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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冰然敲开我的房门时是上午十点整,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那双纯净的狗眼,顿时完全清醒了。那一刻,我觉得灰了两个多月的世界,顿时明快起来,而且有了颜色。栾冰然看见我很吃惊,站在门口迟疑了至少十秒钟,问道:“原来是你啊?”

    我微笑着伸出手,栾冰然却把手别到身后,说:“我不跟没有洗漱过的男人握手。”

    我下意识地把手在睡衣上蹭了蹭,侧过身来邀请栾冰然进屋。她进屋后,脱掉小白兔帽子和羽绒服,环视四周,像个警察一样打量着房间,突然问道:“这是租来的房子吧?”

    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栾冰然说:“房屋主人的装修还是蛮有品位的,跟你的风格不相符。”

    我说:“我的品位有那么糟糕吗?”

    栾冰然说:“说不上糟糕,有点二罢了。”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听过无数奚落和嘲讽,我已经可以做到用浑不在意的微笑掩饰内心的愤怒。自从得了癌症以来,我连内心的愤怒都省掉了,根本用不着掩饰。所以,我心平气和地问道:“我的风格怎么二了?”

    栾冰然走到电视机前,用手敲了敲电视机后面的大理石墙面,说:“这是产自澳大利亚的黑金花大理石,在澳大利亚就不便宜,运到中国后更是价格不菲。”

    “你觉得我没有钱,用不起这样的装修材料,是吗?”

    栾冰然说:“这个不仅仅是有钱没钱的事儿,能够使用黑金花的人,肯定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我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生活品质的人?”

    栾冰然走过来,扯了扯我身上的睡衣,说:“一个如此讲究生活品质的人,至少应该穿纯棉睡衣,而不是尼龙丝质睡衣。”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问道:“尼龙丝质睡衣怎么了?很舒服的。”

    栾冰然说:“尼龙丝质睡衣会跟毛毯、床单摩擦产生静电,你晚上睡觉转身的时候,就没有被噼里啪啦的静电电醒过?”

    我回忆了一下,的确有过这样的时候,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呢。看不出来,小白兔的眼睛跟狗眼一般纯净,却能看出这么多内容来。我问小白兔栾冰然:“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

    栾冰然说:“我在澳大利亚读的高中和大学,业余时间在悉尼一个土豪家里做保洁,他们家的浴室和客厅里用的都是黑金花大理石,主人曾经跟我说过这种大理石,还叮嘱我不要用化学去污剂擦洗。”

    在我想象中,凡是能够出国读中学的孩子,家里都是非富即贵,怎么还会去当地人家里做雇工?栾冰然看出我的疑惑,说:“我们家不当官也没有钱,我爸爸是首钢一个车间主任,母亲还下岗在家闲着,可他们非要送我出国读书,就是盼着我有出息,将来能够生活得体面一些,所以二老省吃俭用攒下钱,都花在我身上了。”

    我问栾冰然:“那你后来出息了吗?”

    栾冰然说:“我的大学还没有读完,爸爸就得了肺癌,我只好辍学回来了。”

    我问:“你爸爸现在怎么样?”

    栾冰然纯净的狗眼里飘过一丝遗憾,说:“半年前去世了。”

    我说:“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谁都会死。”

    我还想安慰小白兔几句,可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说要开始工作了。我问她开始什么工作?她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告诉我,我们的慈善会会尽最大努力,帮你实现一些愿望。”

    帮我实现一些愿望?我说我有很多愿望。栾冰然说:“我们只能帮你完成一些合理的、可操作性强的、不违背人性的、不违背法律的愿望。”

    我问道:“怎么收费?”

    栾冰然说:“不收费,我们是NGO,是一个公益的、非营利性的慈善组织。”

    我还是不太相信,我又问道:“你们的经费从哪里来?”

    栾冰然说:“主要是靠社会慈善捐助,也有一些接受我们临终关怀的人,把部分遗产捐赠给我们慈善会。”

    我说我没有财产,所以也没有遗产。栾冰然说没有关系,她还说:“在我们有信仰的人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我说:“有钱人和没钱人。”

    栾冰然说:“有信仰的人和没有信仰的人。”

    我说我没有信仰,你们还会对我进行临终关怀吗?栾冰然说:“没有信仰的人更需要救赎。”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小白兔栾冰然都在工作,她用了笔记本上十页纸才记录完我的愿望。栾冰然甩了甩胳膊,说:“你也太贪心了吧。”

    我说:“蹉跎半生,临死之前总得奢侈一回,哪怕是过过嘴瘾也好。”

    栾冰然收拾起笔记本,站起身来穿衣服,说:“我先回去整理出一份报告交上去,等经费批下来,就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了。”

    我一听到她说写报告、审批等词语,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栾冰然看出我情绪的变化,她安慰我说:“别拿我们当有关部门看,我们的审批很快,评估部门开一次会就可以通过。”

    我问她,我的所有愿望是不是都能通过?栾冰然说:“不一定,评估部门会结合病患者的实际情况,做一些项目的删减。”

    三天后,栾冰然再次登门,说我的愿望有一半通过了。我问,哪些愿望没有通过?栾冰然说:“去夏威夷冲浪、带着美女乘坐私家豪华游艇、去西藏登一次雪山、四千米高空跳伞,这些都没有通过。”

    我说:“你们太抠门,费钱的项目都砍掉了。”

    栾冰然说:“跟钱没有关系,夏威夷浪大,你没有进行过冲浪基础训练,万一淹死谁负责?带着美女乘坐私家游艇属于低级趣味,被删掉了。癌症病人去登雪山容易引发高山反应,高空跳伞危险系数太高,也被删掉了。”

    我问栾冰然:“蹦极也是危险系数极强的项目,你们怎么不删掉?”

