儿什么?”

  额尔庆尼摇头:“不添了,这就够了。”

  堂倌又给唱了一遍庄虎臣点的菜,转身离去。额尔庆尼的眼圈儿红了:“庄掌柜的,就是您没忘了我,现如今,我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树倒猢狲散哪!”

  “您这是怎么啦?”

  “想不到哇,大清国,说完就完啦!”

  庄虎臣试探着问:“大清国完了,您也不至于这样儿吧?”

  “我被七姨太骗啦。”

  “您一直待她不错啊,她怎么把您骗了?”

  额尔庆尼又是长叹一声:“唉!大清国一完,这就没了进项儿了……”话说到一半,堂倌端上菜来,额尔庆尼抑制不住美食的诱惑:“庄掌柜的,我就不客气了啊。”

  话音未落,一筷子清炒鳝鱼丝已经塞进嘴里,他尽情地咀嚼着,还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您怎么就让人骗了?”庄虎臣还等着听下文呢。

  额尔庆尼紧着吃了几口,这才腾出嘴来:“家里没了进项儿,就只有卖东西了。”

  “您府上那些东西,可是够卖上一阵子的。”这点庄虎臣心里有数。

  “要不是七姨太使了坏,我哪儿能够到这份儿上啊?东西卖来卖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让她弄到手了,她勾着我原来的那个贴身侍从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卖啦。”

  “不是您自个儿卖的呀?”庄虎臣满脸惊讶。

  额尔庆尼的眼睛没有离开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这样儿,还不如我自个儿卖了呢。”

  “那么大的一个宅子,卖了没分您点儿钱?”

  “卖的时候,我连影儿也不知道哇!卖完了,拿着银票,还带着不少值钱的东西,俩人就跑啦!”额尔庆尼的眼圈儿又红了。

  “呦,这可真是的。”庄虎臣是万万没想到。

  “庄掌柜的,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树倒猢狲散哪!除了这俩不是东西的,家里家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着值钱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额尔庆尼的眼泪流了下来。

  庄虎臣劝慰着:“您可别价,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我这是青山不在啦,还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说着,额尔庆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轴,给庄虎臣展开,“庄掌柜的,这可是件好东西,要是您喜欢我就让给您了,怎么样?”

  庄虎臣仔细看着卷轴:“沈周的《岁暮高山图》,画儿是好画儿,不过……”庄虎臣欲言又止。

  “您说,不碍事的。”

  庄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铺子不收名人字画儿,没这项业务。”

  额尔庆尼失望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庄掌柜的,跟您实说了吧,眼下,除了您还瞧得起我,还能跟从前似的请我在鸿兴楼吃饭,别的亲朋故旧,都远远儿地躲着了。”额尔庆尼的眼泪又流下来。

  “您可别价。”

  “唉!这画儿要是您收不了,我给谁去呀?我这俩眼儿一抹黑,让人骗怕啦!”额尔庆尼把画卷起来,“回头儿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着额尔庆尼可怜兮兮的样子,庄虎臣心中不落忍:“额大人,我不是也没说死嘛,您要是信得过,就先把画儿给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额尔庆尼赶紧递过来:“信得过,信得过。”画有了着落,额尔庆尼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吃上了:“鸿兴楼的泥裹灶膛子鸡,您还甭说,味儿就是地道儿,在北京可是独一份儿啊……”

  额尔庆尼的画展开在荣宝斋后院北屋的条案上,张喜儿和王仁山围在桌子旁聚精会神地看着,庄虎臣坐在一旁,他问张喜儿:“你觉着怎么样?”

  “我瞧着不错,可是,掌柜的,我可看不出门道儿来。”

  “要是你没上手就能看出门道儿来,还不成精啦?”庄虎臣又问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迹,您瞧,这是沈周独有的‘短条皴’,起笔、收笔不裹锋,虽说皴笔的层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庄虎臣颇为意外:“你懂画儿?以前没听你提过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欢字画,也好画几笔,我也就是学了点儿皮毛,不过,您也别听我的,这画儿还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庄虎臣点头。

  “掌柜的,这阵子老有人上铺子来,问收不收字画儿。”张喜儿给庄虎臣续上茶。

  “我也琢磨这事儿呢,做买卖,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咱荣宝斋虽说一直是家南纸店,可眼下风头儿变了,咱们也得跟着风头儿走。”

  王仁山思忖着:“您的意思是,咱们增加新业务?”

  “对,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画儿的好时候,大清国没了,这阵子,宫里头的东西开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额大人这样儿的,没了进项儿,往后都得靠卖东西过日子。”

  张喜儿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来钱更快吗?”

  庄虎臣摇头:“不成,古玩这行儿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画儿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画儿我好歹有点儿底儿,但先别指望这个发大财,有人送来,撞就撞上了,价钱高的、瞧不准的,都不要。”

  张喜儿皱着眉头:“咱铺子里,除了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伙计们都不懂,这怎么办呢?”

