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天天坐在他们公司宿舍楼下的小吃摊吃包子。老板和他很熟,每回都多给他几个,没生意的时候还喜欢擦擦手,坐他旁边乐呵呵看他的吃相。亚星方圆这几百米,就没有一家店老板不认识骆天天的。他从十一岁起跟着他大姨到亚星来,每天早晨必定是一碗豆浆一筐油条,每天晚上只要不回家,就在他这里凑合吃包子。
“什么时候出道啊,天天。”老板说。
骆天天吃得嘴角都是油:“哎呀,老板,你不要问了,整天问,整天问,我上哪知道去。”
“问你大姨啊,”老板说着,给他递餐巾纸,“快催你大姨,让她快让你出道。”
“我才不催呢,出道有什么好啊,这么累,”骆天天嘟囔着,把剩下的包子一口塞嘴里,从兜里掏钱,嘴里鼓鼓囊囊地说,“再和催命似的问,以后不来你这吃了。”
把钱递过去:“五块钱外带。”
“又给小梁带的?”
一抹异样的情愫从骆天天眼睛里闪过去,他笑着说:“不给他,还能给谁啊。”
“你这个小霸王,”老板装好了包子,递给他,指他鼻子,“也是没别人使唤得动你了。”
骆天天轻车熟路,从兜里掏钥匙,进走廊最深处,316房间。
一进去,听见洗澡的声音,水敲在地上,啪啪响。骆天天关上门,把一兜包子丢在满是烟头和报纸杂志的茶几上。他脱了鞋,翻梁丘云乱七八糟的鞋柜,找不到拖鞋。
一推卫生间门,满是水气涌出来,骆天天看不清楚,叫到:“我哥的拖鞋呢?”
水声停了。梁丘云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闷闷的:“阳台上。”
“我买了包子。”骆天天对里面说。
“嗯。”梁丘云把门从里面一带,门锁扣上了。
汤贞的拖鞋是蓝色的,晾在阳台上,普通塑胶拖鞋,一边粘着一只举着大叶片的小乌龟。骆天天穿着有点挤脚,不过有总比没有要好。他把梁丘云那个单人沙发上乱堆的衣裤都扔一边,自己舒舒服服坐在里面,一边喝饮料,一边打开了电视,看综艺节目。
梁丘云出来,赤裸了上身,只穿了条宽松的裤衩,脖子上挂了条湿毛巾。一见骆天天,他问:“还看电视,你作业写完了吗。”
骆天天回头看了他一眼:“我都请假了,还写什么作业。”
梁丘云伸手拍骆天天的背,那一巴掌够使劲儿的,“啪”得一下。骆天天一下蹦起来:“你打我干嘛!”
“一边去坐,我要吃饭。”梁丘云说。
骆天天不高兴地瞪他,等梁丘云坐下,骆天天瞪了半天,又瞪不下去了。
他不要坐椅子,也不想坐凳子,他个头不高,又轻,哪儿都能坐。梁丘云沙发虽小,扶手却宽又柔软,骆天天坐上去,把梁丘云一个大活人当他的沙发靠背。
梁丘云喝了口啤酒,也不看他:“这么热,你不嫌热吗。”
骆天天倚他身上,从桌子上拿杂志来翻,小声嘟囔:“我凉快着呢,我就要坐这儿。”
梁丘云晚饭特别简单,一兜包子一瓶啤酒,就打发了。骆天天以前常听人说,云哥在攒钱。当时骆天天想,等梁丘云出了道,挣了钱,兴许就不用吃得这么寒酸了。结果这都出道快两年了,这家伙还是凑凑合合拿泡面当饭。
要不是骆天天偶尔过来,他连冰箱里的啤酒饮料都不肯去买。
骆天天看手里的《流行音乐周刊》,如今已经快六月了,这还是本二月刊,新年特辑,杂志发行量大,有名,也就请得起明星。骆天天看着这封面上站的密密麻麻的明星,他也就认得几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熟脸,以及站最中间那个——
汤贞,戴着小领结,穿着笔挺修身的西装,左手揽着栾小凡,右手搂着费梦,对镜头微笑。
那是他哥哥。