    栾冰然说:“死于蹦极的人与死于登山和跳伞的人相比,是一比六十万,蹦极比踢足球的安全系数还高。”

    我说:“听上去,是很专业的数据,你做这个工作多久了?”

    栾冰然说:“两个月前,经一个在澳大利亚留学的朋友介绍,我才进入慈善会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关怀对象,如果不是你点名执意要我来,像我这种培训时间不到半年的,是没有资格参与临终关怀的。”

    我说:“看不出来,你们对自己要求还挺严格的,培训时间比卖车卖房子的还长。”

    栾冰然颜色一沉,说:“有一群人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得到,只是付出,而且还做得这么认真,他们是值得尊敬的。”

    我也觉得自己言语有些轻浮,这跟我做销售工作的经历有关系,在我们那种低端公司里,相互间嬉笑怒骂挤对是家常便饭,大家唯利是图并无孔不入。我尴尬着找话题掩饰,就问栾冰然:“那我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愿望?”

    栾冰然说:“从现在开始,栾冰然将帮你完成所有人生愿望。”

    在栾冰然的安排下,我们开始实施我的第一个夙愿:蹦极。

    中午,我请栾冰然在一家老北京火锅店吃涮羊肉,这只小白兔比我还能吃,要了四份羔羊肉,她吃了三份,最后还吃得下一份手擀面。年轻真好,能吃能造,如果上苍能够给我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生活,不再这么窝窝囊囊活一辈子。祈祷的时候,我只能说上苍,其实上苍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个虚幻的泛指,这一点就不如栾冰然她们,她们直接向自己信仰的神索取,要么是上帝、要么是真主、要么是佛祖,指向清晰,到达率才会高。像我这样泛泛地祈祷,肯定是屁用不管的。

    栾冰然开着一辆她舅舅送她的二手捷达车,循着手机导航跑了两个半小时到了十渡,这里的蹦极是北京开办最早的一处。冬季,极少有人蹦极,十渡也处在半歇业状态。关于蹦极,我一直觉得它是精神病级的自虐之举,在两个月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参与这个鲁莽又愚蠢的游戏,所以它根本就不是我内心的愿望。可是自从得知病情之后,我对癌细胞最后时刻在人体内的肆虐惊恐不已。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外公被胃癌一天天折磨得失去人形,外公低沉的哀号好几次出现在我最近的梦里,挥之不去。所以,那天当栾冰然询问我今生未尝的夙愿时,我丝毫没有犹豫选择了蹦极、登雪山、高空跳伞,我的初衷是出现一次意外,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飞翔着扑向大地,免遭日后被癌细胞折磨的痛苦。可是,栾冰然的慈善会居然把可能出现意外的登雪山和高空跳伞删掉了,只让我参与蹦极,而且还告诉我蹦极的保险系数是登山和高空跳伞的六十万倍。说白了,就是让我遭受纯粹的惊吓,没有丝毫解决我痛苦和恐惧的可能。

    一位满脸黢黑的小伙子接待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当我们三个人乘坐电梯登上蹦极台之后,我的双腿就如同灌了铅一般,挪动每一步都需要极大毅力。栾冰然倒是坦然,还趴在栏杆上四下张望,不时发出兴奋的赞叹,似乎是在嘲笑我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人生除死无大事,我不就是求一死吗,我怕什么?任凭我如何劝慰自己,我的身体就是不由我摆布,当栾冰然用她那双纯净的狗眼回眸时,我恨不得不绑安全带就跳下去。可是,我的双腿就是迈不开,我甚至有了匍匐爬过去的想法。我在想,恐高绝不是心理问题,肯定是器质性差别。

    黢黑小伙子满以为是栾冰然要蹦极,他在给我的双脚捆绑安全带的时候,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说:“不要紧张,安全着呢,我们这里从未出过安全问题。”

    他搀扶着我站到起跳位置上,我努力低下头看了一眼脚底,发现结冰的湖面很是刺眼。我问小伙子:“水面结冰了,万一绳子脱落了,必死无疑啊。”

    小伙子笑着说:“下面的水就是给人心理安慰的,这么高的位置摔下去,水面的硬度跟水泥地没什么两样。”

    我迎着风呆立在起跳点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只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我几乎吓得瘫坐在地上。栾冰然一把扶住我,说:“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一辈子的夙愿在即将实现的那一刻,心中肯定是百味杂陈,可你也不能在这上面过夜啊。”

    我几乎是用哭腔哀求栾冰然:“你……你从后面给我……给我一脚。”

    终于,我在栾冰然的帮助下,完成了我第一次蹦极。栾冰然很是配合,她说她踢我那一脚,让她很有快感,有一种小时候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尤其是我接下来的那一声震彻山谷的惨叫,爽得她汗毛都竖立起来。听她描述自己的快感,我觉得这只小白兔很变态,她跟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