  庄虎臣喝了口茶:“做这个,心态要好才成,从明儿个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画儿有关的一些个东西,陆续教给你们。”

  下午,庄虎臣拿着卷轴来到了贝子府,徐连春打开大门,见是庄虎臣,他眼珠子一转,立刻点头哈腰的,显得分外殷勤:“呦,庄掌柜的,您可是稀客,快里边儿请。”徐连春把庄虎臣让进了书房:“庄掌柜的,您先坐会儿,我这就给您请贝子爷去。”

  院子里,用人端着茶往书房走,徐连春走过去,揭开茶壶的盖瞧了瞧,吩咐道:“换好茶去。”

  “徐管家,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就是荣宝斋的掌柜吗?”用人不以为然。

  徐连春的眼睛一瞪,小声骂道:“你懂个屁!眼下,荣宝斋的掌柜就是咱府里的财神,快去,手脚麻利点儿。”

  贝子爷热情地走进来:“庄掌柜的,咱们可老没见了!”

  庄虎臣站起身:“贝子爷,您的身子骨儿还是那么硬朗。”

  “嗨,没心没肺,瞎混吧!庄掌柜的,你坐。”贝子爷在庄虎臣对面坐下。

  庄虎臣问道:“这些日子,您都忙乎什么呢?”

  “忙乎什么?大清国都完了,我还有什么可忙乎的?”贝子爷一脸的无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闲坐着吧?”

  “嗨,在家里逗逗鸟儿,烦了,出去听个戏,可不就这些吗,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庄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动声色:“贝子爷,您打小儿在宫里出来进去的,还有您那各府的亲戚家里,名人字画儿可是没少瞧吧?”

  贝子爷点头:“是没少瞧,您还真别说,年轻的时候我可是正经迷过一阵子,没少下工夫。”

  “那眼下呢?”

  贝子爷凑近了庄虎臣,压低了声音:“正坐吃山空呢,谁还有心思弄那个呀!”

  庄虎臣把额尔庆尼的画展开:“您给掌掌眼?”

  贝子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沈周的《岁暮高山图》,这画儿我见过,最早是我那发小儿额尔庆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抚祝寿的时候送给他的,他送没送人我就不知道了,哎,庄掌柜的,怎么到您手里了?”

  “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跟您多说了,您觉着,值多少银子?”

  贝子爷迷惑不解:“干吗呀?”

  “有人要卖,我拿不准是真的还是蒙事的,请您给掌掌眼。”

  贝子爷仔细看了看:“是真迹,没错儿。”

  庄虎臣反问道:“您怎么就那么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贝子爷把画挂在墙上,向后退了几步:“沈周的晕染,浑然天成,毫无做作之气,整幅作品妙韵生动又干净爽朗,大手笔啊!想仿沈周的画儿可不那么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绝活儿都学到手了呢?”

  贝子爷笑了:“庄掌柜的,那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必费尽心机仿沈周了。咱们中国画儿讲究笔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执笔、下笔的习惯,这执笔的高低、立斜,下笔的轻、重、缓、急,再有,是悬肘还是悬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儿,画和顿出来的点、线可是大不一样。”

  庄虎臣频频点点头。

  贝子爷继续说道:“自成一派的画家,他们的笔法特点,都是经过多年的积累慢慢形成的,这里面融铸着画家的气质和个性,这是学不来的,作假的人刻意去临摹,玩儿好了顶多闹个形似,达不到神似。”

  庄虎臣很是钦佩:“贝子爷,我算找对人了,您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贝子爷摆手:“可别这么说,这里的门道儿也多着呢,我不过是真迹见得多了,相对而言就比较容易辨出真伪。”

  庄虎臣摊牌了:“贝子爷,我今儿来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儿,往后,荣宝斋得着什么好字画儿就拿过来请您瞧瞧,辨个真假,不妨碍您玩儿鸟儿听戏,给您多少酬劳合适,您先开个价儿。”

  “这个……您跟徐管家商量去吧。”贝子爷痛快地答应了。

  慧远阁里,宋怀仁正在仔细端详一幅画,陈福庆从后门踱进来,坐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怀仁哪,昨儿晚上我跟金先生谈妥了,他答应帮咱的忙儿。”

  宋怀仁听罢,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给陈福庆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的会长,只要他肯帮忙儿把那些画家的线儿给咱搭上,余下的,您就擎好儿吧!”

  陈福庆半信半疑:“也别高兴得太早了,那画画儿的,我瞧着一个儿个儿的脾气都大着呢,哪儿那么好摆弄啊?”

