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轲没上电梯。梁丘云朝他们走过去,做出一副不容拒绝的迎接姿态,祁禄原本要从周子轲手里扶过汤贞的,眼见梁丘云抢他一步,大手一把把汤贞接过来。周子轲也没说话,看了梁丘云一眼,手离开汤贞的背,向后退了一步。
梁丘云也看他,是那种雄性动物对上雄性动物迈过地盘的眼神。周子轲不说话,也没有在这里和他对峙的意思。
温心说:“子轲你快去电台,郭姐催你呢,可别迟到了!”
电梯门把周子轲留在了外面,他又看了汤贞几眼,也不留恋,跟着酒店门走进外面的阳光里。梁丘云瞧着他离开,自己手还抱着汤贞,低头一看,汤贞还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
这个人真是轻了不少。
“那小子怎么来的。”梁丘云问。
“干你什么事。”温心没好气地说。
电梯里还有酒店其他工作人员在,一个个都低着头不吭声。
梁丘云问:“汤贞吃了多少药?”
“不知道。”
“你这助理怎么当的。”
温心说:“你也知道汤贞老师睡觉需要吃药的。要不是某位老板突然今天就要开发布会,他怎么会吃了药也一直睡不着。我真不知道他最后吃了多少。你说得倒轻巧,你照顾过他吗?”
电梯上了八层,梁丘云反问:“温心,你哪年进的公司?”
温心想说,和这有什么关系。话还没说出口,电梯门就开了。有工作人员迎上来,要带他们去会议厅。梁丘云叫他开一间更衣室的门。
汤贞醒不过来。折腾了一路,他每次睁睁眼睛,不一会儿又把沉沉的眼皮闭上了。强烈的药性仿佛把他整个人都夺走了。
温心害怕这种情况,汤贞的医生曾同她和郭姐说起过这件事。汤贞有的已远远不是普通的心理问题,他是病人,生了病就要吃药,但与这种疾病相关的药物通常又带有极大的副作用,药量药性都不好控制。一旦因为吃药误了事,特别像汤贞从事这种职业,容易有完美主义的想法,又极易自责的患者,一旦失控,病情十分容易恶化下去。万万不能再给他压力。
所以温心一点不敢催促汤贞,甚至害怕去叫醒他。外面有几百等得屁股着火的记者,温心只能先想办法去安抚他们。她指挥几个酒店的工作人员把所有礼品带到会议厅,然后到处找梁丘云的助理小孟。
小孟说,你们来了,就等你们了。
温心往会场里一看,顿时笑了,她难以置信:“你们就让这群记者在这里干等着,你们到这么半天了连瓶水也不给他们送?”
小孟挑了挑眉:“郭姐说这都交给你们办的,我们到了就行,你们来这么晚还赖我们?”
温心忍着心里满腹脏话,夹着包往会场里进:“行行你先让开吧。”
礼品夹着红包车马费,一个个送到记者们手上。这群记者现在就是一个个通红滚烫的炸药桶,一碰就炸。温心一边赔着笑脸道歉,一边请他们挨个签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我们汤贞老师身体情况特殊,大家也知道,今天临时出这种状况,大家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成心的,一出来就摆这么大谱,知道的是他自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天了!”一位胸前挂着相机的记者大哥热得衣衫都脱了。他上来冲着温心就是一顿骂,接过礼品袋看也不看丢在一边。业界都懂的,这种礼品袋看着越大里面越没值钱东西,包装越好的越坑人。反倒是他旁边的记者从袋子里抽出一瓶红酒,目瞪口呆:“我天……”
温心傻呵呵赔笑脸,心里一块石头还悬着。
记者们也不当面拆那个装钱的信封,只把礼品袋拆了。平时习惯了收什么小公仔,什么T恤、钥匙链之类的破烂儿。这会儿看着这袋子里,一瓶红酒,三盒茶叶,一包糕点,车马费信封,还有一封信,还附了一束鲜花。
有人拆开那封信,啪嗒掉出几张纸片,翻开一看,印有兰庄酒店标志的信封,里面一张礼品卡,两张游泳券。
“嗬,兰庄!”
“这游泳券怎么用啊。”
“礼品卡是干嘛的?”
一人反复检查那三盒茶叶的成色:“来这一趟等仨小时还挺值?”
“毛成瑞怎么这么舍得花钱?”
“亚星给周世友带孩子,两家估摸着合作互惠了。”
“开玩笑,兰庄这么大的产业用得着和毛成瑞互惠?”