骆天天从梁丘云茶几下面翻到一支笔,他拔了笔盖,在汤贞旁边那个人的脸上画了一个椭圆,又在椭圆里左边画一个小圈圈,右边画一个小圈圈。
他乐了,低头看自己的杰作,又拿给梁丘云看。
梁丘云正回手机短信,被他拽着回头,看到栾小凡脸上一个大猪鼻子。
“你几岁了。”梁丘云说。
“叫他惹我,”骆天天气呼呼地说,又低头创作,他在栾小凡酷帅的发型上画了一层扁扁的圆,两层扁扁的圆,三层扁扁的圆,再加一个尖尖,“叫他摸我,不要脸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梁丘云喝完了啤酒,放在一边,说:“没听说过自己说自己是天鹅的。”
骆天天回头看他,也无心在栾小凡脸上创作了。他直起腰来,面朝梁丘云,像个想象中的芭蕾舞演员,高高仰着下巴,说:“我就是天鹅。”
梁丘云点头,没搭理他。
“天鹅不是谁都能碰的。”
梁丘云看他一眼,看他又死皮赖脸倚自己身上这模样:“这位天鹅,能让开一点吗。”
骆天天往他身上钻得更厉害了,说:“不能。”
梁丘云无奈。
“不过,栾小凡那人虽说讨厌,还欺负我,”骆天天说,“但你也不用把他打成那样吧。”
梁丘云听他说话。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梁丘云突然说。
骆天天说:“我,我是在和你重申经验和教训。”
梁丘云摇了摇头,起身就走。
“你干什么去!”骆天天后背失了依靠,整个人向后一栽,倒在沙发上。他爬起来,看着梁丘云。
梁丘云收了空酒瓶,清了烟灰缸,提着垃圾袋一声不吭就出门了。
骆天天跪在沙发上,膝盖压着杂志,有点疼。他看着关上的门,好半天梁丘云也没回来,骆天天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他看茶几上剩下的包子,又不服似的擡起头。
梁丘云一进门就听骆天天说:“你是不是又觉得我老是缠着你,惹你烦。”
梁丘云没说话。
骆天天嘟囔着:“真逗……怎么这么把自己当根葱。我有时间缠着你,我怎么不去缠着汤贞啊。”
他气呼呼地背过身去,抱着腿,坐沙发上:“汤贞对我好,比你对我好多了,他还红,还给我零花钱,还给我做饭吃,我怎么不去缠着他啊!”
“你去啊。”梁丘云在背后冷不丁说道,声音里一点感情也没有。
骆天天深吸了一口气,憋着,咬着嘴。
“没出道的时候,成天和我玩,到处带着我,不想看见你都不行。和我大姨说照顾我,说得好听……一出道就不理我了,就和我装不熟。行,你不熟,我也不熟,我不认识你,我这就和大姨说去。”
他哭了,十七岁的人了,像个小学生。梁丘云就站门口,看着骆天天走过来,踩着拖鞋,哭红了眼睛就要开门锁。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没脾气地看着天花板,伸手一搂他,把他两条细胳膊都握住了,攥手里,紧紧的:“行了天天,你还小?”
骆天天坐在小板凳上吃冰镇西瓜。这是梁丘云现下楼去买的,现切的,以往每回他不开心了,梁丘云总要这么哄他。
“郭姐,我想要新的工作。”
骆天天听见声儿了。嘴边还有西瓜子,他看着梁丘云站在阳台上,声音不大,给郭小莉打电话。
“我不想接那两部电影。”
“他方曦和说是给我的投资,无非是想用来讨阿贞的欢心。我要是答应了,阿贞不就欠了他的人情,阿贞怎么还他?”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骆天天听着梁丘云声调一下子高了,无奈道:“一个吕天正还不够吗?”