  “咱干吗摆弄人家啊?他还当他的大爷,咱们是帮他卖画儿,中间抽头儿,大钱他赚,这叫互利,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陈福庆一扭头,看见李默云走进了荣宝斋,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两全其美……”

  宋怀仁顺着陈福庆的目光望过去,随口说道:“这家伙又打上荣宝斋的主意了。”

  陈福庆警觉起来:“你认识他?”

  “不、不,我不认识。”宋怀仁赶紧否认。

  陈福庆心里全明白了,他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审视着宋怀仁:“怀仁,李默云的底儿我都清楚,你在茂源斋的时候怎么着我不管,在我慧远阁可不能来这个。”

  宋怀仁意识到刚才说走了嘴,他毕恭毕敬地回答:“知道。”

  “我看,联络画家的事儿先放一放,我这儿有笔现成儿的买卖,过两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陈福庆改了主意。

  宋怀仁的眉头皱起来:“大伙计,这刚有点儿眉目,我看还是尽早做起来好。”

  “着什么急呀,又没人跟你争跟你抢的,以后再说吧。”陈福庆站起身,走了。

  宋怀仁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骂道:笨蛋,傻死算!

  李默云三十来岁,其人来历不明,就仿佛是随风吹来的一粒草籽,不知从哪天开始就在琉璃厂生根发芽,倒腾起了古玩字画。他个头儿很高,极瘦,穿着件浅灰色的长衫,腋下夹着一个卷轴,像影子一般飘进了荣宝斋。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要点儿什么?”

  李默云并不搭理云生,而是直奔挂着名人字画的西墙走过去,云生只好尾随在他身后。过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李默云仔细地看完每一幅画,遗憾地摇摇头,托着长腔,慢条斯理地问道:“荣宝斋也是家儿大铺子,号称也做名人字画,怎么没见着好东西呀?”

  这话云生可不爱听,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应承:“在您眼里什么才算好东西?要是觉得这儿挂的都不喜欢,我还可以带您到里边儿瞧瞧。”

  “走,那就里边儿瞧瞧。”

  云生把李默云带到了荣宝斋后院的东屋,叫来了张喜儿。张喜儿请他坐下,客气地问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儿呢,还是要画儿?喜欢谁的?”

  李默云把腋下夹着的卷轴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伙计张喜儿?”

  张喜儿点头:“我是。”

  “那我算找对人了。”他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您……说话算数?”

  “您怨要谁的字画儿我卖给您,我收钱您拿走字画儿,这跟说话算不算数有关系吗?”张喜儿的口气变了。

  李默云并不在意,他套着近乎:“我明白了,敢情荣宝斋的规矩跟慧远阁不一样,不过,大伙计,我瞧着您是个老实人,我就是愿意跟老实人打交道,咱俩做笔买卖怎么样?”

  “您……什么意思?”张喜儿满脸狐疑。

  李默云把卷轴打开:“这幅画儿,您瞧瞧。”

  张喜儿反应过来:“您这是要卖画儿?早说呀。”

  李默云又压低了声音:“大伙计费心把它卖个好价钱,我会单给您好处,我跟琉璃厂的铺子都这么办。”

  “这个……”

  李默云凑近了张喜儿:“我手里有不少好东西,跟您这么说吧,要是您愿意,咱们借着荣宝斋的名声自个儿折腾,钱可是大把地赚,慧远阁的陈大伙计就没少捞,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就您在荣宝斋挣的那点儿辛苦钱,哪辈子才能发大财呀?”

  张喜儿不置可否。

  李默云收起卷轴:“您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了就来找我。”他把一张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民国初年是个动荡的时代,正当琉璃厂上的各家铺子使出浑身解数琢磨赚钱的新门道时,1917年6月14日,长江巡阅使张勋率领五千“辫子军”进入北京,黎元洪大总统被迫下令解散国会,7月1日,“辫子军”控制了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电信局、车站等一些重要场所和设施,张勋通电全国各省,宣布已“奏请皇上复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悬挂龙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额尔庆尼更是泪流满面,他击磬焚香,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长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终于回来啦……”而更多的人对小皇上忽然又回到了龙椅上感到惊诧。

  那天上午,一队“辫子军”在琉璃厂快马驶过,伙计们纷纷从铺子里出来看热闹,陈福庆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庄虎臣:“嘿,庄掌柜的,新鲜了,皇上都没了好几年了,怎么又出来梳着辫子的官军了?这算哪一出啊?”

  庄虎臣摇了摇头,没答话,他急匆匆地向荣宝斋走去。进了铺子,庄虎臣皱着眉头吩咐云生:“赶紧到后头找辫子去。”

  云生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说什么呢?”

  “我让你到后头找辫子去!”庄虎臣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这上哪儿找去呀?早没了。”云生转念一想,“您要辫子干吗呀?”