“早说啊,早说亚星现在都送这个……前几天亚星的会我没去,你们谁去了。”
“不用去,送个破靠垫。毛成瑞那个抠门,估计也就汤贞的事送送了。”
议论声从后排传到前排,等温心跑到前头的时候,还没领到礼品的记者已经对她和颜悦色多了。“体谅,体谅,你们也不容易!没事,我们再等一会儿也可以,让汤贞慢慢准备啊。”一位记者大姐对温心说。
温心脸上汗直淌,这才算大松了一口气。
助理小孟瞅着那礼品袋里的东西,问身边人这从哪弄来的。身边人不理他,小孟擡头一看,发现身边站着的是祁禄。问哑巴哑巴当然不说话。小孟直接绕过祁禄去问温心。温心说:“干你屁事。”
温心回到更衣室,见汤贞已经睁开眼了,坐在梁丘云身边还晕乎乎地低着头。梁丘云捏着他的后脖,用一把冷水浸过的毛巾使劲给他擦脸。温心走过去就要把毛巾抢过来:“哪有你使那么大劲儿擦脸的!”
“你家老师整容了?”梁丘云问。
“你才整容了!”
“那就别这么娇气。”梁丘云说。
温心被他堵的,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
梁丘云叫工作人员拿了瓶风油精来,他掐着汤贞后脖让汤贞扬起头来,往他几个穴道上用力点。
周子轲到电台的时候,肖扬已经等了他十分钟了。肖扬好像一点不奇怪他迟到,反而惊讶这位大哥居然真的来工作了,而且居然只迟到了十分钟。“以前录过吗。”他问。
周子轲坐下,额头上都是汗,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没有。”他把车钥匙放桌上。
工作人员递来一杯水给他。肖扬轻吐了一口气:“那你知道一会儿该说什么吗。”
周子轲摇头。
肖扬朝外面工作人员比了个手势,他拿来一个耳机给周子轲:“这是上期节目,你先听听。二十分钟后开始录。”
周子轲心里烦乱,什么都听不进去,拿着耳机也不戴。
“我没想到你来啊。”肖扬瞅着外面工作人员,小声和他耳语。
“我也没想来。”周子轲说。
“我就觉得!本来还打算冒充你声音录一期骗骗你那些傻不拉几的歌迷。你怎么又来了呢,打断我的计划,亏我台词都写好了——”
周子轲估摸还是觉得他更吵,低头把耳机戴上了。
在亚星娱乐,是个偶像多多少少都做过电台节目。节目时间不长,至多半个小时,时段通常在深夜,内容也很简单,对听众讲讲自己的近况,放放自己的新歌,与嘉宾聊一聊天,读一读粉丝来信,回答一些问题。
在社交网络远未流行起来的年代,电台节目几乎是粉丝们平时能接触到偶像的唯一途径。即使现在人人都有一个微博账号了,人与人被网络拉近到近乎零的距离,亚星娱乐还是把电台节目这项传统保持了下来。毕竟能在睡前听到偶像的声音,隔着朦朦胧胧的黑夜,通过电台信号,听偶像读一读自己的信,听偶像道一声晚安,始终是许多年轻女性的刚需,这是社交网络所永远不能取代的。
KAIser在出道第一年拥有了自己的电台节目《恺撒世界》,每周五晚上十一点播送,三年间从不间断。除周子轲外,其余八名成员以两人一组的形式轮番主持。也有个人节目,譬如肖扬的《肖扬午夜列车》,每周六晚23:00,这原本是属于KAIser前辈汤贞的时段。
周子轲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期节目,尽管在KAIser粉丝群内部关于请求他上节目的呼声一直很高。三年了,没有一个人听周子轲说过那一声“晚安”。
耳机里还在播放肖扬的上一期节目,在读信的环节,肖扬读到了这么一封信。来信的是一个最近遇上了人渣,刚刚失恋的女孩。她告诉肖扬,她不想活了,她为一个男人肝肠寸断,那个男人却从头至尾没把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他有旧爱,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他。我愿意为了他奉献,愿意为他做所有事。我愿意!我甚至不求他爱我,也不图他任何的感激,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快乐,也许希望他多看我一眼,无所谓了。我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他表现得很领情,可没多久他又和他的旧爱在一起,彻底把我踢出了他的世界。这没什么,我能接受啊,我希望他快乐,我能接受!我不能接受的只是居然是我一直以来的付出让他们有机会重新走在一起,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可能从头至尾只是在利用我,利用完又把我踢走……我不能接受的是,居然到了这一步,我还是喜欢他,我还是想爱他……”