长时间的沉默。骆天天嘴里含了块西瓜,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梁丘云在阳台上弯着背,垂着头,背影特别不像他。
*
邵鸣在娱乐圈里混了这些年,结识了不少人物。作为亚星娱乐公司第一期练习生,亚星第一支组合“Lalta”的队长,他对亚星娱乐内部的状况一清二楚。
辛明珠给他打电话,说邵鸣,今晚我有个饭局,在我家酒店,你记得要来。
辛明珠是“Lalta”上支音乐录影带的女主角,她和邵鸣在那次拍摄中一见如故,两人约了几次牌局,你来我往,彼此对彼此的交际圈都有涉足。前些日子辛明珠刚在国外拿了座最佳女演员奖,正是最风光的时候。
邵鸣在摄影棚里,穿着一身亮光闪闪的滑稽演出服。他掐了烟,听辛明珠说:“万邦的小刘要来,刘坤书,你知道吧,你不是一直想搭万邦的线,我正好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一下。方老板也来。”
邵鸣一口应下,说:“你家那位方老板?”
“谁家的啊。”辛明珠一阵笑,把电话挂了。
辛明珠投资的酒店邵鸣很熟。地方隐蔽,私密,菜也做得不错,同行不少小圈子常在她这里聚。邵鸣走进辛明珠说的三楼主厅,一进门便看见辛明珠穿了件富贵金色旗袍,花枝招展地招呼人往里面坐。
“哎,邵鸣来了!”辛明珠和身边人说。
见邵鸣特意换了身西装来的,她还笑他:“邵鸣,搞这么正式啊!”
邵鸣抱了抱她,接着看她身边那位。辛明珠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这是我朋友邵鸣,亚星娱乐的。”说罢,她又补了一句:“小汤的前辈。”
方曦和身高比邵鸣高出一截,典型的北方男人身材,看他外表不过四十岁上下,在商海闯荡却已有二十余年。邵鸣早听说过他的名头,三十六岁心血来潮涉足影坛,创立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身家丰厚,出手阔绰,眼光毒辣,他投资的电影绝少是赔本生意,还喜欢做些一掷千金,买美人一笑的风流事,惹得八卦小报上成天挂着他方老板的大名。坊间传闻,谁攀上方曦和,谁就是明日的巨星,这话一点不假。
这会儿,方曦和看着邵鸣,态度说不上多友好,倒也不冷淡,他嘴角天生带笑,看谁也不觉得怠慢。邵鸣热情把手伸过去,口称方老板,方曦和伸手同他握了一握。
有人迟到了,辛明珠用眼神示意邵鸣,迟到的那个就是万邦娱乐集团的小刘,刘坤书。
今天是辛明珠女士的地盘,辛明珠女士的饭局,来的也全是辛明珠女士的朋友。一上来有祝贺辛明珠在国外拿奖的,有打听辛明珠下部戏什么动向的,还有关心辛明珠情感生活的。还有一个人低声问:“汤贞怎么没来啊。”
邵鸣一擡头。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万邦的小刘,刘坤书。
辛明珠笑语盈盈地看他:“小刘,今儿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琢磨怎么挖人墙角的。”
刘坤书连忙站起来,端着酒杯,冲着辛明珠:“辛姐,我自罚,我自罚。”
辛明珠瞧着他喝完了,拉邵鸣:“小刘啊,小汤是没来,不过这有一位小汤的前辈,亚星娱乐的邵鸣,你认不认识?”