  庄虎臣坐下:“昨儿个皇上又给请回来了,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黄龙旗又挂上了,没辫子哪儿成啊。”

  “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吗?”云生撅起了嘴。

  庄虎臣正在想主意,张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额大人领着辫子兵奔咱们这儿来了。”

  “啊?额大人又抖起来了?那得赶紧准备准备。”庄虎臣带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乎开了。

  不大一会儿,一队辫子兵簇拥着额尔庆尼和张勋在荣宝斋的门口下了马,张勋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着的匾,走进了荣宝斋。

  庄虎臣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临时用麻绳编的假辫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请。”

  张勋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听说,皇上以前使的御笔、龙墨都是从荣宝斋进的?”

  庄虎臣点头:“没错,您……想用点儿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给皇上用,还照老规矩办,马上派人送到宫里。”

  “是,大人。”庄虎臣恭敬地答道。

  额尔庆尼凑近了庄虎臣:“张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皇上刚回宫里,各项事务还没落听,张大人就张罗上了,一看,没有御笔、龙墨,这哪儿成啊?可不能坏了规矩,这么着,张大人亲自就过来了。”

  张勋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临走的时候发现了庄虎臣脑袋后面拖着的假辫子,他伸手抻下来:“掌柜的,你这辫子……”

  “临时凑合凑合。”庄虎臣很是尴尬。

  张勋把假辫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语词严厉:“辫子凑合凑合也就罢了,本官不追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凑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庄虎臣的脸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额大人作证,荣宝斋卖的就是这块牌子。”

  没过几天,庄虎臣就按照老规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赶制出来,如数送进了官里。他心里还盘算着:这下儿可好了,和宫里的买卖又接上了,往后荣宝斋的生意又能红火起来……可谁承想,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庄虎臣想得那样简单。7月12日,庄虎臣正走在前门大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赶紧闪身蹿到旁边一家饭庄的台阶上,只见一队辫子兵仓皇逃窜,后面不远处,政府军的骑兵追赶上来,辫子兵落到地上的黄龙旗被政府军的骑兵任意践踏着,路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埃……庄虎臣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没醒过味儿来。

  马路对面二楼的一个茶馆里,额尔庆尼垂头丧气:“唉,好日子还没开始呢,又没了!”

  贝子爷苦着脸:“咱没那造化,也就甭惦记了。”贝子爷一扭头,发现了庄虎臣:“哎,那不是荣宝斋的庄掌柜吗?”

  贝予爷刚要探出头去打招呼,被额尔庆尼拦下了:“您千万别叫他,我还带着张勋去了趟荣宝斋,给皇上弄了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连银子也没给,说是先欠着,这下儿全褶子了,唉,往后可怎么见人呢?我对不住庄掌柜的呀……”额尔庆尼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张幼林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复辟的闹剧只上演了十二天就草草收场了,日子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就跟没发生过一样。不过,经历了这个变故,庄虎臣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腰也佝偻起来。张幼林心里明白,这个打击对师傅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在琉璃厂经商几十年了,还没这么大笔的赔过银子,所以,这天晌午吃过饭,张幼林特意到铺子里去跟庄虎臣聊天,给他宽宽心。

  张幼林逛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诧异地看着庄虎臣:“师傅,您这假辫子还留着呢?”

  庄虎臣神色不安:“幼林,我这心里头后怕,要是皇上哪天再回来呢?”

  “没有的事儿,张勋不就才闹腾了十二天吗?谁也不能逆历史的潮流而行。”张幼林在庄虎臣的对面坐下。

  “但愿吧,你说,给宫里送的那批东西,银子还收得回来吗?”庄虎臣心里一直琢磨这事。

  “您找谁要去呀?额尔庆尼能出得起这笔钱?段祺瑞带着兵又打回来的时候,张勋躲到了荷兰使馆,现在早不知去向了。”

  “那就没人抓他吗?”庄虎臣还心存一线希望。

  “据说,张勋的元配夫人曹氏对张勋热心恢复帝制很有看法,但曹氏管不住张勋,她知道这么闹下去没有好下场,就派靠得住的人带着三十万两银票到广州拜见了孙中山先生,一方面以此举支持国民革命,另一方面也为张勋铤而走险的行为表示歉意,给张家的子孙留条后路。”

  庄虎臣摇头:“怪不得没人追究了,唉,还是开铺子的倒霉,咱招谁惹谁了?这不成了一笔瞎账了?”

  “师傅,您别太往心里去,做买卖哪儿有不赔的?谁让咱赶上了?您趁早儿把这事儿忘了吧。”张幼林宽慰着。

  庄虎臣苦着脸:“幼林,我可没你那么想得开,好几百两银子就这么白白扔了?”他仰天长叹:“唉!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呀……”

  张幼林给庄虎臣续上茶:“师傅,算了吧,银子已经扔了,您心疼也没用,改朝换代就是这样,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连那宣统小皇帝都如是,更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我看哪,荣宝斋的危机才刚刚开始,有什么办法?刚过了一个坎儿,眼前又来一个,就这样一个一个的过,这就是人生啊!”