周子轲不自觉摸了摸鼻子,他擡起眼来看身边的陈设,然后他听到肖扬念出信的落款,“被周姓男士伤透心的雯珺”。
他大倒胃口地把耳机摘了。
Mattias不是第一次传出要解散的消息了。早在这组合成立之初,“解散”的传言就一直缠缠绵绵地伴随着两个年轻人。汤贞的星途从一开始就走得太高太远了,梁丘云那时还是一介无名小卒,两人差距过大,以至于是个明眼人就感觉他们不可能长久。那时业内就总有人说,这组合某年某月必散,之后汤贞必定和亚星娱乐解约,十有八九是要签到万邦去。而万邦娱乐集团也有人透出风声,说万邦陈总一直非常欣赏汤贞,认可他的才华,只要汤贞有合作意向,必定重金签约,重金打造他。
亚星和万邦,一个偶像小作坊,一个明星大集团,再傻的人也该知道如何去向。可汤贞那边就是没动静。一年一年,他带着Mattias一路走红,连亚星都跟着风生水起,越做越大了。
解散的传言年年传,年年这组合也没散。汤贞好像在亚星待得自在,对他那个总也红不起来的搭档都有点“不离不弃”的劲头儿了。好在事情终有转机,Mattias成立第五年,梁丘云在汤贞的介绍下结识了香港导演丁望中,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当下便有了《狼烟》第一部的合作。影片上映后,梁丘云以黑马之姿一炮而红,别说两岸三地,连大洋彼岸都有了他的忠实观众,他被媒体称为五年一剑,大器晚成。在工作日渐忙碌以后,梁丘云不得不开始缺席Mattias的团体活动,而巧合的是,也在同一年,一向公众形象良好的汤贞突然开始被媒体频频爆出负面丑闻,打人迟到,召妓整容,嗑药赌博……连街拍中的汤贞也是形容憔悴,没有一丝笑容。他开始大量减少工作,留在家中。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避记者,他甚至开始留起了长发,镜头很难拍到他的脸。
这是第二回,人人都传Mattias估计要解散了。呼声最大的是梁丘云的影迷。他们觉得自己崇拜的演员实在不是当偶像的料——穿着花里胡哨的打歌服,在舞台上扭来扭去跳舞,讨好每一个老中青妇女,这根本不是那个硬汉梁丘云该做的事。
可当呼声消退了,又好像潮水消失在海里般无声无息。Mattias仍旧没有解散。尽管有那么一年,除了合作发行了一张唱片外,梁丘云没有参与任何与Mattias有关的活动。在很多人眼里这几乎等于事实解散了。梁丘云却依旧在媒体前表示,Mattias是他终生的归宿,汤贞永远是他最重要的人。
一年以后,梁丘云突然高调宣布回归《罗马在线》——这一档梁丘云与汤贞共同主持的节目已经伴随他们走过了近十年。十年,梁丘云从昔日的平凡少年一步步变成今日不可小觑的功夫巨星,与此同时,汤贞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拍戏忘词迟到是家常便饭,曾号称从不使用替身的汤贞,如今大量戏份都只能由替身代他完成。那段时间,有汤贞出现的节目都非常受欢迎,因为他状态差,弹着琴手抖,唱着歌发茫,还跑调,无论收视率还是点击率都特别高。
用“声明狼藉”来形容汤贞毫不为过。他好像也一点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和形象了,几次在街上游荡,迷路,被狗仔的镜头堵在墙根,也只是抱着头躲在墙角一声不吭。
有大师煞有介事地说,Mattias注定只能红一个,这两个人命里相克。
第三次,这回几乎所有人都在说,汤贞已经完了,Mattias这回必定是要解散的,梁丘云对亚星根本没有任何留恋。还有人说,梁丘云和万邦内部几名高管很熟,万邦已经放出话来,准备了一份天价合同,一切落听,就等云老板过万邦的门。
如果汤贞没有自杀,也许梁丘云真会就此一走了之。
自杀后第一次公开露面,汤贞姗姗来迟,脚步踉跄,难掩病态。梁丘云陪同他上台,同他一起对媒体鞠躬道歉。Mattias解散的传闻再一次破灭了。汤贞在发布会上表示,将会逐步开始恢复日常工作。梁丘云也表态,一定竭尽全力帮阿贞重回正轨。最后汤贞再次起身九十度鞠躬,感谢所有人的关心,自己未能成为一个好的榜样,希望得到歌迷与影迷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