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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过两条拥挤的街道,准备去台塑牛排用午餐。跟前妻谈恋爱的时候,曾经在这家餐厅吃过一次牛排,账单让我心疼得几乎背过气去,不过牛肉真他妈的好吃。后来前妻还要去吃,我推说那家牛排有塑料味儿,前妻骂我抠门加土鳖,我由前妻加封的众多“谥号”,最终稳定在“窝囊废”上。我始终搞不清楚西餐的搭配,还有那些奇怪的名字,为了避免尴尬,我点了一份最贵的王品珍藏套餐。牛排要了十分熟的,服务员苦笑一下说:“十分熟的牛排太老了咬不动。”

    我说:“酱牛肉有二十分熟,怎么还咬得动?”

    服务员不再争辩,转身去下菜单。

    我的手机响了,是那家临终关怀的网站打来的电话,说她们正在核实我的诊断信息,会尽快给我答复。我特意强调意向关怀人必须是栾冰然,对方稍作迟疑说:“您现在尚处于生活能够自理状态,是否需要意向关怀人这么早地介入?”

    其实,此刻我已经不再觉得对方是骗子了,因为骗子不会有这么多疑问。我说我现在完全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才能坚持生活自理,轰然倒下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又说:“我要在意识模糊之前,感受一下人间的温暖。”

    摆放餐具的服务员警觉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提防我会瞬间变形。我冲着她很绅士地微微一笑,她给我递过来一杯红酒,说请我品尝一下今年的新品。我说:“先喝酒就吃不下东西了。”

    服务员说:“这是餐前开胃酒。”

    冬季的北京,完全笼罩于现代工业的尘埃中。再过十年,这一城人估计都得患上幽闭恐惧症,早一步离开这座雾霾包裹的城市,也许是上天见怜。我第二次漫步北京街头,用充满悲悯的目光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他们都是昨天的我。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意淫,一个性感的女声向我推销一块风水墓地,两个月来我已经接了无数推销墓地的电话,防癌筛检中心真他妈的可恨,连癌症病人的信息也卖。我走进路边一家玩具店,给儿子挑了一个最贵的变形金刚。半年前也是在这家玩具店,儿子想要一只霸王龙,我嫌贵没有买,儿子就地撒泼打滚摔坏了店里四件玩具,赔了六百二十块钱,而那只霸王龙才二百六十块。我抱着最贵的变形金刚走出玩具店,折回头去又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变形金刚,这个是给我猪头小舅子的儿子买的,免得他跟我儿子争玩具。

    走到家门口,应该说是走到我前妻的家门口,我习惯性摸口袋掏钥匙,才想起来我已经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前妻了。我犹豫着敲敲门,努力地调整并告诫自己: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来开门的是我儿子,他看见我怀里的变形金刚比看见我兴奋,敷衍着叫我一声爸,就把变形金刚夺走了,都不给我抱抱他的机会。前妻的眼神露出我不曾见过的兴奋,她指着我的光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似乎是被我的全新形象震住了。她侧着身体,让我进屋里坐。我抬起脚来,让她看到我的“NB”休闲鞋,我说:“脱鞋不方便,就不进去了。”

    前妻的一副心肝脾肺肾全挂在脸上,当即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效果。但我十分清楚,我的心里充盈着胜利者的骄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前妻有些尴尬,她问:“干吗要买两个一样的玩具?”

    我说:“给你猪头侄子也买了一个,免得两个孩子抢玩具打架。”

    在前妻失望又期待的目光中,我走进电梯。真希望从门口到电梯的距离,长一些,再长一些。我受过的不屑眼神实在太多了,如果,从头至尾都是这般殷殷期待,我宁愿这段距离是从地球到火星。

    我回到租住房里,查阅了整整一下午关于胰腺癌的资料。其实,这两个月以来我已经查阅无数次了,胰腺癌的发病概率、胰腺癌的症状、胰腺癌的治疗……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一些胰腺癌患者对晚期症状的叙述,其痛苦折磨堪比炼狱。