  那一天,师徒俩一直聊了很久,直到掌灯时分,张幼林才起身离去。

  宋怀仁是个精明人,自从琢磨着要做字画生意以来,他就和李默云打得火热,而李默云也确实需要像宋怀仁这样的帮手,俩人心照不宣,经常凑在一起喝酒聊天,推杯换盏之中该办的也就都办了。

  那天中午,李默云把宋怀仁约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酒馆里,三杯酒下肚之后,李默云皱起了眉头:“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荣宝斋那大伙计一直就没来找我,我就纳闷了,这世界上还真有见着银子不眼儿热的?”

  宋怀仁夹了一片酱牛肉塞进嘴里:“别着急呀,他这是吊着你呢,你当谁都跟陈福庆似的,一下儿就上钩?”

  “怀仁,你这么瞧不上陈福庆,那干吗要到慧远阁去?”

  宋怀仁若有所思:“慧远阁?那不过是我的一块跳板罢了。咱不说这个,大哥,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儿?”

  李默云表情神秘,他压低了声音:“我琢磨了好些日子,又找到了一条发财的道儿。”他趴在宋怀仁的耳边耳语了一阵子,宋怀仁的脸上露出了坏笑。李默云给宋怀仁倒上酒:“老弟,只要有你配合,这事儿准成,来,再喝一杯。”

  宋怀仁拿起酒杯:“千万别让陈福庆知道咱俩的关系,他贼心眼儿多着呢,老防着我。”

  “我要是陈福庆也得防着你这小子,谁让你脑子转得快呢?放心吧,这点儿猫腻我全明白。”李默云转念一想,“不过,陈福庆要是老防着你,这事儿也不好办。”

  沉默了片刻,宋怀仁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要不然,咱们打荣宝斋的主意?”

  李默云琢磨了一下,点点头:“也行,管他是谁,只要捞到银子就成。”

  俩人碰杯,宋怀仁一饮而尽:“这就好办了,等我找机会吧。”

  和李默云喝完了酒,宋怀仁赶回了琉璃厂。快到慧远阁的门口了,宋怀仁迎面看见庄虎臣踉踉跄跄,走路的姿势不大对头,他正盘算着庄掌柜的是不是在哪儿喝多了,要不要过去搀扶,只听见“扑通”一声,庄虎臣一头栽倒在地上。宋怀仁赶紧抢上几步,在路人的帮助下,背起庄虎臣向荣宝斋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临时搭起个铺,宋怀仁把庄虎臣放到铺上,云生跑着去请来了岳大夫。

  庄虎臣双目紧闭,已经昏迷,岳明春号了脉,什么也没说,他开了方子让伙计去抓药,又给庄虎臣针灸,直到太阳偏西,庄虎臣慢慢地苏醒过来,他才起身离去。

  张幼林送岳明春出来,一个劲儿道谢:“岳大夫,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张先生,您老是这么客气,庄掌柜的,怎么说呢?”岳明春沉吟了片刻,“他这病是从一口闷气上得的,憋在心里老下不去,时间长了就窝出病来了。”

  张幼林心里清楚,都是那几百两银子闹的,唉,师傅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他焦急地问:“庄掌柜得休息多长时间?”

  岳明春看着他:“您是荣宝斋的东家,我也就不瞒着您了,他能醒过来,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但很难恢复到从前那样儿了,体力和精力都会大打折扣,荣宝斋这么大的铺子,怕是支应不了了。”

  张幼林听完岳明春的话,就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李氏听说庄虎臣病了,一时急火攻心,加上外感风寒,竟也一病不起。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张幼林和何佳碧都心急如焚。张李氏自知时日不多了,一直念叨着还有两件大事没有办,这两件事不办,她死不瞑目。

  张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只猜出了一件,是关于那两幅字画,可另一件,他们就琢磨不出来了。这些天,张李氏不断地打听秋月和伊万,此时正值俄国十月革命的高xdx潮,张幼林也正为他们担心,他已经给圣彼得堡连续发出了三封电报,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早上,吃过早饭,张幼林拿着一摞报纸来到母亲的病榻前,轻声问道:“妈,您好点儿了吗?”

  张李氏睁开微闭的双眼:“听说,俄国闹乱子啦?”

  张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家里消息还挺灵通,报上的说法不一。”张幼林翻出了一张《晨钟》报:“这上面高度评价俄国的这次革命,说这回布尔什维克党的胜利,是俄国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胜利,是世界范围内的伟大创举。”

  “什么维克党?”张李氏没听明白。

  “布尔什维克党。”

  “布尔什维克党,无产阶级……”张李氏突然睁大了眼睛,“伊万是有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

  张幼林神色黯然:“当然是有产阶级了,真正的俄国贵族,革命的对象。”

  “那不麻烦了?俄国革了命,伊万和秋月怎么着了?”