刘坤书愣了愣,连忙道:“邵鸣老师,久仰久仰。”又倒酒,又干。
“小刘,你坐下吧。”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说。
刘坤书端着酒,像见了救命恩人:“方老板,我敬您一杯。”
方曦和说:“你这酒量要练啊。”
“刚开始,刚开始练。”刘坤书说。
说完一口干了。
方曦和右手边坐着辛明珠,左手边坐着另一位公司高管,刘坤书传话过去,和那位合计合计,两人暂时换了个座位,他感激涕零。
“方老板,那谁,汤贞他……今天真不来?”刘坤书问道。
辛明珠正给方曦和盛汤,听了这话,白他一眼:“张口汤贞,闭口汤贞。”
刘坤书苦着脸道:“辛姐,陈总下来的任务,我这急得屁股都快着火了,你们也别见怪,除了方老板这,我真找不着别的门路了。”
辛明珠瞧他那样,噗嗤一笑。
饭桌上聊什么的都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喝着酒,吃着菜,有说有笑。但邵鸣知道,人人都在说话,人人都竖着耳朵,想听方曦和那边透露的动静。
“帮不了你啊,小刘。”方曦和接过辛明珠专门给他盛的羹汤,吹了吹。
“方老板,您不用帮我别的,您只要把汤贞老师叫出来吃顿饭,这就是给我们陈总的面子,”刘坤书急切地说,“圈内谁不知道啊,只有您方大老板帮得起这个忙。”
方曦和看他一眼。
“我想给老陈面子。”他说。
刘坤书眼巴巴看着他。
“只是小汤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
刘坤书傻眼了。
“人家是搞艺术的,不是出来卖,得尊重人家的意愿。”就听方曦和说。
辛明珠在一旁搭腔了:“你这话说的,小刘就是叫小汤出来吃顿便饭,怎么就成出来卖的了。”
刘坤书可劲儿点头。
邵鸣听着方曦和提起汤贞,话里话外,还挺客气。邵鸣是听别人说起过一两嘴的,说方曦和在片场看汤贞拍裸背戏,拍完直接开车把人拉走了,第二天才叫人把汤贞送回来,人下了车,站都站不稳,戏都没法拍,可想而知方老板把人折腾成什么样。
这桃色传闻,圈里圈外,传得到处都是,不仅生动形象,还补足了细节,谁都知道方曦和风流成性,谁都惊讶于汤贞那万中无一的好运。连邵鸣也差点以为,自己这位正当红的年轻后辈,是爬上了方曦和的床,做了方老板的小情人,才得了大好的前程和机会。
可瞧着方曦和这会儿的态度,邵鸣又看不明白了。
“小汤是个人才,”方曦和说,“你们陈总有眼光的。”
“我们陈总说了,圈子里还数方老板眼光最准,最毒,《花神庙》这成本区区两千万,赚得盆满钵满不说,汤贞老师一夜之间,多少奖项加身,”刘坤书说着,见辛明珠取了雪茄,赶忙上去搭把手帮忙,“论捧人的艺术,谁也比不过方老板。”
方曦和说:“不是为了挣钱。”
“行啦,知道啦,为了‘艺术’!”辛明珠从旁边笑道。
刘坤书切好了雪茄,递给方曦和。
“小刘,你们这回要挖亚星的墙角,准备出多少血啊。”辛明珠笑着问他。
刘坤书无奈,做了个苦笑的表情。
“亚星那小破公司,真是狮子大开口,违约金开得真高,漫天要价。”刘坤书说。
“废话,那是人家台柱啊。”辛明珠笑道。
方曦和说:“听我一句,甭管多少钱,买。”
“我知道,方老板,”刘坤书愁眉苦脸道,“我们陈总说了,花多少钱,再贵,汤贞迟早能赚回来。但不是那么回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汤贞那个经纪人,一二十多岁的小娘们儿,叫郭小莉的,手段太狠,太奇葩,弄了个叫梁什么的男的,把汤贞拴得死死的,死心塌地,咬定了不肯走,也不肯单飞。那小娘们儿说,两个人是一对儿组合,不肯分开,要买只能两个一块买。违约金那么高,还得双份,谁买啊!”
方曦和听着,笑了,辛明珠在旁边说:“真稀罕,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刘坤书一头是汗,“花那么多钱买个汤贞也就算了,买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谁买?我们陈总倒是看得开,说只要汤贞肯走,多少钱都没关系,他就当豪赌一把,赌汤贞的未来。”
“阔气。”方曦和叼着雪茄,在一边笑道,就像听了个响儿。
“可就算这样,人还是不走啊,”刘坤书说,“不说汤贞了,就那个姓梁的,叫什么,梁什么云,也不知道谁给他灌的迷魂汤,也是怎么都不肯走,就赖上亚星了。”
“那是人家聪明,”辛明珠笑道,“人要是这么去了你们万邦,一准被踢一边去。可别祸害人家。”
“那个梁什么云,”坐刘坤书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问,看着方曦和,“是不是方老板您下一步要投资的两部电影的男主角。”
方曦和一听:“谁?”
辛明珠想了想:“哦……是那个小梁?”
拍着方曦和说:“小汤拜托你的那个。”
方曦和撮了一口烟,点点头:“我知道了。”
“小汤对他是挺死心塌地的,”就听方曦和说,“他经纪人撮合的?”