    “让每个生命都有尊严地谢幕”,小白兔他们如何让胰腺癌患者有尊严地谢幕?我到晚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被疼痛折磨得像一条狗,苦苦地哀号着,央求医生给我来一针吗啡?资料显示,大多数晚期患者的时间是三个月到一年,这个时间段里,我若是不去医院挨宰,就得自己想一个万全之计。据网上一些病患家属反映,黑市上杜冷丁的价格高达两百块钱一支,我得把这个钱留出来,免得自己在最后一刻尊严无存。我的运气一向不够好,所以我把自己从发病到死亡的晚期暂定为半年,如果每天注射一支杜冷丁就是三万六千元,如果最后时刻每天需要两支杜冷丁,那就得准备五万元。这两天已经挥霍掉将近两万块钱,账户上还剩下四万,可这四万块钱是我准备潇洒享受人生最后时光的钱。我对潇洒刚刚上瘾,不能半途而废。把钱留着遭罪时候用,而在能享受的时候,活得却像一个苦逼?可是,最后时刻的痛苦,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变成钱?我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保险、没有股票、没有古董、没有珠宝,除了身体,我别无一物。对了,我还有身体,能不能把我身体里的器官卖了呢?社会上不是有很多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吗?我在网上试着搜索“人体器官买卖”,搜索结果让我很是振奋,不仅买家踊跃,而且价格不菲。虽说人体器官买卖是违法的,但越是违法的就越是暴利的,就如同贩毒一样。我在纸上记了一堆QQ号码,开始试着联系出卖自己。终于,一个叫“匡扶正义的人”的家伙跟我联络了:

    “你好!”

    “你好!”

    “什么事?”

    “我想卖器官。”

    “你?”

    “我。”

    “卖什么?”

    “全卖。”

    “想找死吗?”

    “早晚都是死,想提前消费。”

    匡扶正义的人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接着说:“人体器官买卖可是违法的。”

    我说:“我知道,捐给医院,医院也会把我拆散了卖给别人。”

    “你是条子吧?”

    “我不是。”

    “那把你的名字和身份证信息报给我。”

    我说:“我不能透露我的个人信息。”

    “你都不想活了,个人信息有什么用。”

    我想想也是,就用手机拍了一张身份证图片,上传给了匡扶正义的人。过了半天,匡扶正义的人给我回复,说身份信息没有问题,让我留下手机号码,说他们会跟我联系。“他们”是怎么核对我的身份证信息的?“他们”不会是警察吧?就算是警察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贩卖人体器官的,我卖的是我自己。就好比我是跑单帮的暗娼,不是组织卖淫的团伙,就算是被警察抓住,顶多也是罚款教育。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接到了匡扶正义的人打来的电话,约我十一点整在西单君太百货东门见面。我刻意戴上墨镜,又找来一顶帽子戴上,担心真的是警察钓我上钩。我如约而至到了君太百货东门,徘徊了有十分钟也不见有人来搭讪。我拨通了匡扶正义的人的手机,还没有等我开口,匡扶正义的人就问我,戴红色棒球帽黑墨镜的是你吗?我说是,并四周看了一圈,有几个拿手机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一个像是匡扶正义的人。

    匡扶正义的人让我往北走,一路不要停,一直走到灵境胡同,并不准我挂掉手机。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觉得有点像是中情局的特务接头,没想到黑社会现在竟然玩得如此高端。匡扶正义的人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走到灵境胡同,他让我进地铁,然后乘坐两站地铁,到平安里站下车后从B口出来,再一路往西走到平安医院门口,让我站在门口等着。

    我站在医院门口等了大概一刻钟,前后有三个挂号的“黄牛”过来问我要不要专家号。手机铃声响起,还是匡扶正义的人打过来的,让我继续往西走两百米,进一家肯德基店。我忐忑着找到那家肯德基店,走进店里刚刚坐下,便有一个戴墨镜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他冲着我点点头,坐在我的对面。我问他:“你是匡扶正义的人吗?”