  “一直没他们的消息。”

  “你想法儿打听打听,妈想见他们。”张李氏恳切地望着儿子。

  张幼林颇感意外,母亲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这辈子从没给他出过难题,俄国远在万里之外,眼下的局势又在动荡之中,到哪儿去找他们呢?张幼林眉头紧锁,他是个孝子,心里掂量了半天,为了不使母亲失望,只好口头上先答应下来。

  张李氏仿佛松了口气,她又问:“庄掌柜的这些日子好点儿吗?”

  张幼林摇头:“没什么起色,已经跟我提出辞职了,待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唉,岁数不饶人啊,尽量给他使好药吧。”张李氏转念一想,“他要是辞了职,铺子里这摊子事儿交给谁呀?”

  “我正为这个发愁呢,妈,您觉着张喜儿怎么样?”

  张李氏沉吟了片刻,说道:“张喜儿人倒是老实,就是没大主意,不是干掌柜的料。”

  “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没有合适的人,实在没办法,也只右让他先干着了。”张幼林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那个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没考虑他呢?”

  “不是没考虑过,但他的资历尚浅,怕是服不了众,除非他自己干出一两件漂亮事儿来。”

  张李氏叹息着:“唉,妈不中用了,帮不上你了……”

  娘俩聊着,何佳碧端着药碗,小璐跟在身后一起走进来。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药,小璐依偎在张幼林的怀里:“爸爸,我的功课都做完了,妈妈说你带我们去看庄爷爷。”

  中药喝完了,何佳碧又给婆婆的空杯子里加上水,张幼林站起身:“妈,您歇会儿,我们去了。”

  “给虎臣带好儿!”张李氏目送着他们走出了房间,她回想起庄虎臣二十多年来忠心耿耿,为荣宝斋不辞辛苦、日夜操劳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涌出了泪水。

  为了多少还能照应着点儿铺子,庄虎臣没有搬回家,他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个院子,临时安顿下来。就在这条小街上,李默云碰上迎面走过来的宋怀仁,他站住了,皱起眉头:“老弟,那事儿怎么着了?”

  宋怀仁满面笑容:“庄掌柜的这阵子歇了,咱就不用着急了,哪天我给你递过话儿去,你直接去找张喜儿。”

  张幼林正巧从庄虎臣的住处出来,宋怀仁一眼就看见了,他立刻住了嘴,点了一下头,慌忙走开了。

  “那我就等着了啊。”李默云冲着宋怀仁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

  张幼林注视着远去的宋怀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李默云,何佳碧领着小璐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幼林,看什么呢?”

  “我觉得很蹊跷,慧远阁的宋伙计见着我怎么显得慌慌张张的?他和那个人好像有什么事儿。”张幼林低声答道。

  何佳碧回头看了一眼李默云的背影:“那人是谁?”

  张幼林摇头:“没见过,庄掌柜的这一病,牵一发而动全身,佳碧,我有一种狼烟四起的感觉。”

  小璐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着:“爸爸,哪儿有烟啊?”

  “乖儿子,我们回家吧。”张幼林拉起小璐的另一只手,三人缓缓向街口走去。回去的路上,张幼林一直显得心事重重。

  李默云这些日子就盯上荣宝斋了,他刚得着信儿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张喜儿。李默云夹着个卷轴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双手抱拳,满脸堆笑:“祝贺大伙计荣升掌柜的。”

  张喜儿审视着他:“李先生,您不会就为了给我道喜跑趟荣宝斋吧?”

  “上回跟您见过面儿以后,我一直等着您来找我,可就没见下文,老弟佩服,佩服!”李默云恭维着。

  张喜儿不冷不热:“当伙计有当伙计的规矩,您要是掌柜的,能容得下伙计借着您的铺子自个儿发财吗?古训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劝您,就别再打荣宝斋的主意了。”

  李默云没等张喜儿让座,自个儿就坐下了:“那是,那是,老兄的人品是没得挑,兄弟我佩服。”他在桌子上展开卷轴:“我今天来是想让您看件好东西。”

  李默云带来的是一幅古旧的山水画,张喜儿没见过,他仔细地看了看,心里一点儿谱儿都没有。

  “怎么样?您要是瞧着好,我就让给荣宝斋了。”李默云暗自打量着张喜儿。

  张喜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我们铺子里的规矩,凡是值钱的字画儿,都得请行家给掌掌眼,瞧准了才能收。”

  “这个我知道,您要是有意要,我就留下。”

  张喜儿沉思了片刻:“那我就先留下,待会儿给您打个收条。”

  得到这幅画,张喜儿约上张幼林一起去了贝子府。在贝子爷的书房里,张喜儿把画轴展开,贝子爷只瞄了一眼,就脱口而出:“蓝瑛的《山水图》。”

  蓝瑛是明朝后期武林画派的领军人物,他工书善画,长于山水、花鸟、梅竹,尤以山水著名。贝子爷把画轴挂在墙上,聚精会神地琢磨起来。

  贝子爷的书房里还有一位客人,他就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张幼林和王国维互相行过礼,两人就闲聊上了。

  “王先生,听说您现在是五品朝官了?”张幼林饶有兴趣地问。

  “皇上都逊位了,还什么五品朝官啊,不过是在宫里陪着念念书罢了。”王国维显得情绪不高。

  “噢,南书房行走,这也不错啊,把您的国学研究心得传授给皇上,也算是造福国家了。”

  “生不逢时啊!”王国维长叹了一口气,“您说,中国怎么能没有皇上呢?”

  “没了皇上,这日子不也照过吗?”张幼林指着沉浸在欣赏画作之中的贝子爷,“您瞧这位贝子爷,不是也挺陶醉的吗?”

  王国维摇了摇头:“陶醉的了一时,陶醉不了一世啊。”

  “干吗要一世呢,能陶醉一时不就得了?这儿玩儿玩儿,那儿乐乐,加起来不就一辈子吗?”

  王国维并不认同张幼林这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他沉吟着:“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张幼林淡淡一笑:“王先生是活在另一种境界里的人。”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卿着,贝子爷招呼王国维:“静安先生,您也来看一眼,这幅画儿有点儿意思。”

  王国维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嗯,像是蓝瑛的早期作品。”

  “早期作品?那有什么讲究吗?”张喜儿恭敬地问道。

  王国维清了清嗓子:“所谓早期作品是指蓝瑛二十几岁到五十岁期间的作品,这个时期的作品风格秀润,以细笔设色画为主,模仿古代各家的痕迹较为明显,以董源、巨然、米芾、‘元四家’为主,对于黄公望更是究心尤力。”

  “这幅画在构图上,近景的树木与远景的山峦之间有明显的空间感,反映出蓝瑛受到董其昌这些文人画家的影响很深。”贝子爷补充道。

  张喜儿思忖着:“您二位爷的意思是,这幅画儿是真迹?”

  “我看是真迹。”王国维语气肯定。

  “别忙,让我再琢磨琢磨。”贝子爷退后了几步,他注视着画卷,仿佛还有些疑问。

  这时,徐连春带着溥心畲走进来,溥心畲给王国维作揖:“王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贝子爷指了指张幼林:“你们不认识吧?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溥心畲,恭亲王的孙子。”贝子爷又指着张幼林:“这位是荣宝斋的东家张幼林先生。”

  溥心畲微笑着给张幼林作揖:“张先生,您的骑术可谓精湛,我还以为您是哪位武将之后,却没想到是荣宝斋的东家。”

  张幼林也微笑着还礼:“哪里,哪里,我是随便玩玩,让溥先生见笑了。”

  贝子爷有些惊讶:“敢情你们认识?”

  张幼林答道:“在西便门儿外的跑马场上见过。”

  “我记得,当年跟您在一起的还有一位漂亮小姐。”溥心畲对潘文雅印象深刻。

  “您说的是潘小姐,那是我的同门师妹,早回美国了。”

  “您的师妹可是国色天资啊……”溥心畲还想再问什么,张幼林已经告辞了:“贝子爷,您还有事儿,我们就不打搅了。”张幼林又对溥心畲说道:“老听贝子爷提到您,久仰您的画名。”

  “小意思,既然张先生喜欢,过两天我差人给您送一张。”

  “那就太感谢了,溥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贝子爷送出了张幼林和张喜儿,在书房门口,张喜儿请贝子爷留步,他指着手里的卷轴又问了一遍:“您觉着,没错儿?”

  “我看八九不离十。”

  “那我就收下了?”

  “收下吧。”贝子爷看着张幼林,“这下儿荣宝斋又要发财了。”

  “那也是托您的福,回头我让伙计把酬金送过来。”

  贝子爷摆摆手:“不忙,二位慢走。”

  张喜儿固到铺子里,王仁山正眼巴巴地等着呢,他急切地问:“掌柜的,贝子爷怎么说?”