    小个子说是,他问我准备卖什么?什么时候卖?开什么价?我说:“什么都卖,按照你们的市场行情走,你先给我报个收购价,我听听合适不合适。”

    小个子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说:“我想活,可我得了癌症。”

    小个子问:“得了什么癌症?”

    我说:“是胰腺癌。”

    小个子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鼓鼓的金鱼眼说:“忽悠我玩哪,癌症患者也能卖的话,这个世界还会缺器官?”

    听小个子这么说,我心里凉了半截,原来人家不收癌症患者的器官。小个子有些激动,他的嘴里骂骂咧咧,问我:“是不是想钱想疯了,理论上讲癌症患者的血液里已经携带了癌细胞,把这样的器官卖给别人等于谋杀,你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

    我说:“这不是我的职业,所以不够专业,当然也就谈不上职业道德了。”

    小个子一副被耍弄过的恼怒神情,他站起身来往外走的时候,还碰洒了一位女士托盘里的百事可乐。那位女士跳着脚咒骂小个子赶着去投胎,把托盘里的一对烤鸡翅也跳到地上,她气冲冲地把托盘扔到我坐的桌子上,说是我的朋友给她造成的损失,让我赔偿。我只好自认倒霉掏钱包,突然有人把一张红色的百元钞票扔进女士的托盘,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小个子又回来了。小个子盯着我的眼睛,对那位泼妇女士说:“不用找零了,滚!”

    小个子的阵势不仅唬住了泼妇女士,也震慑了我,泼妇女士拿起托盘里的钞票,夸张地把自己的胖脸甩了一下,想在气势上赢回一点颜面,随后急匆匆走出店门口。我受到泼妇女士的启发,用同样坚定的眼神回看着小个子,问他想干什么?小个子说:“就算你是个得了癌症的倒霉货,可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卖。”

    我说:“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小个子说:“没有人喜欢你的灵魂,但是有人需要你灵魂的窗户。”

    “灵魂的窗户?”我摸不准小个子要说什么。

    小个子说:“把你的眼角膜卖给我,角膜上没有血管,是癌症患者身上唯一可以出卖的物件。”

    我问小个子:“多少钱?”

    小个子说:“三万。”

    我说:“就算是得了癌症,也不会贱卖自己,十万。”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的眼角膜最后以六万的价格成交。小个子随后带我上了一辆面包车,并给我戴上眼罩,说是让我感受一下没有眼角膜的世界。我当时就急了,说我不是现在卖。小个子说:“我也不是现在买,我带你去签协议,拿定金。”

    面包车开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我一直感受着没有眼角膜的世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一个清醒的人长时间闭上眼睛,思维倒是越来越清晰,趁机可以把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想明白。

    我被小个子搀扶着走路,七拐八拐走了大概一两百米的样子,才被摘下眼罩。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发现自己被带进一间房子里面,房屋的陈设像是一个普通居家的客厅,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瘦子坐在一张沙发里面,正在上下打量我。眼镜瘦子问小个子:“他的手机关了没有?”

    小个子把我的手机扔到沙发上,说:“一上路就关机了。”

    眼镜瘦子点点头,继续审视我,说:“想好了?”

    我说想好了。

    眼镜瘦子从茶几上拿起几张A4纸,递给我说:“那就签合同吧。”

    我接过合同,看到上面写的是“个人自愿捐献人体器官协议”,我说:“我不是自愿捐献,我是卖的。”

    眼镜瘦子微微一笑,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扔给我,说:“协议总不能签你卖器官给我吧,说是自愿捐献,钱我会照付不误。”

    我打开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三沓儿钱,应该是三万块。我有些着急,说:“讲好了,是六万块。”

    眼镜瘦子说:“是六万块,等我们拿到眼角膜之后,再付你剩下的一半。”

    我说:“等你们拿到眼角膜,我已经花不了钱了。”

    眼镜瘦子说:“这是我们交易的规矩,剩下的一半钱会交给你的家属。”

    我说:“我的家属不需要,这个钱是我准备用来死前挥霍的。”

    眼镜瘦子说:“生前一次性付账,我们只能付四万五。”

    我犹豫一下,说:“四万五就四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