  张喜儿面带喜色:“贝子爷说,是真迹。”

  “是真迹?”王仁山皱起了眉头。

  当秋月突然出现在张幼林面前的时候,他惊呆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紧接着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秋月姐,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幼林,我们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秋月也是泪流满面。

  张幼林和伊万紧紧地拥抱:“我一直为你们担心。”

  “太可怕了,简直是一场噩梦!”伊万的目光阴郁,他还没有从这场巨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张幼林发出的三封电报秋月和伊万都没有收到,因为那时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在返回北京的途中了。十月革命开始后,像伊万这样的贵族首当其冲,家产被全部没收,他们在圣彼得堡失去了生活来源,在秋月的提议下,一家人长途跋涉,返回了北京。

  得知张李氏重病在身,秋月一家到卧室去探望。张李氏见到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口中念念有词:“佛菩萨保佑,佛菩萨保佑啊,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众人听罢,都感到莫名其妙。秋月把儿子彼得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两个混血儿都长得十分的英俊、漂亮,惹人喜爱,秋月用俄语低声交代了几句,他们马上会意,用生硬的汉语叫了声“外婆”,小儿子列科夫还趴在张李氏的脸颊上亲吻了她。张李氏甭提多高兴了,脸上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容,她拉起孩子们的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张幼林问伊万:“你们还走吗?”

  伊万摇摇头:“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北京安顿下来。”

  张幼林喜出望外,差点儿碰翻了何佳碧手里端给客人的茶碗:“太好了,自从我叔儿和堂哥过世以后,家里的亲戚更少了,有时候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这下儿可好了!”

  何佳碧也笑逐颜开,她把茶碗递到伊万和秋月的手里:“瞧给幼林高兴的,你们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儿住下吧,钱的事儿不用发愁。”

  提到钱,伊万不禁神色黯然。他曾经拥有的丰厚家产已经在这场疾风暴雨般的革命中荡然无存了,连一家人回北京的路费都是秋月变卖了首饰才勉强凑出来的,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是否能够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张幼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伊万的手里:“姐夫,现在的北京和你们走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幼林,太给你添麻烦了。”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家人儿吗?怎么在俄国待生分了?”

  彼得手里拿着一块糖塞进张幼林的嘴里:“舅舅,甜。”

  “瞧瞧,还是外甥不拿我当外人!”张幼林一把将彼得搂进怀中。

  张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家人久别后重逢的喜悦之中,张李氏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幼林,把柜子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那个楠木盒子,给我拿出来。”

  张幼林愣了片刻,旋即接过钥匙,取出装有两幅字画的长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亲的枕边。张李氏抚摸着盒子,笑眯眯地看着秋月:“秋月啊,这字画儿,我已经替你保管好些年了,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秋月赶忙推辞:“伯母,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吗?这字画……我不能要。”

  张李氏板起了脸:“我是长辈,这事儿我说了算。”

  何佳碧给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妈老惦记着。”

  秋月又看看张幼林,张幼林把楠木盒子打开:“秋月姐,我妈是个重承诺的人,她既然答应了我祖父,就一定要办到.你就依了她吧。”

  秋月无可奈何,只好顺手拿起一幅,展开,是《柳鹆图》。张幼林笑嘻嘻地盖上盒盖:“那《西陵圣母帖》就归我了。”他刚要把盒子收回去,张李氏制止道:“别忙。”她把伊万唤到病榻前,双手颤巍巍地从楠木盒子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绣花红缎子小荷包,凝视着伊万:“伊万先生,有件事儿……我们张家欠你的,二十多年来……我心里有愧呀。”

  伊万听罢,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当年,松竹斋改成荣宝斋,华俄道胜银行的那笔款子……伊万先生,和你说实话吧,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亏心事儿,这么多年了,都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了,不把这事儿了了,我死不暝目,我们张家几辈子都是以诚待人,没干过缺德事儿,可到我这儿……”张李氏已经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伊万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张李氏擦着眼泪:“当年是我们张家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伊万先生,是我们张家对不起你呀……”张李氏挣扎着要坐起来,伊万和秋月赶忙把她扶起。

  伊万轻声说道:“您千万别这样,我伊万现在是个落魄之人,张家能收留我们全家,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

  “伯母,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提它干吗呀。”秋月在张李氏的身后垫上了被子。

  张李氏坐稳了,她把荷包递给伊万:“这是我们张家对你的一点儿心意。”

  伊万满脸狐疑,他看了秋月一眼,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是二十万两银票。伊万惊讶万分:“这么多钱?”

  张幼林如梦初醒,他这才明白母亲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么,他看着伊万:“姐夫,收下吧,虽说当时出于无奈,可毕竟是有失信誉,做了坑人的事儿。

  伊万犹豫着:“这……”

  “你要是不收,我妈会认为你不肯原谅她。”

  伊万双手颤抖着,泪水顺着面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了却心中的两件大事后,张李氏就万缘放下,一门心思地诵念佛号,求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这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张幼林日夜陪伴在母亲的身旁,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在房间里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张李氏最后一次笑望着儿子,喃喃自语:“阿弥陀佛来接我了,阿弥陀佛来接我了……”当这股异香慢慢地散去时,张李氏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心怀坦荡地走完了她五十八年坎坷的人生历程。

  遵照张李氏生前的遗愿,丧事从简,她个人的财物全部捐献给了慈善会,用于赈济无家可归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